翁秀美
歌曲《國家》中有一句歌詞“一瓦頂成家”,簡簡單單五個字,最樸實的語言,蘊含最深厚的情感,那是所有人的心之歸所,聽來每每激動難抑。
小時候,站在家鄉的山坡上,目光越過稻田,一家家的屋頂展現在眼前,只是距離太遠,大多看不清瓦的模樣。等到站在院子里,抬頭望去,屋頂黑瓦沿坡度而下,列隊整齊,凜然不可侵犯。對視中,我們看清楚了彼此。
瓦,在鄉村中,極其平常,卻不可或缺。瓦是素樸的,清亮,油黑,它們一塊接一塊覆于屋頂,如魚鱗般排列,首尾相連,彼此倚靠,扣搭嚴絲合縫,像忠誠的衛士,遮風擋雨,守護一家平安。這種使命感與責任感,是瓦天生必須具有的。
如果說春江水暖鴨先知,那么四時風景瓦皆曉。春陽,夏雨,秋月,冬雪,瓦上的風景色彩斑斕:有炊煙細細,有苔蘚青青,有飄零的落葉,有路過的和風,有鳥兒短暫的停留,有月光一夜的佇立。更別說深秋的清晨,瓦上那一層薄霜啊,瓦之黑色從白霜中隱隱透出,宛如淡淡的水墨,有太多無法言說的妙處。
而當春雨如煙、夏雨如注、秋雨纏綿,瓦上會呈現不一樣的情景與情調。倚在門口,看屋檐上流下的雨水,呈一條直線,長短不一,仿佛永無盡時。急雨時的水滴重重地砸下,是成語“滴水穿石”最好的詮釋;雨是快速的動態的存在,有畫一樣的美感,有詩一般的韻律,因此我覺得觀雨比看雪更有層次感。
雨打過,風吹過,瓦上是干凈的。秋冬季節,陽光燦爛之時,花貓跳上房頂臥在瓦面曬太陽,蘆花雞也調皮地跑上去湊熱鬧。在讓人忘記時間的慵懶的午后,母親搬了梯子,把花生、豆子,切開了的紅薯、蘿卜拿到屋頂上去曬,琳瑯滿目,無限的喜悅和富足。
房屋邊上,常常是扁豆藤伴著喇叭花緣墻而上,桃花拉著杏花靠瓦而開。而漂亮的瓦松,卻是瓦們獨有的裝飾。風兒吹過,雀兒飛過,種子適時地在瓦縫里生了根,發了芽。待到長高些,便見出形狀各異,高高低低,像松樹,像寶塔,“華省秘仙蹤,高堂露瓦松。葉因春后長,花為雨來濃。”這是唐代詩人李曄在《尚書都堂瓦松》中寫瓦松的詩句。這樣的瓦松老房子屋頂上更多,沿瓦縫一溜下來,仿佛田壟間整齊的菜畦,開了花的瓦松實在好看,從窗戶望出去,像油畫,又似水彩,真是妙不可言的天然藝術品!老人們說,房頂上瓦松越多,這樣的人家越聚財,人丁興旺,越有福氣,所以有年頭的老房子都是寶。
老家有一個說法:小孩換牙了,原先的乳牙要放在規定的位置,上面掉的牙丟床底,上牙才能向上長;下面掉的牙放屋頂,下牙也才能向上長。不管信不信,儀式是一定要有的,所以村人要是看到有人在家門口往瓦上甩東西,那一定是孩子掉的牙,往往會遠遠地喊話:朝上甩,高一點!
瓦一般堅固耐用,但天長日久,瓦也偶有移位,或有裂紋破損,更有些“三天不打,上房揭瓦”的搗蛋孩子時常光顧,因此屋頂要定期檢查。如有進風、漏雨,要及時修補。當換上新瓦,或是不一樣顏色的舊瓦,整個屋頂頓時有了獨特的外觀與氣質。如遇有人進村詢問誰家在哪,四五個孩子搶著用手一指:那家,房頂有紅瓦的就是哦。
有一年冬天,雪特別大,下了一夜。清早起來,屋頂一角被厚雪壓塌,破了四五塊瓦。父親爬上屋頂去換瓦,我接下破了的瓦,再遞上新的瓦,瓦在手里沉甸甸的,很有分量,替補上去的瓦如一塊塊嶄新的補丁,鶴立雞群般煜煜生輝。
所謂煙火人間,便是有溫暖的家,有滿滿的愛。在屋瓦的庇護下,人們日出而作,日落而息,歲歲年年,安居樂業。
當有一天,從那無數由泥土制成、呵護了我前半生的屋瓦下走出,我便遠離了它的視線,瓦見不到我之后的風霜雨雪,我也再看不到瓦上的四時光景。在城市的高樓中,推窗而望,目之所及,遠處是更高的高樓,棟宇鱗次,燈光旖旎。然而,在心里,越來越清晰的,是曾經給予我關愛的老屋。屋頂的每一塊瓦,雖凹凸粗糲,飽經滄桑,卻如玉一般純凈,瞬間讓浮躁的心靈柔軟溫潤,寧靜如水。
研墨,將“瓦”一筆一畫寫下,凝視中,那墨慢慢洇開,仿佛又站在院子里,抬眼望:片片黑瓦,明媚如畫。
(編輯 高倩/圖 槿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