啟東方言副詞探析

【導讀】啟東由于獨特的地理位置及歷史進程，人口多由近代以來的外地移民組成。移民帶來的語言碰撞使啟東方言具有明顯的地方特征。本文擬從副詞入手，分析方言中副詞的運用，并將其與普通話和吳語中的副詞進行橫向比較，揭示啟東方言副詞的特殊之處，為漢語副詞研究提供語料和線索。

一、方言概況

啟東市是江蘇省直轄市，位于長江入海口北岸。啟東地區有兩種方言：啟海話，屬吳語太湖片蘇滬嘉小片；通東話，屬吳語太湖片毗陵小片。兩種方言聽感差別大。從區域成陸時間和居民來源看，通東方言區是老土，該區域由古長江的沖積物之間的泓道封淤（俗名壅灘）形成，成陸千年以上，居民遷來點待考。啟海方言區是新土，居民系近代從外地遷來。

雖然啟東方言的研究成果較少，但由于該地存在移民帶來的語言碰撞，地方特征明顯，具有很強的研究價值。本文將歸納啟東方言中的特殊副詞，保存方言資料，留存地方語言文化。

二、啟東方言副詞調查

本文方言本字寫法參照《啟東縣志》，以最接近本音的寫法為準。本文采用訪談調查的方法，記錄自然狀態下的語言面貌。同時，引導發音人逐步念出準備好的副詞詞表。調查詞表基于黃廖版《現代漢語》中對副詞種類和定義的描寫，結合社科院語言研究所在《方言》雜志上發表的《方言調查詞匯表》中的副詞相關內容，收錄方言副詞二十二條，分為六種。具體如下：

（一）程度副詞

1.蠻

“蠻”在普通話中用作形容詞，本義是中國古代對南方各族的泛稱，由名詞語法化為形容詞，引申為“兇狠的”意思。在吳語中進一步語法化演變為副詞，頻繁地出現在清末民初的吳語白話小說中，可將其歸類為吳語特征詞。

受吳語影響，啟東方言中也常用“蠻”來表“非常”的意思，用法與普通話中的“很”相似，表量的增加，也往往和語氣詞“個”連用，可用在性質形容詞前表程度深。

A：伊蠻標致個（她很漂亮）

也可用在動詞前表程度深。

B：吾蠻歡喜冬天個（我很喜歡冬天）

“很”在普通話中可作補語，前面加“得”，如“高興得很”。啟東方言中的“蠻”一般只作狀語修飾謂詞性成分，不做補語。

2.交關

“交關”常見于古漢語，有“結交”“買賣”等意思。其作為方言詞匯在吳語中使用甚廣，本義是“很多”，用作形容詞，表示數量多，后引申為程度副詞，相當于“非常”，表程度深。啟東方言中的程度副詞“交關”來自吳語，表程度深。在使用中，可以放在性質形容詞后用作補語，前面必須出現結構助詞“來”，如“好看來交關”；也可以用作形容詞，表數量多，如“屋里向交關多恁”。

出于語言的經濟原則，啟東方言中的“交關”在對話語境中可以單獨使用。

A：“儂有多少書？”——“交關。” （你有多少書？——很多書。）

B：“屋里恁多瓦？”——“交關。” （家里人多嗎？——很多人。）

啟東方言中的“交關”可以在句中作定語、作補語、作謂語。

A：屋里向交關恁 （家里很多人）

B：熱來交關 （熱得很）

C：唔屋里向書交關 （我家里的書很多）

啟東方言中的“交關”和吳語中的“交關”有細微的區別。吳語中的“交關”作程度副詞時可以放在形容詞前作狀語，如“交關大”，但啟東方言中的“交關”不放在狀語位置，只在形容詞后作程度補語，如“熱來交關”。

3.海里

啟東方言中的程度副詞“海里”是地區特色方言，用法與前文中的“交關”相同，有“很”“非常”的意思，表程度深。在使用中，可以放在性質形容詞后用作補語，前面一般會出現結構助詞“來”，如“好看來海里”；也可以用作形容詞，表數量多，如“屋里向海里多恁”。

同樣，“海里”在對話語境中也可以單獨使用。

A：“儂有多少書？”——“海里” （你有多少書？——很多書）

B：“屋里恁多瓦？”——“海里” （家里人多嗎？——很多人）

啟東方言的“海里”和“交關”在使用上沒有明顯區別。但在實際的方言交流場景中，特色方言詞匯“海里”的使用頻率明顯高于來自吳語的詞匯“交關”。

4.老

“老”的本義指年紀大的人，引申為“有經驗的”，做副詞時有“總是”“很”的意思。在啟東方言中用做副詞時，也有兩種意義。

當“老”表“總是”時，一般連帶著“是”，表達為“老是”，強調動作或者行為在一段時間內經常重復，如“儂非要老是吃酒”。

當“老”表“很”時，后面常常跟上語氣詞“個”，表達為“老……個”，強調程度深，如“吾老歡喜儂個”。

5.一眼眼

“一眼眼”是特色方言詞，表程度淺，可用作定語、狀語以及補語，修飾動詞和形容詞。

A：作定語：一眼眼心意（一點點心意）

B：作狀語：有一眼眼歡喜儂（有一點喜歡你）

C：作補語：好了一眼眼（好了一點）

“眼眼”在啟東方言中有一點點的意思，放在程度維度上指程度淺；放在時間維度上可以用來表示離現在只過去了一點時間的“剛剛”。

A：天色有一眼眼黑（天有一點黑）

B：吾眼眼頭來（我剛來）

“一眼眼”在對話語境中也可以單獨使用。

A：“儂有多少書？”——“一眼眼” （你有多少書？——一點點書）

B：“屋里恁多瓦？”——“一眼眼” （家里人多嗎？——一點點人）

從句法層面來看，部分方言副詞比普通話多了可用作謂語的語法特征；部分副詞缺失了普通話中副詞用作狀語的功能。從語用層面來看，部分副詞可以單用，其音節都大于等于二。從語義來看，將其按程度由輕到重大致可以排為：一眼眼＜蠻≤老＜交關＜海里。

（二）范圍副詞

1.噻

總括全部，表示涵蓋所要描繪事物的整體，有加強語氣的作用，意為“都”，用作所指范圍內無一例外或程度上百分百，如“吾里噻歡喜儂”。

2.攏總

“攏總”是個方言詞匯，意為“總共”，不僅流行于吳語區域，也常在小說中出現，一般不單用。前面加“一共”或者“一股”時用法和“一股腦兒”相似，可以單用，也可以用作狀語，指全部。

A：糊里糊涂我作了寡婦，前前后后，一股攏總，糊涂夢一場。? （老舍《楊樹井》）

啟東方言中“攏總”前的“一”可以省略，“一攏總”不單用，使用時放在帶數量賓語的動詞前或數量短語前，后面需要出現所修飾的對象，表達的范圍是對所修飾對象的總結性概括，如“攏總發驗三個恁”（總共發現三個人）。

（三）時間副詞

1.一哩、盡管

“一哩”表動作或狀態持續不斷，是持續的定時時間副詞，相當于普通話中的“一直”。同樣的還有“盡管”。此處和普通話中的副詞“盡管”無關，只用于記音。“一哩”和“盡管”都作狀語用于修飾動詞，兩者在大部分情況下可以相互替代。

A：伊一哩勒吃飯（他一直在吃飯）

B：伊盡管勒吃飯（他一直在吃飯）

“一哩”和“盡管”在語義上存在細微的差別，“盡管”在使用中，說話人往往會帶有不耐煩情緒，有一定的消極意義。例如，當表達一個人負面狀態持續不斷時，人們會更傾向于使用“盡管”，表自己不認可的態度。

啟東方言中與普通話差異最大的就是時間副詞，像“正”“馬上”“將要”等常見的時間副詞并不常見于啟東方言，而是被對應替換成了更具有地方特色的詞語。《啟東縣志》里收錄了部分特色時間副詞，后發表的《啟東市志》缺失該內容，故這些特殊時間副詞的來源并不明晰，以下作簡要歸納，見表一。

（四）表肯定、否定

1.嘡、嘡啷

“嘡”“嘡啷”強調對某件事情十分肯定，相當于普通話中的“的確”。“啷”為語氣助詞，沒有實際意義，隨句子韻律結構變化而選擇說或不說。

A：今朝嘡會得落雪（今天確實會下雪）

B：各嘡啷是個好東西（這的確是個好東西）

2.非、非恁

“非”的本義表相違背，引申為“錯誤的”，后逐漸虛化為否定性前綴。普通話中的“非”做副詞時通常表達為“不”或“定要”。在啟東方言中，“非”表否定，意為“不”“沒”，在使用中依據具體情況后面會跟上語氣助詞“恁”。

A：儂來非來？（你來不來）

B：伊非恁租古格個事體（他沒做過這個事情）

3.奧

“奧”表禁止或者勸阻所要進行的事件，相當于普通話中的“不”“不要”，不能受程度副詞“很”和否定詞“不”修飾。在啟東方言中，普通話中使用頻率較高的否定副詞“不”完全被本地方言詞匯代替了，以下是副詞“不”的使用情況，見表二。

（五）表方式和情態

1.定認

“定認”表示專為某件事，有“特意”的意思，1993年出版的《啟東縣志》中已經收錄為地方特色方言，以“定認搗亂”為例，將其意為“故意”。

2.出相投里

“出相投里”表事情發生得很急促，讀音短促，有“突然”的意思，帶有出人意料的感情色彩，以中性義為主，不存在明顯的積極或消極語義。

（六）語氣副詞

1.好得

“好得”表示由于某些有利條件而得到了好處或避免了不希望發生的后果，相當于普通話中的“幸虧”。同普通話的“幸虧”一樣，“好得”更多用在句首，后面跟主謂結構、謂詞性結構。

A：好得有恁（幸好有你）

B：儂好得來的（你幸好來了）

2.黃管

“黃管”表某種事物或行為總是保持當前狀態，不會隨條件的改變而改變，有“不管怎樣”的意思，相當于普通話中的“反正”，如“黃管已經租的”。

三、結語

從數量上看，啟東話的副詞數量多于普通話。普通話中有的副詞啟東話中幾乎都有，雖然有部分副詞在使用方面有些許差異，但總體來說，啟東話的副詞數量更為豐富。可以說，啟東方言很大程度上受到了吳語的影響，有明顯的吳語底層特征。但由于特殊的地理位置以及歷史進程，啟東方言中產生了較多來源暫不可考的特色詞匯，使其與普通話、吳語方言有所區別。

參考文獻

[1] 江蘇省啟東縣志編委會. 啟東縣志[M]. 上海：中華書局，1993.

[2] 啟東市地方志編纂委員會. 啟東市志[M]. 上海：中華書局，2014.

[3] 詹伯慧. 漢語方言及方言調查[M]. 武漢：湖北教育出版社，1991.

作者簡介：張如心，新疆大學中國語言文學學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