黃文君
【摘要】德國著名廣播劇作家君特·艾希參照衛禮賢的《中國民間故事》,創作廣播劇《笑姑娘》,將中國的“嬰寧故事”搬上了戰后德國的廣播舞臺。艾希借《笑姑娘》為德國聽眾提供戰爭傷痛的療愈之所,又經故事雜糅寄寓銘記歷史的諄諄勸誡,并闡發了“棄置文明,重返自然”的道學之思。
【關鍵詞】君特·艾希;廣播劇;《笑姑娘》
德國著名詩人、廣播劇作家君特·艾希(Günter Eich)先后創作50余部廣播劇,獲得評論界高度褒獎。人們甚至常以其作品為范例,將所謂的“艾希標尺”作為衡量德國廣播劇藝術水平的標準。1956年,艾希從世界文學中取材創作10部廣播劇劇本,并命名為“幻想故事”(Phantastische Geschichten)。該系列第5部劇作《笑姑娘》(Das lachende M?dchen)選材于《聊齋志異》中的嬰寧故事。艾希的改編使“笑女”形象首次出現在廣播劇作中,實現聊齋故事的跨媒介傳播。
一、《笑姑娘》來源問題考
自郭實臘(Karl Friedrich August Gützlaff)首次將《聊齋志異》外譯以來,德語學者相繼出版幾十部《聊齋》譯本。其中,衛禮賢(Richard Wilhelm)的《中國民間童話》被奉為極具經典性的外譯作品。經衛茂平教授考證,艾希的《笑姑娘》有多處翻譯與衛禮賢譯本一致。譬如,艾希與衛禮賢對“目灼灼似賊”、“游女如云”等句表述相同,均為“blitzende Diebesaugen”、“Wolken von lustwandelnden M?dchen”。對比引文可知,艾希幾乎完全移用衛禮賢譯本。艾希與衛禮賢均采用歸化策略,將文化標記詞“歐洲化”以便于德語受眾閱讀。在《笑姑娘》中,艾希整體上保留了《嬰寧》原作的情節,又將另兩則中國故事——《旁觀因果》與《杜子春》雜糅其中。二則故事文本同樣來源于衛禮賢的《中國民間童話》,分別譯為《復仇》和《好心道士》。
二、《笑姑娘》與戰爭歷史
(一)東方志怪敘事:戰后民眾精神療愈
廣播劇在20世紀20年代興起,后淪為納粹政權的宣傳工具,文藝生命力逐步停滯。二戰摧毀了德國的文化和文學場所,大量作家因收入困境而停止創作。納粹政權在執政時期大力普及無線電收音機,廣播行業得以持續發展。戰后廣播劇因滿足了劇作家的創作需求與普羅大眾的文化需求而成為極具影響力的藝術門類。
艾希的發小約爾根·埃格布萊希特(Jürgen Eggebrecht)時任北德意志電臺下“文化之聲”部門的領導人,在他的邀約下艾希為廣播電臺供稿。《笑姑娘》題材中包含中國鬼怪元素,艾希試圖通過營造對東方異域的幻想來轉移德國民眾的注意力,短暫忘卻歷史傷痛。艾希還保留了嬰寧原住處的諸多烏托邦式特征,是戰后重建時期德國人向往的生活狀態:花木密布的南山人跡罕至,秦氏與嬰寧雖生活樸素但怡然自得,人與自然和諧相處。作為一則溫和無害的“幻想故事”,《笑姑娘》契合了戰后德國的時代需要,提供了一處可短暫忘卻歷史傷痛的歇腳之所。
(二)因果輪回觀:超越烏托邦的現實隱喻——銘記歷史
艾希借《嬰寧》療愈歷史傷痛的同時,有意插入了《旁觀因果》,提醒聽者不可沉溺于烏托邦幻想,將歷史傷痛拋諸腦后。《笑姑娘》中的王服彼時已身處秦氏家中,嬰寧不諳人事,竟欲將二人的枕席之語當堂講出。王服以探究嬰寧如何方能不笑為由,講起《旁觀因果》,以馬生的敘述視角展開關于因果報應的故事。這則故事教育人不可無端行惡,與廣播劇作的道德教化功能相吻合。其次,嬰寧對該故事的反應值得玩味——她一如既往笑出了聲,并解釋說“我笑的不是這個故事”。嬰寧之笑其實有所指涉——五十年代的聯邦德國雖實現了經濟奇跡,卻見保守主義風氣盛行之勢,社會改革等話題成為禁區。戰爭的傷痛伴隨著城市廢墟的重建被擱置遺忘,人們不再談起那段黑暗歷史。文學領域不乏逃避時代、選擇自我幽閉的寫作。艾希借嬰寧之口發出一聲譏笑,笑現代人竟如王老翁一般,漠視過去所行之惡,不懼歷史因果報應。結尾處,王服隨嬰寧重返村莊,昔日烏托邦已消失不見,唯留秦氏陳尸野外。在艾希筆下,志怪情節竟隱隱透出時代隱喻之意:烏托邦終是幻想,不可沉溺其間,民眾仍需反思歷史。
三、棄置文明,重返自然——漢學家艾希的道學之思
艾希既是文學家,也是漢學家。他自述與這“奇異且遙遠的語言”結緣于與一位中國年輕人的偶遇。年輕人與他相談甚歡,興起時甚至講起了中文。這激起了艾希的好奇心,他決心接近這門“充滿神秘的語言”。中國的道家思想也潛移默化地對艾希的廣播劇創作產生影響。
艾希從道家思想中提煉出“棄置文明”的概念,強調重返自然,回歸天性。嬰寧本生活在南山,天真無邪。王服與嬰寧初遇時,嬰寧手拿桃花。王服前去尋訪嬰寧時,發現嬰寧家宅周圍竹柳桃杏環抱,嬰寧出場時更是以花作簪。嫁入王家后,嬰寧四處尋求花種,為買花不惜典當家中首飾。花作為媒介,建立起了嬰寧與自然的緊密聯系。
南山人跡罕至,與人類社會相隔絕。在此環境下長大的嬰寧,天性自然活潑。入世以來,嬰寧的自然天性屢屢遭到壓制。嬰寧因不諳禮數,向鄰居露出笑顏,不料勾起其淫欲,招來蜚語。受王母訓斥后,嬰寧竟不再發笑。其中隱含純真天性與世俗規范的矛盾沖突,艾希敏銳地注意到了這一點,在劇中增加了《杜子春》故事作為注解。在《笑姑娘》中,該故事由秦氏講述,嬰寧聽畢卻一反常態,未露笑容,從中已隱隱預見自己踏入人世社會行將面臨的困境。借杜春與嬰寧的經歷,艾希肯定了自然天性,批判理性主義和世俗教條對人性的摧殘。
艾希在塑造嬰寧形象時,多次強調其自然屬性,意圖加強自然與文明的對立。他在標題處將嬰寧稱為“少女”而非“美人”。一方面,這顯露出他對20世紀50年代保守主義政策大力推崇古典主義教育的抵觸;另一方面,他以中性的“少女”一詞,弱化嬰寧狐妖之女的身份。
四、結語
君特·艾希的廣播劇《笑姑娘》參考衛禮賢《中國民間童話》,借情節改動與故事雜糅為“嬰寧故事”賦予時代意義:一方面,《笑姑娘》中世外桃源式的生活狀態為飽受戰爭創傷的德國民眾提供逃離現實的精神烏托邦;另一方面,通過嬰寧的“笑”與“不笑”,諷刺保守主義盛行下逃避歷史的風氣,反思工業化以來現代社會理性與人性愈加抵牾的現狀。同時,艾希闡發其“棄置文明”的道學之思,倡導追求人與自然的和諧統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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作者簡介:黃文君,上海外國語大學德語系。
基金項目:本文為教育部哲學社會科學研究重大課題攻關項目“‘中國故事在世界文學中的征引闡釋及啟示研究”(20JZD046)的研究成果之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