微觀史與短視頻的史料價值

王笛?周微微

王笛是當今中國微觀史學的領軍人物，正是他把“微觀史”這一當代史學界的重要門類從西方引入中國。十幾年來，他一直在大學里、媒體中推廣關注下層、關注普通民眾的史學觀。

王笛的史學觀經(jīng)歷過徹底的翻轉(zhuǎn)。20世紀80年代末，他在四川大學研究辛亥革命，研究的是大歷史、大事件、英雄人物。但他對歷史學產(chǎn)生了困惑，一度缺乏熱情。出于對學問的追求，他在留美訪問后決定放棄教職、在美讀博，在30多歲的年紀重新做回學生。

在約翰斯·霍普金斯大學（Johns Hopkins University），他遇上了導師、微觀史學大師羅威廉（William T.Rowe），并被他關于漢口的研究深深震撼。在導師的推薦下，他閱讀了卡洛·金茨堡的《奶酪與蛆蟲》，這是他首次接觸微觀歷史。微觀史研究小人物、下層人物，在正史中幾無記載的形象，但他們的命運、奮斗與失敗，卻超越了時代的迷霧，反映了更深刻的社會文化基因。他感到有必要推廣微觀史的史學觀。

王笛關于成都茶館的研究為他贏得了美國城市史研究學會最佳著作獎，他在書中為茶館的歷史形象做了校正：它不僅是日常娛樂場所，也承擔了大量的公共服務功能，是市民生活的重要中心，中國式的“公共領域”，其重要性可堪與哈貝馬斯筆下的咖啡館相比。微觀史的研究修正了那些只讀中國古代正史的外國知識分子（比如黑格爾）的一個常見誤區(qū)，即中國是一個缺乏民眾自主性，在王朝更迭、治亂循環(huán)中無謂重復的“無歷史的國家”。微觀史展現(xiàn)了中國人的團結(jié)和智慧，在有限的空間里編織社會網(wǎng)絡，保護自己的生活、追求幸福與進步。正是人民，而非批評人民的精英知識分子和帝王將相，不懈地推動時代向前。

秉持著這樣的史學觀，王笛2022年出版了新書《碌碌有為》。面向廣大的普通讀者，意在以淺顯的、普及的方式向大眾說明，人民如何創(chuàng)造中國社會并維持其中的生機。他形容這本書“不是以鳥瞰的視角，而是在人群中穿梭，近距離地觀察”。這種貼近民眾的歷史觀，正是他的畢生追求?？赡苁菫槭妨稀吧细F碧落下黃泉”地吃過許多苦，對當下流行的短視頻產(chǎn)品，王笛不假思索地給出了“非常珍貴的史料來源”的史學家判斷。他樂于見到這么多人拿起手機記錄，100年后的歷史學家，將擁有更豐富的研究材料。

以下是王笛的自述：

一、做中國的微觀史，史料始終是難題

我的博士論文《街頭文化》，研究1870—1930期間的成都街頭文化，實際是想討論背后大眾文化和精英文化關系的問題，之后的《茶館》也延續(xù)了對成都公共空間和日常生活的研究。

作為歷史研究者，你寫的任何一句話必須要有根據(jù)，不能憑空臆想，一旦選定了這個研究方向，首先面臨的就是在哪里找資料的問題。

第一個挑戰(zhàn)是史料少。收集資料的過程中，我發(fā)現(xiàn)過去我們所謂的正史，比如說“二十四史”里，普通人的日常生活基本上是缺失的，官方的文獻很難找到他們的記載，如果有也只是一些只言片語，作為社會上反面的例子出現(xiàn)。

如果我要研究歷史上一個重要事件，可能在幾個月內(nèi)就能完成資料收集，但是對研究普通人的日常生活來說，有時候要幾年，甚至二三十年。我現(xiàn)在做的還是20世紀開始的課題。《袍哥》三卷本從20世紀80年代開始收集資料，這個過程可以說是“上窮碧落下黃泉”，我大概是掌握袍哥相關資料最多的人，直到今天我才有信心說掌握了很全面的資料。

第二個挑戰(zhàn)是關于普通人零星的記載，幾乎都是由官方、由精英文人記錄的。他們眼光下沉去寫普通人的時候，常常帶有很深的偏見，那我在使用這些資料時，如果照搬，歪曲的歷史就會繼續(xù)被這樣寫出來；如何解讀這些已經(jīng)被歪曲的資料，是我這些年時時刻刻都面臨的問題。所以為什么一個課題要做很多年，茶館前后做了20余年，不僅是寫作的困難，怎樣一種方式把它表達出來，也是一個挑戰(zhàn)。

我去美國讀博時，年紀比較大了，除了歷史學，我還需要修其他非歷史的課程包括人類學、政治學，又要學習日語。人類學領域，我選了社會人類學，跟著老師修了整整一年的課，幾十上百本詳細的書目，一年下來不斷閱讀討論，不斷吸收。

關于《茶館》，我大量仰仗成都市檔案館的資料，還利用了報紙、日記、個人紀錄，涉及改革開放后的部分，我自己去實地調(diào)查記錄，茶館中形形色色的人，從顧客、老板、員工，到服務員、算命先生、擦鞋匠、掏耳朵匠、小販，等等，我都和他們做了交流，看起來是人類學式的田野考察，但我是從歷史學的視角來處理這些資料的。

除了用人類學的方法應對歷史記述的偏見，我還參考了新文化史的路徑，把文學作品作為歷史資料。

我曾用過19世紀的《竹枝詞》來研究成都的城市生活。過去三四十年來，西方對社會生活、社會風俗、城市文化，特別是關于普通人的研究，很多都是依靠文學作品。過去歷史對普通人和日常生活缺乏記載，到哪里去尋找資料？文學就是一個寶庫。

我越來越傾向于認為文學其實就是一種歷史記載，特別是由當代人所寫的當代文學。歷史和文學不是截然分開的，檔案也并不一定比文學更接近歷史。最近有一本書叫《我在北京送快遞》，雖然是作者自己的經(jīng)歷，但是我們知道在全國各地有多少和他同樣經(jīng)歷的快遞員，如果沒有人記錄，可能多年以后這些故事就完全被遺忘了。

為了對抗遺忘，我鼓勵更多人去記錄。現(xiàn)代人的記錄，很有可能成為未來歷史學家的研究材料。尤其是現(xiàn)代社會的變化更快，生活方式、時代文化都在變，行業(yè)也在持續(xù)被取代，幾十年足夠發(fā)生翻天覆地的變化，這種記錄就更有必要性。

二、怎樣的史學觀，能給人民一個公允的地位？

做普通人的微觀史研究，經(jīng)歷不是最關鍵的—我們絕大多數(shù)都是普通人，但是有的人在發(fā)展之后，從一個普通人變成了重要的人，有了權(quán)力和地位，也不見得就關心民眾的福祉，愿意為普通人說話，而是成為高高在上的人。所以我認為，是否關心普通人，還是和一個人的思想觀念有關。

思想觀念涉及一個人的情感態(tài)度，也受到理論觀點的影響。在我從事學術(shù)研究的早期階段，也不太關注普通人。中國的史學傳統(tǒng)認為，研究歷史就要研究重大的問題、重要的人物。20多年前，我在美國做博士論文時才開始思考，為什么我們的歷史不研究普通人？

后來我逐漸悟到，這是史學觀出了問題，而且不僅僅是中國的歷史學，全世界的歷史學都是這樣，只是西方歷史學轉(zhuǎn)型比較早，大概從20世紀70年代開始，隨著新文化史和微觀史的興起，史學研究對象從帝王將相的政治史轉(zhuǎn)向社會史，從關注籠統(tǒng)的社會到關心個體的人。中國正在發(fā)生這樣的改變，“微觀史”概念這幾年慢慢走出學術(shù)研究的書齋，走到大眾讀者那兒。

關于微觀史為什么近幾年受到關注，我覺得可能和大家的經(jīng)歷有關。過去我們習慣了從宏大敘事來讀歷史，但作為個體，經(jīng)歷了地緣沖突、新冠疫情等一系列大事件的沖擊，體會到個體的渺小、生命的脆弱、日常的珍貴，個人無法通過努力來解決困惑，比起一個宏大遙遠的目標，更重要的是如何處理我們?nèi)粘５纳?，如何過好每一天的日子。

作為歷史學家，我只能從觀念上指出來，日常生活很重要，“碌碌”也可以有為，這正是《碌碌有為》整本書的宗旨。但說實話，歷史學家沒法讓普通人去相信這一點。個體還是要有一些親身的經(jīng)歷和體會，國家和社會也有責任讓大家去相信，文明真正的創(chuàng)造者，是那些在歷史書上不被記載的普通人。

我們生產(chǎn)力的發(fā)展、物質(zhì)文化的進步，其實都是普通人所做的，這也是馬克思主義歷史學所強調(diào)的。周而復始地日出而作、日落而息，文化和文明就是這樣積累出來的。

我們把這種史學觀延伸到現(xiàn)實生活中，一個生活在今天的普通人，在人格和尊嚴上，在權(quán)利和義務上，一點也不應該比那些大人物少。我們?nèi)匀恍枰芯康弁酢⒀芯烤?、研究英雄，但只研究這些人，就是一個不平衡的歷史。

我寫第一本書《跨出封閉的世界》時，普通民眾的形象也是消極的，為精英群體所批判的，所以這個轉(zhuǎn)變不僅是史學研究方法的轉(zhuǎn)向，實際上也是一種對過去自己的研究、對中國歷史學研究的反思。所以后來的街頭文化、茶館研究，以及最近的《碌碌有為》《歷史的微聲》等等，都是民眾史觀研究的成果。

三、短視頻具有史料價值，抖音是普通人的生活史檔案館

我第一部《茶館》寫民國時期的茶鋪，資料主要來自檔案、舊報刊等，這些資料還沒有數(shù)字化，只能一頁一頁去翻。

隨著科學技術(shù)和大眾傳媒的發(fā)展，記錄工具發(fā)生了變化，現(xiàn)在大家都有手機，抖音等短視頻平臺記錄了豐富的社會生活信息，比如一些網(wǎng)絡博主對農(nóng)村生活和美食的記錄和表達，對家庭的記錄，等等。不一定只有記錄大事件的才是記錄，如果這些視頻能夠長久保存下來，就能給以后的歷史學家提供研究依據(jù)。

我認為短視頻是不亞于文字的一種記錄形式，一個視頻，哪怕只有一分鐘，它承載的信息可能超過過去一本書所能告訴讀者的東西，所以我們一定不要輕視，從今天起就應該去關注如何才能把短視頻資料完整地保存下來，留給后人去了解我們的今天。

現(xiàn)在有一種聲音是說，短視頻的記錄偏碎片化、很隨意，難以判斷其真實性，我認為即便是拍給別人看的，也反映了人們當下的偏好和時代面貌，這仍然是一種歷史記載。

對于一個新事物，知識分子傾向于懷疑和批評。晚清和民國時期，很多人對于茶館也是持否定態(tài)度，當時茶館的氛圍被批評為“清談誤國”，認為是浪費時間和金錢，去干無用的事情。當時還頒布了各種規(guī)章制度改造茶館。

但實際上，批評大眾文化的空間總是很容易，實現(xiàn)真正的公共溝通交流卻很難。普通人在當年有茶館這樣的公共空間，在今天則受惠于信息技術(shù)的進步。我們有新的交流工具，不是誰恩賜的結(jié)果，而是普通人共享科技發(fā)展的成果。

現(xiàn)代技術(shù)的發(fā)展，帶來了豐富的文化生活。抖音上有各種知識和新聞，一個生活封閉的人，通過短視頻看到外面的世界，了解馬斯克、俄烏戰(zhàn)爭的情況，去年夏天北京房山大水時，那里的人發(fā)視頻記錄了災情的實時情況。這些個人記錄補充了主流媒體可能忽視的視角，一個不識字的人也能留下自己的痕跡。

如果你已經(jīng)有了記錄的意識，想去更系統(tǒng)化地記錄，我認為最需要的是堅持。就像以前的很多日記，為什么后來能變得這么珍貴，就是因為堅持不斷地寫，在長期的記錄中產(chǎn)生了價值，如果視頻也能像寫日記那樣記錄，未來就會更有史料價值。