75年前,1949年3月,中共中央機關、人民解放軍總部從西柏坡出發移駐北平,毛澤東同志稱為進京“趕考”。這是一次絕密行動,整個行動有計劃、有臨時調整,也有特別安排,行動的方案只有幾個人知曉。但一些媒體以“口述”“追憶”之名,在文字或影像中講述諸多“細節”,不僅充滿杜撰和演義,更有虛構硬湊之嫌。本文作者嘗試用史料來逐條解析,以求接近歷史真相。
起程之日為何定在3月23日
1949年3月23日,駐扎在西柏坡的中共中央機關和人民解放軍總部開始往北平進發。為什么會選擇3月23日這一天呢?
有媒體在講述這一歷史事件時說:“1949年3月13日,七屆二中全會勝利閉幕,中共中央進駐北平的時間定在了10天后的3月23日。”這一說法給人的印象是,3月23日離開西柏坡是在七屆二中全會上確定的。但事實并非如此。
中共中央遷平之事其實是早有準備的,其遷至北平的時間是動態的,或者說是根據當時的實際情況確定的。早在1948年底和1949年初,中共中央就已經有了遷平動議。1949年1月18日,時任中共中央副秘書長兼中央軍委秘書長、中共中央辦公廳主任的楊尚昆即感到“形勢發展迅速,移動有提早之可能,需積極作這種準備”。于是,他在西柏坡召集當時中共中央直屬機關供給部副部長范離等商談到平勘察駐地問題。19日,《關于北平和平解放問題的協議書》正式簽字,范離和供給處處長梁錫昌等按提前議定并報請周恩來同意批準后,在這一天前往北平,勘察中共中央進入北平后的駐地情況。
1月27日,楊尚昆約中共中央直屬機關供給部部長鄧典桃談準備移動問題。同一天,楊尚昆向周恩來匯報工作時,周恩來告訴他:“中央已有大致意向,時間大約是下月中旬。中央意見是讓李克農先去北平,各部門究竟先走多少人,還有待商定。”楊尚昆隨即以周恩來的名義給在北平的北平市委書記彭真、市長葉劍英和中央軍委作戰部副部長兼第三局局長王諍發去密電,通知他們開始啟動迎接中共中央機關的大搬遷事宜。
隨后,中共中央成立“轉移委員會”,由周恩來親自主管。這是楊尚昆接替李富春負責中共中央辦公廳工作以來的第三次“大搬家”。第一次是從延安撤到晉西北;第二次是從晉西北來到西柏坡;這次是從西柏坡遷至北平。楊尚昆讓在前兩次“搬家”中負責組織檔案轉移的中直黨委副書記曾三和自己一起負責具體事務。
1月底,赴北平作了一番勘察的范離返回西柏坡,將在北平勘察駐地的情況作了詳細匯報。他總的感受是,北平城里的情況比較復雜,中央機關進入北平城,如果直接進駐城內,安全警戒條件還不夠成熟,安保工作難度極大。在范離和梁錫昌等去北平及從北平回到西柏坡的這段時間,長期主管特情工作的李克農通過自己的系統對北平的復雜情況進行了匯總分析。通過分析,他對北平的特情有了基本掌握,在與楊尚昆一起分析匯總這些情況后,他們也達成了共識,即中央機關進駐北平,先在郊外,安定之后,再進入城內。
2月1日晚,楊尚昆和李克農將他們的討論和已經形成的共識向周恩來作了匯報,一致認為中央機關此次大搬家和安置是一項不同以往的重大政治任務,一定要做到萬無一失。周恩來仔細聽取匯報,并不時地插話詢問有關情況,對中央機關進北平后“先將駐地暫放在城郊為好”的設想表示同意,也批準同意由李克農帶隊再赴北平進行考察確定,以加強北平清理敵特和迎接中共中央機關的準備工作。
為了協助李克農在北平的工作,楊尚昆決定讓中共中央書記處特別會計科科長賴祖烈、中直供給部副部長范離、供給處處長梁錫昌等與李克農一同前往北平。2月4日,楊尚昆和李克農、賴祖烈、范離、梁錫昌等開了一個小會,對他們到北平后要辦的各項事宜、如何更好地協調又作了詳細研究。就在這時,周恩來又介紹了兩個人給楊尚昆,楊尚昆隨即安排他們兩人到李克農那里報到。這兩人,一個是專門從事掃雷工作的,一個是搞無線電工作的。楊尚昆要他倆隨李克農到北平,參與中央機關駐地的安全檢查工作。為了駐地的安全,要對駐地可能隱藏的爆炸物及竊聽裝置進行仔細、全面的探查和清除。
2月7日,李克農一行與時任北平市警備司令員的程子華一起到香山勘察,經過詳細調查,最終確定了香山為中共中央機關、解放軍總部所在地。8日,李克農向楊尚昆呈遞《來平后各項情況報告》,報告中說,“昨日與平警備司令程子華去香山一帶看住址,已決定駐該地”“林總(林彪)已允調給吳烈師為警衛部隊,最近即可調至香山一帶駐守,另調工兵二連幫助修理工作”。9日,李克農再向西柏坡發出一封電報,對中央機關進北平駐香山有了更具體的安排。為了保密,此時已確定中央機關進北平后對外稱“勞動大學”,簡稱“勞大”。
2月10日上午,楊尚昆召開各單位負責人會議,傳達準備遷移問題。11日,周恩來告知,中央行動推遲到3月中旬。3月4日,楊尚昆與林彪、聶榮臻再談北平駐地問題。10日,周恩來告知楊尚昆,會后(七屆二中全會)中央即移動,但尚無具體規定。3月14日,《楊尚昆日記》記載,周恩來與林彪共同商定北平警備力量問題,給李克農兩封電報答復幾個問題。周恩來說,書記處大致已決定于本月底去平,因在平談判可以增加政治的聲威。為給人民以興奮,預定主席到平時要舉行公開的歡迎儀式,并檢閱部分軍隊和發表談話。如此,則警戒等問題十分麻煩,具體等待指示。
3月16日,賴祖烈回到西柏坡,向朱德、周恩來匯報北平的情況。當時多數人的意見是早些移動,反正遲早要去北平,但一切仍需請示毛澤東主席才能最后決定。而李克農第三次來電,仍是建議慢些去,因房子、治安均成問題。在18日的《楊尚昆日記》中有這樣的記載:“昨夜書記處決定,23日即起身赴平。周(恩來)深夜寫有條子給我,擬召開會議。夜在周(恩來)處籌劃,對住地、供給、經費等均有所決定,書記處擬公開到平,在西苑機場接受人民及軍隊的歡迎,主席并將發表聲明。故決定賴(祖烈)明天動身返平,20日必須趕到。電東總調卡車100輛、吉普20輛。”19日,書記處決定楊尚昆先走,并須于24日趕到北平。
至此,我們從《楊尚昆日記》中得知,書記處于3月17日夜開會,決定3月23日中共中央機關、人民解放軍總部從西柏坡起身赴北平。
3月23日這一天,新華社首先播發了由毛澤東主持修改審定的七屆二中全會新聞稿。七屆二中全會于3月5日召開,3月13日閉幕,閉幕時沒有發任何消息。但在3月23日早上,中共中央從西柏坡出發遷移北平之日,新華社卻用陜北新華廣播電臺名義,以《中國共產黨七屆二中全會完滿結束》為題進行播報。新聞稿以陜北臺名義播報,顯示了對敵斗爭的高超智慧,讓敵人摸不清中共中央機關到底在哪里、解放軍總部到底在哪里。
會議新聞稿發出后,中國共產黨便正式開啟了政治北上、軍事南下、協商建國的頂層設計,正式向全黨、全國人民宣告:共產黨人已經開始進京“趕考”,以一定要考出好成績的堅定信心來建立新中國!
夜宿淑呂村是“意外”嗎?
我們從一些文學作品或電視片中看到,移駐北平過程中,毛澤東主席夜宿保定市唐縣淑呂村是一個“意外”,是一個沒有提前安排的突發或臨時事件。但從多方面檔案和史料分析,這種描述是不準確的。中共中央“五大書記”一起從西柏坡遷至北平,這是經過慎重研究考慮的,是有一套“專班”來負責的。也就是說,行程中的方方面面都是有預案的,多少輛車組成車隊,其平均行駛速度、途經路線、路過的村莊都是經過精心選定的,包括沿途的警衛,都進行了充分的安排和部署。因為這次搬遷是絕密行動,要保證絕對安全!
整個車隊北上途中原計劃就是要在河北唐縣留宿,留宿地點是唐縣的淑呂村,入住的人家是村民李登魁家。毛澤東主席為什么要住在李登魁家呢?因為他家是一個革命家庭,李登魁的四弟李冷、長子李成瑞都是中共黨員,李登魁本人是抗日戰爭時期犧牲的革命烈士。1942年秋,身為淑呂村村長的李登魁在為邊區籌集、運送公糧時,被特務抓獲,受盡酷刑,最后被日軍殘忍殺害于唐縣西關,年僅40歲。李登魁壯烈犧牲后,村里的抗日干部家屬及窖藏糧食等均安然無恙,鄉親們對李登魁寧死不泄密的民族氣節深表敬佩。
除這一點外,還有他家住房上的便利。李登魁家的住房條件當時在村子里算比較不錯的,而且周邊的環境也利于安排警衛,打前站的人員早就相中了這所房子并安排了崗哨。所以說,毛澤東主席在唐縣淑呂村停留一晚,是預先確定好的。
關于毛澤東主席夜宿淑呂村的情形,衛士李銀橋有這樣的記述:“這一晚,毛主席前半夜同村干部進行座談,了解村中的土改情況,后半夜又趕寫到保定后需要發出的文件。”
3月24日清晨,毛澤東主席和中央其他領導人告別淑呂村,繼續北行,11時許到達保定。車隊直接開進冀中區黨委大院,區黨委書記林鐵、軍區司令員孫毅帶領機關人員列隊歡迎中央領導人的到來。隨后,由林鐵、孫毅陪同中央首長共進午餐。毛澤東主席在區黨委會議室聽取區黨委領導同志的工作匯報,匯報一直持續到下午3點。匯報結束后,毛澤東主席一行直奔涿縣縣城。當晚,毛澤東主席一行住在涿縣城內粉子胡同第四十二軍軍部。新中國成立后,該址一直由涿縣公安局使用,后來改為三義小學。
為何從高碑店上火車
毛澤東主席一行夜宿涿縣當晚,時任北平市軍事管制委員會主任、北平市市長的葉劍英和時任軍委鐵道部部長的滕代遠乘火車趕到涿縣。在這里,周恩來、葉劍英、滕代遠開了一個更為機密的小會,會上最終決定,毛澤東主席一行改乘火車進北平。
毛澤東主席一行最后一段行程乘火車赴北平,也是早有預案的。3月21日,出于保證安全和休息的考慮,葉劍英就向中央提出建議,中央到涿縣后改乘火車進北平。22日,葉劍英又對涿縣到北平這個區間的鐵路進行了布置并致電中央。22日晚19時,周恩來復電表示:“由涿縣到(北)平的專車可作準備,究竟坐汽車或乘火車,等我們到涿縣后再作決定,請你們仍作兩種情況的準備。”24日晚,周恩來、葉劍英、滕代遠最終商定,毛澤東主席一行從高碑店火車站乘火車進北平。我們在《滕代遠傳》一書中找到這樣的記述:“翌日(3月25日)凌晨乘坐吉普車到達高碑店火車站,在高碑店車站登上由北平開來的迎接黨中央的專列進駐北平。這也是我黨領袖第一次乘坐專列。”但這個記述并沒有說明為什么不從涿縣而從高碑店火車站乘火車。時任平津鐵路管理局黨委書記的郭洪濤在回憶錄里只說了見到毛澤東主席、周恩來、王光美的情形,也沒有說明為什么專列從高碑店發車。
毛澤東主席一行住涿縣,是因為涿縣縣城基礎設施條件比較好,能滿足和解決黨中央和隨行人員的住宿要求。第四十二軍軍部駐地也在涿縣,這就為黨中央、毛澤東主席提供了絕對的安全保證。當時,高碑店僅是一個鎮級單位,各種條件都不如涿縣,特別是不能容納大批人員住宿。這是從吃、住和安保上來說的。
但在火車站上,高碑店火車站從規模和規格上都強于涿縣火車站。早在1922年,長辛店工人俱樂部就在高碑店火車站成立了高碑店分工會,當時分工會成立的條件是鐵路職工人數要在百人以上。從這一點上看,高碑店火車站有分工會,而涿縣火車站沒有,其優勢就凸顯出來。
當然,從機密行動上來說,這也是周恩來最為縝密的“調度”。因為在北上行程中,他一直沒有給相關人員明確回復,只是要他們準備好,待到涿縣后再作決定。從涿縣出發前才決定從高碑店火車站乘火車,這是多年長期對敵斗爭的高超指揮藝術,是面對社情復雜、敵特猖獗現狀而進行的明修棧道、暗度陳倉的巧妙安排。
《郭洪濤回憶錄》中有這樣的記載,“專列由三趟同樣的列車組成,前一趟開路押道,中央領導乘坐中間的列車,最后一輛列車由警衛人員乘坐。為防止意外,沿途車站兩端的岔道連接桿鎖死,不再扳道岔轉折器”“平津鐵路管理局局長劉建章帶來的一個炊事員,經批準上了專列”。
專列開動后,周恩來、葉劍英、李克農再次確定專列終點站:第一輛專列終點是西直門火車站;第二輛專列直開到清華園火車站;第三輛專列終點是前門東車站。
關于下車時間和歡迎儀式
3月25日,毛澤東主席乘專列抵達北平。《毛澤東年譜》記載:“二十五日,凌晨二時在涿縣換乘火車,上午抵達北平清華園車站,然后改乘汽車至頤和園。”對于到達清華園車站的時間,《毛澤東年譜》中給出的是一個寬泛的時間——上午。那毛澤東主席的專列到底是幾點到達的呢?
李家驥在《我做毛澤東衛士十三年》中寫道:“3月25日早上,毛主席等在清華園站下車,他又踏上了離別三十年的北平的土地。” 閻長林在《我的警衛筆記》中記載:“火車漸漸慢了下來,緩緩地停靠在清華園火車站。這時已是清晨6點鐘了。”央視《國家記憶》之《新中國1949》第二集《中共中央進北平》中的字幕是這樣寫的:“1949年3月25日上午,在人們的翹首等待中,由于夜間行駛慢而晚點的專列,緩緩駛進清華園站,列車停穩后,毛澤東第一個走下火車。”2019年8月1日,《北京日報》刊登《1949年“進京趕考”》一文,其中這樣寫道:“1949年3月25日清晨6時,毛澤東等中央領導人抵達北平西郊的清華園火車站。”
出版物、電視片、口述等各有各的說法,讓讀者觀者云里霧里,不知哪家之言準確可信。所以說,毛澤東主席一行抵平的時間,還是缺少一個權威認定的。
關于歡迎儀式,閻長林在《我的警衛筆記》中說:“一下火車,就看見華北軍區司令員兼平津衛戍區司令部司令員聶榮臻、北平市委第一書記彭真,以及中央社會部部長李克農等,前來迎接中央首長。他們一見到中央首長,就高興地走上前去握手問候。在火車站沒有停留,首長們便改乘汽車前往頤和園。”? ? 在某電視臺關于中共中央進北平的節目中,則是這樣說的:“毛澤東第一個走下火車,人群中響起了歡呼聲。一下火車,他們沒做過多停留,就分乘吉普車,在路兩邊人群的歡迎聲中,駛往頤和園暫時休息。”
毛澤東在清華園火車站下車,是出于安全的考慮,是慎重研究后報中央又經葉劍英、滕代遠專程去涿州向毛澤東、周恩來匯報后確定的。在這一絕密行動中,是沒有安排也絕不會安排群眾到車站來歡迎的。從當時的保衛工作布置圖也可以看出,當時的安保工作是高度緊張的。
還有一些文章,有非常具體的細節描述,這些描述很“有趣”:毛澤東與黨中央其他領導同志在清華園站下火車之后,乘汽車到頤和園益壽堂休息。行途中,馬路兩旁站滿了觀看的群眾和擔負警衛的哨兵。哨兵一個個端著上刺刀的槍,背向馬路,槍口朝前,戒備森嚴。對此,毛澤東非常生氣,負責警衛的同志解釋說,北平剛解放,隱藏在人民群眾中的國民黨特務還沒有徹底肅清,為確保黨中央首長絕對安全,不得不采取這一警衛方式。這具有文學色彩的記述,完全是“創作”出來的。從“聞當地(保定)將舉行中共中央進入北平的慶祝大會,認為不妥,囑周恩來電告華北局,望速停止北平各地的慶祝活動”可以看出,毛澤東主席是有堅持制止、嚴令不搞歡迎活動的指示。所以,北平是不可能搞這些活動的。
(摘自《縱橫》閆樹軍、溫珊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