王安林

我想要睡覺的時候接到了電話,是唐新軍打來的。
唐新軍在電話里面說,他得離開一會兒。唐新軍說話的口氣好像就坐在我對面。我聽到一個女人在邊上說,怎么可能一會兒?起碼是半年,說不定會待上一年。我聽出這是唐新軍的妻子,她應該就坐在邊上。唐新軍的妻子是個會計,而他自己是個統計,成天與數字打交道的他們養成了嚴謹的習慣。這么晚了,他們竟然還沒有睡。我看了一眼臥室,那門是虛掩著的,漏著一條縫。門是白色的,那條縫小而且黑,像是一只半閉上的眼睛。
“別聽她的,不會那么久,你知道,唐曉妻子懷孕了,我們得過去看看。你知道,我們住的房子沒有小區管理,人住著都不安全,更不用說沒人住。你知道,我們那屋里面也沒什么值錢的,不怕丟了什么東西。你知道,就是想讓你知道,我們不在這屋子里面了,有空你過去給照看一下?!?/p>
我只聽到電話里面一個勁地說著“你知道”,似乎看到唐新軍一邊說著“你知道”,一邊撥拉著算盤珠子。那是我第一次見到唐新軍的形象,就永遠固定了。電話那邊背景的聲音很嘈雜,好像是有廣播的聲音,這種聲音經常在旅途中聽到,在耳邊環繞卻總是那么遙遠。我想了老半天,才大致明白是怎么一回事,應該是唐新軍他們的兒子唐曉的妻子懷孕了,他們得過去幫忙,那這邊的房子就空了,唐新軍希望我能夠時不時地關照一下這個房子。房子還需要關照嗎?我環顧了一下自己的房子,看到很多的門,那些門像無數的眼睛盯著我,讓我不自在。想起有一次妻子出國去了半個多月,那么自己呢?我想不起自己干什么去了。并不是真的想不起,只是不愿意去想。反正這房子就這么空著,一直空著。
“房子的鑰匙就在走廊外面的鞋柜里面,放在我的一雙咖啡色皮鞋里,外面套了一個信封。我本來想放在水表箱里面,想想怕被抄水表的給扔了。你應該知道那個鞋柜,有三層,那雙皮鞋就放在最下面一層?!?/p>
我早已經記不得什么鞋柜。想象唐新軍夫婦在機場候機廳給我打電話時的樣子,他們應該是要飛往美國,去往另外一個城市。
第二天早上,我起得有點晚。妻子已經不在屋里,估計是上街買菜了,但也許就在下面散步。我走到陽臺,從18樓往下面看去,從來沒有想到自己是可以住得那么高的,在陽臺就能夠看到大半個小區的樓房,可以看到環繞著小區的那條河,還可以看到更遠處的廣場。廣場再過去是什么地方?我使勁地想。難道是機場?想起昨天晚上的電話,似乎就看到一架飛機在跑道上滑翔,那機頭慢慢抬起,然后直沖藍天。我覺得什么時候得去唐新軍家看一下。就在這時,電話響起來了,我想,唐新軍應該還在飛機上。
電話是宋一城打來的。宋一城也是唐新軍的朋友,只是他們已經很久沒來往了。宋一城原來在電視臺待過一陣子,他曾經喜歡文學,著迷于詩歌,而且還在當地辦過一份詩報。那時,他的身邊圍滿了和他一樣喜歡文學的青年。我和唐新軍也屬于這樣的青年,我們經常一起游蕩在半夜時分的大街小巷之中談論詩歌。但有一天,宋一城突然消失了,聽說他在做一種營養口服液的生意。他在各個大城市為這種營養口服液做著代理商,與此同時,他還在各個不同的城市購置房產,想來是賺下了數目可觀的錢。他大部分時間都在各個城市之間跑來跑去,我們偶爾見面,他總是行色匆匆。宋一城在電話中告訴我,他近期可能會回來一趟,需要處理一些事務。我想,宋一城如果回來,本來應該叫上唐新軍一起吃個飯,只是唐新軍卻去美國了。我說,你到了告訴我一聲,你還沒到過我的新家,這個地方你可能找不到的。我去你家找你吧,宋樓。我說。他那邊已經掛了電話。
關于宋一城家的宋樓,我總是會想起那些晚上,我們走在老街的一個拐角處。當時城市還沒有老城與新城之分,這條老街出去就是新街。老街與新街銜接處有一個街心花園,所謂的街心花園就是幾個水泥花壇。我們經常會坐在街心花園的水泥花壇上聊文學。那個晚上,宋一城竟然指著不遠處的一幢小洋樓說自己馬上就要住進去了。我認定他是在吹牛,我當然知道這座小洋樓。大家都叫它宋樓,這應該是老城區最漂亮的一座建筑,我很小時就認識了那座小樓,同學們都認為與中國的四大家族有關系。小時候上學,每天都會路過,不仔細留意,你根本看不到那座小樓。小樓藏在胡同里面一點也不唐突,可以看到一溜高墻,上半部分做了花窗,花窗透出很多綠色。那門怎么看都不起眼,但你總可以看到里面那座小樓的精致,樓前面是大塊的草坪,還種了羅漢松、塔柏之類珍貴的樹木,小樓后面有著各種果樹。有一次放學,我與幾個同學從小樓后面的墻外經過,有一個叫阿軍的同學說這圍墻里面種的是無花果。阿軍家是賣水果的,但他說自己也從來沒見過無花果的果子是怎么樣的。幾個人一合計,決定進去看看那種叫無花果的水果。我們是爬墻進去的,有一個胖子弄出了動靜,馬上聽到有人喊話。聲音不是從小樓里面傳出來的,而是小樓邊上的一個小平房。小平房的燈亮了。我故作鎮定立著不動,但小胖子不顧自己肥胖的身子,竟然靈敏地轉身逃跑,笨重的身體帶動著身邊的樹枝、樹葉一起發出巨大的聲響。幾個孩子被這種聲響嚇得趕緊撤退,什么也沒看見。黑暗中,我們認為這座小樓是有警衛的,那間小平房應該就是警衛室。我們聽說是當地軍區的一個司令住在里面。
宋一城沒有吹牛。他果然住進了宋樓。很有意思的一個晚上,那些得到宋一城邀請的年輕男女三三兩兩地走進宋一城的家。那幢獨立的小樓四周被樹木和花草包圍著,宋一城會在自己的小洋樓里面舉辦一些類似于文學座談會一樣的聚會,我與唐新軍理所當然地會不請自到。我完全忘記了自己當年爬墻進入時的慌亂。那個客廳真的是大,角落里有一架鋼琴,上面蓋著一條白色紗巾,紗巾上面落滿灰色的灰塵。鋼琴像一個新娘,讓我們看不到真實的面貌。我看到外面的花園比客廳更大。那窗,是我從來不曾見過的那種,三面玻璃,就像一個小的陽臺。地板是原木的,上了絳紅的漆,中間的樓梯旋轉而上,可以看到上面的圓廊,像是電影里面放的那種。多么陌生的地方,而我又似曾相識。我覺得像一個小小的皇宮,很適合開舞會。后來,宋一城果然將這種聚會演變成了舞會派對。雖然有鋼琴,但沒人會彈,邊上有一臺老式唱機,還有一只金屬的大喇叭。這些我都是在夢中見到過的。男人穿著黑色燕尾服,女人擁有曼妙的身材。在這種氣氛中,我和唐新軍都顯得扭扭捏捏的。音樂是早就有的,一直似有似無地環繞,燈光不知道是什么時候暗淡下去變成燭光的。我只看到一對一對的人影,我也在其中。我摟著的女人是沒有臉的。我的手能夠感受到她腰肢的柔軟。我的手顯得僵硬。
而實際上,我和唐新軍一起坐在那個類似于陽臺的飄窗里面。我指著外面的果樹,與唐新軍說起自己小學時那個驚險的晚上。在說到我們進入圍墻時四周一片漆黑,我說:“黑暗是可以壯膽的,也就是說可以讓人膽大妄為?!蔽艺f了個成語,而眼睛卻瞟向那些在昏暗中抱在一起的男女,突然惡狠狠地說:“那個該死的小胖子弄出了動靜,燈突然亮了,我們手忙腳亂慌不擇路……”客廳的燈突然真的就亮了。我感覺我的聲音有點高,但就算再怎么大的聲音也不可能讓客廳的燈亮起來。我們看到跳舞的人都變得驚慌失措,但場面不算狼狽。這時我發現了幾個陌生人,他們明顯與我們不是一伙的,身上帶著一股剛剛闖入的氣味。這幾個人手上拿著長長的手電筒,但樣子就像是拿著手槍?!熬??!睘槭椎氖莻€胖子,我差點將他認成了我小學時的同學小胖子,他在撤退時笨拙地爬上墻,然后就直接掉到了墻外面?,F在,他似乎剛剛從地上爬起來,用手上的手電筒挨個指點著我的同伴。我和唐新軍坐在飄窗里面被漏掉了,這讓我們覺得自己也成了警察。我突然發現宋一城的舞伴也是陌生的,她明顯鶴立雞群,我一眼就瞄上了——這個女孩也不是我們一伙的,我在心里面揣摩。我多看了幾眼,宋一城的手還摟在她的腰上。宋一城個子很高,她的個子也很高,幾個警察在兩人面前被比了下去。但這種場合不是比個子的。“公安接到舉報說這兒有非法活動,指示我們過來清查?!彼我怀切α?,他知道這些人不是公安:“你們不是公安的吧?”胖子提了提自己的腰帶。他沒有穿警服。他們所有人都沒有穿警服,所以形不成氣勢:“我們是聯防隊。”胖子從口袋里面往外掏證件。宋一城說:“現在你們查過了,這兒沒有什么非法活動,我們只是在跳舞,所以你們可以走了,對了,麻煩將燈關一下?!迸肿舆吷系膸讉€人就準備轉身了,但胖子說:“可以跳舞,但為什么要關燈呢?”他像是在關心我們的安全。“我們有蠟燭,”宋一城指著墻角的蠟燭,“關鍵是我們心中有光明。”“不行,關了燈誰知道你們會做什么?”胖子覺得受到了污辱,宋一城是諷刺他們心里面沒有光明。宋一城說:“如果你們不走,那我走吧?!彼鹞璋榈氖郑拔覀冏吡?,這樓給你們吧?!彼痪妥吡耍瑢⑽覀兒湍菐讉€聯防隊員扔在了他的小樓里面。后來我們也走了,將幾個聯防隊員扔在了小樓里面。當然,最后聯防隊員也走了,他們關了燈,還吹滅了蠟燭并關上了大門。
唐新軍現在還住在老城區的一幢老樓里面。許多年以前,我也住在那邊的老城區,與唐新軍的家很近,幾乎就隔著一條街。那可是一條熱鬧的大街,當然,這不是上海的南京路,也不是北京的王府井。小城市一下子擠進來許許多多的人,不管什么樣的街,只要一熱鬧,就混亂得一塌糊涂,整條街沒有紅綠燈,沒有斑馬線,高檔轎車會與黃包車、人力車擠在一起,街上經常會發生騷亂甚至斗毆,雙方操著不同的方言大打出手。我們兩家雖然很近,但那條街像一條沒有橋的河,將我們兩家人隔開。我們不是擔心自己,是擔心孩子們。唐新軍的兒子唐曉剛上小學,而我的孩子李星還在幼兒班,兩個孩子很要好,但作為家長的我們從來不敢讓孩子們獨自穿越那條大街。所以我們兩家在一起相聚的時間,讓兩個孩子覺得彌足珍貴。
我是在孩子上中學的時候,搬離了原來的住處。在此之前,我們家被竊賊侵入了。老城區的住宅樓幾乎都是單一的,屋和屋之間除了路,似乎不會有更多的關系,不像現在的小區,每幢樓都有號碼,安全、整潔,而且有保安,還有視頻監控。那是一個寒冷的冬夜,我睡下的時候,聽到窗玻璃被什么東西打得啪啪地響,我知道這是下雪的前奏。
我是突然之間醒來的,屋內并沒有聲音。如果說有什么響動,那就是外面飛舞著的雪花。但我確實是被什么驚醒了,似乎是一個黑影,從這邊的床頭閃向另外一邊的床頭。黑影很小,我看了一眼邊上的兒子,睡得好好的。再過去,是妻子,睡得也好好的。那就是說剛才所謂的黑影只是自己的錯覺,但我就是覺得有陌生人侵入的味道,這種味道撐開我想重新閉上的眼皮。
我沒有動彈自己的身體,覺得自己有點像是一條裝睡的獵犬。從內心說,我當然知道屋內沒有什么陌生人。這個房子有門有窗,但都關得嚴嚴實實,門雖然是那種老式的木門,但外面包了鐵皮。那是因為,周邊有一家住戶的木門在某個晚上被誰撬動了。也許只是有人惡作劇,但現在隨著那條大街的繁榮,房屋周圍的陌生人越來越多,誰敢保證在那么多的陌生人中就沒有想入非非者呢?于是,所有的住戶馬上都將自己的木門包上了鐵皮。大家還在窗戶上安裝了防盜窗,好像家中都有著巨額財富。我從來不相信有人會打我家的主意。就算是有吧,但會以什么方法進來呢?就在這么想時,我真的發現有一個黑影在床的那一頭蠕動。那是一個小個子的黑影,黑影似乎是抓起了床頭的一件衣服。我想問問黑影是誰,下意識地摁亮電燈開關并坐了起來。這讓黑影嚇了一跳,黑影的動作無比的敏捷,只聽到有皮帶上的金屬扣抖動的聲音。黑影立馬就消失了。
這時,我才發現臥室的門是敞開著的。不僅是臥室的門,房間所有的門都是敞開著的。真的是有陌生人侵入了我們的家。我不愿意將那個黑影稱之為小偷,我們家沒有丟失什么貴重的東西。那個黑影順手帶走了我的一條牛仔褲,還有牛仔褲上面的皮帶,當然,還有掛在皮帶上的一只傳呼機,當時,傳呼機正好風靡這個城市。這些都不重要,重要的是牛仔褲的褲兜里面有我的一些證件,最重要的當然是身份證。
也許是我沒有足夠的耐心。城市發展得很快,我現在住的地方原來只是一片稻田,但已經成為名副其實的市中心,道路上人和車走得都很整齊。住宅小區里面綠化得與公園一樣美麗,唯一不同的是安靜,所有的車都待在地下車庫里面。我經常會在小區里面轉悠,辨別那些樹,那些花草,那些樓,那些人。所有的人似乎都是認識的,或者說,都是知道身份的。我有時會站在自己居住的那幢大樓下面,往上打量自己那高高在上的房間,想起那個多年前出現的黑影,心里面在尋思,那個黑影有沒有可能攀爬上去。我已經記不得原來老區的模樣,只有唐新軍一直住在原地不動。
老區與新區還是有很大區別的。當我將車開進那條老街時,車速已經慢得如同龜爬。到鄉下了,我想。這條街明顯已經敗落,就像那剛剛落下去的夕陽。過了5月,天日就長起來了,天還沒全黑,那些路燈就開始亮起來。老街的行道樹都很好,所以,不管是繁華還是敗落,都會給遮掩去一大部分。我終于看到了那幢樓。
還是有些奇怪的,說的是這幢樓。我一直不明白,唐新軍為什么就是要待在這么一幢樓里面不肯動彈。我搬家的時候,新區那邊的房子便宜得就像菜市場里的白菜。雖然路有些遠,但這得看你要去什么地方。就像現在,我會覺得唐新軍家住得有些遠。一般人認為的遠近,往往是以自己家的位置來計算的,那么在沒有家的時候呢?我有時會想起宋一城的小洋樓。我覺得就我們三人而言,只有宋一城是有家的。那幢讓所有人羨慕的宋樓,只要聽聽這名字就讓人滿足,但他毫不在乎,哪怕是如此漂亮的一幢樓。我記得那個晚上他摟著舞伴棄樓而去時的神態,果斷、決絕。這之后,我和唐新軍還多次去過宋一城家的小樓。他總是不在,有人說他帶著舞伴在全國游蕩,是游蕩,不是旅游。不知道為什么,我總惦記著宋一城的舞伴,那個舞伴是有工作的,是政府招待所的服務員。為了宋一城,她果斷地放棄了工作。終于有那么一次,我們去宋一城的小樓,發現里面竟然有人了。客廳里面有好幾個人,他們像是這幢樓的主人,有人躺在沙發上,有人倚在樓梯上面的圓廊上,還有一個人在彈鋼琴。我終于看清了鋼琴的樣子,是一架三角鋼琴。但我們沒有看到宋一城,我想他也許是在樓上的臥室或者是書房里面。我們已經許多日子沒見面了,實際上我還真的是想再次看到他的舞伴。我們進去時,沒有人理會我們,我站在樓梯口喊:“宋一城!”琴聲沒有停下來,沙發上的那個好像還在打著呼嚕。那個倚在樓上圓廊上的沖著我們說:“一城,宋,他往西面去了,應該到西藏了吧?!蹦莻€人像是在用英文說話,“一城,就是他讓我們來的。他去了上海、南京、北京,他說自己會走遍所有的城市。是他告訴我們這幢小樓的,他說去吧,只要說是一城,大家都可以住進去?!蔽抑溃藭r此刻,這些人已經成為這座小樓的主人。這之后,我們又去過幾次宋樓,總是會遇上各種各樣的人。他們會稱自己是作家、詩人,也有說自己是編輯或者文學評論家,他們來自全國各地,這地方似乎成了文學的一個驛站,但這也已經是如此遙遠的往事了。
記得唐新軍剛剛住進這幢樓時曾經說過,我終于有家了。但他馬上又說,這不是給人住的,話中透露出對這幢樓房的不滿。樓是面街的,一共有四層,門從側面進去,是長長的走廊,走廊的一面是窗,可以看到外面的街道,另外一面才是一間一間的辦公室。只是辦公的只有三層,而唐新軍住的是四樓。
我第一次去的時候就覺得奇怪,去唐新軍家,走的不是樓正面的門,而要從樓外面繞過去。外面另外有一個鐵門,從鐵門進去就是樓的背面了,有一個院子,院子的一面是辦公室的后窗,窗戶下面有幾個花壇,種著各種花草。還有三面是一人多高的圍墻,沿著圍墻建了一排自行車棚。在圍墻的一角,放著一個舊了的航標燈,航標燈放得不是很端正,不像是有人故意擺放,應該是被替換下來后廢棄在這兒的。不管什么東西,總是會有這么一天的,不只是廢棄,還有消失。但我每次看到,都有一種想將這個航標燈重新置放端正的想法。如果放得端正一點,應該像是城市里面的那些雕塑,也許會比那些裝模作樣的雕塑更有藝術感覺。我往往是這么想著,一直走進去。在樓背面的另外一側,有一個門樓,站在外面,就可以看到里面的樓梯,沿墻而上,高且陡峭??吹竭@樣的樓梯,往往會讓人想起龍門吊車、水塔、航行中的船舷,粗糙而笨重,但經得起折磨。樓梯一直通往四樓,中間雖然有一個轉彎,但沒有任何窗口,讓人覺得自己是置身于倉庫甚至是監獄的感覺。
我將車直接開進了院子。自行車棚里面有幾輛破舊了的自行車,還有積滿灰塵的鋼纜、鐵錨以及浮標。我當然看到了墻角的航標燈,這應該是一個與海運港口有關的地方。我曾經看到過,有人穿了海員的服裝從那個樓梯下來,那是一個有點瘦弱的男人。我不明白一個常年漂泊在海洋上的男人,怎么會是這樣的身體,當然,更奇怪的是唐新軍怎么會住到這樣的地方。剛才,我將車從樓前面的街道上開過時,發現以前的辦公室已經將走廊與外面的街道打通變成了商店,好像賣的都是廚房衛生設備。生意并不好,老板們直接將店當成了家,一家人就在店里面吃的晚飯。天氣熱,有人將餐桌都擺到了人行道上,如果從邊上走過,可以直接看到那些擺放在小餐桌上的菜肴,甚至可以看到他們往杯子里面傾倒的啤酒的泡沫。老板們和家人一起圍著餐桌自得其樂,完全無視來往的行人。外面的變化還是很大的。
我在門樓前停了一下,沒有燈,里面的樓梯已經模糊不清。這個地方似乎從來就沒有燈,這么長的樓梯,不知道為什么就沒有人考慮到裝盞燈。我記得自己第一次帶兒子李星來玩,應該是一個傍晚,上樓梯時天還有點亮,但兒子看到那望不到盡頭的樓梯,說什么也不肯上去。是我將他抱上去的,又高又陡的樓梯讓我累得上氣不接下氣。那時兒子大概才5歲。我將兒子放下來,面前是一條走廊,走廊上依然沒有燈。這一層大概是有5家住戶,唐新軍住在走廊的盡頭。兒子看著整個走廊的黑暗,突然放聲大哭,那哭聲讓人覺得這孩子已經陷入絕望之中。我看著走廊上的那些門和窗,黑暗中好像都睡著了。我有些擔心,怕兒子的哭聲會吵醒那些熟睡中的門窗,但所有的門窗都無動于衷。
“這是一條毫無人性的走廊!”后來站在唐新軍家明亮的客廳中,我這么指責走廊上的黑暗。唐新軍表示了贊同,他說:“這不是給人住的?!碧菩萝姼嬖V我,這幢樓原來只是用來辦公的,當然,按照設計規劃只能夠蓋三層,而這一層完全是多出來的。問題是怎么可能多出來呢?唐新軍從來就沒有對此有過什么深究,為什么要深究呢?唐新軍完全知道,如果這一層不多出來,那他們一家怎么可能住進來?
我走在樓梯上,沒有碰到什么人。在這個樓梯上,我除了那次碰到那個穿海員服裝的男人以外,再沒有碰到過其他人了。聽唐新軍說,那個男人就住在他的隔壁。我有時會想,如果這兒住的全是海員,那真的就很難碰上,他們一年中會有大半年的時候漂泊在海洋上。這時我往往會想起宋一城,不知道他現在在哪個城市,也許,宋一城比那些人更適合做海員。樓梯似乎比以前更加黑暗,唐新軍說,這兒正在變得越來越安靜,住戶越來越少,很多住戶都是在新區購了新房。走廊上的門很少打開,走廊上的窗很少亮起,我一邊走一邊還在想,假如碰上人,應該以什么樣的表情和口氣來應付?雖然我和唐新軍是朋友,但這兒的住戶幾乎從來就沒有看到過我?,F在看來,完全沒有這樣的可能,也許,留守在這兒的就剩唐新軍一家了。
我在走完樓梯彎進走廊時嚇了一跳。那條黑暗的走廊從盡頭處射出一道亮光。我差點以為那亮光是從唐新軍家發出來的。后來才看清,是唐新軍隔壁那一家,這讓我有點緊張。我想,應該是那個穿海員服裝的男人家,看來他沒有出海。我們只是見過一面,那已經是多少年以前的事,他肯定記不得我了。
我盡量放慢了腳步,心里面希望那開著的門里面并沒有人。我知道房間的結構,進去是廚房,餐廳是連接在一起的,衛生間在與客廳相連接的中間,客廳對面才是臥室。我希望那個海員最好是在臥室里面,或者是在客廳,就算是在衛生間也行。但我發現有人就坐在門里面,不是那個穿海員服裝的男人,而是一個女人。女人坐在一把小板凳上。她面前的地板上堆著一堆帶殼的蠶豆,邊上有一個白色的瓷碗,碗里面有幾顆剝好了的蠶豆。女人剝得很認真,她穿著一件吊帶肚兜,露出了許多不好看的肉。她認為這么黑暗的走廊是不會有其他人進入的,我的突然出現讓她吃了一驚。她的臉并不難看,我似乎感覺到她身上的肉跳了一下。
“我是唐新軍的朋友?!蔽艺J為是有必要向她解釋的,就算我今天晚上是以唐新軍最親密的朋友的身份出現,但那鑰匙是放在唐新軍家門口的鞋柜里面。我已經看到那個鞋柜了,當然,她同樣會看到。
“我知道,”她依然在剝蠶豆,她的手有點臟了,指尖變成了豆綠色,這是我不希望看到的,“他去美國看兒子了?!蔽蚁?,她為什么不說“他們”,唐新軍不是與他妻子一起去的嗎?但接下去怎么辦,難不成當著她的面直接去鞋柜里面找鑰匙?
“我見過你,你在電視臺工作。還有一個叫一城,是報社的?!?/p>
“不,是我在報社,”我后悔了,為什么要糾正。
“對,你應該是在報社工作。”她似乎只是口誤,電視、報紙在她看來都是差不多的。一只全身雪白的貓悄無聲息地從什么地方出來,跳到她的懷里,“我去過你們報社,門口有一棵很大的銀杏樹?!蔽抑滥强勉y杏樹并沒有長在報社的大門旁,而是長在電視臺的大門旁,我不想再否認?!澳强勉y杏真的是漂亮,”她放下手中正在剝的蠶豆,抱起那只貓,“那時,我的波兒丟了,”她撫摩著懷里面的貓,“不是它,是波兒。我出去買菜,讓它待在家里,我從來都是帶著它,就這么一次,我想,我馬上就會回來,但沒想到回來就見不到它了。我一直以為貓會和人不一樣,但就是不見了?!?/p>
我站在門口,她在屋內,我覺得這場面有點奇怪。
“我想登個尋貓啟事,雖然波兒不認識字,但見到它的人會認得字的。我以前登過這樣的啟事,可是你們報社的人不同意,是一個小姑娘,她說以前登的都是尋人啟事。我想,這有區別嗎?”
“鐵蛋,”她發現懷里面的貓不見了,“鐵蛋!”她又叫了一聲。這應該是一個男人的名字。我發現屋內餐桌上面放著一個小相框,里面是她和一個男人的照片,男人并沒有穿著海員的服裝。
她起身去尋找那只貓,對于我來說,這是一個絕好的機會。
這個房子我應該很熟悉,陌生的是沒有了主人。格局基本上是一樣的,因為是盡頭,多出了走廊這么寬的地方,所以餐廳相對寬敞了一些。印象中,我們一家和唐新軍一家坐在一起用著晚餐。我穿過廚房和餐廳,將燈一盞一盞地開亮,像是在放幻燈片,舊時的生活場景不斷地顯現。
兩個女人會坐到客廳的沙發上,她們一邊看著電視一邊織著毛衣。手中的毛衣往往是孩子的生日禮物,她們覺得商店里面的兒童服裝貴得毫無理由,她們更相信自己的手藝和對孩子的愛。孩子在自己的房間里面玩智力拼圖。那是一張世界地圖,玩具是我們來唐新軍家做客的禮物。為買這個禮物,我們在兒童玩具的柜臺前挑了老半天,最后選定了買智力拼圖。智力拼圖最簡單的只有30塊拼圖,復雜的有1000塊拼圖。我們一致認為唐新軍孩子智力超群,就選擇了后者?,F在這1000塊拼圖讓兩個孩子著迷,他們辨別著不同的形狀和色彩,有時候只是一點點細微的不同。我們依然坐在剛剛吃完飯的餐桌前面。我想,我倆稱得上是一對好男人,結婚以后不酗酒、不賭博,也不去夜店。我們坐在一起會說一些有趣的事,或者是嚴肅的事。我們偶爾會數落一下各自的女人,但知道適可而止。我們也會說到宋一城,說說我們在一起時的那些過去,開開他的玩笑,比如猜測他現在身邊的女人。我們從來不會說到他家的小樓,不觸碰那個晚上的那場舞會,像一個女人一樣,隱瞞去一些不可言說的往事。我們會覺得那時的我們在嘲笑著當下的我們。最后我們會將目光落在兩個孩子的身上,為什么是兩個男孩?我們在心里面想。
為什么不能是兩個男孩?我們不就是從兩個男孩長大過來的?只是那時的我們生活得簡單粗糙,父母們的眼光根本就不可能籠罩著我們。我們可以隨時在房前屋后看到蛇,在水稻田里面抓到螃蟹。這是什么意思?我們會爭論一下,是埋怨環境不好,還是世道變了?我們曾經一起討論過那個晚上進入臥室的小偷,個子那么小,肯定就是個尚未成年的男孩。我經常會想起黑暗中的那雙眼睛。我們的眼光里面充滿了擔憂,這與孩子母親們的慈愛形成鮮明的對比。兩個大男人如何與兩個小男人進行交流,怎么向他們定義好與壞、美與丑、干凈與骯臟?怎么與他們說富裕與貧窮、善良與邪惡、生命與忠誠、男人與女人,還有那難以啟齒的性欲與愛?我們常常為此而深深地擔憂。
我在一張書桌的玻璃臺面上,看到兩個孩子小時候的照片,他們趴在一塊草地上,手托著下巴,目光看向前方。我印象深刻的是那個下午,17歲的唐曉去上大學,一個人拖著大大的行李箱在夕陽下走著,影子拉得很長。他的大學在山西太原的郊區,從東南沿海到大西北,他的肩膀是如此瘦削。實際上,所有的人都跟在他的邊上,我看到妻子緊緊地拉住兒子李星的手。他們怎么可能想到,那個有著瘦削肩膀的少年,如今已經在美國加州成為父親?我在視頻里面看到過唐曉在美國的家,位于湖畔的一幢獨立的別墅。唐曉是一個心平氣和的電氣工程師。而此刻,唐新軍夫婦應該已經進入那幢別墅,我完全想象不出夫婦兩人的表情。我又會不由自主地想到那個晚上進入我們臥室的黑影。而我還會想起宋一城家的宋樓,小樹林里面的黑暗,客廳里面突然亮起的燈光。
我推開臥室,床上的被褥已經被卷起來,表示主人在很長一段時間內都不可能睡這張床了。我沒有開燈,直接去了陽臺。陽臺很小,卻是這個住房唯一的陽臺。站在黑暗的陽臺上,可以看到下面的院子也是黑暗的,圍墻外面是一家廢棄了的工廠,也是黑暗的,隱約可以看到那座水塔,還有稍遠處的幾根煙囪。以前,我會看到水塔頂端的水不斷地溢出來,水的響聲會源源不斷地傳過來?,F在那水似乎干涸了,應該是那家企業倒閉了。
我想,那些人都去了哪里?我將眼光收回來,看到了墻角的那座航標燈塔。如果亮著燈就好了,這句話是許多年以前的宋一城說的,他還有許多的設想,讓大家圍在航標燈下朗讀詩歌。但我卻想,如果這航標燈突然之間亮起來,這算什么?我們又不是在海洋上。我想起隔壁倒是住著一個海員,只是不知道他是不是在家,應該是不在。這么想的時候,我往邊上的陽臺看去,突然發現一雙眼睛,是那個女人,原來她也一直待在陽臺上。
我昨晚做了個夢,夢見那個叫宋一城的朋友回來了,我們一起坐在唐新軍家那個狹窄的小餐廳里面喝酒。早上醒來躺在床上回憶,又覺得不是夢。
那天宋一城打電話說自己可能要回來以后,又給我打了電話。他告訴我自己已經坐在回來的車上了。宋一城在電話里面向我訴苦:“我都不知道自己可以住到哪里?!蔽蚁肫鹚我怀羌夷谴毙?,就是這么漂亮的小樓,宋一城卻一直讓它空著。那時,宋一城在各個城市之間來回地奔波,推銷我們當地的一種營養口服液。我想象那座漂亮的小樓被遺棄的樣子,會不會像一個怨婦。
我不知道宋一城是不是在懷念自己的小樓,我不知道這幢小樓現在的樣貌。老城似乎一直在改造,很多街道都變樣了,但不管怎么樣,這幢小樓如果不打掃,肯定是無法住人的。我想,如果他是一個人來,那可以讓他住到家里來。我將這種想法與妻子說過,妻子是知道宋一城的,這么多年過去了,不知道他現在是不是有妻子或者女友,還有孩子。如果是一大家子來,那就有點不方便了,大家都不認識。如果是唐新軍一家,那完全沒有問題。不過,也不能說完全沒有問題——因為每個人都應該很明白家的含義。
想到唐新軍,我立即想到他那套空著的房子。我想,如果宋一城不挑剔,倒是可以讓他去住的。我在電話里面告訴了宋一城,唐新軍一家去美國的事。我問宋一城這次是一個人還是和誰一起回來。宋一城在電話里面支吾了老半天也沒說清楚。我想,我們已經那么長時間不在一起了,很多事情可能已經無法溝通,何況是在電話里面,再說,宋一城從來就是一個不安分的人。這么一想,我就直接對宋一城說:“房子的鑰匙就在走廊外面的鞋柜里面,放在他的一雙咖啡色皮鞋里,外面套了一個信封?!毕肓讼耄矣终f:“到了聯系我吧?!?/p>
一連下了幾天的雨,風也有點大,電視上說有臺風,不知道會不會直接登陸。我一直待在家里面,也沒有接到宋一城的電話,看來,他可能已經改道去了另外的城市。
吃過晚飯,雨意外地停了,風也停了,看來臺風也改道了。我坐到電視機前面看臺風消息。此刻,電視里面的播音員正拿了一根類似于教鞭的小棍子,立在地圖前面。那根小棍子在太平洋上面挪來挪去,我看到那個紅色箭頭已經遠遠偏離我們這個城市。我剛松了一口氣,妻子洗好碗過來提醒我,得上唐新軍那邊去看看,雖然臺風沒登陸,但這幾天的雨也不小,還有風,不知道會不會有事。
一路上,我并沒有看到這次臺風給城市帶來什么巨大的損失。那幢樓下面的商店有幾家關門了,我想,不一定是因為臺風。院子里面還有點積水,看來,昨晚這兒的雨下得也不小。從樓梯往上走的時候,我已經做好了準備,那個女人是不是還會坐在門口剝蠶豆。當然,也許會做一些其他的事,但她應該已經認得我了。
彎進走廊的時候,果然是看到了燈光,那門是開著的。我大大方方地走過去,看到她果然是坐在門里面。只是今天她是端正地坐在餐桌前面,衣服穿得也很得體,絳紅色的連衣裙,裙擺一直拖到地面。她在看一張報紙,看到我,并沒有放下報紙,而只是將眼睛移開報紙,說:“來了?”
“來了?!?/p>
“昨天晚上那雨下得真的是厲害,還有那風,我怕臺風真的會在我們這兒登陸?!?/p>
“是厲害,不過幸好沒在我們這兒登陸?!蔽艺f,“每年這個時候,我們總是得擔心上那么一陣子?!?/p>
“我聽到門響,當時雨下得那么大,我以為你們的門沒關好,后來發現是你們要出去,”她搖搖頭,“她沒回來?”
我有點恍惚,但馬上回過神來。她所說的“你們”應該是籠統指的我們三個人,現在唐新軍去了美國,那么就是指我與宋一城。我看到那只貓又悄無聲息地跳到她的懷里面。
“如果不是碰到特別大的問題,怎么會到外面去淋雨?”她終于將報紙放到了一邊,打算要認真地和我談談,“如果是真的打算分手,也應該坐下來聊聊,兩個人在一起,很多東西還是難以忘懷的。有時候只是一時的沖動,也許,就回不來了。”她看了一眼放在餐桌上的照片,那張照片太小了?!白吡?,也許就回不來了?!彼貜土艘槐?。
我想,這個女人肯定是沉浸在自己的故事中無法自拔。她說的我也經歷過,也許每個人都經歷過,但她說的肯定不是我,昨天晚上我根本沒有出門。我曾經收到一條她發來的信息,她說她想我。我猶豫了一會兒,外面的風雨大得嚇人,妻子在看電視上的臺風警報,這時候出門,不管怎么說都是不合適的。
“一城?!彼f,“我聽到她說一城了?!彼坪踉诨貞洠八f,你說過的,只要說一城就可以了?!?/p>
難道是宋一城來過了?我覺得應該到屋里面看看。在她目光的注視下我打開那個鞋柜,小心翼翼地拿出那雙咖啡色皮鞋,發現那枚鑰匙原封不動地待在里面。我拿出鑰匙沖她不好意思地點點頭,發現她已經重新在看報紙。
我打開門,沒有開燈。借著外面的光線看,屋內沒有什么異樣。廚房沒有動過,餐廳也沒有動過。我悄悄地過去,輕輕地打開臥室的門,發現臥室里面的一切還是沒有動過的跡象。這個屋內好像壓根兒就沒有進來過什么人,更不用說一男一女。我覺得自己這種躡手躡腳的樣子,倒像是個意外侵入的人。昨晚當她給我打電話說想我時,我確實是動過這個房間的念頭。我想象著昨晚的狂風暴雨掩蓋了一切,但還是有人驚醒了,并目睹了一切。
我來到陽臺。外面不知什么時候下雨了,而且還有風。我想看看自己停在下面院子里的車,但雨噼噼啪啪地打在窗玻璃上,然后流下來,一片模糊。難道臺風又回來了?我一邊想著一邊回到臥室,看到那張床,黑暗中,床上的被褥還那么卷著,像一個睡著了的人,可以想象成兩個人,甚至三個人。我對著那個睡著了的被褥打量了很久,想象昨晚的自己帶著她一起進入這個房間,然后來到這張床前,眼前的被褥突然動起來,突然發出一種聲音,那該是怎樣的場景。我試著小心翼翼地打開卷起的被褥,里面什么也沒有。我試著將身體放平在床上,想象自己到過的那些酒店賓館,甚至某個陌生的家庭臥室,不管是如何的豪華,內心總有著一種捉摸不定的忐忑。待在這些有主人或者是沒有主人的房間,總是會被一種誤入的尷尬所挾持。我想起了遠在美國的唐新軍,想起了宋一城,他們究竟是出走還是侵入?我看到宋一城了,他怎么可能會走進這個“不是人住”的房子?說這話的房子的主人已經去了美國。宋一城也許來過這個房間,但他后悔了,我不知道和他一起的那個女人是誰。我想起當年那個鶴立雞群的女孩,雖然她只是個服務員,我甚至都不知道她的名字,我們都稱她為舞伴。那個舞伴是可以扔下那幢漂亮的宋樓與他游蕩的,但昨晚的女人估計不行。這讓宋一城覺得自己應該去自己家那幢小洋樓。多么美好的夜晚,花園的花還有果樹都沐浴在月光下,我和唐新軍坐在飄窗上,那里鋼琴上面的紗巾還沒被掀開,老式唱機在旋轉,銅質喇叭里面傳出的音樂環繞在客廳……
我知道我已經有十多年,甚至20多年沒有去宋一城家了。我說的家應該就是那座宋樓。有一陣子,宋一城在不同的城市給我打電話,當我問他此刻在哪里時,他總是理直氣壯地說在自己家里。我總是想與他說那座宋樓,他總是避而不談。此刻,我特別想去看看。我從床上起來,走出“那不是人住的樓”,我沒有開車。我依稀還記得去宋樓的路,我知道當地政府想將老城區打造成“古韻宋城”,那么宋一城的宋樓應該也在這個范圍。只是宋一城家的宋樓沒有那么久遠的歷史,最多只是民國建筑。我找到了那個胡同,穿過胡同就可以看到宋樓。胡同有幾處已經被挖掘機拆除了,昨晚的雨使路有點泥濘。已經看到當年我爬過的圍墻,里面的果樹花園都在。我當然不用翻墻進入,我沿著圍墻一直走,想象宋一城領著那個女人走在這圍墻外面,向身邊的女人介紹里面的宋樓。我不知道宋一城祖先的底細,自然也不知道這宋樓的來歷。我和唐新軍也從來沒有向宋一城打探過,但也許那個女人會問宋一城這些問題。
現在,我站在宋一城家的大門前面。我發現自己從來就沒有認真打量過宋一城家的大門。是的,那么多次堂而皇之地進入,從來就不曾留意過,倒是小時的那次翻墻打下了烙印。我想,進入宋樓,原來是從這扇大門開始的。大門是黑色的,門上面左右各有虎頭的銅環。我想象自從這座樓建成,有多少人在這大門進出?,F在門是緊閉的,站在門前,你根本就不可能看到里面的宋樓。我退后幾步,仍然無法看到。我環顧左右,發現門不是從門本身開始的。門前面鋪著的青石已經形成一個獨立的空間,門兩邊的墻高而且沒有花窗。我看到幾個孩子從旁邊的胡同出來,他們在說那盞突然亮起來的燈,大家都在埋怨那個小胖子,小胖子委屈地低垂著腦袋。他們從胡同往這邊走過來,小胖子突然指著這邊說,這是什么?我想他說的是大門。實際上根本就沒有孩子也沒有什么小胖子,我看到了大門邊上的大墻上貼著一張白紙,我過去看到,那是法院的一張布告,是一張拍賣公告。是拍賣這座樓。我想,難道宋一城破產了?如果是,那么他已經是一無所有,而且是欠下了巨額債務。他這次回來也許就是處理這些債務。我沒有再去看那張布告,而是彎進了胡同,透過墻上的花窗,可以看到里面的各種樹木、遠處的小樓和更遠處的草坪花園。我覺得自己這是在往回走,我想看到有燈光突然亮起。不是平房里面的燈,而是客廳里面的燈,那是同一盞燈。我聽到有人在對我說,我是一城,宋。
責任編輯林東涵