畫家以霖

屠生楷

以霖折斷了畫筆，扔掉了硯臺，撕碎了僅剩下的幾頁畫紙，滿腔悲憤地離開了黃山。

此刻老師說過的話又在耳邊回響：“國家有難，何以家為！民族不保，龍人何生？”

是的，國運蹇滯，大廈將傾，哪還有山水可言？

老師曾8次上過黃山，做到了胸中有丘壑，筆下有乾坤。老師說過：“畫山水，一是要師古人，知取其長而棄其短；二是要師造化，知其變化而山水氣韻自當了然于胸。”因此，他重走了老師走過的路。

以霖初登蓮花峰時十分興奮，心胸亦隨之博大。云霧環繞的奇峰，峻峭挺拔的巨石，巨石褶皺間的青松，突兀于天地之間，傲然挺立。以霖忍不住拿起了畫筆，鋪開了畫紙，他要記錄下這壯美的景致。

然而，當他下山回到旅館時發現，住宿房間的房門、抽屜均被打開，里面的畫作不翼而飛。旅館老板告訴他，是被隔壁的幾個日本人拿走了。以霖過去討要未果，回來時卻發現，今天剛畫的幾張畫稿也不見了。以霖實在氣不過，再次返回找日本人討說法，結果說法沒討到，反弄一身傷。他死也不會忘記那個叫野村的中隊長拔出指揮刀對著他咆哮：“我們，大日本測繪隊的。你的畫，我們當作測繪草圖了。用到你的畫，是你的榮幸。別說什么——這個是你的，那個是我的。直言告訴你吧，這里的一切，包括你腳下的黃山，還有齊云山、天柱山……將來都屬于我們大日本帝國！”他也不會忘記那個叫田中的小隊長，偷偷跑過來跟他說：“先生您好！我叫田中，跟您一樣，我也喜歡中國字畫，您的畫畫得真好，但作為一個小隊長，我對野村中隊長做出的事情無能為力，實在是抱歉，愿我們后會有期！”呸！誰要和你們后會有期，我巴不得你們這幫東洋鬼子早點滾回老家才好！以霖心中這么說，但最終還是無奈地返回了家鄉，就此罷筆，再也不碰字和畫！

1937年12月南京淪陷，兩個月后，以霖的家鄉淪陷。日軍所到之處，哀鴻遍野，滿目瘡痍。

一年之后，新四軍來了。新四軍剛到那會兒，家鄉的百姓并不熱情。以霖對鄉親們說：“共產黨的軍隊是咱老百姓的軍隊，他們來了，咱們才真的有希望了！”

原來，以霖在登頂黃山之前，曾去過一次峨眉山。峨眉山所在的蜀地離以霖的家鄉有千里之遙，以霖攢了幾年的錢，買了一頭驢，備了一些錢糧，焚香祭拜一番后動身前行。俗話說“蜀道難，難于上青天”，且當時的世道并不太平，以霖一路上謹慎又謹慎，小心再小心，但還是經歷了不少兇險與磨難。

因盤纏所限，以霖不能走大路，宿旅館，而是走小道，就地尋宿。這樣可以省下一筆費用，又可以縮短路程。走小道常常要問路，每回問路，當地老鄉都會附上一句：“小心點，前面不太平啊！”

老鄉們提醒得沒錯，當以霖沉浸于陜西地界秦嶺山區沿途的風光，意欲吟詩作賦時，卻與迎面而來的幾個青壯年撞了個滿懷。

“別再往前走了，趕快躲起來！”幾位奔跑著的青壯年一邊大聲喊叫，一邊快速溜進了路邊的竹林。

以霖慌忙勒住韁繩，只見一隊士兵斜扛著槍搖搖晃晃地開了過來，他們正在抓壯丁，剛剛躲進竹林的那幾個青壯年正是他們尋找的目標。當看到以霖騎著的毛驢時，他們放棄了抓人，動起了毛驢的心思。打頭的士兵搶過韁繩，另幾個拿著長槍短槍的士兵硬生生將以霖拽下驢背。以霖起初還想反抗，抱住牽驢的韁繩不放。一個大蓋帽上頂著青天白日帽徽的軍官掏出駁殼槍，指著以霖的腦門吼道：“奶奶的，老子不看你是個書生，早就一槍崩了你，還不給我快滾！”幾個大兵翻開驢背上的行囊，盡是些筆墨紙硯之類的東西，便扔到了地上，嘴里嘟囔道：“這些破玩意兒咱不要，咱就要這頭驢！”“哈哈，天上龍肉，地上驢肉，咱們今天可以開葷嘍！”一隊人嚷著、笑著、鬧著揚長而去。值得慶幸的是，以霖裝盤纏的竹筒包裹在筆墨紙硯的中間，沒有被這幫大兵發現，否則盤纏丟了，連家都沒法回了。但這一次的幸運不等于下一次也能幸運。兩天過后，以霖的竹筒終究還是丟了！

這天天沒黑，以霖就早早選定一戶殷實的農家小店歇腳休息了，他是害怕再次遭遇到上回經歷的事件。當晚，月白風清，本應是一個平安之夜，卻聽到村頭有槍聲響起，不一會兒槍聲大作。“共產黨過來的人被民團發現了，快跟我們躲起來吧！”農戶主人關切地招呼。以霖慌忙摸索出竹筒，跟隨戶主人往地窖口方向跑。突然兩個黑影竄出，以霖被嚇了一跳，一腳踩空，跌倒在地，動彈不得。正當以霖感到無助無望時，兩個黑影人卻將他扶起，以霖哪敢怠慢，拼盡全力逃向地窖口。待他定下神來才發現，懷中所抱著的竹筒不見了。再回去找，哪里還能找得到？以霖欲哭無淚，失魂落魄，癱倒在地。等到戶主救起他時，只聽他哽咽著說道：“竹——筒——”

黑影人是共產黨的游擊戰士，當夜消滅了民團后，并沒有走，于第二天早晨，將民團的頭頭、當地一名惡霸抓了，在大村子的山場上公審。公審大會上，鄉民們紛紛控訴惡霸所犯下的罪行，游擊隊領導拿出了一個竹筒，詢問是哪位鄉民丟失的？以霖聽到后趕緊跑了過去，說竹筒是自己的，里面裝有若干塊大洋和幾張銀票。游擊隊領導當即將竹筒返還，并適時宣傳了他們的政策：游擊隊領導愛人民，絕不拿群眾的一針一線；紅軍的戰略目標是抗日救國，解放農工，在未來的中華大地上，建立一個沒有剝削、沒有壓迫的公平社會。這不正是以霖理想中的社會嗎？那天的場景，以霖記憶猶新，一輩子都不會忘記。

聽完了以霖的講述，村民們這才了解到共產黨的軍隊是怎樣的一支軍隊，原來新四軍就是咱老百姓的子弟兵。

以霖家在當地算是一門大戶，院高庭深，新四軍的星湖中隊曾一度駐扎在這里。日軍不知怎么得到了消息，一隊人馬徑直開過來。打頭的幾名偽軍對著院門就是一頓猛踢，砸開門后一看，房屋內火光四射，烈焰沖天。“失火了！失火了！”打頭的幾名偽軍一面叫喊一面奪命奔逃，剛剛還在裝腔作勢的一隊人馬瞬間潰散得無影無蹤。其實，院內的火是以霖用畫筆畫出來的，竟達到了以假亂真的效果。日軍隊長派人抓了以霖來親自審問：“聽說你家藏了新四軍，有沒有？”“沒有！”“那火是誰畫的？”“是我畫的。”“畫火干嗎？”“防盜！”“有盜嗎？”“到處都是！”以霖不卑不亢。

“你應該畫山水的，你的山水畫畫得很好！”日軍隊長的語氣突然變緩。以霖定了定神，這才發現站在他眼前的竟是上回在黃山見到的那個田中隊長。“畫山水更容易招賊！”以霖沒好氣地說。田中頓了一頓，旋即轉移了話題：“日中兩國是鄰邦，我們理當相互親善、共同繁榮才是！”以霖最不愿意聽到的就是“日中親善、大東亞共榮”之類的鬼話。他想反駁，但轉念一想，這個田中隊長與自己也算是舊相識，他還不止一次地夸贊過自己的畫。前些日子新四軍的兩名交通員王小飛和張小乙被他們抓了，星湖中隊一直想營救，但苦于找不到妥當的辦法，莫不如……以霖計上心頭，于是便說：“你們不分青紅皂白，隨隨便便就抓走了我家的家丁，還說什么日中親善？”“你家的家丁？”“是的，他們在我家都干了好幾年了。”“哦，如果是這樣，我們會盡快審查，沒有問題我們會盡快放人。對了，正想通知你一件事，年底我們打算組織一批像您這樣的書畫名家，搞一場以“日中親善”為主題的迎新春送春聯活動，希望您能屆時參加！”以霖說只要放了他的家丁，他就一定會參加。就這樣，兩名新四軍的交通員在以霖的努力下終于脫險了。

田中隊長在華時間也不長，戰爭未結束他便因病回國，后來經商、從政。新中國成立后，以霖進入了江蘇省書畫院。中日建交后，以霖與田中又有過多次交往，他們為后來的中日友好作出了貢獻。若問以霖是誰，他便是我國當代著名書畫家林散之先生。

（責任編輯孫月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