洪 敏 許麗霞
(安徽外國語學院英語語言學院 安徽合肥 231201)
生態語言學聚焦語言與環境之間的相互關系及作用機制,包括環境對語言的影響,即Haugen模式下的語言生態研究以及語言對環境的影響,和Halliday 模式下的語言生態性研究。[1]Halliday的生態語言學范式是一種非隱喻范式,他主張語言學研究者要關注語言和環境問題的關系,將語言與生態直接聯系起來,突顯語言對自然與社會環境的影響。[2]而這兩種范式下的生態語言學研究,都需要生態哲學觀的指導。《論語》中蘊含著豐富的隱喻表達,折射出儒家的生態思想,彰顯了中華民族古代先進的生態智慧,為今天建設生態文明、構建和諧社會提供借鑒。
(1)苗而不秀者有矣夫,秀而不實者有矣夫。(《論語·子罕》)

這里將植物的生長特點映射到人的成長特點上。植物有其自身拔苗、開花、結果的過程和規律,但是并非所有的植物都能經歷這樣完整的過程。有的只長苗而沒有開花;有的開了花卻沒有結果。孔子以“苗而不秀”和“秀而不實”的植物現象隱喻人生命運難以由自我主宰的困惑。[3](P9)孔子從自然物中領悟到生命的成長成才規律,人類同樣無法違背自然和生命規律。就像是顏回這樣的得意弟子,英年早逝,孔子十分悲痛:“噫!天喪予!天喪予!(《論語·先進》)”可是,誰也無法挽回他的生命。通過這個隱喻讀者也能感受到孔子為那些“苗而不秀”和“秀而不實”的植物和人類生命感到遺憾和可惜。
(2)子曰:“歲寒,然后知松柏之后凋也。”(《論語·子罕》)

這一隱喻將松柏的特質映射到人的品格上。孔子觀察松柏,發現它經歷嚴寒,依然四季常青。在贊美松柏的同時,他鼓勵弟子們向松柏學習,在艱難困苦中磨礪自己,鍛煉品格。松柏不懼風霜與嚴寒,挺拔不屈,傲然直立,是自然界生命力的象征,它給人類帶來了生命的創造活力。孔子用這句詩性的語言表達了一種偉大的哲學:生命哲學。在人與自然之間建立了一種生命的和諧。[4](P21)
(3)佛肸召,子欲往。子路曰:昔者由也聞諸夫子曰:“親于其身為不善者,君子不入也。佛肸以中牟畔,子之往也,如之何?”子曰:“然,有是言也。不曰堅乎,磨而不磷;不曰白乎,涅而不緇。吾豈匏瓜也哉?焉能系而不食?”(《論語·陽貨》)

匏瓜的特點是嫩的時候可以吃,老了就中看不中吃了。孔子將自己隱喻成“匏瓜”,意在說明自己希望在年富力強時被重用,施展自己的抱負,實現治國的理想。可見,孔子并沒有人類中心主義的思想,他將自己看成是自然的一部分,而且通過自然認識自己,讓別人了解自己的理想和抱負。
(4)子謂仲弓,曰:“犁牛之子骍且角,雖欲勿用,山川其舍諸?”(《論語·雍也》)

該隱喻將犁牛之子的特點映射到孔子弟子仲弓身上。犁牛之子出身不好,因而長得再好也不能用來祭祀。孔子將仲弓比作“犁牛之子”,雖然有高尚的道德和突出的才干,卻由于出身背景不好而得不到重用。通過這一動物隱喻,孔子鼓勵了仲弓,讓他對自己有更清醒、準確的認識,他不會再因為自己出身低微而妄自菲薄,埋沒了自己的才能。
(5)子曰:“驥不稱其力,稱其德也。”(《論語·憲問》)

人們愛惜千里馬, 主要因為它能出更大的力, 給人帶來更多的利益。所以再好的馬,在一般人看來只是人類的工具而已。但在孔子看來,馬絕不僅僅是供人使用的工具,他們與主人有語言的互動和情感的交流,是主人的助手和伴侶,是人類的朋友,應當受到尊重。這種尊重與愛,不是出于對人類有用,而是出于千里馬本身的德行。因此,天所生之物,都是值得尊重和愛護的。人之所以尊貴,不在于凌駕于其他生命之上,任意支配和施暴,而在于同情和愛護一切生命[4](P26)。人類不但要尊重動物,還要善于向動物學習,向自然學習,從而不斷提升自己。
(6)曾子有疾,孟敬子問之。曾子言曰:“鳥之將死,其鳴也哀;人之將死,其言也善。”(《論語·泰伯》)

朱熹解釋說:“鳥畏死,故鳴哀;人窮反本,故言善。”曾子用這一隱喻,說明他聽鳥將死時的鳴叫聲,真切地感受到其中的悲哀和無奈。人與鳥都是自然的一部分,他們都有對生命的珍惜和渴望。在生命即將終結的時刻,也都有對生命的留念和不舍,內心里依然保有至善至美的一面。在孔子及其弟子看來,動物是有靈性的,人的道德情感不僅與“同類”的人相通,而且與“異類”的非人類生命體也是相通的。因此,動物和人類應是平等的,不應受到人們的無端傷害。這種表達依然沿用至今,可見喚起了人們心底共同的認知與情感。
1.水。
(7)子在川上曰:“逝者如斯,不舍晝夜。”(《論語·子罕》)

孔子看到河水川流不息,聯想到生命流逝不止。也可能想到人生奮斗不已。孔子從“水”這一大自然的生命之源中領悟人生的哲理。由川流而見其天地之化, 由天地之化而自覺其生命活動, 從中便能體會到人與自然界是生命整體。[4](P25)自然無言,但只要用心體會,就能悟出生命的真諦。
(8)子曰:“智者樂水,仁者樂山。”(《論語·述而》)

這里用“水”和“山”隱喻“智者之樂”和“仁者之樂”。河水就像智者的氣質個性:活躍靈動,不因循守舊,隨物應變,或曲或直皆能循理;大山就像仁者的品格特征:肅穆莊嚴、厚德載物、默默無聞、質樸無華。智者與仁者分別從河水和大山中也看到自己的影子,看到理想的自我,故各有所樂。孔子從巋然不動的大山和川流不息的河水中領悟到人之為人不可或缺的仁德品格和聰明智慧,也就是說,一個人既要像水一般具有活躍靈動的智慧,又要像山一樣擁有厚德載物的情懷。[3](P58)自然的山水融合,青山綠水,生態優美。我們每個人也要試著讓山、水呼應,在內心形成一幅美妙的山水畫[5],這樣整個社會的人文生態也會更加和諧、美好。
2.風、草。
(9)季康子問政于孔子曰:“如殺無道,以就有道,何如?”孔子對曰:“子為政,焉用殺?子欲善而民善矣。君子之德風,小人之德草。草上之風,必偃。”(《論語·顏淵》)

孔子認為:“道之以政,齊之以刑,民免而無恥。道之以德,齊之以禮,有恥且格。”他主張以德治國,用道德感化人民,如同“風”吹動“草”一樣。這個隱喻突顯君子、管理者的道德感染力和影響力廣泛而深遠,而且是潛移默化、潤物細無聲的。這與孔子“為政以德”的思想一脈相承。
3.天。本體隱喻是將模糊的、抽象的概念看成有形的、具體的實體。擬人是一種特殊的本體隱喻,它賦予非人的事物或概念以人的品質和特點,然后對其進行理解、指稱、量化和評價。如:
(10)吾誰欺,欺天乎?(《論語·子罕》)
(11)天生德于予,桓頹其如何予!(《論語·述而》)
(12)天下之無道也久矣,天將以夫子為木鐸。(《論語·八佾》)
(13)子曰:“天何言哉?四時行焉,百物生焉,天何言哉?”
在這四句話中,“天”這一概念被擬人化了。在第(10)句中,“天”不能被欺騙;第(11)句表示“天”能夠把圣德賦予人;第(12)句“天”以孔子作為傳播仁政的喉舌;第(13)句中的“天”保持沉默等等。“這里的天完全是一個有意志的天,一個主宰之天”,[6]我們看到的是孔子對天的敬畏,他秉承天的意志傳播仁義之道。[7]
《論語》沒有給“天”下定義,但其中有對“天”獨特的體認:它既不是單純的物質,也不是日常的義理,更不是全能的上帝,而是生養萬物、包孕人生的“生態之天”。[8]天命觀是孔子生態文明思想的基石。中國人是把“天”與“人”合起來看的。中國人認為,離開“人生”就無從談“天命”,離開“天命”也就無從講“人生”。[9]所以中國古人最高明之處在于他們把“天”與“人”放在一個生態大系統內來思考,彰顯人生和天道的聯系和溝通。
4.日月星辰。
(14)叔孫武叔毀仲尼。子貢曰:“無以為也!仲尼不可毀也。他人之賢者,丘陵也,猶可逾也;仲尼,日月也,無得而逾焉。人雖欲自絕,其何傷于日月平?多見其不知量也。”(《論語·子張》)

丘陵僅僅略高于平地,如同一般賢者高于普通人。子貢認為孔子如同日月,和丘陵不在一個高度,更不在一個維度,而且太陽光芒萬丈,帶給人溫暖和力量;月光皎潔,給人寧靜和美好的感覺。別人很容易翻過丘陵,將它踩在腳下,而他們不可能超越日月。另一處“君子之過也,如日月之食焉:過也,人皆見之;更也,人皆仰之。”(《論語·子張》)子貢還是將孔子隱喻成日月,他的過失就像日食和月食一樣,人們都看得見。他改正了錯誤,人們也照樣會景仰他。因為孔子德高位尊、光明磊落,犯錯之后不文過飾非,從來不回避錯誤。一旦他糾正了自己的錯誤,也就如同太陽和月亮恢復了光明一樣,照樣被人景仰。
(15)子曰:“為政以德,譬如北辰居其所而眾星共之。”(《論語·為政》)

這里“以北辰為喻,開君子比德之先河,此亦夫子能近取譬、情信辭巧之證也”。[10]在古人的眼中,北極星就是宇宙的中心,除了能夠用它辨認方向以外,所有的星辰都以它為中心。為政者或領導者也具有和北斗星一樣的主導和引領作用。領導者應做到“以德服人”“以德治國”,不胡亂指揮,不朝令夕改,待在自己該待的位置,明白自己的職責范圍。這樣下屬們才能各司其職、各安其位。這是孔子理想的政治生態。
在植物隱喻中,孔子從松柏等植物的生長環境、成長特點中領悟到人的成長規律和成才所必需的品質。根據刨瓜的特點,他表達了自己的人生志向,也透露出自己不被賞識的無奈。
孔子將動物也視為與人類平等的生物,他們和人類一樣是自然不可缺少的一部分。他從犁牛之子身上看到人類的出生背景對人未來發展的影響,從而啟發學生突破自我認知局限。孔子發現馬除了被人當做工具、給人帶來現實利益的同時,進一步領悟到馬的德行,讓人類對馬產生了真正的尊重和熱愛。孔子弟子曾子感受到鳥和人一樣具有情感和對生命的渴望。
通過運用非人類生命體的水、風、草、天和日月星辰等生態因子作為源域,《論語》向我們展示了一幅和諧美麗的生態圖景。這些生態隱喻幫助讀者真切地感受到時間的流逝,理解智者和仁者的人生樂趣,感受到孔子對“天”的敬畏,也感悟到孔子的人生境界和他所向往的“為政以德”而“眾星拱之”的美好政治生態。孔子觀察自然亦如觀察自我與眾生,審視人類可以更好地投身自然。他將個體的生命情感融入到大自然的山水之中,進入情景交融的狀態。
通過以上分析發現,《論語》中的生態隱喻將自然中的非人類生態因子作為源域,以“人”作為目標域構建映射關系,運用概念隱喻思維模式啟發人們對人與自然、人與社會、人與自我進行剖析和審視,強調自然幫助人類認識自己,人類通過認識自然,向自然的動植物乃至非生命體學習。但是,西方更多地將自然生態當做目標域,如“自然是機器”“自然是倉庫”。這些隱喻引導人類將自然當做人類征服和索取的對象,對自然資源展開了前所未有的、無節制的掠奪和攫取,[11]從而破壞了生態平衡。
這些生態隱喻折射出以孔子為代表的儒家“天人合一”和“以人為中心”的生態哲學觀。蒙培元[12]指出,中國生態哲學的最高成就是“萬物一體”,即“萬物共生”思想。這一思想根源于“仁”這一儒家倫理思想的核心。我們通常認為這一“仁”字僅僅是“愛人”。其實孔子將“仁厚及于鳥獸昆蟲”(《孔子家語·五帝德》)的觀念運用到了他的思維和實踐中。如“子釣而不綱,弋不射宿”(《述而》)。就是儒家“仁及禽獸”的思想。孔子主張不用大網捕魚,也不射回巢的鳥。這是為了讓小魚和小鳥有機會生長、享受生命。可以看出孔子在萬不得已時自然流露的仁愛之情,體現了博大仁愛的倫理情懷。[13]孔子教學生“多識于鳥獸草木之名”(《論語·陽貨》)。他并不是單純地要求人們記住一些動植物的名稱,而是希望學生在認識、了解他們的過程中感受到自然生物的多樣性,生命的豐富多彩,對其他物種生出一種同情和愛護之心。通過親近這些自然生命把人類的同情心和愛擴展到整個自然界,同時充實人類的生活,豐富心靈,學會與自然萬物和諧相處。孔子一生愛樹,他去世后,弟子們思念恩師的一個重要方式就是在其墓前種樹。由于孔子眾弟子來自當時各諸侯國,大家都帶來本土的樹種樹苗種在孔子墓前,墓園里的樹木數量眾多,樹種豐富,郁郁蔥蔥,被稱作“孔林”。《論語·先進》中的《子路、曾皙、冉有、公西華侍坐》一章,曾皙表達了孔子心中最高的理想境界:與自然和諧同化。
儒家思想的精髓是“以人為中心”,重視人在萬物中的重要地位。人與其他物種一樣,由大自然賦予生命,但不同于其他物種(如動物),人有道德意識,人有仁性;在處理人與自然的關系上,人起著關鍵性的作用。[14]范曾[15]先生認為孔子、孟子等中國古代哲學家在思考問題的時候都離不開人,都是以人為本的思想。《論語·鄉黨》中有一句“廄焚子退朝曰:‘傷人乎?’不問馬”,可見其對人的關切是第一位的。這里的“以人為中心”不是以人的“利益”為中心,而是以人的“問題”為中心。這一理念與現近代西方哲學文化中的“人類中心主義”不同。人類中心主義是一種與唯心主義和宗教相關聯的反科學觀念,認為人是自然界的主宰,是宇宙的中心。這種觀點的根本出發點是人與自然的二元對立。人類為了更好地生存和發展,總是想方設法改變自然、征服自然,自然界遭到破壞后造成人與自然之間的失衡,從而危及人類的生存。如何正確處理人與自然的關系呢?孔子的狩獵原則是“釣而不綱,弋不射宿。”他呼吁取之以時、取之有度,總之,略有所獲即止,絕不濫殺濫捕。從整個生態系統來看,這種做法在有效利用自然的同時保護了大自然,有利于維護生態平衡,反映了保護自然生態的倫理思想。這與生態語言學的觀點不謀而合。Goatly[16]主張摒棄人類中心主義,擺脫為謀求人類自身利益而開啟科技主導自然的思維及行為模式。何偉[17]建構了“多元和諧,交互共生”的生態哲學觀,主張人們在看待環境問題、人地關系時應更多地以自然而非人類為中心,視人類為自然的一份子,而非凌駕于自然的萬物之靈。這要求人類在創作自然生態話語時,更多地關注非人類生態因子,有意識地提高對人以外的有機生命體及自然界無機環境的感知程度。
孔子是儒家生態哲學的開創者,他的思想言論中包含著豐富的生態意識,他以人與自然的和諧為至樂,即人生的最高境界。孔子也是提倡人間關懷的人文主義始祖。通過全新角度解讀這部經典,告訴我們要尊重自然及其規律,敬畏生命,以時取物,合理利用自然資源,這樣才能實現可持續發展,建設美麗中國。每個人都是生態環境的一份子,世界人民也可以通過生態隱喻從古老中國的哲學中汲取生態智慧,攜手構建人類命運共同體。