周宇
《阮玲玉》是焦媛實驗劇團的作品。作為上海國際藝術(shù)節(jié)無錫分會場的一場重頭戲,《阮玲玉》以其細膩入微的人物表演、獨特靈動的舞臺設(shè)計征服了觀眾,它以充滿憐憫的筆調(diào),刻畫了一代名媛阮玲玉真誠熱情、不斷掙扎卻又終于陷落的一生。雖然全場對話都是通過粵語進行的,但是演員入木三分的表演相當大程度上彌補了這一不足。焦媛實驗劇團的作品一向以具有鮮明的女性意識而著稱,此次上演的《阮玲玉》,與之前上演的《金鎖記》均有著十分濃厚的女性特征,不論是阮玲玉,還是《金鎖記》中的曹七巧,都是被世俗的世界無處不在的束縛所推向絕境中的女子,焦媛實驗劇團的這些作品每一部都飽含對女性社會身份和社會地位的深入思索與同情,值得再三探討。李銘森導(dǎo)演執(zhí)導(dǎo)、錦云編劇的此劇2014年曾由徐帆、濮存昕主演巡演,此次由焦媛主演,算是重排。
舞臺呈現(xiàn)上,本劇有許多可圈可點之處。錦云的劇本保留了一如既往靈活的場次轉(zhuǎn)換的特征,借以呈現(xiàn)阮玲玉所處時代的急劇變革的社會畫卷。但劇本的設(shè)計過于平淡,沖突不夠激烈,仍有許多可以改進的空間。
一、戲劇結(jié)構(gòu)與人物
(一)敘事結(jié)構(gòu)與氛圍烘托
討論敘事,最重要的尺度是時間。然而戲劇中的時間與現(xiàn)實的時間并不相同,劇場中的一小時,往往是演繹了人的一生。因此,在敘事中所討論的,事實上是戲劇之中正在進行的事件的時間與敘事時間之間的時間差。大多數(shù)戲劇都是按照事件的順序發(fā)生的,但是時間的跳躍在當代戲劇中的運用也越來越多。
《阮玲玉》整部戲劇總體上是以追憶的倒敘結(jié)構(gòu)進行的,但同時又加入平敘的手法。阮玲玉的女兒小玉與已經(jīng)年老被稱為“大師”的穆天培,是貫穿了全劇的第二條引線。阮玲玉的過去與穆天培、小玉的現(xiàn)在交織,構(gòu)成了“花開兩朵、各表一枝”的平敘結(jié)構(gòu)。阮玲玉真誠熱情,她憑借著過人的才華與美貌,從一個窮苦人家的女子逐漸成為一個大明星。但在她短暫的25年的人生中,卻所托非人,受到了張四達和唐文山兩個男人的欺騙與欺凌,并最終不堪凌辱,自殺身亡。戲劇以小玉和穆天培而起,以小玉和穆天培而終,可以說是一個典型的圓形戲劇結(jié)構(gòu)。
但是細細分析,此劇敘事的結(jié)構(gòu)卻比這要復(fù)雜得多。編劇并沒有一開始就從阮玲玉母女受到張家太太迫害,無奈出走卻被張四達收留講起,而是先從阮玲玉在張四達父親靈前哭靈卻遭受張家上下羞辱起筆。阮玲玉去應(yīng)聘蒲團導(dǎo)演的新片場景與她去應(yīng)聘的緣由,在劇中的順序也是顛倒的。在最后一幕中,阮玲玉遭受唐文山和張四達的兩方夾擊而不得不選擇自殺的時候,阮玲玉以及前夫張四達的自白,也明顯是跳躍在阮玲玉自殺之后的。我們所看到的阮玲玉,相當大程度上是穆天培眼中的阮玲玉,是穆天培所講述的阮玲玉。因此,時間上偶然的跳躍也成了合理。敘事的合理跳躍有力地補足了在戲劇展開過程中無法涉及的盲區(qū),保證了戲劇沖突的集中。但是,就人物而言,兩個線索人物的設(shè)計太過平淡,性格不夠突出,作為一條副線,設(shè)計得不夠精致,除了無關(guān)痛癢的議論之外,缺乏戲劇張力,更缺乏戲劇動作,幾乎是靜態(tài)的。
《阮玲玉》的故事開場,便是阮玲玉遭受千夫所指、世人謾罵之下,無助自白的場景。阮玲玉所遭受的謾罵與羞辱以及她痛苦的呼喊,雖然與她當時和張四達初婚時的經(jīng)歷有關(guān),卻可以看作她一生所經(jīng)歷凄風(fēng)楚雨的寫照。阮玲玉無力卻又擲地有聲的呼喊與求救,恰是如她一般的弱女子在時代與命運的洪流中痛苦掙扎的真實訴求。從少女的清純美好,到與殘酷社會的激烈碰撞,這一開場可以看作纏繞她一生夢魘,她幼而失怙,在此后的人生中,她不斷地尋求救贖,不斷地尋求依靠,卻最終一無所有。人世的悲苦無處不在,從最初父親去世留下阮玲玉母女孤苦伶仃,不得不投奔張家為奴,到阮玲玉成為眾人矚目的大明星,卻受盡男人的欺騙羞辱,愛人而不可得,淪為眾人的笑柄,痛苦如出一轍。這樣的痛苦不斷地激蕩、不斷地回旋,終于使阮玲玉無法抵抗并最終崩潰自殺??梢哉f,這一開場確立了《阮玲玉》整部戲劇的氛圍。但遺憾的是,在戲劇的后續(xù)部分,除了阮玲玉自殺一幕稍有烘托,并沒有能夠?qū)@一氛圍進行再三的烘托與深入,因此也沒有能夠演出震撼人心的場面,這不得不說,是十分遺憾的。
(二)人物刻畫
通過對白、獨白以及各種細節(jié)的精細處理,我們可以看到,《阮玲玉》對主人公性格的刻畫是比較細膩的。在劇作開頭,當張四達問阮玲玉想要成為什么樣的明星時,她的回答是“鐵樣梅花”,她也確實做到了。身處大染缸中,她潔身自好、真誠隨和、善待他人;為了藝術(shù),她不惜冒著戰(zhàn)火;為了朋友,她不惜得罪惡人。然而這難能可貴的品質(zhì)并不能為她帶來幸運,她的丈夫淪為賭棍,債臺高筑;她的情人利用他、欺騙他,而唯一真心對待她的人,她卻無法與他在一起。阮玲玉的自白,真摯動人,但是整部戲劇看下來,卻讓人感覺阮玲玉的一生皆是隨勢而動,從她嫁給張四達,到她成為明星,再后來嫁給唐文山,她的行動皆是被動的,既沒有主動爭取,也沒有主動抗爭,缺乏明確的、主動的行動,連唐文山利用小報輿論對她騙婚一場,她也幾乎不做什么反抗就答應(yīng)了,讓人覺得缺乏沖突與矛盾甚至是乏味,那原本應(yīng)該源于戲劇沖突的戲劇起伏,被人生際遇的起伏所代替,導(dǎo)致人物的性格不夠鮮明。百樂門一場,本應(yīng)是對出場的三位男主人公性格的最佳展示場,但是本劇對于三位男主人公的性格刻畫并未能通過激烈的沖突爆發(fā),而是被輕易化解,淪為蜻蜓點水,沒有得到充分的展開。
1.人物特有動作的反復(fù)強調(diào)
典型的戲劇動作是提高辨識度的重要方式,尤其是對一些配角而言?!度盍嵊瘛冯m對其中一些人物如馬大哥的戲劇動作有所設(shè)計,在舞臺的展示中,導(dǎo)演也有意通過老電影的影像資料與舞臺上人物形象的比照來勾起觀眾對于那個時代風(fēng)采的回憶,但是對于大多數(shù)觀眾而言,阮玲玉的時代已經(jīng)遠去,那個時代所流行的影像與人物,未必能為大多數(shù)觀眾耳熟能詳,如駱慧珠、蒲團等較為重要的配角,在劇作呈現(xiàn)中的辨識度不夠高,沒有留下能夠讓觀眾眼前一亮、記憶深刻的戲劇動作。因此在阮玲玉最后一場,阮玲玉對此生人事最終回憶總結(jié)之時,缺乏了“戲眼”,雖然場景的設(shè)計尚算精巧,但流于平庸,沒有留下真正能夠觸碰人心的瞬間。
2.自白與獨白
在《阮玲玉》中,阮玲玉有幾段獨白,都極有特色。阮玲玉清冷、脆弱的性格特征也在這幾段對白中展露無遺。這些獨白如同音樂中回旋的旋律,搖蕩在劇場上空,宛如劇中無處不在卻又無處存在的阮玲玉的靈魂。但是就戲劇而言,最強有力的沖突應(yīng)該是在進行之中的沖突,而非靜態(tài)的獨白與自白。作為對于阮玲玉性格的補充,自白與獨白雖然揭示出了阮玲玉一生的情結(jié),但卻未能最終化為行動,使得性格的展示不夠有力。
3.人物關(guān)系——三個男人+一個女人的鐵三角
張四達、唐文山、穆天培構(gòu)成了阮玲玉一生中關(guān)系的鐵三角。張四達是她的初戀與初婚,愛之深、責之切;唐文山曾經(jīng)是他的依靠,卻終于背叛;穆天培天真純凈多才多藝,她視之為一生知己。導(dǎo)演在舞臺調(diào)度中,對這三人的關(guān)系也有所展示。張四達的自卑自賤、流氓習(xí)氣,唐文山的言行不一、虛偽狡猾,穆天培的玩世不恭、真誠熱情雖然都在劇中有了一定程度的展現(xiàn),然而可惜的是,每個人物所表現(xiàn)的性格都較為單一,不夠立體,沒有真正能夠深入人物的內(nèi)心。另外,除了這種舞臺上的展示,本劇對于這三人關(guān)系的挖掘并不足夠深入,缺少令人印象深刻的段落。
(三)引線
1.舍生崖與自殺
在《阮玲玉》一劇中,阮玲玉曾經(jīng)到過舍生崖,她從舍生崖請菩薩回家,而這一細節(jié)也成了貫穿她日后悲劇的一條很重要的引線。阮玲玉發(fā)現(xiàn)舍生崖是與穆天培一起,她請佛之時遇到了唐文山,第二次拜佛之時卻又遇到了急于前來報復(fù)她的張四達。阮玲玉說,在她的一生中,曾經(jīng)不止一次地想到自殺,舍生崖的刺激是第一次,她的好友駱慧珠的自殺是第二次。可以說,阮玲玉最終之所以選擇自殺,與這段經(jīng)歷有著密不可分的聯(lián)系。舊時人信佛,相信跳下舍身崖,便可脫諸罪而登彼岸。這里的菩薩似乎預(yù)示一種悲劇的命運,又似乎充滿一種死神的誘惑。叔本華說,人生的痛苦可以通過兩種方式獲得解脫——一種是死亡,一種是瘋癲。加諸阮玲玉身上的悲苦的命運,她無時無刻不想要解脫,她天性向往自由,但是她所向往的自由與依靠并沒有能夠給她以幸福和希望,反而讓她陷入痛苦的深淵??v觀她的一生,都是始亂終棄,始于美好,而終于悲劇。不,也許不僅僅是死亡。塵世間的各種痛苦,都以某種近乎美好的方式展現(xiàn)在她面前,引誘她踏上深淵。而死亡——這種逃離痛苦的最終形式,也以同樣的魅惑擺在她面前。阮玲玉的死,是死于流言,也是死于她自身的動搖與不堅定。死亡對于她來說既是痛苦,也是對于悲苦一生的最終解脫。
2.張夢露
張夢露是唐文山曾經(jīng)的情人,她的初次出場其實很早。在阮玲玉首次前來應(yīng)征蒲團導(dǎo)演的電影時,所看到的大明星正是張夢露。她的第二次出場仍然是在片場,此時她已是為人戕害的瘋女人。她的第三次出場,正是她向阮玲玉揭開唐文山真面目的時刻。然而遺憾的是,張夢露的悲劇并不能喚醒阮玲玉身為一個新女性的獨立與自覺,她仍然是任命運擺弄的尤物,就如同曹七巧在永恒的孤寂中走向了瘋癲與執(zhí)妄一樣,阮玲玉也走向了死亡。
二、影像的交匯——淺談《阮玲玉》舞臺空間的光影運用
(一)四個表演區(qū)
《阮玲玉》通過道具將舞臺劃分為三個表演區(qū)——靠近觀眾席最近的表演區(qū)主要是小玉與大師的表演,代表的敘事時間是現(xiàn)在;距離觀眾席次近的表演區(qū)是主表演區(qū),阮玲玉一生中的大多事件均發(fā)生在這個區(qū)域;距離觀眾席最遠的表演區(qū)則飽含更多的情感內(nèi)容,更像是人物大腦中的投射,帶有非常多的主觀色彩。此劇的獨到之處是第四個表演區(qū)的設(shè)置——道具上不斷播放的阮玲玉電影的片段與劇中舞臺上正在進行的故事相互交映,構(gòu)成了一個由電影影像組成的第四表演區(qū)。在我們作為觀眾欣賞著歷史上真實人物的精彩表演的同時,也使得我們跳出了時空,采用了一種更加悲憫的態(tài)度來回望歷史——那些已經(jīng)發(fā)生的,無法改變的過去。本劇的主創(chuàng)者們或許也正是以其熱情來追緬那已經(jīng)逝去的光輝歲月,舊日情懷。
(二)燈光的運用
《阮玲玉》中的燈光設(shè)計極有特色,一般而言,黃色的舞臺燈光代表著光明、圣潔、希望,但是在《阮玲玉》一劇中,黃色燈光的出現(xiàn)場合卻耐人尋味。在阮玲玉陷入絕望準備自殺的時候,舞臺上所顯現(xiàn)的正是黃色的燈光——這似乎也代表了主創(chuàng)者們的判斷:世間萬物皆苦,人生天地間,獨來獨往獨生獨死,苦樂自當,無有代者。既是這污濁的世界,將純凈與真誠,愛與美不斷地摧毀,方才有了舍生崖上古往今來舍生取義的蕓蕓眾生,方才有了真誠熱情卻又終為流言蜚語所淹沒的阮玲玉。世間皆苦,無人解救,只能痛苦呼喊,唯死亡可以解脫。《阮玲玉》燈光的運用似乎帶著一種哲學(xué)、宗教的意味,是對主題的不斷升華與拷問。但遺憾的是這一表達極為晦澀,很難為一般觀眾所理解。
三、戲劇主題——生命抑或尊嚴?死亡抑或救贖?
《阮玲玉》所講述的是美的陷落。這是悲劇的本質(zhì),也是悲劇的初衷。阮玲玉真誠熱情地對待自己的人生,真誠熱情地對待自己的親人和朋友,卻遭受了命運的無常,拼命怒吼卻也只能沉浮于命運的腳下,所幸即使是在她為千夫所指之時,仍有人信賴她、深愛她,將她視為心中的圣母:這可謂不幸中之萬幸。
正如阮玲玉在《一夜奴隸》中所飾演的新女性,她想要擁有獨立、尊嚴與自由,同時也希望能夠有所依靠。但她卻始終沒有一種作為新女性獨立、堅定的自我意識,對于命運所賜予她的一切,她都只能被動地接受,卻絲毫無力反抗。只有在生命的最后一刻,她選擇了用死亡來維護自己的尊嚴,用死亡來獲取救贖。她在劇中坦言,在她短暫的二十五年的一生中,從沒有做過一件有愧于心的事情,卻因為人們的嫉妒心而不斷地被惡意中傷;她所付出的努力,人們無法看到,都認為是因為她的美貌;她所得到的一切人們不認為那是因為她的付出,而是因為她的男人得到的。不得不承認,阮玲玉的悲劇有其自身的原因,因其性格的軟弱、虛榮與動搖,所以她會不顧好友的勸誡,因為一副紅寶石耳環(huán)而答應(yīng)張四達的求婚;同樣也是因為她的軟弱,她又答應(yīng)了唐文山的求婚,使自己最終陷入兩難的境地。在阮玲玉的一生中,她始終迫切地尋求著救贖、尋求依靠,依靠男人,依靠神佛,就像一個溺水的人拼盡全力想要抓住什么,而這一迫切的愿望也是她的悲劇造成的重要原因。她或許不夠獨立、不夠果決,也正是因為如此,該劇所塑造的是一個真實的女性,一個真實的人——一個會悲傷、會恐懼、會犯錯誤的人。求而不得,愛而招怨,這對于每一個人來說都是極端痛苦的,對于阮玲玉這樣的弱女子來說更是如此。既然美都終結(jié)為了惡與丑,既然愛都終結(jié)為恨與怨,悠悠塵世悲苦,唯有死亡對她來說才是唯一的歸途,也是唯一的救贖。當排除所有其他的可能性之后,劇作中死亡的歸途才最終成為可能。阮玲玉的掙扎與痛苦,也是我們每個普通人的掙扎與痛苦,唯其可信,才會動人。
四、總結(jié)
《阮玲玉》一劇以民國時期紅極一時的女明星阮玲玉的一生為主線,表現(xiàn)了那個時代風(fēng)云變化的社會畫卷,探討了在一個新女性的意識剛剛崛起的時代,女性作為弱者,在社會無處不在的束縛中被戕害、被吞噬的主題。本劇中對于女性的意識與命運的關(guān)注,在近年來上演的話劇劇本中可謂獨具一格。這種痛苦的吶喊不僅僅是個人的,也是所有女性共同的呼聲。雖然本劇在某些地方的處理上仍顯不足,但是這種對于個人、對于弱者的人文關(guān)懷,仍然值得我們學(xué)習(xí)和思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