崔骃《四巡頌》與東漢洛陽為“天下之中”的地理觀

王德華,方嘉源

(浙江大學(xué) 文學(xué)院,浙江 杭州 310063)

唐代許敬宗編輯的《文館詞林》,收錄六篇東漢時期歌頌帝王巡狩的作品,即崔骃的《四巡頌》四篇、馬融的《東巡頌》以及劉珍的《東巡頌》。此外,據(jù)嚴(yán)可均《全漢文》,還有班固的《東巡頌》《南巡頌》等作品,因而巡狩文學(xué)在東漢是一種非常突出的文學(xué)體類。《文館詞林》所載的東漢巡狩頌作以“頌”名篇,從文體上看都屬于賦體。這些作品之所以均以“頌”名,除了一般所認(rèn)為的兩漢人多將賦、頌互用外,更為重要的緣故是,賦體的文本內(nèi)容至東漢由西漢時的諷諫轉(zhuǎn)向頌美。隨著儒學(xué)的興盛,以“天下之中”洛陽為中心的帝王四方巡狩,至東漢才真正具備了東西南北中五方的天下格局。

洛陽為“天下之中”地理觀初步形成于西周初年,經(jīng)過西周至西漢的豐富與發(fā)展,在東漢得以確立。這一地理觀包含著豐富的思想內(nèi)涵,反映了早期中國對地理、文化及民族等多方和合的宇宙空間秩序的追求與建構(gòu),是中國古代天人合一哲學(xué)思想的重要體現(xiàn)。[1]崔骃《四巡頌》對漢章帝元和年間以洛陽為中心的四方巡狩作了書寫,以東南西北四方巡狩,彰顯了洛陽為“天下之中”的地理地位;同時,漢章帝巡狩出巡時間上對古禮的繼承與變革、順時巡狩與天人和合的神圣宇宙空間的建構(gòu)、歷史感懷與洛陽為中心的文化審視視角等三個方面,也反映了洛陽為“天下之中”地理觀對崔骃《四巡頌》書寫的影響。

一、《四巡頌》文本序列、出巡時間與“中和”思想

東漢章帝在光武帝、明帝洛陽建設(shè)的基礎(chǔ)上,加大了洛陽的儒家文化建設(shè)力度,不僅編訂了具有“法憲”性質(zhì)的《白虎通》(1)據(jù)《后漢書·章帝紀(jì)》,《白虎通》編成于漢章帝建初四年。,而且對儒家禮樂制度如巡狩多次加以實踐。東漢儒家推崇的真正意義上的巡狩是天下致太平之后的王者巡狩天下,正如《白虎通》所說:“王者所以太平巡守何?王者始起,日月尚促,德化未宣,獄訟未息,近不治,遠(yuǎn)不安,故太平乃巡守也,何以知太平乃巡守,以武王不巡守,至成王乃巡守也。”[2](P.298)按照《白虎通》所說,一個王朝剛建立時,開國皇帝或相繼的幾代皇帝,立國時日尚短,還未達(dá)到德化流洽、無有獄訟、近安遠(yuǎn)徠的太平盛世,歷史上“武王不巡守,至成王乃巡守”就是最好的說明。那么,東漢經(jīng)過光武帝、明帝兩代君王的積極治理,至章帝時,東漢社會可以說是達(dá)到了《白虎通》所說的太平盛世。據(jù)《后漢書·章帝紀(jì)》,章帝在位十三年(76—88),共有七次巡狩:一是建初七年冬十月癸丑西巡狩;二是建初八年冬十二月甲午東巡狩;三是元和元年八月丁酉南巡狩;四是元和二年二月丙辰東巡狩;五是元和三年正月丙申北巡狩;六是元和三年秋八月乙丑,幸安邑,觀鹽池。九月,至自安邑縣;七是章和元年八月癸酉南巡狩。[3](PP.144-158)章帝的七次巡狩,以元和年間的四次巡狩為標(biāo)志,之前是建初年間兩次,之后章和年間一次。

據(jù)崔骃《四巡頌》及序,南、西、北三次都有明確的出巡時間記載。《南巡頌序》曰:“建初九年秋谷始登,改歷元和。”[4](P.102)《后漢書·章帝紀(jì)》載建初九年八月癸酉下詔“改建初九年為元和元年”,“丁酉,南巡狩”。[3](P.147)那么從崔骃的《南巡頌》記載的章帝的巡狩路線及主要目的來看,正與《章帝紀(jì)》元和元年八月的南巡記載相符合。《西巡頌序》云:“惟元和三年八月己丑,行幸河?xùn)|。”《后漢書·章帝紀(jì)》載元和三年“秋八月乙丑(2)崔骃《西巡頌序》云“八月己丑”,“己丑”應(yīng)是“乙丑”之誤,“己”“乙”形近而訛。因元和三年朔日干支壬寅(見饒尚寬編著《春秋戰(zhàn)國秦漢朔閏表》,北京:商務(wù)印書館,2006年,第213頁),以此推八月干支日只有“乙丑”,而無“己丑”。,幸安邑,觀鹽池。九月,至自安邑”。安邑,又稱禹陽城,在今山西運城,屬河?xùn)|地。鹽池,《后漢書》李賢注曰:“許慎云:‘河?xùn)|鹽池,袤五十一里,廣七里,周百一十六里。’今蒲州虞鄉(xiāng)縣西。”[3](P.156)《章帝紀(jì)》記載的章帝西巡所到兩個地方,一是安邑,一是鹽池,均在河?xùn)|。《北巡頌序》曰:“元和三年正月,上既畢郊祀之事,乃東巡狩。出河內(nèi),經(jīng)青兗之郊,回輿冀州,遂禮北岳。”[4](P.106)此與《章帝紀(jì)》中記載的元和三年正月丙申北巡狩所到之地與巡狩目的正相符合。崔骃《東巡頌》雖未記載出巡時間,但是頌中記載的巡狩之地及主要目的,與《章帝紀(jì)》記載的元和二年二月丙辰東巡狩的地點與目的也正相契合。將《章帝紀(jì)》中載錄的七次巡狩與《文館詞林》載錄的崔骃《四巡頌》正文及序作一比較,按照章帝四次巡狩的時間順序,《四巡頌》的四次巡狩應(yīng)是指:元和元年八月南巡狩;元和二年二月東巡狩;元和三年春正月北巡狩;元和三年秋八月乙丑的西巡狩。崔骃的《四巡頌》就是選取了以上七次巡狩中的四次。因而,按章帝出巡時間“四巡”的順序應(yīng)是:《南巡頌》《東巡頌》《北巡頌》《西巡頌》,且四篇頌都在漢章帝元和年間,此與《后漢書·崔骃傳》所說的“元和中,肅宗始修古禮,巡狩方岳。骃上《四巡頌》以稱漢德,辭甚典美”(3)嚴(yán)可均《全后漢文》雖然沒有收錄《文館詞林》中崔骃《四巡頌》全文,但他分別從類書中輯錄的《四巡頌》的殘文及《上四巡頌表》。嚴(yán)可均據(jù)《太平御覽》中載錄的《西巡頌》,中言“惟永平三年八月己丑,行幸河?xùn)|”,按照時間先后將《西巡頌》排在四篇之首。按,“己丑”應(yīng)是“乙丑”之訛,已辨之于上。再考《后漢書·明帝紀(jì)》,并無永平三年八月己丑巡幸河?xùn)|的記載;又,永平三年,崔骃可能尚未游學(xué)太學(xué);且《后漢書·崔骃傳》明言“元和中,肅宗始修古禮,巡狩方岳。骃上《四巡頌》以稱漢德,辭甚典美”。因而,這應(yīng)是《太平御覽》記載的錯誤。,正相吻合。

帝王的四方巡狩,較早見載于《尚書·舜典》:

正月上日,受終于文祖。在璇璣玉衡,以齊七政。肆類于上帝,禋于六宗,望于山川,遍于群神。輯五瑞。既月,乃日覲四岳群牧,班瑞于群后。歲二月,東巡守,至于岱宗,柴。望秩于山川,肆覲東后。協(xié)時月正日,同律度量衡。修五禮、五玉、三帛、二生、一死,贄。如五器,卒乃復(fù)。五月南巡守,至于南岳,如岱禮。八月西巡守,至于西岳,如初。十有一月朔巡守,至于北岳,如西禮。[5](PP.126-127)

以上一段記載的虞舜的東、南、西、北四方巡狩時間為二月、五月、八月和十一月,即是按四時順序也是節(jié)氣順序。《禮記·王制》也有相同的記載:“歲二月東巡守,至于岱宗,……五月南巡守,至于南岳,如東巡守之禮。八月西巡守,至于西岳,如南巡守之禮。十有一月北巡守,至于北岳,如西巡守之禮。”[6](P.1328)聯(lián)系《堯典》中堯時四仲中星的星象所測定的二分二至,也正是舜巡狩的時間。《尚書·堯典》載:

乃命羲和,欽若昊天,歷象日月星辰,敬授人時。分命羲仲,宅嵎夷,曰旸谷。寅賓出日,平秩東作。日中星鳥,以殷仲春。厥民析,鳥獸孳尾。申命羲叔,宅南交。平秩南訛,敬致。日永星火,以正仲夏。厥民因,鳥獸希革。分命和仲,宅西,曰昧谷。寅餞納日,平秩西成。宵中星虛,以殷仲秋。厥民夷,鳥獸毛毨。申命和叔,宅朔方,曰幽都。平在朔易。日短星昴,以正仲冬。厥民隩,鳥獸氄毛。[5](P.119)

以上一段先總論,“乃命羲和,欽若昊天,歷象日月星辰,敬授人時”,然后分論命羲仲、羲叔、和仲、和叔分別觀察東、南、西、北“四仲中星”星象,以測定二分和二至,敬得天時以授人時。崔骃的《四巡頌》的文本序列所呈現(xiàn)的四方巡狩,是對《舜典》四時四方巡狩的繼承。但《東巡頌》《西巡頌》是二分即二月與八月出巡,《南巡頌》《北巡頌》應(yīng)是二至即五月與十一月出巡,而崔骃的文本反映的卻是八月與正月,這“狩之禮”與《舜典》出巡時間相違背,從而使《四巡頌》又表現(xiàn)出對舜四方巡狩出巡時間的繼承與變革。

《白虎通·巡狩》“巡狩之禮”條云:“巡狩所以四時出何?當(dāng)承宗廟,故不踰時也。以夏之仲月者,同律度當(dāng)?shù)闷渲幸病６掳嗽聲円狗?五月十一月陰陽終。《尚書》曰:‘二月東巡守,至于岱宗’,‘五月南巡守,至于南岳’,‘八月西巡守,至于西岳’,‘十有一月朔巡守,至于北岳’。”[2](P.290)這里所引《尚書》是指《尚書·堯典》中舜的四方巡狩。《禮記·王制》記載君王巡狩四方孔穎達(dá)疏云:“‘歲二月,東巡守’者,皆以夏之仲月,以夏時仲月者,律歷常得其中也。二月八月,又晝夜分。五月十一月者,陰陽終,故取四仲月也。”[6](P.1328)孔氏的解釋“仲春”“仲秋”“仲夏”“仲冬”的四時之仲月的含義,以二分、二至皆在四時的仲月,即四時之“中”故也。清人陳立贊同孔穎達(dá)之說,又進(jìn)一步提出了自己的看法:“鄭《小宰》注云:‘正歲,夏之正月,得四時之正故也。’……鄭注以為‘因晝夜等而平當(dāng)平也’。若然,二至非陰陽中,亦得同律度者,五月晝長夜短,十一月晝短夜長,處陰陽之極,且南方北方,又不得以二、八月時巡,故即就冬夏之中同之也。《王制》疏:‘巡守皆以夏仲月者,律歷得其中也。二月八月晝夜分,五月十一月陰陽終,故取四仲月也。’即本此。”[2](P.290)陳立認(rèn)為二分是對晝夜平分意義上的日月運行測定,而“二至非陰陽中,亦得同律度者,五月晝長夜短,十一月晝短夜長,處陰陽之極,且南方北方,又不得以二、八月時巡,故即就冬夏之中同之也”[2](P.290)。陳立提出了這樣一個問題:若以月份看,二分是符合晝夜等同,是合律度的,而二至無論從晝夜還是從陰陽二氣的盈縮化轉(zhuǎn)來看,都不是“同律度”的。二月和八月又不是南北所能再次使用的巡狩月份,故“四仲月”“同律度”的說法也就有矛盾之處了。

崔骃《四巡頌》在文本序列上是按東、西、南、北四時順序排列的,分別寫了兩組二月與八月(4)崔骃《北巡頌》書寫的是正月北巡,并非二月,這可能與北巡前一年十二月立春之故,詳后。為了便于說明問題,此次正月北巡,類同于二月,故言《四巡頌》寫了兩組二、八月巡守。的出巡,一組是東西相對的二月與八月出巡,另一組是南北相對的八月與二月出巡。這里就提出了一個問題,舜的四時巡狩依二分、二至歷數(shù)而行,即二月和八月為東西巡狩,五月和十一月為南北巡狩。崔骃《東巡頌》與《西巡頌》在時節(jié)上與舜東西巡狩一致,《東巡頌》的 “東作”與《西巡頌》中的“平秩西成”相對應(yīng),也說明了這一點。那么章帝于八月南巡,于正月的北巡,則是對舜時南北巡狩時間與節(jié)序的改變。這一改變,反映了漢章帝依陰陽中和之氣出巡的原則。原因如下:

其一,章帝北巡與南巡時間的改變,遵循順和陰陽二氣的原則 。《堯典》中的四仲中星,記載了二分、二至四時節(jié)氣的測定,而測定方法包含對日、月及星辰三個方面的觀測。蔡邕曾上書言:渾天“占察發(fā)斂,以行日月,以步五緯,精微深妙,百世不易之道也”[7](P.673)。若將觀察太陽的南發(fā)北斂(5)劉操南《古代天文歷法釋證》:“‘發(fā)斂’兩字,古指日道——即太陽的視運動在赤道的南邊,還是北邊,在赤道南邊稱為發(fā),以北邊稱為斂。所謂‘發(fā)南斂北’,夏至太陽在赤道北,近極為斂;冬至太陽在赤道南,遠(yuǎn)極為發(fā)。從冬至到夏至,由遠(yuǎn)而近;從夏至到冬至,由近而遠(yuǎn)。總稱發(fā)斂。”見劉操南《古代天文歷法釋證》,杭州:浙江大學(xué)出版社,2009年,第25頁。陰陽變化過程加以分析的話,那么從十一月冬至月至五月夏至月的平分月,也是春分月的二月,剛好是陰陽中和之月;從五月夏至月到十一月冬至月的平分月,正是八月的秋分月。因此,二月、八月不僅是晝夜平分也是陰陽中和之月。

其二,據(jù)《后漢書·章帝紀(jì)》,章帝對陰陽中和之氣特別重視,常因陰陽二氣以定刑律。史載章帝元和二年秋七月庚子下詔曰:“春秋于春每月書‘王’者,重三正,慎三微也。律十二月立春,不以報囚。月令冬至之后,有順陽助生之文,而無鞠獄斷刑之政。朕咨訪儒雅,稽之典籍,以為王者生殺,宜順時氣。其定律,無以十一月、十二月報囚。”[3](PP.151-152)又:元和二年“冬十一月壬辰,日南至,初閉關(guān)梁”,李賢注引“《易》曰:‘先王以至日閉關(guān),商旅不行。’王弼注曰:‘冬至陰之復(fù),夏至陽之復(fù),故為復(fù)即至于寂然大靜,先王則天地而行者也。’”[3](PP.153-154)《白虎通·誅伐》曰:“冬至所以休兵不舉事,閉關(guān)商旅不行何?此日陽氣微弱,王者承天理物,故率天下靜,不復(fù)行役,扶助微氣,成萬物也。故《孝經(jīng)讖》曰:‘夏至陰氣始動,冬至陽氣始萌。’《易》曰:‘先王以至日閉關(guān),商旅不行。’”[2](PP.217-219)此正體現(xiàn)二月北巡與八月南巡之要義,對陰陽和合的重視 ,即是尚“中”思想的體現(xiàn)。

其三,崔骃《上四巡頌表》云:“臣聞陽氣發(fā)而鸧庚鳴,秋風(fēng)厲而蟋蟀吟,氣之動也。唐、虞之世,樵夫牧豎,擊轅中《韶》,感于和也。臣不知手足之動音聲,敢獻(xiàn)頌云。”[8](P.713)可見,崔骃對自然界因陰陽二氣的相互轉(zhuǎn)化而形成的生生不息的春夏秋冬四季更替的認(rèn)識,王者順氣而動,巡狩天下,正是效法自然的一種表現(xiàn),而且特別強調(diào)對陰陽“中和”之氣的推重,即《表》中所言“感于和也”。章帝的七次巡狩,在元和元年之前的兩次巡狩,分別是在十月和十二月,元和元年以后的五次巡狩,其中一次是在正月,其余四次均在二月與八月。這說明,元和年間章帝在巡狩時間上既遵古制而又有所改變,即在二月與八月出巡,而五月與十一月廢止。但是章帝還是在元和三年的時間內(nèi),先后完成了以洛陽為中心的南、東、北、西的四方巡狩。崔骃《四巡頌》在文本序列上作了調(diào)整,形成東西南北四時順序的文本序列,在東西南北的文本序列基礎(chǔ)上,又形成東與西及南與北相對的空間敘事,這樣就更加突出了章帝巡狩四方所蘊含的順時而行的意義及對陰陽“中和”之氣的重視。

漢章帝順陰陽中和之氣的出巡時間的選擇,是洛陽為“天下之中”地理觀在帝王巡狩上的體現(xiàn)。《周禮·大司徒》云:“日至之景尺有五寸,謂之地中:天地之所合也,四時之所交也,風(fēng)雨之所會也,陰陽之所和也。然則百物阜安,乃建王國焉,制其畿方千里,而封樹之。”[9](P.704)在古人看來,洛陽為“地中”,也就是 “天下之中”,天中與地中的對接,就構(gòu)成了地中洛陽是一天地交合、四時交會、風(fēng)雨時至、陰陽中和之地,反映了早期中國洛陽為“天下之中”這一地理觀對“地中”陰陽中和之氣的推重,以及對崔骃《四巡頌》中漢章帝出巡時間選擇、改變文本序列書寫的影響。

二、《四巡頌》“和合”的宇宙空間的書寫

在漢代經(jīng)學(xué)以及讖緯學(xué)說的語境中,“天”不僅指稱四時更替、寒來暑往變化規(guī)律的自然物質(zhì)之天,還指代具有運命人格之天性質(zhì)的上帝。上帝可以通過災(zāi)異警示君王;君王修德,天下萬民和合,上帝也會普現(xiàn)祥瑞,以示天下政治清明。《四巡頌》通過天子四方巡狩,構(gòu)建了天、天子及天下臣民這樣層級秩序井然又和諧的宇宙空間。在這一神圣空間中,高高在上的是“天”,臣民在下,處于天和臣民之間的是“天子”。天子順天時行政,代表對物質(zhì)自然之天的尊奉以及行施運命人格之天對人間的賞善懲惡予奪之權(quán)力,天子只有修德愛民、敬天保民,才能使天人共同組成的宇宙空間和合熙洽。對“和合”的宇宙空間,《四巡頌》主要從以下三方面進(jìn)行書寫:

其一,《四巡頌》十分重視章帝出巡的“順時”及其意義書寫。首篇《東巡頌》無論在時間還是空間上,其方位都具有重要的天文與節(jié)序意義。因為斗柄東指,天下皆春,為一年之始。首篇《東巡頌》沒有序,其他三篇前均有小序。但《東巡頌》開篇的一段文字其實具有序的作用:

伊漢中興三葉,于皇惟烈,允由厥倫,纘三命,胤洪勛。矩坤度以范物,規(guī)乾則以陶鈞。……于是考上帝以質(zhì)中,總列宿于北辰。開太微之禁庭,延儒林以咨詢。征岱岳之事,稽烈勝之遺塵。于時典司耆耇,載華抱實,儼爾而造,日盛乎大漢。既重雍而襲熙,累增其德,允優(yōu)裕而兼該,天人之?dāng)⒁压狻Ｎㄔ蓝Y久而不修,此神人之所庶幸,海內(nèi)之所懷思。頌有山喬之征,典有徂岳之巡。時邁其邦,人斯是勤,不亦宜哉。[4](P.99)

上段文字闡述了漢章帝在前兩代帝王功業(yè)的基礎(chǔ)之上,矩坤規(guī)乾,以北極象征著天子與王權(quán),以太微及紫庭象征著帝居及朝廷,延請儒林,咨詢祭祀泰山之事。《東巡頌》充分展示了章帝依天時以巡狩,“躔中宵而展節(jié)兮,順斗柄之所運。躬東作之上務(wù)兮,始八政于南行”[4](P.99)。《尚書·洪范》“八政”之一即是“食”,所以,章帝順天時“平秩東作”,勸農(nóng)力耕。

《西巡頌序》曰 :“惟元和三年八月己丑,行幸河?xùn)|。”[4](P.104)所以從巡狩時間與地點上看,崔骃的《西巡頌》正是《后漢書·章帝紀(jì)》記載的章帝元和三年八月西巡河?xùn)|的描寫。崔骃采用了“昔既春游,今乃秋豫”的敘事策略,形成《東巡頌》與《西巡頌》東西對舉的出巡,也是“終始二端,順時勸助”的出巡。對于此次簡單的出巡,《西巡頌序》曰:“志曰:‘公舉必書。’是故工歌其時,史歷春秋。若夫聲管不發(fā),雅頌罔記,則令王之流,孰施乎茲。圣主之德,窮神悉幽,風(fēng)游于上。草偃之人,覬康于下。百姓禳熙 ,農(nóng)老務(wù)疇,劬垂謳詠,以納乎木鐸之所求。”[4](P.104)如果說“平秩東作”“勸農(nóng)力耕”是東巡的首要意義,那么,“平秩西成”“秋成報福”則是章帝西巡的主要目的。章帝元和三年八月的西巡,《后漢書·章帝紀(jì)》記載最為簡略:“(元和三年)秋八月乙丑,幸安邑,觀鹽池。九月,至自安邑。”[3](P.156)只提到章帝出巡的兩地安邑和鹽池。對這次較為簡略的出巡,崔骃《西巡頌》將重點放在章帝的順時上,而對出巡的目的則簡寫。《西巡頌》開篇云:

惟秋谷既登,上將省斂,平秩西成,巡畿甸于西郊,因斯方物,凝德綏俗。溫溫者天矣,邈越不可睹。于是乃統(tǒng)大靈之元凌兮,鉉辰極之帶劍。尋天緒之無億兮,蹈高行之逸軌。昔既春游,今乃秋豫。終始二端,順時勸助。消息盈沖,出入神明。紛綸炫耀,煥乎煌煌。茲乃旻天降衷,政在總章,嘉種始入,百靈用嘗。蓐神執(zhí)矩,尹司少陰。綢繆庶卉,納火吐參,帝曰敬載,于人之務(wù)。茍西谷之方收兮,約輿服以輕舉。于是選元日以命旅兮,召司歷以甄時。金聲響于華庭兮,奏肆夏以乘車。飛羽駕之翼翼兮,騁駟皓以乘鑣。奮云霓之幽藹兮,楊景電之先驅(qū)。班武夫于挍隊兮,司屬車以群儒。播膏雨以泛路兮,摛玉燭以照衢。是以登三涂之二崤兮,出九河之重股。遵虢路以超河兮,陟大陽而顧華。迎有鬯之蘭風(fēng)兮,欣唐氏之攸舊。旦功旋以報福兮,秩方望而用事。虔后土之兆時兮,發(fā)潛祗之蓄赍。聲德烈以芬暢兮,固神人之所和。饌西神于正咸兮,覽金天之茂績。律量衡以平物兮,第鉤铚于疆場。命奎婁使聚品兮,俾坤靈以致役。散閶闔以解節(jié)兮,分陰陽以順歷。[4](PP.104-105)

以上一段詳細(xì)書寫了章帝順天時以出巡,由于“溫溫者天矣,邈越不可睹”,于是《西巡頌》書寫了章帝“鉉辰極”,即助北斗或者說是效北斗以行政事,“茲乃旻天降衷,政在總章,嘉種始入,百靈用嘗。蓐神執(zhí)矩,尹司少陰。綢繆庶卉,納火吐參,帝曰敬載,于人之務(wù)”。然后寫了章帝“茍西谷之方收兮,約輿服以輕舉”,即西巡。從“于是選元日以命旅兮”至“播膏雨以泛路兮,摛玉燭以照衢”寫章帝的順時西巡。西巡路線是虛寫與實寫相結(jié)合,既有實寫的,如“是以登三涂之二崤兮,出九河之重股。遵虢路以超河兮,陟大陽而顧華。迎有鬯之蘭風(fēng)兮,欣唐氏之攸舊”;也有虛寫的,如“旦功旋以報福兮,秩方望而用事。虔后土之兆時兮,發(fā)潛祗之蓄赍。聲德烈以芬暢兮,固神人之所和。……散閶闔以解節(jié)兮,分陰陽以順歷”,作為“天子”的章帝效法辰極以行政,從而呈現(xiàn)出“聲德烈以芬暢兮,固神人之所和”的天人和合的場景。

《南巡頌》開篇即寫章帝的順時出巡。篇中亦言“伊年在仲秋兮,百卉斯殍。感霜露之凄愴兮,懷圣靈乎祖始。于是歷吉日,踐壇場,軍升翼,策駟房”,以及此次出巡“群后儼而來虔”及“人喻義而悅德兮,樂我君之來嬉”的和樂場面。[4](PP.102-103)

《北巡頌序》曰:“元和三年正月,上既畢郊祀之事,乃東巡狩。出河內(nèi),經(jīng)青兗之郊,回輿冀州,遂禮北岳。圣澤流浹,黎元被德,眾瑞并集,乃作頌曰……”[4](P.106)此序與《后漢書·章帝紀(jì)》中記載的此年正月北巡狩一致。崔骃之序有兩個問題:一是上文言及的順時巡狩,經(jīng)過章帝的改革,出巡時節(jié)在二月、八月,此次北巡應(yīng)是二月而不是正月。這與此年立春在上年(元和二年)十二月有關(guān),或因此之故,本應(yīng)是二月北巡改為正月出巡。二是,《章帝紀(jì)》記載此年正月的北巡,未如崔骃《東巡頌序》那樣提及正月東巡再回輿北巡,即《北巡頌》并不如標(biāo)題那樣單純寫北巡的,而是東巡與北巡合在一起的描寫,這不僅與《章帝紀(jì)》的記載不符,也似乎不合《四巡頌》的體例。筆者以為這與章帝對出巡時間的改變有關(guān),即不用古禮十一月冬至之月的北巡,而是采用類似于古禮仲春二月的出巡,而仲春二月,又應(yīng)是東巡的開始,故形成崔骃《北巡頌》中先東巡再北巡的書寫。與《北巡頌序》一致,《北巡頌》開篇即描寫章帝順時東巡,“相天功,巡東作”,“祖蒼帝于春宮”,即章帝順時東巡的經(jīng)過。省陽谷,過齊地。然后“登大梁而上遷”,經(jīng)過魏的都城大梁而北行。篇中對光武帝與明帝治理下的“神宇”,亦言“仁并春天,德與夏并”,就是指此次北巡按月講是在正月,但在遵從陰陽二氣的和合上,正體現(xiàn)了“仁并春天,德與夏并”的象喻;言漢章帝“奮帝猷以臨下兮,綏仲夏之平平”,意在指漢章帝因陰陽和合之氣的正月北巡的時間改變。而這一變革正如上文言及的對陰陽和合的調(diào)理,反映了章帝對天人和合的神圣空間的重視。

其二,這種人神交欣的和樂場面,同樣表現(xiàn)在四頌對章帝出巡目的及所收到的效果的書寫中。《東巡頌》是四頌中對章帝出巡目的寫得最為詳細(xì)的一篇。《東巡頌》與上引《后漢書·章帝紀(jì)》載元和二年二月章帝東巡相契合,在展示章帝東巡的過程中,書寫章帝此次東巡的主要目的:一是勸農(nóng)力耕,即“躬東作之上務(wù)兮,始八政于南行”;二是尊老敦孝,即文中言“褒胡耇之元老兮,賞孝行之峻農(nóng)”;三是祭祀秦山;四是諸侯助祭;五是祭祀宗廟;六是章帝崇德恢仁,釋刑法,使天下自新。以上六個方面的出巡目的使得天下呈現(xiàn)出“上下鄰紛,神人交欣”的和諧宇宙秩序。《北巡頌》最后的“載歌曰”更是把章帝順時出巡看作是得“天心”之舉,將漢章帝所到之處的一些舉措看作是光揚惠政;章帝治理的天下,則是福溢天區(qū)的太平盛世。

其三,對太平盛世祥瑞并至的書寫。祥瑞并至是和諧宇宙空間及秩序最重要的一個標(biāo)志,《白虎通·封禪》云:“德至天則斗極明,日月光,甘露降。德至地,則嘉禾生,蓂莢起,秬鬯出,太平感。德至文表,則景星見,五緯順軌。德至草木,則朱草生,木連理。德至鳥獸,則鳳凰翔,鸞鳥舞,麒麟臻,白虎到,狐九尾,白雉降,白鹿見,白鳥下。”[2](PP.283-284)四篇頌都不同程度地書寫了章帝德澤流浹,天下符瑞并至的景象,而尤以《東巡頌》為主。《東巡頌》在展示天下“沾皇澤,懷圣歡”后,“獻(xiàn)靈祐,贈帝軒”。不僅“人溫潤以清熙兮,日皓皓而光宴”,而且“瑞禳禳而仍發(fā)兮,效德輝而薦臻。鳳先御而儲祉兮,鸞既翔而贊珍。琗丹穴之肥壤兮,耀華采之繽紛。同帝摯之貞實兮,雙虞舜之來儀。配高崗之爰止兮,姷陶唐之所棲。昔有熊之上路兮,聽風(fēng)聲而協(xié)律。吁群代而罕遘兮,興有圣而而特出”。[4](P.100)鳳凰來儀,祥瑞并出,不是在漢代才有的符瑞文化,但這種源遠(yuǎn)流長的符瑞文化,經(jīng)由西漢的天人感應(yīng)及東漢的讖緯文化的浸潤,則是東漢頌世作品符瑞書寫的重要原因。在《東巡頌》中,符瑞并至在祭祀泰山時達(dá)到極點:“蹤唐路兮柴泰岳,揖天靈兮總?cè)f國。烝鴻煙兮洞杳冥,山氣升兮捷玄庭。宇清靜兮日晏貞,歙皇和兮揚天光。珍應(yīng)答兮靈鳥翔,鸑從鸞兮導(dǎo)鳳皇。風(fēng)送仰兮雨先后,被榮暢兮嘉澤澍。黃動軔兮靈祉發(fā),玄圣謀兮應(yīng)先達(dá)。雙鳳翔兮熙岳陽,奮華文兮耀玄黃。彼岱岳兮之靈場,順帝瑞兮效休祥。”[4](P.101)祥瑞紛至,也是人神和合的太平盛世的一個重要象征。

《四巡頌》對章帝順時出巡及出巡目的的書寫,顯示了漢章帝作為天子敬天、保民形象,從而也構(gòu)成了章帝出巡時天人和合、百姓安樂的政治氛圍以及祥瑞并集的太平盛世的景況。這種和合的宇宙空間秩序,也是作為處于“地中”即“天下之中”的天子上法斗極、則天行政、順時出巡的必然結(jié)果 。

三、《四巡頌》歷史感懷與洛陽為“天下之中”的審視視角

《四巡頌》還書寫了漢章帝四方巡狩時對所歷之地歷史遺跡的感懷,這與賦體中的紀(jì)行賦類似,但又有所不同,那就是以洛陽為“天下之中”作為審視當(dāng)下、評判歷史的視角。漢章帝東西南北四方巡狩,其實就暗含著洛陽為中心的地理視角,且貫穿在《四巡頌》各篇的書寫之中。如《東巡頌》在寫章帝東巡勸農(nóng)考課祭祀山岳祖廟之后,言“于是時也,風(fēng)云之所馳騁,日月之所容光。噏和氣之所滋熙,嘉土宇之昄章。喬山嵩岳,允懷和柔。遐方表外,慕德而嬉。獻(xiàn)頌聲,薦嘉詩”[4](P.100),強調(diào)中岳嵩山為中心的河洛地區(qū)“和氣”“和柔”的文化氛圍以及遐方表外,慕德而歸,天下一統(tǒng)的政治景象。這一政治局面,“逾涂山,侔鈞臺。超景亳,轪周岐。搜歷往昔之七十二,彼曾何足與爭流”[4](P.100),即逾越三代,遠(yuǎn)超往昔登封泰山的七十二君。接下來對所歷之地的所思所想,包括對先代帝王政績的吸納與超越先代政治的胸懷:“登少皞之曲阜兮,穆相佯以延佇。詠鄒魯之遺風(fēng)兮,思盛禮于尼父。過太皞于有齊兮,軾高陽于衛(wèi)墟。祀帝堯于靈臺兮,瞰禹跡于唐丘。俯三王之瑣瑣兮,仰五帝之寥寥。睨垓下之制勝兮,經(jīng)漢元于定陶。干祖宗之遠(yuǎn)績兮,庶乾乾而靡怠。”[4](P.100)而下一段的歷史感懷,則揭示了章帝超越先代君王的胸懷的原因所在:

勤殷宗之久勞兮,念周人之辛螫。顧成湯之匪偟兮,思周文之不暇。罄天旋而靡窮兮,嗟水流而不舍。邁種德于黎元兮,品萬區(qū)而長庶。國家欣而開承兮,樂我君之游豫。玄撝合于天載兮,賦政當(dāng)于唐書。德音溢于雅頌兮,風(fēng)聲揚于九韶。[4](P.100)

以上一段主要述及商周歷史,而又集中在東漢擇都“天下之中”洛陽的地理優(yōu)勢之上。班固《東都賦》云“遷都改邑,有殷宗中興之則焉;即土之中,有周成隆平之制焉”,《后漢書》李賢注曰:“《尚書》曰:‘盤庚遷于殷。’《史記》曰:‘帝陽甲之時,殷衰,諸侯莫朝。陽甲崩,弟盤庚立,自河北度河南,居湯之故地,行湯之政,殷道復(fù)興。’《尚書》曰:‘王來紹上帝,自服于土中。’孔安國曰:‘洛邑,地埶之中也。’《春秋命歷序》曰:‘成康之隆,醴泉涌出。’言都洛陽如殷宗、周成之制也。”[3](PP.1361-1362)這里所說的“勤殷宗之久勞兮,念周人之辛螫。顧成湯之匪偟兮,思周文之不暇”,即是指商周有屢次遷都的歷史,到商周兩位受命之君商湯王和周文王時,二人無暇將都城遷到“天下之中”洛陽。周文王則將定“中”的任務(wù)交給了周武王,以致武王寢食難安,至成王時方建都洛陽。這里主要是從東漢擇都“天下之中”的洛陽的視角,看待東漢王朝遠(yuǎn)超先代帝王的功績。雖然西周營建東都洛陽,但畢竟還有西都豐鎬。崔骃《反都賦(并序)》云“漢歷中絕,京師為墟。光武受命,始遷洛都。客有陳西土之富云,洛邑褊小,故略陳禍敗之機,不在險也”;其《反都賦》并云“建武龍興,奮旅西驅(qū)。虜赤眉,討高胡,斬銅馬,破骨都。收翡翠之駕,據(jù)天下之圖。上圣受命,將昭其烈。潛龍初九,真人乃發(fā)。上貫紫宮,徘徊天闕。握狼狐,蹈參伐。陶以乾坤,始分日月。觀三代之余烈,察殷夏之遺風(fēng)。背崤函之固,即周洛之中。興四郊,建三雍,禪梁父,封岱宗”,均體現(xiàn)了崔骃對洛陽處于天下之中的地理認(rèn)知。[10](PP.1102-1103)

《西巡頌》所寫章帝所到之地的所思所想,則說明了東漢擇都洛陽是東漢在西周之后政治與文化上能夠繼往開來的重要表現(xiàn)。崔骃依托《禹貢》冀州即河?xùn)|的歷史遺跡與文化,書寫章帝西巡的歷史感懷,如傳說中黃帝的葬地橋山,顓頊時的昆吾國,還有春秋時的“二文”即晉文侯與晉文公,不食周粟、采薇而食的伯夷,隱于介山的介子推。接著是“汩倏忽以容與兮,觀低回乎此土”,即是從地理空間角度的思考。此次西巡的主要是安邑,即禹治洪水后的都邑。大禹治水,足歷九州,但文中說大禹治水成功后,“來歸夫是區(qū)區(qū)兮,曾何足顧”,即言大禹治水,所歷之地頗多,而大禹卻擇都“曾何足顧”的安邑。于是發(fā)出“瞻四荒之寥廓兮,喟增思以惟古。昧結(jié)轡于三代兮,驚仁義以追五”[4](P.105)的歷史感喟。三代之后如春秋時晉國只能為霸一方,秦國與西漢皆都雍,但是“昧結(jié)轡于三代兮,驚仁義而追五”,即未能如東漢,應(yīng)天承命,真正實現(xiàn)追跡三代五帝,繼往開來,以臻王者之境。可見,西周對“地中”洛陽的確定,對東漢政治文化的影響。

《北巡頌》中對所歷之地的歷史感懷,漢章帝最為重視的還是東漢光武帝在高邑與明帝在元氏的青兗遺跡。高邑舊曰鄗,光武更名并立號高邑。元氏乃漢明帝的出生地,經(jīng)元氏之地,《北巡頌》歌頌了顯宗明帝的“烈績”:

詠顯宗之烈績兮,晞東壤之污汜。拯瘠人于隆平兮,爰差鹵而作旨。乃班膏衍而振餉兮,徹藉斂以佐農(nóng)。澤沕溢而旁浹兮,珍獸逛而來降。[4](P.107)

于時道溢天泉,德罔不懷。撝陰則魚躍,揖陽則鳳儀。雖雍容清廟,謐爾無為,垂拱穆穆,神行化馳,猶存靈于有宓之屯。展炎農(nóng)之阻,饑帝堯之诪。咨大禹之駢胝,故匪居匪遑,勖乎庶黎。均遐邇,昭幽微。揚淹滯,牧特遺。敦文教,薄威獄。放虛無,收實確。路不窮軌,樂不盡歡,行無留連,田無游盤。祈神明而求鄰兮,惟所與乎配靈。仁并春天,德與夏并。區(qū)烝六合,宇內(nèi)華榮。[4](P.107)

《北巡頌》歌頌了永平之政超越往代,猶“勖乎庶黎”,進(jìn)一步實行“執(zhí)中”的執(zhí)政理念:“均遐邇,昭幽微。揚淹滯,牧特遺。敦文教,薄威獄。放虛無,收實確。路不窮軌,樂不盡歡,行無留連,田無游盤”,從而構(gòu)建了“仁并春天,德與夏并。區(qū)烝六合,宇內(nèi)華榮”神圣和諧的宇宙空間。可見洛陽為天下之中的地理寓意,即使天子居天下之中,則天行政,以“執(zhí)中”為政治理念與實踐,實現(xiàn)“中和”的宇宙空間秩序。

《四巡頌》中的《南巡頌》尤應(yīng)值得我們關(guān)注。崔骃《南巡頌序》記載了此次章帝南巡的路線,即從洛陽至章陵,再從章陵南下,南巡楚地,臨江川,望衡山,顧九嶷。頌的正文即由這兩部分組成。首先是“于斯嘉時,舉先王之大禮,假于章陵”,即在章陵舉行祭祖大禮。對祖先的祭拜是帝王巡狩的一項重要內(nèi)容。《南巡頌》述章帝至章陵祭祖后,對劉秀先祖從長沙遷至章陵這一北遷舉措作了高度頌美,將此次遷徙與周人由岐山遷至豐鎬作比,認(rèn)為“昔周人逾岐,而漆沮作頌,漢濟江沔,胥度此邦,同基王跡,爰即大中”[4](P.103)。“爰即大中”,即指東漢建都洛陽,而把先祖從長沙遷到南陽,看作是立都洛陽的一個橋梁。其次寫章帝由章陵南巡楚地,主要是對春秋戰(zhàn)國時楚國歷史的考察評說,可以看出崔骃對東漢時楚國舊地的看法。《南巡頌》對南楚書寫,主要是從史事出發(fā),通過褒貶善惡展現(xiàn)對南楚歷史與現(xiàn)實的看法。崔骃這里主要敘述的是春秋時楚國的歷史,戰(zhàn)國時只涉及屈原。對楚國的歷史敘事,崔骃糅合了《史記·楚世家》與《左傳》中的資料,對南楚作了綜合性的歷史定性。他對楚的歷史從鬻子為文王師說起,稱贊熊繹修明制度,這應(yīng)是指周成王岐山之會,熊繹雖然在會盟中位卑但仍忠于職守,所以“善熊繹之修度”;又贊美蚡冒的篳路藍(lán)縷、以啟山林的開拓精神。但是反對楚國與周室為仇,抗衡周室的舉動,如言:“風(fēng)勁而剛銳兮,負(fù)國險而強御。宗周忽其不競兮,厥先叛而自怙。依江漢之勢阻兮,據(jù)方城而跋扈。廢王室之貢納兮,作檀威而伐克。滅文武之舊封兮,翦漢陽之列國。稍啟同以廣畿兮,侵王路而自興。距大邦而為仇兮,宜六師之所膺。”[4](P.103)崔骃認(rèn)為楚國在春秋時的廣土拓疆,是與大邦為仇的行為。然后從主述楚國歷史轉(zhuǎn)向論述楚國眾臣,有良臣如申叔時、孫叔敖、沈諸梁、伍舉、尹革、子囊、屈原,還有昏君佞臣如楚平王、費無極、蘧啟疆、楚靈王及楚世子商臣,選擇這些人物,反映了崔骃強調(diào)臣子對國要忠誠的歷史評判取向。如果以上是“瞰鄢郢之舊居”的所思,那么接下來就是敘述“察黎苗之所處”的所想,也就是南楚在楚國興起之前的歷史。《南巡頌》敘及了堯舜禹湯等先代圣王在南方的經(jīng)營,以及當(dāng)今帝王“采大禹之儉德兮,察忠孝之遺人。唯上圣之綏俗兮,慕敦樸之可遵”[4](P.103),即治國以儉,濟臣以忠,導(dǎo)民以仆,使得天下“風(fēng)率爾而高邁”,東漢王朝達(dá)到“邈商周之蔑如兮,夫何足與神區(qū)而并道。陟羲農(nóng)之遐路兮,逾五帝之峣峣”[4](PP.103-104),即超佚商周、五帝時的政治境界,歷史只有進(jìn)入東漢才真正實現(xiàn)了王道一統(tǒng)、遐邇一體的政治局面。文中亦言“建皇極以制中兮,協(xié)乾元之大和。體陶唐之晏晏兮,革歷載而承嘉”。“建皇極以制中”,語出《尚書·洪范》:“五,皇極,皇建其有極。” 孔穎達(dá)疏:“皇,大也;極,中也。施政教,治下民,當(dāng)使大得其中,無有邪僻。”[5](P.189)此應(yīng)包含都城洛陽為天下之中的含義。以上歷史感懷,也如其他三頌一樣,包含著洛陽為天下之中的文化地理審視。

崔骃《南巡頌》中以楚國為代表的南方,因劉秀先祖曾為長沙王、舂陵侯的緣故,崔骃回避了史書中記載的劉氏先祖因長沙卑濕、減邑內(nèi)徙的請求,而將南方視為圣王發(fā)跡之處。當(dāng)然,也寫到了南楚與大邦對抗的歷史,以及遠(yuǎn)古帝王對南方的文武治理。這無疑是說,在武的方面,漢代帝王效法先圣,“蠲饕餮于四裔兮,中夏康而謐清”;在文治方面,又能“采大禹之儉德兮,察忠孝之遺人”。漢以前的歷代圣王,對南方的文武治理,沒有像劉氏祖先那樣能從南方內(nèi)遷至章陵,然后完成了定都洛陽、處于地中的宏愿。將《南巡頌》與張衡的《南都賦》相較,崔骃《四巡頌》對漢代南楚的認(rèn)可便立刻突顯。張衡《南都賦》是對南都南陽的頌美,其中言:“夫南陽者,真所謂漢之舊都者也……非純德之宏圖,孰能揆而處旃。近則考侯思故,匪居匪寧。穢長沙之無樂,歷江湘而北征,耀朱光于白水,會九世而飛榮。”[11](PP.72-73)《南都賦》將劉仁減邑內(nèi)遷的請求,如實道來,即“穢長沙之無樂”,而把內(nèi)遷后的劉氏宗族的居地南陽看作是龍興之地。崔骃的《南巡頌》則把長沙與南陽看作是一體,即由長沙渡過漢沔來到南陽,再由南陽至洛陽,看作類似于周代的遷徙。這里還暗含著周起自西羌而東徙,遷鼎洛邑;東漢發(fā)自南蠻而北上定都地中的比喻。由此,再次表明了崔骃對楚地的歷史敘事,意在說明楚地在西漢長沙王吳芮及長沙定王劉發(fā)以前,都是易生叛亂之地,只有到了東漢,由于王室分封的異姓與同姓諸侯的到來,才使得這一地區(qū)人臣忠孝,民風(fēng)敦樸,從而改變了舊楚之地與大邦為仇的心態(tài),這也只有是在以洛陽為“天下之中”的大一統(tǒng)的東漢才可能實現(xiàn)的遐邇一體、六合同風(fēng)的政治局面。

《四巡頌》各篇漢章帝出巡的歷史感懷,有對所歷之地先代帝王與先圣的緬懷,也有超越先代帝王的胸懷。緬懷與超越之間顯示出章帝以洛陽為“天下之中”巡行天下時的文化地理的審視視角。可見,洛陽為“天下之中”這一集地理、文化與民族為一體的地理觀的豐富內(nèi)涵在評判當(dāng)下政治、審視歷史時所起到的重要作用。

《周禮·大司徒》中對“地中”即“天下之中”含義的界定,在現(xiàn)實中是很難找到“天地之所合也,四時之所交也,風(fēng)雨之所會也,陰陽之所和也”“百物阜安,乃建王國”這么一個地方的。這應(yīng)是早期中國定義“天下之中”的象數(shù)思維與思想推衍,是對“天下之中”地理觀的人文建構(gòu),以此說明“地中”即“天下之中”洛陽在“建王國”中的重要意義,在本文中即表現(xiàn)為:一是“天下之中”所具有的和諧人與自然關(guān)系的象喻特征;二是地理處“中”,包含著“地中”與“天中”的交相輝映,并借助北極居中、眾星拱之的天象和優(yōu)勢,達(dá)成了“地中”王權(quán)合法化的地理自證,同時也使“中”成為天子則天行政以實現(xiàn)和合宇宙空間的重要法則;三是以“王者必居天下之中”的地理優(yōu)勢與文化思想作為超越往代圣君明主的依據(jù)。以上三個方面說明洛陽為“天下之中”這一地理觀,不僅影響了崔骃《四巡頌》對漢章帝四次巡狩的書寫,而且反映了東漢“尚中”的政治理念及文化思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