神探狄仁杰，不懼鬼神

何承波

經(jīng)受住時間錘煉的，才是經(jīng)典。

這句話，放在2004年《神探狄仁杰》和2006年《神探狄仁杰2》兩部作品中，是個鮮活而生動的概括。兩部作品以粗陋的面目，誕生于技術(shù)過剩的21世紀(jì)。長期以來，它因制作不夠精良，土里土氣，沒有明星光環(huán)，而備受冷落。即便2012年碰巧撞上了一個捏造出來的熱梗（元芳體），它依然沒有贏得所謂的流量紅利。

如此又過十年，無劇可看的年輕人，開始了集體性的考古儀式。有關(guān)《神探狄仁杰》的討論，重新走進了各大網(wǎng)絡(luò)社區(qū)。在B站、知乎、豆瓣，越來越多的人，開始重新關(guān)注這部制作粗糙的古早推理探案劇，造梗、玩梗等社群儀式也隨之興盛。

在新的觀影語境中，重新審視本劇的經(jīng)典性，似乎有了必要。

與歷史正劇不同，古裝推理探案劇，是高度類型化的，具有商業(yè)屬性，要滿足大眾的娛樂需求。但如何超越這個框架的禁錮，開辟一個啟示性的審美空間？《神探狄仁杰》或許可以提供答案。

窮酸的杰作

作為國民神劇，《神探狄仁杰》邁向經(jīng)典的歷程，其實存在諸多公共記憶層面的偏誤。

那句人人皆知的網(wǎng)絡(luò)語，“元芳，你怎么看？”其實并不是劇中臺詞，而是憑空捏造。導(dǎo)演錢雁秋曾找來四位場記，查找了180多集劇本，并沒有找到這句話。它留給觀眾一種負面印象：雷人且重復(fù)的臺詞套路。除此外，“大人真乃神人也”“我有一種隱隱的感覺”“于是，一個推論就產(chǎn)生了”等，也多被當(dāng)時的網(wǎng)友調(diào)侃。

的確，2004年播出即成為收視冠軍之后，這個系列并沒有“長青”。第三部收視率下滑，隨后主創(chuàng)分道揚鑣，至此一蹶不振。就算是質(zhì)量最高的前兩部，在十多年前，豆瓣評分也僅為8分上下，然而如今該劇漲到了9.1分—是時間的淘洗，讓它榮登神作的殿堂。

《神探狄仁杰》在制作上，的確窮酸，甚至業(yè)余。作為古裝劇，穿幫鏡頭隨處可見，比如顯著的電線桿、消防栓、轉(zhuǎn)動的巨大摩天輪等。業(yè)余則體現(xiàn)在群演身上，緊張嚴肅的場合，有笑場的，也有抽煙的，甚至還有露出手表的。

許是資金匱乏，本劇外景場景也反復(fù)利用，濫竽充數(shù)。演員更是如此，一個龍?zhí)籽輪T，可能出現(xiàn)數(shù)十次。比如劇中張環(huán)、何竟，他們的面孔和身份，變幻萬千，數(shù)都數(shù)不過來，一會兒是無名官員，一會兒是士兵，轉(zhuǎn)頭馬上就當(dāng)起了吃瓜群眾。網(wǎng)友玩梗，借劇中反派組織的稱號“X靈”，送其外號“套靈”（龍?zhí)字`）。觀眾樂此不疲地尋找張環(huán)，戲稱為“偵環(huán)傳”。而那些被揪出來的電線、消防栓，也被親切稱作“大周科技”。

放到今天的流行語境，本劇可以說是土里土氣，沒有偶像明星，主角大腹便便，老態(tài)龍鐘，看上去毫無熒幕魅力可言，不見作為探案劇標(biāo)配的俊男靚女。

飾演狄仁杰的是梁冠華。1998年在《貧嘴張大民的幸福生活》中，他以張大民一角為觀眾所知，因在話劇《蔡文姬》中飾演性格復(fù)雜多變的曹操，被導(dǎo)演錢雁秋看中，請來演狄仁杰。

但他年齡太大，體格肥胖，遭到制作方否決；后者更想借鑒《少年包青天》，打造一個青春偶像版的狄仁杰。

拍過離經(jīng)叛道的《西游記后傳》的導(dǎo)演錢雁秋，這次依然想叛逆一回，他要呈現(xiàn)不一樣的狄仁杰，堅持自己所選。

“你長得像鷹似的，人家一看就知道你就是逮耗子來的，你自身像一個挺笨的耗子，他就不會防備你。”“扮豬吃老虎”，是梁冠華自詡的優(yōu)勢。

第一部拍攝時，恰逢非典疫情，剛開拍，眾人就遭到了隔離，劇組難以正常運行，加上錢雁秋極致壓縮成本，本劇最終呈現(xiàn)了一種粗糙的質(zhì)感。

不知道是不是因禍得福，隔離期間，導(dǎo)演和主演們被迫鎖在酒店里，專研大唐歷史，做足了劇本上的準(zhǔn)備。加上錢雁秋本就高超的劇本寫作，一部“粗糙的杰作”，就這樣誕生了—與眾不同的狄仁杰，與眾不同的推理探案。

在形式和思想兩個層面，它比國內(nèi)大多數(shù)同類題材都多走了一步，至今無人超越。

探案劇集大成者

中西方推理小說和影視劇，有著顯著的差異。

一部“粗糙的杰作”，就這樣誕生了—與眾不同的狄仁杰，與眾不同的推理探案。

無論柯南·道爾還是雷蒙德·錢德勒，其筆下人物，多是以偵探作為職業(yè)，游離于社會主流治理體系之外，在灰色地帶活動。因此，這些職業(yè)偵探的性格底色相當(dāng)復(fù)雜，或孤僻，或陰戾，或狡黠，甚至可能具備犯罪或反社會的人格。

相反，中國古典推理探案三巨頭，從狄仁杰到包青天，再到宋慈，無一例外，他們都服務(wù)于國家治理體系，其人格輪廓分明，理念確鑿無疑，是正義、公平的絕對化身。

但狄仁杰有些特殊。一個絕對的清官形象，在民間流傳數(shù)百年后，經(jīng)由來自荷蘭的漢學(xué)家高佩羅一番改造，一躍成為一名西式偵探。

從“判官”到“偵探”，推演事實、琢磨細節(jié)，狄仁杰形象的推理性，得到了補足。錢雁秋版狄仁杰，故事雖為原創(chuàng)，但角色的譜系脈絡(luò)有所延續(xù)。不像一眾推理創(chuàng)作者那樣，他拋開了港臺影視的公案傳統(tǒng)，也不打算拾日式推理之牙慧，而是在高佩羅的思路上，加入了本格推理、社會推理，再融入中式傳統(tǒng)的權(quán)謀斗爭、武功俠義，并編入關(guān)于中國歷史政治的宏大敘事，野史、正史，虛虛實實，信手拈來。

這種大亂燉，并沒有顯得違和。高超的劇本寫作，輔以嫻熟的現(xiàn)代懸疑的影像語言，錢雁秋成功營造出陰森而詭譎的大周政治社會生活畫卷。放在今天看，《神探狄仁杰》系列，也是中國推理探案劇的集大成者，其復(fù)雜恢弘的氣象與格局，是前無古人、后無來者的。

《神探狄仁杰》第一部第一集，便以這種奇崛的方式展開。大漠中，一場謀殺后，鏡頭流轉(zhuǎn)，街頭巷尾，百姓交頭接耳，皇宮內(nèi)，武則天與議和使團的晚宴正進行著，一派歌舞升平。但不安的氣息，已經(jīng)隱隱浮現(xiàn)。引而不發(fā)的敘事，快速勾勒了大周與突厥之間的戰(zhàn)爭危機，盤根錯節(jié)的勢力，正在暗處涌動。

一番渲染，狄仁杰才出場，他被貶在外，在公堂上斷一起不痛不癢的小案子。殊不知，詭異黑影，已悄然而至。

盡管各個案子切入角度不同，通常由一些不起眼或者不相關(guān)的命案引發(fā)，但無不牽連出驚天巨案，且每一樁都扣準(zhǔn)了武周與李唐的隱秘斗爭。那些遭到武則天血腥清洗和迫害的李唐后人，蟄伏在陰暗角落，暗中勾結(jié)不同勢力，密謀反擊奪權(quán)。

裹挾其中的，不僅是天下蒼生，也包括狄仁杰自身。不同于那些激進的反武力量，狄仁杰是溫和李唐派。他骨子里同情李唐的遭遇，但又將其無能和平庸看在眼里，反而覺得武則天的治理才能，或許更利于社稷蒼生。然而，他與武則天的關(guān)系，卻極為復(fù)雜，七分君臣，兩分知己，還有一分警惕和防備。狄仁杰深知，這種不信任的裂痕，稍不留神，就可能萬劫不復(fù)。

因此，鬼魅與驚恐，不僅表現(xiàn)為敘事氛圍、情節(jié)沖突，更滲透到了人心深處。

整個系列最陰森的故事，莫過于第一部的第三案，《滴血雄鷹》。故事中，武則天噩夢連連，堅信有惡鬼糾纏，另一邊，全國各地?zé)o頭兇案頻發(fā)，那些沒有戶籍的流人，紛紛被斬下頭顱和手臂，現(xiàn)場留下一只鮮血滴出的雄鷹。

隨著狄仁杰的調(diào)查推進，一個原本應(yīng)該死去幾十年的人，重現(xiàn)于世。最終，這位無頭將軍，踏著前朝才有的汗血寶馬，在他和李元芳的面前，在其驚魂未定的目視中，砍下了自己要保護的證人的頭顱。

昔日之罪孽，衍變成今日之鬼魂。種種故事，無一例外，都指向了那些被遮蓋、被操控的慘重歷史。如果只以厚黑學(xué)視角看狄仁杰的左右逢源和老謀深算，那可能會忽略這個角色真正的底色。

正是這一點，讓這個通俗的大眾文化產(chǎn)品，具備了超越性的審美空間。

真相之上

推理小說盛行的英國，曾流傳這樣一句諺語：真相是時間的女兒。

這句話的意涵比較復(fù)雜。一來，“時間會證明一切”，真相可以是時間的必然產(chǎn)物；其次，作為時間的女兒，真相也可以是任人打扮的小姑娘。

1951年，英國女作家約瑟芬·鐵伊，出版了歷史推理小說《時間的女兒》。小說主角，是一個臥病在床的探長，百無聊賴中，他看到了理查三世的畫像。因生來對他人面部表情格外敏感，這位探長展開了對理查三世的推理。理查三世是教科書上臭名遠揚的篡權(quán)者，謀害了自己的兩個侄子，其中一個還是王位的合法繼承人。

昔日之罪孽，衍變成今日之鬼魂。種種故事，無一例外，都指向了那些被遮蓋、被操控的慘重歷史。如果只以厚黑學(xué)視角看狄仁杰的左右逢源和老謀深算，那可能會忽略這個角色真正的底色。

于是，這位探長便試圖找出歷史敘事的謊言與不合理。

《神探狄仁杰》所面對的武則天，同樣是篡位者，也留下了殺害親生孩子的民間野史傳說。但與解構(gòu)歷史權(quán)威敘事的鐵伊不同，《神探狄仁杰》要面對的，是直面真相與權(quán)力本身的沖突。

《神探狄仁杰》的故事，大多始于狄仁杰重返朝堂，最終又以遠離權(quán)力中心而終。他知曉真相最多，深知歷史之黑暗，也知人心之不可直視，更清楚一點：權(quán)力與真相的博弈，終將導(dǎo)致他的覆滅。逃離，是唯一的自我保全手段。

在諸多公案小說和探案影視作品中，真相是對不公者的補償。探案者，往往是這種補救機制的意志代行者，他們剛正不阿、為民除害、不畏強權(quán)，是正義之理念的化身，是國家正義的象征。

公案小說中的判官狄公，正是如此。高佩羅將其改寫成追求純粹真相的“偵探”。而到了錢雁秋這里，他再次翻轉(zhuǎn)，施予狄仁杰更現(xiàn)代的追問：不可抗衡的權(quán)力之下，如果真相可能帶來更大的災(zāi)難，導(dǎo)致更大的不公，他將如何抉擇？

在野史中打轉(zhuǎn)的錢雁秋導(dǎo)演，顯然沒有打算追趕《大明王朝1566》等正劇的史詩氣魄。相反，他更多是鉆進故紙堆，走向歷史的陰影。如果說，推理是走向真相的一種冒險，那在錢雁秋這里，這個過程必然意味著權(quán)力、人性、欲望的博弈與拼殺。所以，這個推理冒險，并不完全是走向一種純粹的正義，至少，那不是真正的真相。

在回答真相何處尋之前，不妨先解答一下，這場推理的冒險，究竟抵達了哪里。

整個《神探狄仁杰》系列是單元劇結(jié)構(gòu)，然而，故事之間看似無關(guān)，實則環(huán)環(huán)相扣，尤其是每一部的最后一案，都存在一個隱含的主題。第一部結(jié)尾處，狄仁杰并未向武則天揭曉真正的兇手，只留下一句“陛下難道真的想不出嗎？”

鏡頭下，武則天滿臉凄涼陰森的表情，故事至此完結(jié)。

整個《滴血雄鷹》的故事，都籠罩在陰森恐怖的氛圍里，厲鬼具現(xiàn)，更接近一種表現(xiàn)主義手段，是心神的外化。在這里，武則天終于失去了以往的威嚴。她的一生，都在政治漩渦中掙扎，兒子女兒、兄弟姐妹、過去的朋友，都成了她的敵人。死亡、背叛和殺戮，伴隨她一生。

在這里，真相的意義，再次被消解。對于武則天來說，是誰已經(jīng)不重要，或者她本就知道，只是拒絕承認。重要的是，真相只揭示了一點，她已被權(quán)力吞噬，陷入可悲而孤獨的境地。

那句英國諺語“真相是時間的女兒”還有后半句，“真相不是權(quán)威的女兒”。

到了第二部最后一案《血色江州》，真相則更具諷刺性。辭官的狄仁杰，來到江州五平縣，在歡樂的釣魚時光中，卷入了當(dāng)?shù)貝喊缘募姞帯＝又?dāng)?shù)毓賳T豪紳相繼被錘殺，連環(huán)殺人案背后，一樁涉及皇權(quán)黑暗面的陳年往事，浮現(xiàn)在狄仁杰的腦海中。隨著謎底揭曉，狄仁杰最終發(fā)現(xiàn)，所謂真相，不過是武則天操控下的一種結(jié)果，而他只是用來消滅真相知情者的棋子。

然而，向武則天奏報案情時，他照例隱瞞了一些事，以保全一些雖然作惡但本質(zhì)良善之人—在奏折中編造謊言，并不是第一次；第一部第一案末尾，他就拒絕告知那份密謀造反者的名單。對他來說，對抗強權(quán)，悲憫弱者，真相才具有意義。

那句英國諺語“真相是時間的女兒”還有后半句，“真相不是權(quán)威的女兒”。

其實武則天對此心知肚明，狄仁杰也明白這一點，所以，他能做的，就是一次次地遠離權(quán)力中心。

狄仁杰似乎總是如此神通，到了“多智而近妖”的地步。

但他并非總是如此，第一部的最后一案，“無頭陰兵”面前，智力卓絕、不信鬼神的他，還有武力超群、佛擋殺佛的李元芳，無不被恐懼震懾，呆立原地，眼睜睜看著自己所保護的老人，被殘忍砍殺。

這是他們生命中最慘重的一場教訓(xùn)，此后，他們學(xué)會了一個東西，它叫勇氣。

有勇氣，不信鬼神之人，也將不懼人心的“鬼神”。