黃茗婷

鏡頭對準佘詩曼。
48歲的她,扛住歲月的侵蝕,闊別6年后,回巢加盟臺慶劇。
《新聞女王》熱度炒起,她順勢加冕女王,三封視后,食盡大女主紅利,讓港劇市場在風雨飄搖之際,暫覓一處避風港。
獨立女性,職場斗爭,封心鎖愛,終成女王。大女主式的爽劇敘事,成為當下影視市場快消品,卻也變得同質且廉價。
資本的侵入,工業化的生產,相同的公式,相似的臉譜,讓女性“成長”的影視化創作,只有“成功”,而看不到“長大”。“大女主”華麗長袍下,是慕強和貪權的本質,是社達主義與叢林法則的內化,而不見人的價值與權力的反思。
從前佘詩曼演過的大女主,絕不是那么單調而重復的。
看著她的臉,眾多角色臉譜逐幀在腦海放映,突然,放映機停下轉動般,記憶停留在一套清宮造型上。旗頭、步搖、斗篷,董佳·爾淳,黛眉輕蹙,背后紅墻青瓦,白雪薄蓋。盡管冬日暖陽傾瀉,卻令人倍感冷清陰森。
庭院深深深幾許,金枝玉葉,情灑宮闈處。可嘆帝王留不住,徒留雪地飛鴻去。
20年過去了,《金枝欲孽》在終局留下的懸念,仍在牽扯幾代觀眾的心。
在天理教叛亂中,爾淳逃出宮外后,有安身于安茜那個開滿小黃花的故鄉嗎?與她一同出逃的安茜,在身受暗箭之后有無得救?全劇唯一幸存的男性角色孔武,是否后悔為了功名利祿闖入皇家禁地?留守宮墻之上的如妃,是否懷念在死后還被用來爭寵的親生骨肉?葬身火海、相擁而死的玉瑩與孫白楊,一生權斗只換來最后一刻的情動,是否值得?
情欲與權力交織成籠,圍困金絲雀,籠中互斗,難有清醒之人,如何能沖破這千年的牢籠,逃出生天?
導演戚其義自己也不知道。他只知道,自己“最關乎人性”,“人性很有爭議性,也會給大家帶來共鳴”。
而《金枝欲孽》的價值,不僅在于其是宮斗劇的開山之作,還在于能看見人、人的價值和人性。
這才是一部經典劇作的內核,而非《新聞女王》的“爽”感可以比肩。
2003年,憑借“天地三部曲”,戚其義已在TVB確立“金牌監制”的地位。但他已對那套豪門商戰的男人戲感到倦怠,他想做一些“自己以前沒做過的”。
他繼續找到老搭檔編審周旭明,一年的時間里,他們手拿著報紙研究,比較時政、家庭、婚姻、女性等話題和新聞,著手研究女性群像戲。很快,《金枝欲孽》頭20集的劇本出來了。
有別于過往金庸武俠劇里的江湖兒女的愛恨情仇,或是時裝劇里都市職場的男歡女愛,《金枝欲孽》將故事背景放置于紫禁城,借后宮佳麗相互傾軋,以身體勞動(懷上龍胎)和情緒價值(奉命服侍),來博得皇上賞識,妃嬪封號,可比喻現代職場白領的生存法則。
這意味著,《金枝欲孽》其實是披著古裝外衣的現代職場劇,是以當代人的視角去剖析后宮場域里的生存斗爭,其內核,是現代的,進步的。
一場戲便可體現《金枝欲孽》的現代視角。
婢女素櫻被當作替罪羔羊而無辜冤死,庶民孔武為她出頭,將她遺留的笛子放諸太廟牌匾之后。如此一來,帝王妃嬪每每拜祭先祖時,就是“主子向奴才叩頭”。
當創作者拋棄了對弱者的同頻共情,轉而將聚光燈對準上位者,他們無法再有理想和能力想象一個眾生皆平等、一切皆有可能的世界。
顛覆君臣之道的立意,寥寥幾筆,干凈利落,讓人不得不贊嘆戚其義的鬼才。
20年后,盡管《新聞女王》繼承了香港職業劇的專業精神,大幅度展現了新聞專業主義和新聞倫理職業道德,但《新聞女王》里的一眾小人物,許詩晴們、徐曉薇們,缺乏理想,只有利益,甘心聽受上司的擺布和操縱,作為新聞從業者,不探究精進業務,反而互相使絆,服侍上級,斟茶遞水,伏低做小。
打工人,只剩打工,而無人格。
哪怕她們想過也試過反對、反抗、反擊。
但對不起,當下編劇們的視角決定了,文慧心才是主角,一個坐穩在女王寶座的上位者,缺乏對下位者的同理心,只有無盡的打壓和手段。
當下職場劇的視角,不再是辛勤打工的白領等小人物,而是貪權戀戰的上司們。
與《新聞女王》同期播出的《以愛為名》,同樣以記者為主角,也不過是披著“職場劇”外衣的“霸道總裁愛上我”,花著公費談戀愛。
如今,大多數影視劇都像摻了工業糖精和人工奶油的甜點,變成了艱苦生活里的調劑品、娛樂品。而我們還心安理得地發明了一個叫作“文化垃圾”的名詞,以此調侃這些只為盈利達到商業目的而不為啟蒙伸張文化價值的工業產品。
這讓人不得不發問:影視劇曾經負擔著的啟蒙和覺醒作用,去哪了?
這個答案,連《新聞女王》也無法回答,因為這也不過是內地“爽劇”公式配上了港式調味的出品。
文慧心用盡手段,不過是為了保全自己的地位與權勢,向前溯源,參與權斗是SNK內部的老規矩,文慧心卻無法也無心、無力做那個改寫規則的人。她只能服從、內化弱肉強食的叢林法則,用相同的方法欺壓手下、討好上級。
成王敗寇,屠龍者變惡龍,只有強者才有道德和話語權,本質上依然逃不掉毛尖那句被用爛了的判詞:“影視劇就是全中國最封建的地方,按地位、財產分配顏值,按顏值分配道德和未來。”
當創作者拋棄了對弱者的同頻共情,轉而將聚光燈對準上位者,他們無法再有理想和能力想象一個眾生皆平等、一切皆有可能的世界。
這注定了作品的視野會是狹窄的、陳舊的、保守的,甚至是倒退的;理想主義的消逝,是當下這個階層固化、寒門難出貴子現實的寫照。
種種離經叛道的設定,決定了《金枝欲孽》在清宮戲中的先鋒意味。
在深宮,皇后、貴妃不再是宮斗“常勝將軍”,婢女可以冊封成妃,妃嬪不愛帝王,而去愛御醫侍衛。
這種正史與野史交雜、朝廷與后宮重疊的故事,成為不少古裝戲的范式。如2002年面世的《孝莊秘史》,將大玉兒放諸皇室貴族男性權力關系網中。
但《金枝欲孽》大膽和新穎之處在于,清宮劇中,皇上的存在被淡化,其出場戲份并不多,甚至可能只用一頂帽子作為皇權的符號。但劇中人物句句臺詞、步步算計,爭寵不是因為皇上是心愛之人,而是因為恩寵是后宮三千佳麗生存的籌碼。
這是一種隱喻,在偌大的紫禁城里,唯有權力可以左右人的命運。
在這既定的命運中,人該如何自處,是聽信、服從、甘受權力的擺布,還是奮起反擊?
戚其義不著急告訴觀眾答案。師從韋家輝的他,學會了以錯綜的人物網絡和復雜的情節來講述人性的故事。
向前溯源,韋家輝深受古龍小說中俠義江湖傳說的熏陶。這或許可以解釋,無論是韋家輝的《大時代》《義不容情》,還是戚其義的《創世紀》《金枝欲孽》,都是名利權力和人性的交織,用大開大合的故事渲染人性黑白。
上一代香港文藝創作者,是在中國武俠小說的影響下長大的,繼承一代文人風骨,將俠義精神刻寫在血緣脈搏中。只不過,有人寫黑幫,有人寫商戰,有人的地方,皆是江湖。
在后宮這片江湖,難得見到鋤強扶弱的俠義,卻處處可見權力異化、摧殘人性的戲碼。
爾淳從小與親姐姐失散,被太監徐萬田收養,被當作朝廷斗爭的棋子,選送入宮。為穩得前朝地位,她早早地學會了將權謀當作生存方式,習得工于心計、心狠手辣的手段,不斷設局,為的是陷害“好姐妹”玉瑩,以此鏟除爭寵的對手。
如妃16歲入宮,只學會了爭寵的生存方式。她將得寵的陳妃以白綾處死,更可以為保衛地位殘忍催生自己的早產兒,而又在被打入冷宮后營造慈母人設,甚至用小格格早已沒有體溫的尸體來博得皇上的最后悲憫。
《金枝欲孽》成為一代經典,澆灌大批網文和影視生產者。后來的《美人心計》《宮》《延禧攻略》等劇皆摹了這一范本,其中最豐碩的成果,是《甄嬛傳》。
掌事姑姑安茜在宮中作為婢女忍辱負重,為人和善,只求年齡到了可以出宮孝順祖母。在得知祖母被皇后暗殺后,她放棄了出宮的自由,用計謀吸引皇上注意,一夜得寵,被冊封為貴人,地位攀升,而又討好皇后,笑里藏刀,只為獲得信任,趁其不備,為祖母報仇。
在后宮這四方天地之間,女性互相戕害,夾雜皇權等級秩序,鍛造了宮斗戲的戲劇框架。《金枝欲孽》成為一代經典,澆灌大批網文和影視生產者。后來的《美人心計》《宮》《延禧攻略》等劇皆摹了這一范本,其中最豐碩的成果,是《甄嬛傳》。
2007年,網絡作家流瀲紫在《金枝欲孽》啟發下,開始在博客創作更新小說《甄嬛傳》,而后被鄭曉龍影視化。
《甄嬛傳》學會了《金枝欲孽》那套步步驚心的宮斗法則,皇后為鞏固地位暗中毒害龍胎,妃嬪則互相設套維護獨寵,甄嬛從選秀前金蘭結義,到爭寵時反目成仇。
“黑化”后的甄嬛,舍棄了“愿得一人心”的愛情理想,拜倒在后宮那套“若不是對別人狠,只怕別人會對你更狠”的法則之下,堅守著那套嫡庶尊卑的秩序,維護了她作為世家大族和“熹妃”的顏面。
這些性格復雜的女性角色,成為壞人,并非她們的本意;她們的壞,是得不到就要被毀滅的警告,是叢林法則的威脅。
那她們能有別的選擇嗎?
“是生存,還是毀滅”之外,還有一條路,那就是逃離。
甄嬛一度逃離凌云峰,但她偏偏選擇了歸來,這是屈從的開始,也是《甄嬛傳》保守的一面。
來到終局,鈕祜祿贏到了最后,她不過28歲,依然一頭青絲,但早已安坐高位,成為皇權的既得利益者,然后以“皇太后”的身份,催促著下一批女孩走進森嚴的皇家禁地,為帝王家傳宗接代,加固那套上千年的皇權制度。
這樣的命運,對于皇權之下一代又一代的后宮女子,不過是悲劇的輪回。
但《金枝欲孽》與《甄嬛傳》不一樣,前者誓要將“君君臣臣父父子子”那套腐爛了千年、發臭了百年的尸體肢解。
同為太醫,《甄嬛傳》的溫實初是忠實的下臣、皇朝制度的工具人,只能眼看著甄嬛和沈眉莊在后宮斗爭的深淵中步步淪陷。
但《金枝欲孽》的孫白楊,曾站隊“如妃黨”,但后期也厭倦了爾虞我詐的暗斗,而保持作為人的悲憫,對后宮妃嬪有勸解寬慰之心,甚至來到結局,他還在幻想著帶走玉瑩和爾淳。

私自逃出后宮是死罪,但與其“以笑的方式哭,在死亡的伴隨下活著”,不如大膽搏一回。
《甄嬛傳》做不到的,是對皇權的反抗和批判;學不來的,是向往自由的勇敢和叛逆。
《金枝欲孽》以天理教騷擾秀女入宮開場,以天理教闖入神武門落幕。
一支亂箭擊中乾清宮的門匾,叛徒攻入紫禁城,皇帝落荒而逃,后宮人心渙散。矗立數百年的紫禁城,紅墻黃瓦依舊,但秩序已然崩壞,頃刻間,皇權的圍城正在解體。
入宮時,秀女們坐著破爛馬車風塵仆仆地趕來;出宮時,亡命妃嬪在硝煙濃濃中逃離。
當初做伴而至的玉瑩和一眾秀女,前者與孫白楊相擁葬身火海,后者散落成塵土,化作這宮墻的殉葬者。
只得爾淳和安茜,在孔武的護衛下,二人逃出宮墻。然而,安茜身受暗箭,血染斗篷,靠在孔武身上,顛簸在這茫茫雪天里,安靜地等待死亡的來臨。
時代變換到現代,封建宮墻被炮彈打穿了,但權力對人的異化并沒有停止,反而在科層制和優績主義的加碼下,筑成看不見的圍墻,而那座圍城,名為“職場”。
“好一似食盡鳥投林,落了片白茫茫大地真干凈。”《金枝欲孽》用滿盤皆輸的悲劇,予我們的靈魂以沉重一擊,也向TVB下坡之路的黃昏里,灑下一抹余暉。
拋開“宮斗”的外衣,《金枝欲孽》講述的其實是女性在權力的角斗場里如何活下去的故事。時代變換到現代,封建宮墻被炮彈打穿了,但權力對人的異化并沒有停止,反而在科層制和優績主義的加碼下,筑成看不見的圍墻,而那座圍城,名為“職場”。
2023年主演鄧萃雯在接受本刊訪談時,曾分享過港人在2004年看劇的心理:將《金枝欲孽》當成職場劇來看。《甄嬛傳》長紅不倒,也離不開各種影視博主以職場視角對其劇情的拆解分析。
但大部分人,其實是無法成為“甄嬛”的。因為鈕祜祿·甄嬛的“大女主”模式,出身正統世家,習得琴棋書畫,七分長得像皇帝“白月光”純元皇后,選妃前后、宮廷里外,皆有照應。這種設置,過于理想,甚至是空想。
而《金枝欲孽》更為真實的是,四旦雙生的角色中,安茜、爾淳和孔武三人,均具有強烈的底層色彩,而最終也是他們三人能逃出那狹窄的四方天地,它同樣理想主義,但反叛得更加徹底。這樣的高度,令《金枝欲孽》在TVB歷史上后無來者。
可惜,世事變改,如今的TVB,管理不善,人才流失。曾志偉曾言,15年前他帶團隊至內地,是來分享怎么做節目,“現在是跟內地學怎么做節目”。
在2019年,戚其義也搭上了北上拍片的尾班車,卻落得了遭劇組除名的結局。他一度獲得《傳奇大亨》的導筒,但男主角張翰強勢要求更改劇本,與戚其義產生不和,而《傳奇大亨》播出后,豆瓣評分3.5。
世道變了,來到“演員大過導演”的天下,資本掌握了文藝生產的方向盤,商業思維催使影視流水線機械地復刻所謂的成功案例。這樣的模式,難出好作品,遑論要有一代經典。而TVB迎來自己的下一部《金枝欲孽》,還要等多久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