少年，一直在路上

直到我上小學那會兒，村子通往鎮子的路仍是一條南北走向的土疙瘩路。這條路不寬，剛好夠兩輛拖拉機錯肩而過。這條路最讓人頭疼的是，春天大風忽起，揚塵滿天迷人眼；夏日雷雨驟至，又會變得泥濘不堪，一不留神就會摔人一身泥。唯有到了秋收季節，路兩旁的麥田金黃一片，連著遠處湛藍的天空，美得像一幅油畫。這條土路很長時間沒有正式的名字，人們干脆直接稱它為“一大馬路”。

我喜歡站在村口守著一大馬路，踮著腳盼望爸爸從路的盡頭出現。從鎮子回來，他的包里一準兒裝著圖畫書或玩具。在小小孩童的心里，這絕不是一條普通的土路，它充滿魔法，不斷向遠處延伸，連接著一個未知而又神奇的世界。

終于，我到了上學的年齡。我和同村的阿榮一起去鎮上的小學報到。沿著一大馬路一直往南走四十多分鐘，就能走到鎮子。學校正好位于鎮子的中心，幾排灰瓦白墻的房子被圍墻圈了起來，大鐵門上寫著“好好學習，天天向上”。小學對面就是百貨商店，雖說只有八間連著的門頭房，卻是我放學后最留戀的地方。自動鉛筆、帶香味的橡皮、田字方格本，還有我喜歡的玩具都是在這里買到的。

我和阿榮做了同桌。他是個個頭兒很高、整日流鼻涕的男生。很多人不喜歡他，他偏喜歡跟著我，看在他幫我背書包的分兒上，我宣布有我“罩”著，誰都不能欺負他。我們每天板板正正地坐在教室里，跟著老師念著并不標準的漢語拼音“a、o、e”。

清晨，我和阿榮手牽著手走在路上，太陽從地平線升起，已是躍躍騰空的“旦”字。黃昏，土路灑滿金色，我和阿榮披著晚霞，一前一后追著大白鵝，大聲喊著“鵝鵝鵝，曲項向天歌”。

期末考試，我考了“雙百”，爸爸獎勵了我一套書——《丁丁歷險記》。我邊看邊給阿榮講。我講得眉飛色舞，他聽得全神貫注。到了夜晚，我們不肯睡去，躺在白天被太陽曬過依然溫熱的屋頂上，望著滿天的星星。阿榮問我，外面的世界到底是什么樣的，我支支吾吾沒能回答。睡眼惺忪中，遠遠的銀河也變成天空中一條寬寬的馬路，流星劃過，像有人淘氣地跑來跑去。

快到四年級的時候，一大馬路變成了平整寬闊的柏油路，鎮子的路口豎起交通信號燈。在這之前，我只在課本上看到過信號燈。我和阿榮興奮地繞著電線桿，歡快地拍手唱著：“紅燈停，綠燈行，黃燈亮了等一等?！?/p>

一大馬路上的車子越來越多，三輪車、小汽車、客車，時而有大貨車呼嘯而過。阿榮為了躲避車輛摔了一跤，腿上打了石膏，在床上躺了大半個月。我坐在床沿晃著雙腿給他講故事，也給他講新來的支教老師的趣事。

來支教的老師是一名剛畢業的大學生，充滿活力與神氣。他熟練地操作著電腦，輕輕一點鼠標，一個多彩絢麗的世界通過投影儀映在教室的土墻上。他說，外面的世界很大很大，絕不只是眼前的這座小鎮，每個人都應該走出去看看。

那一刻，我的心底隱隱有了一個想法：書本里的世界、電腦里的世界，還有一個屬于我的世界在遠方等待著我。

我順利考上了初中和高中，阿榮也一路陪著我。他說，我考到哪里，他就考到哪里。初中和高中在更遠一些的縣城，縣城比我們的鎮子大了許多，有電影院、快餐店，百貨商城也是五六層樓，當然還有更多的信號燈。更重要的是，學校竟然有圖書館，可以讀更多的書，能看到更多與眾不同的世界，這讓我如魚得水。

語文課上，老師看我發呆，打趣說：“你也在像莊子一樣神游天地嗎？”課本正翻到《逍遙游》：“北冥有魚，其名為鯤。鯤之大，不知其幾千里也……”我回答時有些遲疑：“鯤會不會遇到紅綠燈，如果遇到了會怎么辦？”同學們笑我一定是學傻了。老師卻饒有興趣地說：“它也許并不會遇到紅綠燈，因為它在飛?！蔽乙粋€激靈，飛？不只是沿著一大馬路跑，還有可能飛起來，飛向無限遙遠的天空。老師在黑板上寫下“海闊憑魚躍，天高任鳥飛”。在他的目光中，我看到了贊許與期望。

自知是個笨小孩，接近夢想最快的方法就是努力。每天陪伴著我的是浩浩湯湯的題海，守著規則，背著規則，更在這些規則中找到了自己的人生方向。

我如愿考上了省城的大學，爸爸歡喜地開著面包車送我去報到。阿榮來送別，他高考落榜，準備回家幫父母務農。他略有遺憾：“真是抱歉，只能陪你到這里，你要繼續向前啊！”

我揮手和他告別。車駛出村子，穿過一大馬路，經過鎮子、縣城。曾經比天還要大的世界，一踩油門就經過了，慢慢縮成身后看不清的小黑點。前方寬寬的馬路望不到盡頭，我給自己打氣，一定要沿著這條路繼續走下去。

繁華的省城，高樓聳立，人流不息，是一片廣闊的新天地。我雀躍的心卻在入學不久就被打擊得支離破碎。是誰說，高中時就把所有的苦吃完了，我到了大學才知道自己和別人的差距有多大。上英語課像聽天書，五花八門的社團，我聽都沒有聽說過，和同學們交流好像身處平行世界。我的心跌入谷底。

渾渾噩噩地度過了大一，大二面臨著考研還是求職的抉擇，我完全喪失了方向，沮喪地躺在床上刷手機。已準備畢業后回到小鎮的同學在群里交流，暢想的小鎮生活要多滋潤有多滋潤，我開始勸慰自己，為什么要一條道走到黑，其實畢業后回家也是不錯的選擇。

校慶典禮上，事業有成的師兄做演講，他問大家，走向成功的路上人多不多？大家回應，肯定很多。師兄否定道，其實很少很少。任何的成功都需要一千倍乃至一萬倍的堅持，因為你所要走的不是一條筆直的路，雖然總會抵達夢想所在，但它曲曲折折，兜兜轉轉，在此之前，放棄的人太多，而堅持下來的人可謂鳳毛麟角。

童年時的一大馬路又浮現在我的眼前，但它早已不是當時窄小細長的土路，多到令人眼花的紅綠燈閃耀掠過。我這條“小魚”，還沒有真正見到大海，就要放棄嗎？

明知山有虎，偏向虎山行。英語發音不標準，那就多練，十遍不行，再來十遍。我利用課余時間去外語角，不怕說錯，學到才是真功夫。當我可以流利地用英語與外教交流時，我笑了，那個無畏地走在路上的少年再次啟程。

除夕晚上，吃過年夜飯，我躲在房間里刷題。是的，我已決定考研，既然不夠聰明，那就早早做準備。隨著電視里春晚的零點鐘聲響起，騰空的煙火照亮整個天空，新的一年充滿了希望。

從年少時的小路，變成一條大路，再到條條馬路通往遠方，每一次等待，每一次前行，有徘徊，有猶豫，有勇氣，有執著。成長從來不是一帆風順，而是大路朝前，勇往直前。少年，一直在路上。

（本刊原創稿件，勾犇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