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女兒上初中時去了一所陌生的學校。
六年級的暑假快要結束,新學期即將來臨時,她開始惴惴不安,并且這份不安肉眼可見地與日俱增。本來她在那兒躺著翻閑書,或者我們正在商場里閑逛,她突然就會沒頭沒腦地來一句:“媽媽,如果我在新學校里交不到朋友怎么辦?”她沮喪地說,如果沒有結識到新的好朋友,得不到美好的友誼,她可能沒法熬過在那里的生活。
六年級剛開始,她就決絕地給自己蓋上了“社恐”的戳兒,時不時就要把它亮出來,作為上課堅決不回答問題、評選班干部和“三好生”時堅決不上臺演講等一系列“后撤”行為的理由。隨著年齡的增長,她并沒有變得更加開朗。她把自己藏進她和兩三個好友建立起的小圈子里。圈外的人最好都不要注意到她,有同盟作為外圍替她遮擋莫名而來的窘迫,她感到十分安全。
她讀《紅樓夢》,喜歡林黛玉,說似乎能理解林黛玉為什么有時會比較刻薄、說話不留情面。那是黛玉早早給自己建起來的一層保護殼,因為怕被別人傷害,所以要先亮出自己的刺。她縮到了這個有刺的殼里,將自己的脆弱和柔軟包裹起來,像個受驚的小動物,睜著眼小心翼翼地打量這個世界,一點一點地試探自己行動的范圍,慢慢嘗試著擴大活動的半徑,直到建立起自己的舒適圈。
于是我調侃道:“你看你媽,神經這么大條,經常橫沖直撞,而你是一個小心謹慎、敏感多思的孩子,躲在殼里不出來,咱倆這得碰撞出多少火花來!”
女兒笑嘻嘻地問:“媽媽,你小時候怎么橫沖直撞了?”
我回答:“如果讓你來診斷,大概會認為你媽得了重度‘社牛癥’。”
上一年級時,教室里清一色是稚嫩的“小豆包”。老師在黑板上寫出要評選的班干部,讓大家自己選擇做什么。我自信滿滿地站起來,對著老師和滿屋子的同學大聲說:“我身體好,跑得特別快,你們都追不上我,所以我要當體育委員。我唱歌好聽,聲音響亮,能領著大家唱,所以我要當文藝委員……然后,雖然不知道班長是啥,但我感覺這個最厲害,我也要當班長!”
“可老師是不可能讓你當這么多班干部的。”
“是不可能,多可惜啊,老師最后只讓我當了班長和體育委員。”
上二年級時,那會兒放學晚,我們五點半才排隊回家。下午上完兩節課,多出來很多時間,大家都挺無聊的。那時候可沒現在這么多書看,老師也不總是到教室來,由著我們吵吵鬧鬧。我就自作主張地走到講臺上,帶著大家讀課文、寫生字,還要叫同學們上講臺默寫、做計算題。
女兒倒吸一口涼氣:“媽媽,你作為一個七歲的小姑娘,大家能聽你的嗎?大家都這么討厭做作業,沒人把你轟下講臺去嗎?你們老師也不管你嗎?”
我嘆了一口氣:“……那會兒確實太囂張了。默寫不對的同學,還要被我罰寫,一個錯字抄一行!就說你媽那會兒有多狠吧!這么多年過去,仍有被罰抄的小學同學提起這些事,對我恨得牙癢癢呢!”
“我們可沒有那么聽班長的話,而且班長也不敢給我們布置作業。自習課上,她都是自己學自己的,我們玩我們的……”
“上三四年級時,夏天我們要午睡。大家把長條凳放到課桌上,然后鋪開自帶的涼席,各自橫七豎八地睡下。那會兒我總是睡不著,也總有好些孩子睡不著。大家交頭接耳,竊竊私語,睡著的是少數。巡查的老師看到沒睡覺卻在說話的,就要進來批評幾句。再后來,我跟班主任提議,由我來監督大家睡覺。”
女兒瞪大眼睛:“睡午覺這事也輪得到你監督嗎?”
“我也奇怪呢!不知道為什么老師就同意了。不過監督別人睡覺,我就可以理直氣壯地不用午睡了。我在教室里走來走去,看誰沒睡著在那兒聊天,就拍一拍他的腦袋。這還不算啥,我后來做出了更加猖狂的事情。我說:‘你們怎么老睡不著啊,我給大家唱搖籃曲吧,哄你們睡覺。’未經他們同意,我就充滿感情地唱起了當時的流行歌曲,一首接一首,唱得我口干舌燥。終于等來了午休結束的時間。”
“媽媽,你膽子真大,你是真不怕你的歌聲把同學們嚇得魂飛魄散啊!”
“我不怕,他們怕。所以你媽平生也就開了那么一次個人演唱會。”
“這些我想都不敢想。我就希望我是一團空氣,雖然在那里,但誰都不會注意到我,然后我就可以隨便做自己想做的事情了。上課的時候,我最怕老師叫我回答問題,有時候我正在走神,被叫起來特別尷尬,都不知道該把手和腳放在哪里。”
“說到這個,咱倆正好是兩個極端。你媽膽兒賊大。老師還沒提出問題,我就把手高高舉起。老師剛把問題說完,我就嚷嚷著:‘老師叫我,叫我!’萬一遇到不會的,我就老老實實地承認不會;但如果老師不叫我回答,我一定會搶答,不給別人回答的機會。不僅如此,聽老師講課覺得講得不對了,我就直接舉手質疑老師,記得高一時曾經因為質疑語文老師的一個解釋,讓老師差點兒下不來臺。現在當然覺得那會兒莽撞,可當時才不會考慮這么多。年少時,在許多場合,我都喜歡站在舞臺中央的感覺,會去積極爭取令人矚目的機會。所以,那時的我就像一頭橫沖直撞的牛犢子。”
“媽媽,你就沒有‘社恐’的時候嗎?”
“還真有,而且還是一個超大號的‘社死’現場,那就是數學課上被老師點名上講臺答題。每次老師環顧教室說:‘下面我叫幾個同學上來答題。’完了,我仿佛陷入了時間的旋渦,在里頭轉來轉去,耳朵里嗡嗡的,恨不得把頭埋在雙腳間,唯恐老師真的叫我。然而根據概率論,大多時候我都會被叫上去。黑板像一個黑洞,上面的題都是扭曲的,我怎么看都看不懂。我恨不得地上裂開一條縫兒,自己直接掉下去,總比呆呆地立在那里只剩窘迫要強百倍。”
女兒大笑:“是太尷尬了,換了我也會這樣。我特別能體會你說的這些。”
如今回頭再看看這些經歷,“社牛”“社恐”都不是多么嚴重的事,不必過于放在心上。小時候“社牛”,是無知者無畏,不會考慮別人怎么看我。長大后,我更喜歡獨處,不希望被人關注和打擾。人松弛下來,凡事盡力,不刻意強求結果,盡量不去理會別人的眼光。做自己就很好。
我們經常會高估別人對自己的關注度。我們總覺得自己處在舞臺的中央,舉手投足都會被臺下的觀眾注意到,而且會被他們議論和評價。這是我們的錯覺。因為大多數人這樣想的時候,就沒有人會把注意力投注到別人身上。只是關注自己,時間都不夠用,所以我們沒有那么多的觀眾。以為自己時時刻刻都會被關注,是一種錯誤的臆想。不要擔心別人怎么看你,一定會有人覺得你不好,可是那又怎么樣呢?我們不是為他人而活,我們是為自己、為愛我們的人而活。
所以,我對女兒說,勇敢一點兒,積極嘗試新鮮的東西。世界很大,它的層次很多,容得下各種各樣的事物,整齊劃一從來不是這個世界的特點。在自我的小世界里待久了也會累,那么,不妨走出去看看。從沒吃過的東西,嘗嘗它是什么味道,每每會有意外之喜;從沒見過的新奇玩意兒,拿到手里把玩一下,體會別人的用心和匠心。多去陌生的地方走一走,多和陌生的人聊一聊,試試敞開自己的心。等你見過山海,就會對溝渠邊蛤蟆的聒噪不以為然了。最重要的是,如果你注定是個“喜歡獨處,不愛與人過多糾纏”的人,那就不必強求自己非要到人群和廣場中去。接納這一點,也沒什么不可以。
(王世全摘自微信公眾號“三聯少年刊”,陸世清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