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時隔數年,我仍然記得高一時的班主任是個大學剛畢業的中文系女生。短頭發,蘋果臉,圓滾滾的小鹿眼更顯青澀。那是她第一次帶班當老師,也是我踏入高中的頭一年。
剛經歷過千軍萬馬過獨木橋的中考分流,我尚未從初中生的身份里完全抽離,就遇到了這位不走尋常路的語文老師。有別于傳統的學術派,她身上兼具吟游詩人的浪漫與文藝女青年骨子里的天真細膩。她將我們牽出了教科書那紙片大小的方寸之地。
曾經她用一整堂課的時間為我們朗誦周國平的《妞妞》,如今,課本上的大多數文章我已忘得干凈,卻唯獨記得這篇文章中的一些情節、片段。也是那天,我在課堂上感受到些許不同以往的氣息,其中混雜著一股蓬勃跳躍的情感,刷新了我對語文課多年以來的固有印象。
我開始逐漸破開“課文教材”的殼子,得以窺見一點“文學作品”的皮毛。
在那之前,所有印在教科書上的文章于我而言都是閱讀理解題的素材,我鉚足了勁兒在其中尋找做題技巧,熟背金句,以圖在往后的作文里拿到高分。
但是,高中的學習生涯教會我,不該以應試的狹窄目光去看待這些飽含深情的文藝作品。
當跳脫出對語文的刻板認知,我發現文字的組合拼裝并不只是去搭建一篇符合標準的議論文或記敘文。有一回,一個插班生在日常作業里寫了篇小說。那時正是“韓流”盛行,各種青春疼痛文學備受追捧的時候。那個男生瘦高個兒,梳著時下最新潮的發型,坐在教室最后一排的角落里。他經常成績墊底,總是一副對任何學科都提不起興趣的懨懨的模樣,他能寫出這種“離經叛道”的文章似乎并不奇怪。
令人意外的是,恰是這篇充滿“反叛”意味的文章,被班主任拿出來與大家分享。她說文中有些描述很有意思,頗有點兒當時某位小有名氣的青春小說家的影子。
她手執作文簿,笑瞇瞇地在課桌間踱步穿行。通篇讀完后,她點評道:“行文風格能看出受到了一些作家的影響,有模仿痕跡,但模仿本身不失為一塊敲門磚,很多同學在寫作之初都會經歷這一步,然后再慢慢找準自己的定位。”
她溫和而客觀,沒有因為男生未能順應高考作文的得分點而橫加指責。我扭頭望向側后方,男生半垂著頭,眼光定定地落在雜亂的課桌上,像在思考,又像在發呆。
但我知道,此時此刻,她保護了一個年輕人最純粹、最本真的創作欲。
雖然我不清楚他未來能在創作的路上堅持多久,但老師為他埋下的這顆火種正在將他托舉向更遠的地方。
后來我們學校開設了選修課,班主任又在一眾開課的教師中脫穎而出,她選擇了“考古”這個特別的主題。彼時許多學生對考古的理解還很淺薄,受虛構的盜墓小說的影響,大家容易將“考古”和“盜墓”混淆。
她在課件中向我們展示了眾多墓穴背后的歷史脈絡,每件篆刻著字符的文物都映射了一個朝代的文化殘影。我這才了解到,考古始終遵循“保護為主、搶救第一”的原則,通常不會貿然進行挖掘。
雖然很多古文字晦澀難解,漸漸湮滅在歷史的塵煙中,但老師截取的影像資料讓我看到它們不是憑空出世的,一切文字的形成與演變都同那個時代的宏大背景息息相關,而它們無一不美得驚人。
它們風塵仆仆而來,帶著滿身的故事與隱秘的心緒穿越無數黑暗,重新沖破黃土、泥沙,回到這人世間。我曾久久地停留在這種震撼里。它們與現在流通的文字并不一樣,卻又有著更磅礴的力量。
我慶幸有一位良師在我即將成年之際,讓我感受到中華優秀傳統文化的多元與厚重。
盡管在高三分班后她不再是我的語文老師,但我依然能聽到許多關于她的消息。她跟大學時代的初戀結婚了,他們在一個平凡的周末來學校拍了幾組婚紗照。在那個大多人去影樓照相的年代,她另辟蹊徑地選了一種獨特的方式去定格她的愛情。
相片里的她身披純白色婚紗,側身坐在自行車的后座上,笑得像個十七八歲的少女。她的身后是如火燒云般漆紅色的跑道和天邊徐徐鋪開的一點霞光。
她總是有很多奇思妙想,并一以貫之地將開闊、自在的理念帶入教學。
在追隨她的路途中,我被激發出對文學前所未有的興趣與熱忱。當視野不再停滯在課本上,我領悟到文字本身沒有標準答案。
好的文學理念就是允許打破條條框框,允許和而不同,任何形式的表達都值得被尊重。文字不該被統一的打分標準臉譜化。
花開千面,才能博采眾長。
一直到我成年,班主任對文學的注解依舊深遠地影響著我,我嘗試過各類寫作,寫過影評,也出版過小說。在與文字為伍的旅途中,我始終堅持著文章的參差優劣不應該以是否符合某個單一標準來判斷。
文字當是自由隨性的,如同我們日益滋長的靈魂,可以長在土里,亦可直上云霄。
(本刊原創稿件,Cyan Lin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