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談及中國古代繪畫,我們腦海中首先浮現出的,往往是墨分五彩、淡雅悠遠的淺絳山水,或是設色艷麗、精工細琢的青綠山水。但是,有一幅描繪秋景的畫,從上到下都被濃艷的紅黃色調所覆蓋,只在很小的局部,有一片淺色地帶。
你可能覺得它的畫風太現代了,甚至有點兒所謂的“國際范兒”。但其實這幅畫誕生在1000多年前的古代中國。現在就讓我們一起來看看這幅打破常規、“很不像中國畫”的《丹楓呦鹿圖》。
跟很多古畫一樣,這幅畫原本沒有名字。畫面主體是一大片紅楓和一群正在鳴叫的野鹿。這幅畫誕生于遼代初期,創作者沒有留下姓名,專家根據內容考證,應該是當時的宮廷畫家所作。
這是一幅絹本重彩繪畫。畫中的樹葉或明黃,或紫紅,鋪滿了整個畫布,靈動的群鹿點綴其中。這些鹿姿態各異,有的立于林際,有的隱于林內,有的站立,有的蹲伏。突然,遠處似乎傳來一陣可疑的聲響,長著美麗鹿角的領頭雄鹿警覺地豎起耳朵,昂首遠望,觀察是否有危險襲來。靜謐的山光秋色與這突如其來的一驚,構成頗具情趣的動靜對比。
相比內容,這幅畫的風格更令人稱奇。
先看構圖,也就是古人說的“章法”“經營位置”,歷代理論家、畫家有一個基本共識:繪畫要疏密有致,尤其忌諱把畫面鋪得太滿。
但你看這幅畫,上半部分的植被層層堆疊,密不透風;下半部分有土丘、溝壑,稍有縫隙,也都是緊湊地出現,沒有一寸留白;中間鹿群所在的地面顏色較淺,但放大細看,是畫家用密密麻麻的短線勾勒出的一大片草甸。
再看技法。這幅畫用筆時都是以細細勾勒為主,幾乎看不到皴擦和水墨渲染的痕跡,甚至近乎油畫的繪制手法,我們能感受到另類的文化元素。
《丹楓呦鹿圖》并不像傳統文人山水那樣保有“留白”的意境,而是全部畫滿,以求還原畫家眼中的真實景象。畫中的顏色都來自中國傳統礦物質顏料,但呈現的效果卻有西方油畫丙烯顏料產生的迷幻之美。
在唐代之前,人物畫是中國畫的主要題材,但如顧愷之等畫家已經在作品中表現出了樹石背景。在《丹楓呦鹿圖》中,我們便可以看到顧愷之《洛神賦圖》中的一些畫法,只不過在顧愷之的筆下,樹石仍然是整幅畫面的背景,是用來串聯人物和畫面故事的“配角”,形成“人大于山”的視覺感受。


《丹楓呦鹿圖》的創作技法較前代已經成熟很多,樹木與鹿群的比例自然和諧,樹枝的姿態變化真實豐富;作者在描繪的時候也十分注意前后遮擋的關系。
其次,在繼承前人傳統的基礎上,《丹楓呦鹿圖》又加入了民族文化元素。葉茂臺遼墓出土的《竹雀雙兔圖》與《丹楓呦鹿圖》同為遼代絹本繪畫,當我們把這兩幅畫放在一起比對就能發現:前者花草的設色用了遮蓋力較強的石綠和蛤白,在渲染時也并沒有沿著勾線輪廓的邊緣,而是覆蓋住部分墨線,以色塊區分形狀,這和《丹楓呦鹿圖》的設色方式有著異曲同工之妙。
在構圖上,兩幅作品中的各類元素排列有序、層次分明,畫面構圖平衡,都有著與傳統繪畫不同的裝飾意味,也許這就能反映出游牧民族與中原地區不同的審美取向。
最后,除了中國本土文化的融合,《丹楓呦鹿圖》中也不乏異域文化元素。
同為五代時期的畫家徐熙,其作品《雪竹圖》就體現了與《丹楓呦鹿圖》十分相似的技法特征,呈現出凹凸分明的體積感。這樣的表現手法偏重寫實,是受隨著佛教傳入中國的天竺凹凸畫法影響的結果。

看到畫名“丹楓呦鹿”,我們很容易想到《詩經·小雅·鹿鳴》:“呦呦鹿鳴,食野之蘋……”這幅畫的命名者應該也是用了該典故。但是,就這幅畫來說,鹿的寓意并沒有這么簡單。
北方的草原、森林地區動物眾多,遼代的畫家為什么偏偏選擇鹿作為描繪對象呢?據史料記載,遼人十分崇拜鹿的神靈——麃鹿神,而這種信仰也來自其生活的山林環境。
除了作為精神圖騰,鹿還有另一個重要寓意。“逐鹿中原”“鹿死誰手”是我們熟悉的成語,這里作為“獵物”的鹿,成了奪取天下的試金石。遼代雖然是邊疆政權,但其統治者及其先祖很早就跟中原地區進行過交流。
據宋代《圖畫見聞志》記載,包括《丹楓呦鹿圖》在內的一組以“鹿”為主題的繪畫,曾被遼興宗贈給宋仁宗。以這樣的作品贈給相對峙的中原政權,或許蘊藏著契丹人“逐鹿中原”的意圖。
一開始我們就提到,這幅畫有很多不按常理出牌的地方,但這種“反常”放在特定的條件下,或許只是“尋常”。
這幅畫的鋪排方式,在同時期的宋畫中很少見,但于現代人而言并不陌生,因為它很寫實,甚至就像隨手拍下的風景照片。同類的作品,在西方風景寫生中也經常出現。
對應到《丹楓呦鹿圖》里,樹林和鹿群是秋獵時節北方游牧與狩獵民族眼中最為熟悉的場景之一。耳濡目染中,這樣的畫面在畫家腦海中形成了強烈的印象。這種跟注重“疏密結合”“虛實對比”,講究“留白”的中原繪畫截然不同的構圖方式,恰恰就是當地人對習以為常的生活場景的寫實描繪。
(麥芽摘自《北京青年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