泡在市井東京

［日］吉井忍

日本人對泡澡的熱愛可謂聞名遐邇，連日本的猴子都會泡澡。雪景中泡溫泉的網紅猴子們安逸又滑稽可愛的表情，也多少加深了外國朋友們對“日本=泡澡”的印象。我也喜歡泡澡，其實泡澡對日本普通民眾來說并不是喜不喜歡的問題，而是一種從小養成的習慣：小時候我喜歡先把身體洗干凈，再拿毛巾擦母親（偶爾是父親）的背部，覺得大人的背真大呀！洗完在浴缸里泡個澡，從1數到100。有了妹妹之后，我常跟她兩個人去浴室，大方地讓妹妹代勞幫我擦背，隨后泡澡。妹妹年紀太小，數數時數不過七八，還記得她屈指數數的樣子。從浴室出來，穿好睡衣，母親會讓我們喝杯水或牛奶，哄我們刷牙然后睡覺。

自從一個人租房開始，有很長一段時間，泡澡的習慣從我生活中幾乎消失了。我大學畢業后將近20年都在世界各處游蕩，現在想來大部分時候只是淋浴，回到日本也不太習慣用自家浴缸泡澡。日本租房一般設有洗澡間，前幾年我在茨城縣租過40多平方米的房間，記得浴缸我只用過一次。不久后發現身邊的一些日本單身朋友也相差無幾，他們洗澡主要是淋浴，浴缸用得并不多，原因很簡單：清理浴缸太麻煩。哪怕你先把身體洗干凈，泡澡后浴缸上都會有一些污垢。因為浴室本身潮濕高溫，為了預防霉菌滋生，及時地徹底清洗是必須的。得深夜或早晨拿著刷子把浴缸刷干凈，若為了親愛的家人們還愿意忍受，但只為了自己，就不想這么麻煩了。

目前我所居住的小房間不帶洗澡間，每次都得去外面的錢湯洗澡。聽起來有些不便，但考慮到水電費和清理浴缸的辛苦，我認為500日元（約合人民幣25元）洗一次也是值得的。

據2019年東京都生活文化局的調查，首都的錢湯數量為520家，全年使用人數約有2340萬人次，一家錢湯的平均使用人數有144人次/天。這些數字看似不少，但錢湯在日本社會是瀕臨消失的傳統文化，整個東京的錢湯比前一年減少了22家，相比15年前減少了一半。錢湯在東京不是均勻分布的，在新興住宅區或辦公區比較難找，多分布于小工廠較多的大田區，以及江戶川區或足立區等庶民階層比較多的地方。我目前居住的中野區有20家錢湯。簽下租房合同時，中介遞來一張標注有錢湯所在地的復印紙，頓時感到心安，想來這附近有不少人住在沒有洗澡間的小房間。

地圖上標注的5家錢湯都在步行范圍內，最近的兩家走5分鐘就到了，另外3家七八分鐘也可到達。剛搬進來的那段時間，出門找錢湯的感覺很新鮮，它們都隱藏于寧靜的獨棟樓之間，從大門、鞋柜到前臺設計都留有悠然自得的昭和風格。建筑師安藤忠雄說，建筑是“那個地點與那個時代的獨特產物”，當我踏進這些錢湯老鋪時，自然就能感覺到那個時代的集體氛圍，甚至是面對社會和未來的基本信任感——大家共用大澡堂，哪怕對陌生人，心理距離也沒那么遠。我去錢湯時不帶手機，一是因為那里不允許用手機（以免發生偷拍等讓人不愉快的行為），二是洗澡這一小時左右的時間，讓自己遠離數碼世界也不錯。

說到信任，我認為錢湯的番臺能表現人與人的信任感。公共浴場的男女入口是分開的，女的叫“女湯”，男的則是“男湯”，布簾上有字，但男女誰左誰右要看每家錢湯的安排。我有幾次沒仔細看布簾差點進了“男湯”，被前臺的老板大聲叫住。比較新的錢湯，大廳里設有前臺，位于男女入口中間，客人在前臺付費后分開進浴室。傳統老鋪又不太一樣，男女入口從錢湯大門外就區分開，脫鞋之后直接進更衣室，中間有一面墻將屋子一分為二。靠著門中央的老板或老板娘坐在離地約半米高、用木板圍起來的座位上，這個專座叫作番臺，在這里男女雙方的更衣室都看得很清楚，也便于收費或聊天。

據我觀察，坐在這種番臺上的老板最方便和客人聊天，客人從進門打招呼、付款、脫衣到洗完之后擦干身體吹頭發，就在老板眼前走來走去，聊天的機會自然多。我常去的兩三家錢湯老鋪還留有這種傳統番臺。人們面對番臺的心態也挺有意思，一般情況下我們都不會在脫光衣服的情況下和別人聊天，但因為這里是錢湯，就不在乎了。有時候老板或老板的兒子坐在那里，能看出來他們盡量不抬頭看女性客人和更衣室，他們聊天的對象也主要是男性客人。60多歲的老板娘就自在許多，和男女雙方都能聊，忙得很。

除了和番臺上的老板娘聊幾句，我和其他客人聊天的機會并不多。也許有人會覺得澡堂有聊天的氛圍，但大家都非常專注地洗身體，每位都有自己特定的清潔步驟，彼此不敢打擾。泡澡的時候大家閉著眼睛，沉浸在自己的世界里，也不太適合搭話。

東京的錢湯之所以出名，在于泡澡的溫度。歐美人泡澡一般在38℃上下，日本人喜歡的溫度在42℃左右，稍微高一點，東京的錢湯在45℃左右。據說這是從江戶時代留下的習慣，在高溫的浴池里裝作若無其事，算是江戶人的美學。在這種高溫中不太適合和別人搭話，我進了浴池通常顧不上別人，自己在腦子里快速從1數到100，出來時還有點頭昏腦漲呢。

在錢湯與人溝通考驗你真正的交際能力，因為在這里人沒穿衣服，妝也卸了，當然也沒有證明你社會地位的名片，你得靠自己的肢體和聲音來和陌生人交流。曾經我想象過幾十年后的自己，成為在高溫的浴池里不讓年輕人沖冷水的老太太，但這種想象恐怕也有些樂觀，因為錢湯的數量正在銳減。為了保障“居住于不帶洗澡間的住民”的衛生條件，地方政府每年為錢湯提供補助金，也會減免自來水費用，但由于修補錢湯設備很花錢，若要進行整體改裝3億日元都不夠，加上燃料費的上漲，錢湯的數量在全國范圍內逐年減少。

我曾拍過的“千代湯”現在也沒了，我拍完照之后不到1個月突然停止營業，聽說老板本來還想堅持幾個月，但因為浴缸漏水厲害就提前關門大吉，現在準備蓋公寓。當我老的時候，不知身邊還能留有幾座錢湯這個世俗文化遺產。

（摘自上海三聯書店《東京八平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