夏舒婷
嚴 敏*
李 早
成 庚
楊 簫
兩宋時期是中國古典園林全盛發展的開端,文人園林也正是在這一時期逐漸成熟并成為后世私家園林發展的主要模式[1]。徽州園林是江南園林體系中重要的組成部分,而現存的園林案例還不夠豐富。自宋代起,徽州地區的造園活動多記錄于各地方志中,但當時的徽州園林并不常被稱為“園”,更多地被稱之為“亭”或“園亭”。以休寧縣為例,弘治《徽州府志》中就有秋水亭、竹洲吳氏園亭、首村朱氏園亭、璜原吳氏園亭等多處宋代園林的建造記錄。可見,宋代徽州園亭的建造頗為活躍。
目前學術界對宋代徽州園林的個案研究極少,更鮮有特征與風貌的總結討論,更多通過遺址考察、圖文復原的方式聚焦于明清徽州園林的案例研究,如王冉[2]以明代徽派版畫《環翠堂園景圖》為依據,確定了坐隱園的方位和空間結構,并對其營造理念做了詳細的分析;潘君亭等[3]以汪道昆的《曲水園記》為引,通過實地走訪和遺址測繪,推測出園林遺址與布局,對明代中期徽州地區的造園方式和特點進行分析研究;汪大白[4]以《歙縣志》《水香園記》以及各類縣志、詩題、圖集等為依據,對清初徽州潛口汪氏水香園進行考論。而安徽地區現有遺址的宋代園林僅有黟縣培筠園,曾馥榆等[5]通過多次實地調查和遺址測繪,剖析了南宋培荺園的相地選址和造園匠意,補充了早期江南地區的園林史料。眾多宋代園林猶如滄海遺珠均未留下遺址和史料,成為徽州園林研究的遺憾。
宋代江南園林文人化漸入佳境,徽州由于與江南水陸相通,園林文化受其影響頗深。徽商經濟的發展,理學思想的興起,共同為宋代徽州園林的發展提供了經濟和思想上的條件。隨著人們對自然美、建筑美品賞能力的提高與游賞之需求,大量建亭閣的造園活動以園記、堂記的形式出現于地方縣志、文集等典籍中。本文以徽州園記《竹洲記》記錄的宋代園亭為研究對象,通過歷史資料進行深入挖掘,初步推斷竹洲吳氏園亭的具體建造位置,推導園林布局并總結相關造園思想和造園手法,以期進一步擴充宋代徽州園林的研究案例。

表1 《徽州府志》宮室章中亭臺樓閣建造狀況表
徽州園林經歷了魏晉萌芽、唐宋發展、明清鼎盛至清末逐漸衰落的發展過程[6],選址多在“地偏為勝”、依山傍水的村落,形成徽州園林天然而優越的“相地”條件,再加上理學思想、徽商文化的逐漸浸潤,創造了獨具特色的徽州園林藝術。
記載著“徽素為文獻之邦,文獻所存,郡志所存也”的明弘治《徽州府志》[7]是現存徽州府中資料保存較為豐富的一部,其中在卷十《人物四》的“宮室”一章中,提出徽州府雖地處山野,但“據林泉之勝,以第宅樓觀相雄者,亦比比有之”,同時總結了一府六縣亭臺樓閣的建造狀況,為筆者了解徽州園亭的現狀及分布提供了翔實的文獻基礎,現選取部分記載較翔實的園亭歸納如表1。
由表1可知,宋代是徽州園林的建設高峰期,其中又以歙縣和休寧縣建造數量為最。本文研究的竹洲吳氏園亭在《徽州府志》中記載如下:“竹洲吳氏園亭,在上山(一作商山),宋吳文肅公儆建,有流憩亭、靜香亭、仁壽堂、靜觀齋、直節庵、梅隱庵、遐觀亭、風雩亭、朝爽亭。”
竹洲吳氏園亭的園主為吳儆,宋代文學家、政治家和理學家[8]。吳儆其人,初名偁,因避秀邸諱改名儆,宣和乙巳(1125年)十二月生,生而聰穎,幼時便可“日誦千余言,待至十歲,已可道老生宿儒之不能道也”,弱冠之年與兄吳俯聞名于太學,同輩皆語曰:“眉州三蘇,江東二吳。”南宋學者“南軒先生”張栻亦稱他“忠義果斷,緩急可仗,未見其匹”。《竹洲先生吳公行狀》詳細記載了吳儆的生平,字益恭,號竹洲先生,家族世居休寧商山。紹興二十七年(1157年)高中進士,從此宦海沉浮半生,且長期郁郁不得志,于淳熙十年(1183年)二月卒,享年五十九,謚文肅[9]179-187。
“十家之村,不廢誦讀”的徽州,是中國古代最為重視文化教育的地區之一,書院林立、私塾遍布、講會盛行,形成了“戶誦家弦”的繁榮景象[10]。文風昌盛的徽州潛移默化地影響著吳儆,太學謁告回家時,就有數十名子弟跟隨他在吳氏棣華堂學習,待其晚年請祠歸鄉以后,致力于家鄉教育事業,修葺舊居,與友同游,交流學術,詩歌相和,同時也有眾多學子慕名前來求學問教,并于竹洲開園授徒,學子成才者眾多。吳儆晚年致仕后的教學活動,對徽州的教育事業以及新安理學的發展起到了重要作用。
吳儆著《竹洲文集》共二十卷,被較為完整地保留了下來,其中載有吳儆各類奏折、政論文、表啟、書記、詩賦、樂府等作品,具有較高的文獻價值與文學價值。吳儆詞作的主題較為多元化,一方面貼近百姓生活,有著強烈的愛國、愛民熱情;另一方面也關注生活趣味,蘊含深刻的人生哲學與寓意。其詞作常以“以理入詞”與“以詞釋理”著稱,傳達出濃郁的理學精神[11]。
《竹洲記》記載于《竹洲文集》第五卷的“記”中,文章描述了園主請祠奉老的造園初心,以及吳氏園亭的營建細節。距今為止,該園記是最翔實、最完整的宋代徽州園林記載,文字質樸清新,含蓄蘊藉,而又韻味悠長,正如宋詩文家程珌謂其文章“峭直而紆余,嚴潔而平澹,質而不俚,華而非雕”。
吳氏園亭的園林實體已經消逝,仍留有珍貴的歷史文獻資料。本文以園記、園詩、方志等文字資料為復原研究依據,包括園記《竹洲記》、園林詩詞《題朝爽亭》《浣溪沙》《西江月》等、方志《徽州府志》《休寧縣志》[12]以及《竹洲先生吳公行狀》等,詳見表2。除《徽州府志》《休寧縣志》外,其他文獻資料均收錄于吳儆所著的《竹洲文集》[9]139-192。本文首先通過史料初步推斷竹洲吳氏園亭的位置,其次進行平面復原,進而對園林景點的流線進行設計和優化。采用路徑分析和圖文互證相結合的研究方法,先對文獻進行綜合性的分析,得出竹洲的空間拓撲關系,再參考園主所著相關詩文材料及造園法則,深化推導得出復原設計圖。
由《徽州府志》可知,吳氏園亭為宋代徽州休寧商山鎮的一座私家園林,在數畝的園林內,建有靜香亭、流憩亭、仁壽堂、直節庵、梅隱庵等8個主要景點,各景點被溪水環繞,是一座規模較大的私家園林,吳儆所作的《竹洲記》更詳細地記錄下了吳氏園亭的面貌。
為進一步探究吳氏園亭在休寧的具體方位,筆者翻閱了大量的史料。首先根據《竹洲記》描述吳儆“自祖父而上凡七世,皆安耕稼”“世居休寧商山”,可初步推斷竹洲位于其家族聚居地——商山(圖1)。但商山鎮范圍過大,竹洲位置仍需進一步確定。

圖1 古時商山位置(引自《道光休寧縣志》鄉村圖)
在《休寧縣志》卷二十“氏族”一章中記載道:“吳田,在邑南,由開化椏山遷休寧,傳至回公。”《新安商山吳氏宗祠譜傳》[13]記載更為詳細:“吳(浯)田派……發派地:安徽省休寧縣商山鎮浯田村”,可推測浯田村是宋代吳氏家族的聚居地,極有可能是吳儆講學、居住的地方。雖然竹洲園亭已沒有實體遺存,難以定位具體位置,但基本可確定竹洲吳氏園亭位于商山鎮浯田村(圖2)。

圖2 吳氏園亭區位
在完成對吳氏園亭的選址推斷后,結合園記、詩文等信息對園林空間結構進行復原。復原包括3個階段:園記提取園林景點、文字重構空間結構、細節補充園林內容。
由于文字資料的抽象性和局限性,吳氏園亭空間結構復原首先在園記中完整提取景點信息,通過標志性景點定位的方式,將園內景點根據方位詞組合,再判斷各景點之間的方位和聯系,同時對園主有關吳氏園亭記載的詩、詞進行提煉和概括,經過多次推導、反復驗證,得到相對可靠的空間結構拓撲圖。

表2 吳氏園亭相關史料一覽表
這一階段以園記《竹洲記》為主、園林詩詞為輔,提煉園林要素、相對方位及園林活動等信息(表3)。以靜香亭為例,園主在園記中記載:“既又乘地之高,附竹之陰,為二小亭……其一名‘靜香’,以其前有竹,后有荷花。”接下來描述亭與部分景點的關聯:“亭之南為堂三間”“‘靜香’之東有杉……名之曰‘直節庵’”。其中可提煉的植物有:竹、荷花(表4)。從園記中可知該景點主要的園林活動有賞景、休憩和哲學思考,從一些方位詞“亭之南”“靜香之東”等,可知該景點南側有堂三間,東側有直節庵。其他景點提煉要素內容如表3所示。
在對園記、園詩進行細致解讀后,復原園林空間結構,通過標志性景點定位的方式,了解園林周邊山水布局以及園內景點聯系,初步還原園林景點布置。
結合竹洲吳氏園亭造園要素信息,發現各景點提煉的園林活動和植物應用種類有極高的重復率,根據人們生活的便捷性要求,類似的活動常在臨近空間中展開,相似的植物應用種類往往就近種植,因此將重合度高的景點歸類整合,發現園林景點圍繞靜香亭分布,按照園記方位將吳氏園亭平面分為3個部分進行復原。園記與園詩中所有涉及的景點,均在空間結構拓撲圖中予以標識。
1)吳氏園亭北區。
靜香亭北部區域以自然景觀為主。靜香亭南側有竹,北側有荷。荷花種植在因地勢低洼而形成的池沼中,其周圍3個池沼中分別種植菱芡和養魚鱉之類。在園中高處,竹林蔭處,坐落著靜香、流憩二亭,生動詮釋著“高方欲就亭臺,低洼可開池沼”的意境。流憩亭面溪,溪流之上有山,山上多松樹、杉樹、櫧樹、樟樹之屬,蔥蔚荷茂。
2)吳氏園亭南區。
靜香亭南部區域以建筑類景觀為主。靜香亭之南有堂屋3間,被巖桂、萬年枝等樹木圍繞其中。堂東西二室設有窗,向北看去有一仿照“爐亭”形制建造的齋堂,名為“仁壽堂”,又名“靜觀齋”。所謂“爐亭之制”,是指宋代太學中建構的一種以齋為核心的建筑組織方式,《夢粱錄》[14]卷十五中對太學“齋”的建筑情形做如下描述:齋各有樓,揭題名于東西壁。廳之左右為東西序,對列位次。后有爐亭,又各有亭宇,揭以嘉名。至于爐亭,南宋陳元靚編《事林廣記》中曾記載了《爐亭之圖》(圖3)。

圖3 爐亭之圖(作者改繪自陳元靚編的《事林廣記》)

表3 竹洲吳氏園亭造園要素信息一覽表
齋與堂組合是為學堂文齋,以便族內不擅農耕的子弟,在此間讀書。吳儆弱冠聞名于太學,后輾轉各地為官,一生交游頗多,待定居竹洲,學者名仕來訪絡繹不絕。仿太學建堂與齋,并開私塾講學,為休寧的教育事業作出了極大的貢獻,也很大程度地促進了新安地區的理學發展。
3)吳氏園亭東區。
靜香亭東部區域以人工與自然相結合的景觀為主。靜香亭之東側有一挺拔且繁茂的杉樹,枝丫舒展時猶如傘蓋,并形成可容數人休憩的空間,因名之曰“直節庵”。由直節庵向西前行,首先映入眼簾的便是一株枝條拳曲的古梅,舊時為灌木所遮蔽,為蒼蘚所覆蓋,后園主改樹下胡床為鼓狀斷木,提升空間利用率的同時,亦可“不施棟宇而梅之美具得于俛仰之間”,也因此將其命名曰“梅隱庵”。
吳儆甚愛梅花,《竹洲文集》的記、樂府等卷中多次出現梅花這一物像。如《浣溪沙·梅》中:“削約寒枝香未透,細看頻嗅獨銷魂。”又如《竹洲記》中:“蓋梅之隱者,老而甚瘦……冬仰其華,夏休其陰,渴想其味。”梅花歷來是文人墨客歌詠之對象,象征著品格高尚,品行高潔,園主以梅為庵,借物擬人,將其作為自我品性的寫照。
梅隱庵的西側有一條蘭蕙小徑,旁貫竹間,與地相宜。沿著小徑南行,漸行漸高至荒堤,旁臨曠野,溪流蜿蜒而下,于是據此建二亭:曰“遐觀亭”、曰“風雩亭”,以見天空地大,萬物并育之趣。
竹洲吳氏園亭空間結構推導從園記《竹洲記》出發,結合《徽州府志》和《竹洲文集》中竹洲吳氏園亭的描寫,對園內景點進行初步推導(圖4),并利用相關資料細節填充園林內容。

圖4 竹洲空間結構拓撲
根據《題朝爽亭》描述:“居之前沼為亭,以朝爽名之,蓋亭之西面于晨看山為宜”,可知朝爽亭建于池沼之上,亭西有山,由此可大致根據竹洲西側溪外山來確定朝爽亭與流憩亭之方位。吳儆的《暮山溪·效樵歌體》中記載:“中庭散步,一盞云濤細。迤邐竹洲中,坐息與、行歌隨意……花下石,水邊亭,醉便頹然睡”[9]147-148,說明中庭曲折連綿,空間開闊,休息與行歌皆隨意,互不干擾,花下落石,亭側倚水,環境清幽,氛圍靜謐。“居之前有洲”說明園林建于水中綠地,同時又呼應了“江村之景”,證明竹洲有溪流繞洲而過。因地勢低洼而形成了天然的“四小沼”,種植了荷花、菱芡并養魚鱉之屬,說明池沼應與繞洲溪泉相通,是為活水。“有水園亭活”,寥寥幾筆用園林水系將園內建筑、植物等其他造園要素結合得更加緊密。
竹洲的空間結構復原雖無法明確園林及建筑的具體尺度關系,但筆者參考江南造園法則中私家園林的布局形制[15],并根據《竹洲記》的視點軌跡移動及景點方位關聯,分析出竹洲以靜香亭為中心,景點環繞靜香亭分布,池沼偏安一隅的整體格局[16]。由此筆者復原出2套空間結構設計圖(圖5),同時用其推導游園路徑,以驗證復原與園記的契合度。

圖5 吳氏園亭流線組織
游園路徑1:園林建造講究“巧于因借”,所謂“因”者指的是“隨基勢之高下……不妨偏徑,頓置婉轉”[17]162。故園林流線設計為沿竹洲輪廓順時針展開,串聯沿線景點,增強游覽過程中畫面連續性,又有著層層遞進的空間體驗,同時部分偏徑,頓生曲折自然之意境。
游園路徑2:《園冶全釋》立基篇記載:“筑垣雖廣,空地多存……擇成館舍,余構亭臺”[17]200,吳氏園亭便是這種“得體適用”的布局模式。竹洲南部館舍區域地勢平坦、樹木茂密,適合塑造出連接堂、直節庵和梅隱庵等講學教化空間的游學路線;北部亭臺區域依山傍水、地勢起伏,便于形成串聯園林景觀亭的休憩觀賞路線,更加契合園林尋幽覽勝的主題。

表4 竹洲吳氏園亭植物信息匯總
2條園林游線設計均是路線成環,從入口的池沼開始到堂結束,沿路景觀節點隨路徑緩緩展開,形成開端-發展-高潮的空間序列變化。除此以外,路徑2在到達高潮序列時另辟蹊徑,增設景觀環路,延續游園體驗,使游覽過程更加跌宕起伏,創造出更豐富的視覺效果。
園林相地選址追求“相地合宜,構園得體”。《竹洲記》有云:“乃即舊居,稍稍葺治。” 即竹洲是園主吳儆在祖傳故居的基礎上修葺整治的。同時園主在《西江月》一詩中指出:“竹里全無暑氣,溪邊長有清風。荷花落日照酣紅……老作宮祠散漢,本來田舍村翁。[9]149”園詩《題朝爽亭》也這樣寫道:“園中多蔓草,晨夕費鋤芟……村酒不常有,有亦多苦酸。”此2處均點明竹洲是兼有“農莊”和“游觀”性質的村莊地。吳儆對吳氏園亭的營建,使其從村莊地中的苗圃菜地轉變為文人園林,保留“四小沼”植菱芡、畜魚鱉;“借地于鄰”植四時之蔬、種適用之物,不僅保留了前身為村莊地的屬性和痕跡,也展現出吳儆向往陶淵明式“歸園田居”的文人追求。
宋代文人地位高,使得他們有能力大建園林。吳儆是一個有政治理想、又深受儒家思想熏陶的文人。但終其一生,政治才華都未能得到很好的施展,于是他選擇歸隱山林,營園以自適,娛親奉老,交游酬唱。他在文章中表達了自己對于歸隱生活的熱愛,如園記中記載“能使予忘貧賤、安農圃而無復四方之志者,匪斯洲之樂也歟”;《浣溪沙》中“竹洲有酒可徜徉”以及《浣溪沙·竹洲七夕》中“竹洲有月可徜徉”等[9]150。吳儆將滿腔熱情傾注于竹洲中,最直觀地反映在園中“五亭”的營建中。靜香亭、流憩亭位于園林高處,竹林環繞,視野開闊,乃是縱觀全園景點最佳處;朝爽亭位于園西側,池沼之上,最宜晨時看山;遐觀亭和風雩亭則位于竹洲最南端之荒堤,以便極目敞懷、心目俱豁。
在江南私家園林的營建中,植物是表達自然趣味的重要手段,也是營造四時不同季相的主要方式[18]。在《竹洲記》中吳儆用大量的篇幅和筆墨來記敘園林中的植物配置,如表4所示,根據園記內容記載未建之前的吳氏園亭,在園址及附近都有著良好的植被環境,溪外山多松樹、杉樹、櫧樹和樟樹之類,園中有竹林、杉樹以及古梅等。園亭建成后其植物造景在充分保留利用這些原有花木的基礎上,結合孤植、叢植、群植的方式,營建了一幅蔥郁荷茂、山水林泉的山野園林景觀。
徽州園林素以“因地制宜”見長,表現在植物選擇上為嚴格遵循適應本土的原則,多以竹、松、杉、樟、桃、梅、荷等本地樹種為建園植物素材。吳氏園亭在植物配置方面無一例外尊重了花木的地域性表達,此外還充分利用“村莊地”的屬性,大片種植戎葵、枸杞、桃、李、盧橘和楊梅等兼具景觀性和可食用性的果蔬造景。吳儆致仕歸園的主要目的之一也是為了體驗農耕閑居之樂,于是他在園中另辟蹊徑,種植了地黃、荊芥等方便生活閑居的實用性植物[19]。《竹洲記》中涉及的植物種類共27種,體現了園林植物景觀的茂盛與豐富,使人感受到徽州園林特有的地域性特征。

表5 《竹洲記》部分詩句、典故出處表
吳儆一生交游頗多,據《竹洲先生吳公行狀》所述,朱熹、張栻、呂祖謙、陳亮、陸梭山、范成大、陳傅良“及知名之士數十人,皆與公友善”,待其回鄉之后,于竹洲開塾授課,與文人交游唱和。宋代詩人呂午書:“即所居,葺園池亭館……徜徉其中,以為親娛,時作歌詩。”南宋大臣程卓記載“四方之士聞之,負笈而至,歲數百人居不足以容,或相率結茅其傍,因號為竹洲先生”。明代詩文作家、史學家程敏政也言:“筑室縣南竹洲上,學者云集。”竹洲蔚然成風,園亭談理問道,文化盛景與文人氣質都被妥帖地安置園林里,“竹洲”于此已不僅僅代表著一座園林,更衍生成為文化名詞,“竹洲先生”便是此種文化的具象化表征。
宋代興盛蓬勃的文化氛圍,使雅集成為藝術活動的集中展示,而園林就成了雅集的空間載體。園中五亭三齋之名,皆有出處可尋,亦有點景之意。《竹洲記》中,園主大量引用唐宋詩篇(表5),借以詩詞述園。比如:借用杜甫萬里橋西草堂和浣花溪“風含翠聚”“雨裹紅蕖”的賞心悅目之景,點明了靜香亭的周圍環境,又借詩之意境抒發了園主“即使飽經磨難,亦不會被生活壓倒,始終用一種倔強的態度來對待生活打擊”的樂觀心態。園記借用北宋理學家、教育家程顥的詩“萬物靜觀皆自得,四時佳興與人同”來描寫山光水色,觀花弄草,賞景觀魚的閑適生活。吳儆以“靜觀”為名點出:春夏秋冬四時之景,皆飽含著獨一無二的美好風光與特殊勝景。同時又體現了吳儆作為文人的造園思想,將文人的生活情趣、審美理念以及追求融入其中,展現了宋代文人園獨特的文化性。
宋人張守自作《四老堂記》曾言:“諸茅筑垣,結廬其中,以養吾疾,寄吾懷而娛吾老也。”吳儆建竹洲亦是如此。據《竹洲記》記載:“事親之日短,而事君之日長,倘得散地,以便親養。”在《題朝爽亭》一詩中也有提及“子吳子某既結茆竹洲以娛親”,吳儆辭官歸隱,其主要目的是為了娛親奉老,這也是他興建園林之初心,所以不論是園中的植物配置還是園林活動,都有著濃厚的娛親意味。園中建流憩亭,因“尤老人之所樂,而數休焉”,園中常為老人備下酒食飯菜,以便“老人所素狎者,徜徉其中”。除此之外,園主在園中種桃李,飼魚鱉,借地于鄰種四時之蔬和閑居適用之物,待果蔬成熟再饋賓客及鄰里,寥寥幾句表達了園主在園中親自躬耕,與親友、鄰里交游酬唱,奉板輿以娛親,執耬鋤以寄老,雖經歷一生宦海沉浮,但時至晚年安于平淡的超脫心態[20]。
竹洲吳氏園亭在南宋時期可謂興盛一時,眾多文人學者負笈而至,并相率結茅其傍,卻在歷史長河中衰敗零落、蹤跡難尋。本文以園記《竹洲記》為出發點,結合縣志、文集等歷史資料,通過文中對建筑、植物等造園要素的提煉和歸類,推導園林中各個景點的空間關系,盡可能全面地還原吳氏園亭的空間結構,并探討園主的造園思想和造園手法。
竹洲吳氏園亭是宋代徽州文人園林的代表,對其空間結構的復原及造園特征的研究,擴充了江南造園史中宋代園林的研究范疇,也豐富了徽州園林的研究內容。園主吳儆以娛親奉老為初心,將村莊地變成文人園,雅集交游,融入自身的志趣追求;運用地域化的植物造景,因地制宜建園;結合五亭三齋之名,借詩言志,賦予園林更深層次、更為豐富的精神內涵。
本文從歷史文獻資料著手,圖示化復原吳氏園亭空間結構,對“消失”的園林研究是一次有價值的探討,“以文探園”的復原方法對后人了解宋代徽州園林的造園風貌與特征具有參考價值。隨著對相關史料的挖掘以及對地面遺址的調研和考察的深入,未來筆者將進一步考證園林的選址環境,完善復原內容,深化對徽州園林造園特征的研究,以期為今后江南古典園林的復原研究與實踐提供借鑒。
注:文中圖片除注明外,均由作者繪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