無錫精微繡：沉默的“針功夫”

精微繡里最難的絕活兒是“開臉”，也叫“開相”，粉白的臉龐上不能用筆打底稿，眼睛、鼻子哪里繡、怎么繡，全憑感覺。

刺繡藝術在無錫的歷史最早可追溯到西漢劉向《說苑》：“晉平公使叔向聘吳，吳人拭舟以逆之，左百人、右百人，有繡衣而豹裘者，有錦衣而狐裘者。” 隨著年歲變遷，刺繡文化在江南水鄉的沃土里扎根，至明清時期，刺繡深入無錫民間，成為相當普及的傳統手工藝，不少婦女以此作為家庭副業創收。尤其到了明朝中期，錫繡逐漸發展到巔峰，不僅形成了精細雅致的獨特風格，還作為地方貢品上貢朝廷，到了清末民初更是開始聞名于海內外，造就了單面繡、切馬鬃繡、堆紗繡、雙面精微繡等10種錫繡繡法。

其中，精微繡的藝術特色主要表現在卷幅微小，造型精巧，繡技精湛，往往在很小的畫面內繡制人物、場景、文字、圖案等，所謂寸人豆馬、蠅足小字。與一般雙面繡相比，精微繡的技藝要求更高，難度更大，在用料、用色、用線、用針上更嚴謹講究。現無錫精微繡已成為無錫刺繡特有的藝術風格，2008年被列入國家級非物質文化遺產保護名錄。

已故錫繡名家吳鳴文的《韓熙載夜宴圖》是無錫精微繡中的一大佳作。它全長320厘米，高24厘米，根據五代十國時期南唐畫家顧閎中的同名作品繡制而成，完整記錄了韓府夜宴中琵琶彈奏、觀看舞蹈、中場休息、清吹彈唱與送別賓客的五段場景。

與僅有A4紙大小的傳統精微繡作品不同，《韓熙載夜宴圖》的尺寸與原畫幾乎同樣大小，堪稱仿繡古畫中的罕見精品。在吳鳴文工整細膩的絲線下，即使人物繁多，場景復雜，但四十多個人物音容笑貌皆活脫于繡布之上，與原畫相差無幾。

在吳鳴文家中，我們有幸一睹《韓熙載夜宴圖》的真容，也從周老師（吳鳴文的愛人）的口中了解到更多作品背后的故事。

沉默的錫繡守望者

1957年，吳鳴文出生于一個傳統的刺繡家庭，父親是原無錫繅絲一廠廠長，姑姑吳愛珠更是一心鉆研錫繡、終身未嫁。在他們的影響下，吳鳴文從8歲起便開始學習刺繡，性格內向沉穩的她在臺前時常一坐就是大半天，安安靜靜地學習劈線、針法。

1973年中學畢業后，吳鳴文進入中華繡品廠工作；1979年，中華繡品廠并入無錫工藝美術研究所（下文簡稱“研究所”），她又師從所里的老藝人華慧貞，繼續自己的刺繡之路。這期間，由于白天做的繡品要交掉，吳鳴文在下班后創作了大量精品，并妥善保存了下來。后來她在各類全國性刺繡比賽或展示中獲獎的作品，也基本是那時熬夜的成果。

2005年，研究所關門，吳鳴文無奈失業。她第一次開始有了危機意識，自己熱愛了多年的錫繡怎么好像不行了？在她的認知里，錫繡從明朝起一直作為貢品敬獻朝廷。在國際舞臺上，錫繡作品連續在比利時布魯塞爾、意大利都靈、美國巴拿馬萬國博覽會上獲獎。彼時，獲獎數一度超過蘇州，形成了“錫繡盛行于世，不唯國人知之，薄海內外靡不知之”的興盛景象。

為了挽救錫繡，傳承技藝的想法就此在吳鳴文的心中悄然生根。在政府的支持下，2007年，吳鳴文悶聲干了三件大事：在河埒口廣場文昌軒免費開辦“錫繡娃娃班”，傳授錫繡技藝；與無錫旅游商貿高等職業技術學校協商開設“錫繡班”，每年招收20至25名刺繡愛好者長期培養；在薛福成故居成立錫繡工作室，長期展示錫繡技藝并招募學員。

2010年6月，吳鳴文受市里委派參加原文化部在北京舉辦的“巧奪天工”百名工藝大師技藝大展。那次，吳鳴文帶著徒弟在北京進行了為期11天的技藝展演，令全國的刺繡界同仁眼前一亮，其中就有來自深圳的國家非遺保護工作專家委員會委員、中國工藝美術終身成就獎獲得者、中國刺繡藝術專業委員會副會長兼秘書長楊堅平。

北京一遇，讓楊堅平久久不能平靜，他為吳鳴文的精湛技藝所折服。2011年，81歲的楊堅平親自來到無錫邀請吳鳴文參加在深圳舉行的“中國二十四地域刺繡藝術精品展”。由于參展的作品需要空運到深圳，擔心自己一針一線費時多日的作品出現安全問題，吳鳴文起初并未答應楊堅平的邀請。情急之下，楊堅平請薛福成故居的相關負責人出面勸說吳鳴文。最終，吳鳴文決定親自帶上自己繡了將近三年的雙面精微繡《擊鞠圖》前往深圳。

怕飛機托運出狀況，吳鳴文和丈夫抱著繡品坐了一天一夜的火車來到深圳。這次刺繡精品展，錫繡在全國24個繡種中脫穎而出，斬獲金獎。展覽期間，恰逢第七屆國際文博會在深圳開幕，吳鳴文的《擊鞠圖》被一位客商看上，開口就是200萬元。第一次見此情景，吳鳴文夫婦有些驚訝，也有些惶恐，他們既對作品得到賞識感到高興，又不舍出售，于是便婉拒了這位客商。

用吳鳴文的話來說，“我們不是來賣繡品的，我們只想證明作為小繡種的錫繡，實力不可低估”。

師徒交接 默默傳承

2013年，吳鳴文被診斷為乳腺癌晚期。那段日子里，即便身上掛著黃疸導管和塑料袋，她依然堅持每天在繡花繃架前指導，抓住生命的最后一刻將精微繡中的絕學“開臉”技藝傳授給徒弟倪雪。2016年2月6日，59歲的吳鳴文帶著對錫繡的滿腔熱愛遺憾離世，倪雪則接過了錫繡傳承的重擔。她沒有讓吳鳴文失望，主繡的精微繡作品《江南織造圖》一舉斬獲中國工藝美術行業的最高獎項——百花獎金獎，成為這一獎項有史以來最年輕的獲得者。

《江南織造圖》取材于2000多年前吳越寧地區絲綢織印染技藝，圖中有大小人物共56人，形態各異，織布機層次感極強。以平針法為主，綜合運用了平套、散套、滾針、纏針等多種針法，用線最細處僅用一根絲線的八十分之一。針對不同的對象，倪雪還采用了不同的繡法：小動物要用施毛繡，刻畫出毛茸茸的感覺；駱駝用亂針繡，又不能太亂，刻畫出皮毛的感覺；人物的衣服則用套針繡，表現絲綢的質感。正因如此，仔細看去，《江南織造圖》比一般刺繡的用針、用線、用料、用色更為講究，針腳更為細密逼真，技術難度也是成倍增加。

提及精微繡中最難的步驟，倪雪直言：“精微繡里最難的絕活兒是‘開臉’，也叫‘開相’，人物粉白的臉龐上不能用筆打底稿，眼睛、鼻子哪里繡，怎么繡，全憑感覺。尤其是吳鳴文老師所傳承的‘吳氏開相法’，更是人物繡的關鍵訣竅，這一絕活只能心手相傳，不留文字，更不外傳，吳老師在生命最后的兩年間將這些全部傳授給了我。”

獲獎后，倪雪不驕不躁，繡人物最難，但她卻并不畏難，轉頭就繡起了有108位人物的《梁山英豪》。與《江南織造圖》一樣，《梁山英豪》的底稿出自無錫名畫家顧青蛟之手，他與吳鳴文曾是同事，亦是摯友，為其提供了不少刺繡底稿。在吳鳴文離世一年多后，顧青蛟拿出早年工筆藏畫，與吳鳴文深藏的繡品合并展出。借此機會，倪雪又得以拜顧青蛟為師。

在顧青蛟的指導下，倪雪歷時三年半終于完成了《梁山英豪》。顧青蛟看到《梁山英豪》的繡品后，更是直豎大拇指。其中艱辛，周老師都看在眼里，“原畫她都看了很久，一比一掃描下來研究了很久，用了680多種顏色的絲線”。

如今，吳鳴文雖然去了，但倪雪沒有放棄，勇敢挑起了錫繡傳承的重任：一方面，她仍堅持每天在師傅家里鉆研技藝，日刺繡時間達到六七個小時，“開臉”的絕活兒也在反復練習中逐漸熟練；另一方面，她接替了師傅生前在無錫旅游商貿高等職業學校錫繡社團的教學工作，“這是師傅的心愿，不管多困難，我都會堅持繡下去，把錫繡技藝傳承下去！”倪雪如是說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