齊盼
摘 要:元代盛熙明編著的《法書考》作于其在奎章閣為官時期,是一部書法專論,書中有輯錄前人言書法之事,亦有盛熙明自己所撰之評注,是元代一部重要的書法文獻著作。全書共有八卷,第二卷《字源》中子目《梵音》部分,將梵語與八思巴文的字母與讀音錄入其中,子目《華文》部分則論述各種書體與作字之法。余紹宋在《書畫書錄解題》中認為《法書考》第二卷可以刪去未免武斷。還原到元代那樣一個少數民族統治的特殊時期,在少數民族華化的進程中,《法書考》第二卷的存在有著特殊的意義。首先,盛熙明作為奎章閣的一員,其職能對于他的要求使他需要將梵文與蒙古文作為編纂對象錄入其中;其次,盛氏此書進獻的特殊讀者元代帝王對于書法的了解程度也要求盛熙明在編纂時考慮所要編纂的內容。
關鍵詞:《法書考》;盛熙明;余紹宋;《書畫書錄解題》
DOI:10.20005/j.cnki.issn.1674-8697.2024.04.030
0 前言
盛熙明是元朝色目貴族,西域人,后遷居豫章(今江西南昌)。盛熙明深受漢文化熏陶,刻意攻書,是元代少數民族書法家之一。他的著作《法書考》是一部書法專論,書中有輯錄前人言書法之事,亦有盛熙明自己所撰之評注,采擇精良,評騭中肯,是元代一部重要的書法文獻著作。《法書考》全書共有八卷,每卷下另有子目,前有虞集、歐陽玄、揭傒斯三人所作序文。
余紹宋于《書畫書錄解題》中將盛熙明的《法書考》歸入到第八卷《叢輯》下的《類纂》部分中。余紹宋在書中評價《法書考》一書時說道:“朱竹垞謂其文約旨該,尚非虛譽。”但是余紹宋在論到《法書考》第二卷時寫道:“卷二為字源,分子目二,一梵音,與法書無關;二華文,摘錄許氏《說文序》及張懷瓘書斷。此一卷實可刪。”①余紹宋認為第二卷的第一部分與書法、書學等無關,第二部分摘錄的《說文解字序》及《書斷》中的內容,雖未說明其可刪去的因由,但或許是因為余紹宋認為這部分內容摘錄得并沒有意義。
《法書考》第二卷為《字源》,下有《梵音》《華文》兩個子目。《梵音》中記錄了梵語的字母與讀音和元朝時期創制的蒙古文的字母與讀音。《華文》中則錄入《說文解字序》,又以張懷瓘《十體書斷》為主,分為古文、大篆、籀文、小篆、八分、隸書、章草、行書、飛白、草書條目,分別為例,后各付諸家之論,其中主要附錄了吾丘衍的《學古編》等論作字之法的內容。
《法書考》第二卷是否應該刪去,需要回歸到盛熙明撰寫此書時的文化背景中去分析。我們應該考慮《法書考》的撰寫背景,并且也要考慮撰寫人的身份、撰寫目的與著作的整體編排,探究盛熙明將《字源》一卷作為其書內容的原因,綜合考察《字源》一卷是否應該刪掉。
1 少數民族的華化
首先,我們應該先看看此書撰寫的時代背景與文化背景。元世祖忽必烈于至元十六年(1279)攻滅南宋,統一中國。元朝的統治者蒙古族是我國北方游牧民族,他們于馬術十分精通,驍勇善戰,元朝時期也是我國歷史上疆域版圖面積最大的時期。《元史·地理志》中記元朝疆域:
若元,則起朔漠,并西域,平西夏,滅女貞,臣高麗,定南詔,遂下江南,而天下為一,故其地北逾陰山,西極流沙,東盡遼左,南越海表。②
元朝疆域遼闊,許多少數民族的聚集地也被納入元朝疆域之中。在這樣的一個特殊時期,多民族的文化之間勢必要開始相互交流,傳統漢民族文化與少數民族文化之間的交流與融合尤為突出。元朝由少數民族統治,漢人地位低下,但漢文化博大精深,極具魅力,深深感染著元朝的統治者與其他少數民族。《元史·本紀》記載元世祖忽必烈“延藩府舊臣及四方文學之士,問以治道”③,由此可知元朝統治者于元世祖時期就已經開始學習漢文化,并且在不斷深入學習的同時,學習漢文化的強度也不斷加深。
元天歷年間,文宗皇帝對于漢文化的學習強度不斷加深,于經史、書畫、詩文皆有涉及,并且開始大量設立相關機構整理書畫作品、校勘經史典籍。奎章閣由元文宗于天歷二年(1329)設立,同年還設立了群玉內司、藝文監、監書博士、藝林庫、廣成局等文化機構。《元史·百官志》中記載:
奎章閣學士院,秩正二品。天歷二年,立于興圣殿西,命儒臣進經史之書,考帝王之治。
群玉內司,秩正三品。天歷二年始置。掌奎章圖書寶玩,及凡常御之物。
藝文監,秩從三品。天歷二年置。專以國語敷譯儒書,及儒書之合校讎者俾兼治之。
監書博士,秩正五品。天歷二年始置。品定書畫,擇朝臣之博識者為之。
藝林庫,秩從六品……掌藏貯書籍。天歷二年始置。
廣成局,秩七品。掌傳刻經籍,及造印之事。天歷二年始置。④
文宗皇帝在一年之內就設立了六種機構,涉及范圍廣泛,書法繪畫的鑒藏、經史典籍的校讎與翻譯、典籍的傳刻以及印章的制作應有盡有。從這一類機構的設立可以看出,元文宗時期少數民族的華化進程開始有了極大的飛躍,除了對于儒家文化經典的學習外,對于漢文化中傳統的書法、繪畫等也都開始進行學習與吸收。而盛熙明的《法書考》就是在這樣的文化背景下產生的。
元代關于盛熙明《法書考》的文獻目前筆者只見到陶宗儀《書史會要》中記:
盛熙明其先曲鮮人,后居豫章。清修謹飭,篤學多材。工翰墨,亦能通六國書。至正甲申嘗以所編《法書考》八卷進,上覽之徹卷,命藏禁中。⑤
此內容基本摘錄自揭傒斯為《法書考》一書所寫的序言,但是在成書時間上與揭傒斯在序言部分所記錄的不同。揭傒斯在序言中所言的成書時間為至順四年(1333),而陶宗儀稱盛熙明在至正甲申(1344年)獻《法書考》,應以揭傒斯所記為準。
2 序文對《法書考》復古觀念的認識
《法書考》四庫全書本與棟亭十二種本中書前有虞集、歐陽玄、揭傒斯三人的序文。此三人都是元朝有名的文人學士。這三人的序言中記載了盛熙明的身份、向元代帝王進書始末。這是很重要的資料,尤其是后世對于盛熙明身份的闡述基本來源于這三篇序言中的信息。這三篇序言中與后世其他相關文獻所不同的是,序言中都對盛氏此書所作緣由進行了考察:
伏羲始畫八卦,而人文生焉,六書之象形,此其端也。中古簡牘之事,則史氏掌之,后世有天下者,蓋有以書名世者矣。(虞集)
小學廢,書學幾絕,聲音之學尤泯如也。周秦而下,體制迭盛,西晉以來,華梵兼隆,唐人以書取士,宋人臨拓,價逾千金,刻之秘閣,法書興矣。然而循流遺源,士有憾焉。此龜茲盛熙明《法書考》之所由作歟。(歐陽玄)
法書肇伏羲氏,愈變而愈降,遂與世道相隆污。能考之古猶難,況復之乎?……則盛氏之書,其復古之兆乎?(揭傒斯)⑥
從這些文字中可以看出這三人對盛熙明作《法書考》的原因做出了分析。書法是以漢字為載體的實用性藝術,自文字創立之初,書法藝術便產生了。自先秦至兩宋,書法的發展隨著朝代的更迭而前進著。直至元朝,歷經已久,隨著時間的跨度加大,再想要學習古法已經變得難上加難。虞集、歐陽玄、揭傒斯三人序文開篇皆簡述書學源流,應是針對《法書考》中《書譜》《字源》二子目內容中古代書家、古代碑帖、文字語言的部分所發出的感慨。歐陽玄所謂“然而循流遺源,士有憾焉。此龜茲盛熙明《法書考》之所由作歟”,與揭傒斯所謂“則盛氏之書,其復古之兆乎”表明了他們所認為的《法書考》一書所作緣由—復古。
元朝時期,由趙孟頫所提倡的“復古”書風一直影響著元朝書壇乃至如今。自唐安史之亂至五代時期,政治局面動蕩,社會不安定。北宋初期,許多流傳至唐的書法經典已不能見,宋太宗淳化三年作《淳化閣帖》,至此法帖在兩宋興起。然而即使如此,書家學者可以臨習的對象已然不復唐及前可見的真跡那樣的真實面目了,更不要說在又一次由戰爭更迭的新的朝代。盛熙明此書中有記錄古代書家、碑帖,有論述書體,有論述技法,確實有所謂“復古”的原因在里面,但是若將此書的撰寫大背景考慮進來,或許這個“復古”更多是站在少數民族為尊的以“古”為用、以“漢”為用的思想。
3 盛熙明的身份
揭傒斯在序言中說:“惟盛氏之先曲鮮人,今家豫章。”而歐陽玄序中稱其為“龜茲”人,又陶宗儀在《書史會要》中記盛熙明“其先曲鮮人,后居豫章”。
2007年新疆社會科學院歷史研究所主編的《新疆史文集—紀念歷史研究所成立五十周年》中收錄有錢伯泉的論文《元代學者盛熙明及其祖籍和族別研究》,這篇論文的核心部分是對于盛熙明的祖籍與族別的研究。作者通過對歷史文獻中記錄的“龜茲”地區的區域變遷的考察得出結論,認為:“宋元時期的丘茲、曲先、曲鮮,都指龜茲回鶻國而言,其國境在今塔里木盆地東南、柴達木盆地西部,有時北至沙洲(今甘肅敦煌市),非指漢唐時期的西域龜茲國,今新疆庫車縣周圍。”⑦可見“曲鮮”與“龜茲”應為同一地方。
另外,2009年吉林大學韓洋的碩士學位論文《盛熙明〈法書考〉初步研究》于中國知網可見⑧。論文共分為四個部分:第一部分介紹盛熙明與《法書考》的基本情況;第二部分集中分析《法書考》所體現的書學思想;第三部分對《法書考》所涉及的書法技法進行研究;第四部分對《法書考》作為書法文獻的特點與不足進行探討,認為其中收錄書論真偽相雜,并且存在分類不當的情況。這是《法書考》一書研究史上第一次對此書進行較為系統的研究,尤其是對這部書法文獻的優缺點進行了集中的探討,這是在以前的研究中所沒有的。但是,作者在這篇文章中仍然認為“龜茲”地區為新疆庫車縣周圍,顯然作者并沒有參考錢伯泉的研究。
清代朱彝尊在《曝書亭集》中有為《法書考》所作跋文一則,跋文中簡記盛熙明生平,并記錄盛熙明作《補陀洛迦山考》一篇。⑨2011年10月19日《舟山日報》上刊登了王自夫撰寫的《盛熙明和第一部普陀山志》⑩。文章闡述了盛熙明作《普陀洛伽山傳》(普陀也稱“補陀”,梵文音譯不同)的始末,并認為佛教很有可能從龜茲傳入中國內地,作者在文中還記錄了盛熙明與好友劉仁本的交游。雖然文章并沒有提及《法書考》一書,但是這篇文章為我們了解盛熙明提供了另一層面的信息。龜茲地區信仰佛教,而盛熙明也有《補陀洛迦山考》及《游補陀》一詩,可見盛熙明是有佛教文化背景的人。
元代劉仁本的《羽庭集》卷二、卷四中分別記有劉仁本所作與盛熙明相和的詩,共有六首,多寫道教之事,如卷二中《又次前韻贈熙明》中寫道:“紫府丹臺籍已占,謫居何事近魚鹽。諫迎佛骨韓司馬,誤泄天機劉海蟾。清夜乘鸞游月府,涼飚剪水作冰簾。風塵遍滿人間世,卻愛西夷睡正甜。”又卷四中《次韻寄熙明》中寫道:“藥苗芝草凈纖纖,酒熟黃精石蜜甜。紫府靈丹通火候,紅爐飛雪白于鹽。”k由此可知,盛熙明雖為西域少數民族,但是在學習漢文化的程度上并不低,在漢文化的道教文化方面也有不少吸收與接納。
綜上所述,我們可以大致構建出盛熙明在元朝時的形象。首先,他是來自龜茲地區的少數民族,在當時少數民族統治的背景下屬于上層貴族。他本身受到了自己家鄉的佛教文化影響,有著一定的佛教文化背景。其次,他在民族融合與文化交流的過程中又深受漢文化的影響,尤其是書法藝術文化,并且在宗教文化方面受到來自本土道教文化的影響。那么在第二卷第一部分的《梵音》中將梵語的字母和讀音進行記錄,與盛熙明的宗教文化背景有極大的關系。
4 《法書考》的針對讀者
《法書考》的序言中明確指出這部著作有一個針對性讀者,那就是當時的皇帝。比如揭傒斯在序言中闡述了盛熙明做此書進獻給皇帝的經過:
至順二年,盛君熙明作《法書考》,稿未竟,已有言之文皇帝者。有旨趣上進,以修《皇朝經世大典》事嚴,未及錄上而文皇帝崩。四年四月五日,今上在延春閣,遂因奎章承制學士沙剌班以書進,上方留神書法,覽之徹卷,親問八法旨要,命藏之禁中,以備親覽。
元文宗在位時期《法書考》還沒有寫完,而且因為《經世大典》的編修很急,《法書考》也未能編入其中。寧宗在位時盛熙明才將此書進獻與寧宗,并且得到了元寧宗的認可與賞識。揭傒斯作為同時代的人,并且與盛熙明相識,所記應是可信的。在這里,可以說盛熙明將蒙古文錄入第二卷,與當權者是蒙古族有極大的關系,或許有一絲討好的意味。
如若將《法書考》作為元朝帝王的教科書來看的話,第二卷《字源》部分就顯得十分重要了。作為少數民族,如若不通文字,那何談書法?將三種文字放在一卷中,或許對于一位少數民族帝王來說,更能加深對漢文字的理解。
5 《法書考》的編纂
從《法書考》整部書的編排來看,與書法相關內容從卷一《書譜》開始,到卷七《工用》結束(卷八為印章暫不涉及),先將前代書家與書法經典列出,認為學習書法最重要的一點就是學習古代經典,向誰學習、學習哪些,盛熙明將他的觀點正確列出。然后第二卷從文字入手,將梵文、蒙古文先列,將漢文字后列。接下來第三到第六卷分別闡釋用筆、點畫、結構、神韻四個方面,最后卷七闡述怎樣學習臨摹與不同的筆、墨、紙的使用產生的不同效果。這樣看來,《法書考》一書的編排是有系統的。
并且在第二卷《字源》開篇中,盛熙明闡釋了自己對于不同文字的理解。他認為文字雖各有不同,但窮其源流,也不外乎這三種:梵文、蒙古文、漢文字。而且這三種文字并不是互相排斥的,他以包容的態度來看待這三種文字的不同。他說道:“制書以載言,因言以達意,意茍相符,則言可忘。言假以傳,而書非定法。”l文字所承載的是意義,得意則可忘言,這樣看來雖然文字各異,東西各源,但其理實一,所以盛熙明將不同起源的文字共列于一篇。由此《法書考》第二卷《字源》部分的編纂還是有其合理性的,不應武斷地認為其應該刪去。
6 結語
綜上所述,盛熙明在撰寫《法書考》時,有諸多的因素使其將《字源》部分撰寫于第二卷中,具有合理性。余紹宋在《書畫書錄解題》中所說的第二卷可以刪去可能并沒有考慮到元朝的文化背景,未免太過主觀。我們在閱讀書法理論文獻的時候,針對作者所提出的觀點,仍然需要將其還原到歷史文化背景中去,這樣一來才能更好地理解文獻。
注釋
①余紹宋.書畫書錄解題[M].江興祐,點校.杭州:西泠印社出版社,2012:318.
②宋濂,等.元史六[M].北京:中華書局,1976:1345.
③宋濂,等.元史一[M].北京:中華書局,1976:57.
④宋濂,等.元史七[M].北京:中華書局,1976:2222-2224.
⑤魏崇武.書史會要[M].北京:北京師范大學出版社,2016:177.
⑥魏崇武.翰林要訣:衍極:法書考[M].北京:北京師范大學出版社,2016:215-217.
⑦錢伯泉.元代學者盛熙明及其祖籍和族別研究[C]//新疆社會科學院歷史研究所.新疆史文集:紀念歷史研究所成立五十周年.烏魯木齊:烏魯木齊市政和出版有限公司,2007:82.
⑧韓洋.盛熙明《法書考》初步研究[D].長春:吉林大學,2009.
⑨朱彝尊.曝書亭集[M].四部叢刊景清康熙本.
⑩王自夫.盛熙明和第一部普陀山志[N].舟山日報,2011-10-19(007).
k劉仁本.羽庭集[M].文淵閣四庫全書本.
l魏崇武.翰林要訣:衍極:法書考[M].北京:北京師范大學出版社,2016:27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