李之萌
每個人的心里,都有一個壞故事。
你也有。
我要講給你我的故事。
在我比現在還往前一個學期的時候,我可能做過許多錯事。我現在好像比當時聰明些了,又比當時愚鈍些了。當時真是壞,那般壞的一個小女孩子;但當時真是聰明得天真,天真得可憐。現在想起來也要心疼,那般的過于可憐。
一個陰雨蒙蒙的天,他要來接我吃飯了。不知道為什么,我很喜歡這樣的天,又很害怕這樣的天,一到這樣的天氣里,我就犯心口疼,有時我病怏怏纏纏綿綿得實在不像是這個階段的孩子。我很畏冷,一到秋天似天氣預報般地敏感起來,并且有著宿命般無可奈何走向寒冷悲劇的預兆先知。我喜歡秋天,可等那金黃葉子落下去,人們的腳把它踩成渣子后,西北風愈發吃緊,“The Golden Day”也就過去了。
我很害怕。天氣這般地冷,我第一次見他。和我同住的女生簡直不是人——她們察覺不到冷。她們穿著那般輕薄的珊瑚絨睡衣,七扭八拐地坐在椅子上桌子前,大聲笑鬧著說著我插不進去的另一個世界——所有人對我都很好,可那個世界是我連探頭望一望都嫌費神的。我為什么總是舍近求遠呢?有時候我也很想問一問她們,你們不冷么?可能把腦海中心底里的一點話說盡了,人也就察覺不到冷了。
深秋下午四點半的浴室冷得連白霧也懶得鉆。凍如木頭般沉重的手猛一接觸到滾水當即生出很奇異的感覺來。這奇異順著胳臂向上蜿蜒爬行扼上脖頸嘶拉嘶拉吐著舌頭,好像一條粗壯的帶紅斑點的黑曼巴蛇纏繞包裹。可再當一擰上沸水閥子的時候,熱潮退去,我低頭看著我的白胳膊當即生起一層密密麻麻的雞皮疙瘩。我的胳臂很白,也過于瘦,細得像兩條小柴火棍兒,像屠戶案板子上褪了毛的白斬雞伸出的兩條直挺挺的雞爪。誰見了我都說:“你也太瘦了!”我自己也知道這樣子不好,可就是停止不了。
把濕答答的頭發擦干,寒氣仍從腦袋上往外冒——站遠一點看,我的腦袋上一定是白霧繚繞像要顯靈啦。在宿舍里,吹風機是使不了的,你只有等著它一點一點蒸發干凈。換內衣,擦水乳,套上曳地的長裙——套這個字用來形容我穿衣服簡直太合適了。忍受著四面八方濕答答包裹著的寒氣,我坐在我的小桌子前把瓶瓶罐罐都擰開往臉上抹。每回一逢了見人的時候就很緊張,手腳忙亂得掌不好度。不是粉底液倒多了就是長眉描重了,每回畫得都七扭八歪,濃墨重彩,擠眉弄眼起來活像年畫小鬼。不過也好,夠白夠黑夠彩也好,濃濃重重得看不出本來面貌就好,大家本就沒有那么真。撲上一層蜜粉遮一遮,略一均衡,滿可以出去見人啦。
我很緊張。穿著高跟鞋走在細雨里,鞋跟卡了好幾次。我就這樣在雨中行走。我斜挎著鐳射閃光的包包,雖然配著黑色碎花曳地長裙浮夸了些,不過我總是穿著很奇異很羸弱很好看,配著糍白年糕樣兒的一張臉在雨中行走。惱的是金屬鏈條走一半斷了,我不得不穿著高跟鞋立著停下來用兩根長長指甲對準小扣眼一點一點修理它。那樣小的兩個小扣眼子,我這樣長的尖尖指甲,想盡辦法把這兩個小扣眼扣進去是很費力的。鏈條環扎得我食指肉疼,尖指甲嵌進去又怕劈。路過雨中的人在看我。他也滴答滴答地發消息擾亂進來關切問道:“要進去接你嗎?”索性心一橫,把斷了的兩半打了個結綁住,重新背上用紗袖一擋也就看不見了。它不爭氣。
我不知道哪輛是他的車。有人朝我笑。我叮叮當當走過去,每一步都踏走在心上那樣沉重。我這是圖什么呢?我問自己。我知道此刻我是很好看的,當我挺著腰仰著頦兒走過去的時候,我幾乎都能想象到我脊骨的形狀。長裙搖曳,猶如黑色百合倒放在這雨夜里輕搖,周遭齊刷刷朝我打來敬禮般的目光。我看著我的手——我的水晶指甲、我的長手指骨、我的因瘦削根根突出立起的骨關節連接晃動著像要分散了地在雨幕中去夠車門把。我很自然地一歪身兒坐在了后排的長長皮椅上。
你認識車嗎?不,你認識了也不會講給我聽。你不知道誰認識車,可我知道。我以前鄰居家的小弟弟,那才真叫認識車哪!隨便指給他什么車標,他不帶二話脫口就來——從沒出錯過。毫不夸張地說,我是跟他一起漲起來的——猶如潮汐定期漲潮落潮那樣。從他小時候在娘胎肚子里的時候,我就伏在阿姨肚子上聽過他咕嚕咕嚕活動的聲音哪!當剛一來到這人間世的時候,他還那般小,被一塊小小藍棉布包裹著,小到我要問:“媽媽,他長腳沒有?”為這事阿姨和媽笑我十來年。他真是認識車,他喜歡車。剛剛學會流利講話,他就已經能猶如一只猿猴在家里高地四處攀爬。你只要一拿著他的一本汽車書指著隨便一張車標圖畫問他:“睿!這是什么車?”他立馬就會在他剛剛占領的高地上扭過頭來目光炯炯地盯瞪著你:“奔馳!”——他從來沒出錯過。我上小學的時候,他上小學;我上初中的時候,他上小學。我上高中的時候,他還在上小學——最后一年級。我倆就像是潮汐哪。我慢慢地漲潮,慢慢地退潮;他慢慢地漲潮,我攜帶著他漲潮。他開始管我叫丫丫姐姐,后來管我叫姐姐,再后來管我叫:“丫!”只不過后來因為漲潮落潮我倆越走越遠啦。現在睿不在我的身邊,我不認得這是什么車。
我坐在后排不動眼珠兒地瞧,這車不大,車里面也沒下雨,車外面的天是灰撲撲的,車里面因為內飾的原因也是灰的哪。我聽見前排有哧哧笑的聲音傳來,像從高高天空飄來一樣:“難道是我今天開錯車了?怎么不坐前面?”緊接著我看著一口白牙在我面前一閃而過。我才明白是他回頭看了我一眼。
現在想想真是奇怪,怎么我剛坐上車的時候外面是灰蒙蒙的,車子一開動記憶中就變成流動著的黑色呢?是我記憶出問題了嗎?難道是我的記憶中的某一塊丟失了嗎?而且窗外的雨霎時間降成暴雨,白色驚雷一閃而過,倏地照亮我心里的一塊缺失,我的腦子黏黏稠稠愈發糊涂。
他問我:“怎么沒去看民運會?一個人在異鄉都市讀書過得好不好?這般好的月色怎么不去劇院看看戲呢?”雨噼里啪啦打下來,我像只貓樣縮在皮椅上——盡管我的外觀還是高昂著端坐,紅唇菱角般地擺放著。我不知該如何跟他說我是個學生,他不明白許多處境許多事情,正如我不能夠理解他一樣。都市男女總是如此。
他坐在前排專心致志地開車,滔滔不絕講他的故事。正如一個長輩對晚輩所做的那樣。他的經驗、他的教訓、他的歡樂、他的懊悔,正源源不斷地從他口中噴發而出。我這才知道,他還是在我們本地一所名校讀的書,只不過已畢業許多年。他講他在宿舍里釣魚的事情,那校園里有個很大的池子和白塔,男生周末翻墻出去通宵,都是我所羨慕不來的。車子駛至東站,我知道這幾乎是東區荒涼結束的標志了。每次當我騎著自行車往下走時,我就能看著周圍有無數輛汽車從高高大橋上呼嘯著俯沖下來,駛向遠方燈火通明處。
“聽風聽雨過清明,愁草瘞花銘。”窗外雨停,一片清明。突然想起周一文學史課程上老師教我們背的詩來。倘若此時還坐在那厚厚藍布幔子所圍著的教室里,那該有多么暖和!很恨當時沒有多背幾首詩。“清明”,我很喜歡這兩個字。高中時候住校,也是這樣冷。早上凍醒又沒到時間非起不可的時候,凍得我在床上使勁兒戰栗來取暖——你懂嗎?通過戰栗來取暖。野風颼颼地敲打,你會懷疑窗玻璃整夜沒關。我住在上鋪,一睜眼就可以看到嵌得高高的窗玻璃。望著窗外淡藍色的流動空氣,我一面顫抖一面歡喜,在心里默念起“清明”兩個字來。空氣里全是冰涼明亮的玻璃味道。
窗外都是高樓——商業經濟的景象。高樓霓虹輝煌,那無數耀眼的橙黃紅渣子沉淀下來,堆在城市半空,亮得人快活。我喜歡這種熱熱鬧鬧的景象。我能想象到,這些用財富堆積而成的渣子大小不一,一把一把抓在手里一定像碎鉆子似扎掌心的。我好久沒有在晚上出來看到這種景象啦。車子平穩地貼地滑行,滑過燈火爛漫處。此刻我沒有出現在學校二層的黏膩食堂里,我出現在燈火通明里。有輛車真好,我們可以坐在上面隨意地滑行去看燈光,雖然在家里那是很平常的事情。我把車窗搖下來,罩著黑紗袖的白胳臂慵懶地堆在邊框上,頭枕著看窗外雨停的風景。他說話的聲音越來越遠,越飄越浮游不定,我越來越懶得去理會他究竟說了些什么。那聲音飄飄忽忽,時近時遠,好像一只斷了線的風箏在藍天底下由風頂著飛似的。頭發垂墜下來堆在面頰兩邊,本來的短發此刻卻漫長得像我走過的路。我聞見我面頰邊頭發的梔子香氣,我想象到此刻我在甜蜜微笑。
雨一流過柏油馬路,那路馬上就像一地浮動軟金似的。是由金銀、蜜糖、楓葉、風聲構建起來的夜色。車子滑在這般柔綿的橙色雨路上,一點聲音也付不出。雨啊!
“叮當”一聲,我看見我系著白皮襟帶的腳從車里踏出,足背弓弓好像烤箱中剛跳出來的奶油面包。有他立在車邊給我開好了門。我踏著五公分的懸空面無表情地往里走。
有手打開門簾,有手接過雨傘,有手拉開高椅,有手奉上茶食,一踏進來剎那間好像四面八方全都是手。越這樣我的脊背好像挺得越僵越直。不知這些手會如何看我呢?他們怎樣想這樣一對金童玉女最不濟也是好朋友出來吃飯呢?誰知道他叫什么名字呢?而我又叫什么呢?
誠然,他是個很好的男子,可越這樣我越難受。他替我拉開椅背,俯下身很恭敬體貼地遞了菜單給我,貼在我身旁溫柔地呢喃著詢問我想吃點什么,又嫌人家奉的茶水不干凈另點了貴些的水給我。周圍那些手的女主人眼神里未必沒有艷羨之意。半長頭發垂下來擋住嘟嘟的側臉,躲避那些假想中的目光。菜單上張牙舞爪的五顏六色一疊堆兒地往我眼睛里簇,可我心思繁亂得根本讓誰都闖不進去。我眼皮一抬又重新把單子遞回給了他。
那天之中的很多細節我都記不清楚了,只記得茶水撤下去換上正餐。我也不知道究竟是在吃些什么奇形怪狀的東西,不咸不淡,挺好吃的又不好吃。我剛坐下來的時候饑腸轆轆,因為要保持枯瘦身材出門前都有計劃地不吃東西,現在卻隨便填了兩口就再也吃不下去了。就記得最后奉了一碗粥上來。說實話,那碗白粥真是熬得軟滑柔潤,我端著描金瓷勺一勺接一勺兒不住嘴地往里送。事后,我瞥了一眼賬單,賬單上赫然陳列著一個對我來說絕對不菲的數字,令我暗暗咋舌。同時心里不覺惋惜,好像花了那么多錢,就單是為了來喝了一碗粥似的。
其間,我借著去洗手間出去過一次。無力地站起身,我的臉頰紅唇好像寫滿了心事。我們聊得很快樂,倘若有默契地絕口不提一些事情。我把我當學生幼稚純真的一面分享給他,可惜跟曳地黑紗不太搭。他也給臉,風趣幽默,妙語連珠,又兼之不錯的皮囊,調侃點評麻辣犀利,又貶我又逗我開心。兩個陌生的靈魂帶著厚厚鎧甲重重相撞,反而意料之外地和諧親善,沒幾分鐘就像老朋友那樣親密無間,仿若重生。又昧昵又生疏,你一言我一語認真地搭熱鬧,好男靚女嘻嘻哈哈嘰嘰喳喳地吵在一個成年人的和適度上,未嘗不逗引得那些服侍生略一側頭地偏看。可惜披張薄面具也稍嫌累,空氣中安靜幾秒后再起話頭總要略復思索,像顆珠子樣兒咽下去又稍嫌燙嘴地吐出來。語言在空氣中替我們舌吻。
我稍微一錯身,專程跟著我倆的服侍生立即有眼力見兒地抽開凳子。他躬身伏到我臉龐邊的時候,我能想象到我的嘴有多么紅了。我挺直著那么一揸的腰踏著高跟叮叮當當意志堅定地走向洗手間,不用看也明白這一溜的服侍生和幾個顧客全都在看我——我的心能看到。剛才給我抽凳子的服侍生我沒用眼珠兒瞧過他,但余光瞟到了他的臉很白,年紀跟我差不多大,像是學生來這里兼職,但端菜擺盤又手法熟練。因為他是專門伺候我們這一桌的,我在心理上總是跟他更親近一些,我希望他也在仔細看我。隨便想我些什么都好。不要什么都不想我。
洗手間里流水嘩啷啷地響著,鏡像中的我在玄漆大理石磚的倒映下以一身黑紗裙從曼妙陰影里走了出來,逐漸顯現出一個窈窕女鬼形象。我想起以前不知道是誰提起過一個荒謬比喻,說我長得很像他心目中的聶小倩,不禁莞爾一笑。墨色盥洗室的反光顯得皮膚越發雪白,簡直是帶了點兒慘白的意味。慘白底子沉下去映得眉目更黑,菱唇更紅。好像在我這個年紀,再怎樣地熬夜放縱男孩女孩全都珠目如點染,黑曜曜的,眼白純凈透亮。我跟你說,人的眼白,是很顯年輕精神的。這不是我說,這也是有科學依據的。那白晶石中泡著的貓眼水波流轉,怎能不顯靈嫵年輕呢?一抬手略略整理額前的碎發,鏡中人也跟著我動作,我看見她的手臂來。說真的,我也就這兩條胳臂生得好了。有時候我覺得,一個女人最性感的地方應該是手臂。像日本國跪地櫻花女人的后胸,歐美金發女人之肥碩大腿,中國當代詩歌意象里反復出現女人高高隆起的豐滿腳背,無不是性感肉欲扭曲著噼里啪啦燃燒之體現。現代人的審美越來越偏向南宋靠攏,以“白、凈、瘦”為主。節節纖細瘦弱的手臂腳踝文竹般露出,惹得人又愛又恨地憐惜。有時候我一只手握著另一節手臂,食指拇指扣成一環,跟戴玉鐲子似的能擼到快肘彎處去,惹得我自己生出無限的、咬牙切齒的愛惜來。鏡像中我的一只手扶在面上,小臂橫亙胸前,赭色手臂與雪白前胸、面上形成鮮明對比,更顯得像個假面。旁邊一同盥洗的女性墩著胖胖身子嘩啷嘩啷地搓著手,根根手指搓得跟小胡蘿卜似的——她來洗手倒真是為了洗手。我站在虛無里居高臨下地看著她,能看見她覆蓋著黑壯頭發的粉紅頭皮以及扎得好笑的小辮子,絲毫不符合她這個年紀。洗手時晃動著的大臂贅肉一顫一顫,就那樣一條胳臂抵得上從背后看我整個的水蛇腰身——還恐嫌她太軟太肥。我掏出根口紅擰出那一小節嫩紅芯子來,兩根細細手指捏著往唇珠上一點點消磨時間地細涂,不偏頭地看著她,眼白里帶不出一點溫度。我可憐她。女人一旦愛上了一個男人,就這般地可憐!這般地吃定著他!怪她自己!這男人也可憐!被她吭吭地吃定!不過她挽著一個男人的肩膀來這里吃飯是好的溫馨的,是以太太身份體面的,是想吃多少吃多少的。她有底氣。年輕如花樣兒的時候拋棄了后半截瑰麗幻想大展宏圖洗手做羹湯,就為了換那么一小份兒愚的底氣。薄薄假面上我不知該牽動出什么表情,平和地走了出去。
我邊走邊回味著鏡中人。其實很長一段兒時間里,我不知道我是美不美的。我沒有底氣,也不是在說客氣話。當我精心用梳子把半長頭發一根根攏得柔順,當我把濃稠的肉色粉底用海綿撲子一點一點在臉上暈勻,當我用眉擦子把我稀疏的眉毛擦得烏黑靚麗,當我用唇刷蘸取點染著殷紅色覆蓋住我灰白嘴唇,逸散出奇異香氣的蜜粉一遮,頭發拿夾板燙出一道俏皮弧度來,再兼著我瘦得絕對不正常的身體——我自己也知道,套上緊身衣裳——故意地,瘦悴,高挑,傲慢,戲弄,那一刻毫無疑問我是獨有,我是快活,我是高光,我是耀眼,我是燃燒的曼巴紅,我是世間至寶,我是滾燙理想。我走過的,迎面走來的任何人,我都能捕捉到他目光似不經意地由我身上自下至上地那么一溜——我用眼神捕捉過千百回。曾經走過的任何一條道路,都是我的秀場。我來時身后蔓延的方向,人們能意淫出神秘的古老東方女郎,遍地彼岸花的芬芳。哪怕在剛才,我踢踢踏踏走來洗手間時,不用看我也知道身后網住了誰的目光。沒有人能掙脫開這濃稠光芒。我是一盞黑色的燈。
可是,當我以平常樣子再見他時,那一定是犯了“欺君之罪”的。我是一個沒有顏色的人。我的唇和雙腮都蒼白羸弱失了血色。我的頭發焦黃,我的眼神干涸,前胸和后臀都塌陷下去,昏暗鏡子里裸體女像根根肋骨爆出,哪怕隔著衣裳也能清晰摸出腋下至股骨之間橫亙出幾條骨頭來,難民一般。以后倘若真的到了哪一天嫁作他人婦,大紅幔帳一放,脫了衣服嚇也能把人嚇死——我不是一個浪漫的人。女子帷帳里的浪漫在一定程度上和適量的一捏一小把的肥肉聯系在一起。走在大街上,你是絕對認不出我的。側目看商店落地窗里的倒影,平日里缺失了營養的頭發褐黃地一根根亂飛——我的頭發好輕的。肥大的軍綠色派克衣圈住了我,一晃一晃地。套好幾條褲子,還是顯得底下兩根筷子樣的腿細得多么可憐。我瘠瘦,我不美,我明白,我故意地扮愚,我可以說不得體的話,沒有人肯多施舍給我一眼。
我想起爸爸來看我的時候,那是深秋里一個多么好的下午。我不是那種黏人的孩子,好像過早地把我自己從家庭中剝離了出去。可那天為了迎接爸爸的到來,我特意化了妝,打車去高鐵站接他。但那天全毀啦,那天我跑來跑去,我的頭發叫金黃秋日里的汗水給打濕啦,頭發一綹綹地垂下來,雙唇暈染開,紅紅的,像吃多了桑葚山楂嘴爛了一般,看上去好玩兒好笑。那天晚上我的包裹落在車上,我要下去拿時爸爸勸我別去啦。和他同行的同事都是我所熟識的叔叔們,一定留意到我臉上花了的顏色啦,可我一點兒也不怕。一個叔叔開玩笑說:“女孩子早起總得要化妝的嘛!”那時我第二天就要搭車回家了。我得漂漂亮亮地回家。陽光刺眼,熠熠灼目。我好高興。
而此刻,我不知道我是美不美的。我之所以這樣反復回味的原因也是沒有底氣。我的長相還是典型的東方人的長相,或者說中國傳統小說戲劇中的古典長相。你很難說得上美或不美。我缺失了當代女性明媚張揚之嫵麗,我不是那種鼻梁尖尖杏核大眼的面容,我未嘗不羨慕那樣的窄臉大眼。我的兩頰過于圓,較當代特性生得扁平,導致從側面看我十分地不好看,側頰線條弧圓,顯示出憂郁的蠢相來。但只要我把正臉稍稍對準你,那一點俏皮的弧度就又顯現了。兩頰圓圓劃出嬰兒肥般的圓潤,到了下頜兒卻又倏地收緊,配上一個小尖下巴,媽媽安慰我說是“杏仁臉”“瓜子臉”。眼睛畢竟也不大,眼瞼處又生得稍微開了些,長目入鬢,使得我慣于用眼角掃人。這樣的長相,薅去明宋戲劇演《桃花扇》《牡丹亭》正合適,也許正能把心有千千結的酸薄女士演活了。而今夜,我的粉又一次在臉上勻得又白又細,兩頰綻出芳香,嘴刻意用蜜粉隱去一部分,只著重用赩紅在圓圓噘起的嘴唇中點珍珠,更顯得“朱口一點點”。長目本就狹且活,流水般四下里轉動,此刻用層層疊疊的桃紅煙粉一擦,淺色在眼瞼范圍打得多些,艷色在眼尾處狠下心畫出一撇長,深深淺淺直掃進鬢角里去。我的臉畢竟還是不大,雖然兩側弧圓,一只手還覆得住。小圓巴掌臉上一笑起來長目細瞇,下巴上的肉向上一聳顯得更尖了,白鼻子上現出細細密密的小皺紋來,寬寬顴骨驀地收緊配上個短促尖下頜兒,怎看怎像只小狐貍精怪。
我坐了回去。他笑,攜了我往出走。我站起身來,腰往出一轉,游魚般不經意地轉過他替我扶凳子的手,間隔半步往前走。他在小半步后哧哧笑著:“這腰!這么優質的小姐姐怎么沒人發現呢?”我重新坐上了他的車。
車子仍像你我的日子般水一樣地流淌。他提議我們去轉轉。去城市之林,還是海港中心?哪都行,隨便你,大可以一直開,只要別送我回去。我在心里企求他。我很害怕,我真的該回去了。可我太想讓這臺車一直開了,隨便開到哪里都好。我淡淡笑,開口告訴他一直開。他也許懂了,不再講話,猛一拉手剎,車子一直開。
現在窗外蟬鳴,令我懷疑幾在夢鄉。我想起剛才從飯店出來找車子的時候,我倆并肩走過隔離道。雨后的泥土濕潤潤的,深一塊淺一塊,我為圖取笑刻意地假裝省勁磕鐺磕鐺踩著高跟鞋走過泥濘的綠化帶。走到一株杏樹下時,杏花密密匝匝,枝子也多么繁亂,那花濃得像要淹你的眼。我回頭沖他一笑,好像為了表明自己多么勇敢,勾出一點兒無知無畏的氣勢來。許是那支多余出來的斜枝子勾住了我的漫漫長裙,我高高鞋跟腳下一滑就要摔倒,他抓住了我的手臂——就是我之前提到的手腕腱鞘處凸起的骨頭下方枯瘦的小臂。繁花擾了一地。緊接著手一松又放開了我,他笑一笑。我在前面走著,心里很感激他,他沒有抓我的手。他也許明白。
而現在,車子還向前方滑行著,卻沒有來時雨后溫淳的氣息。倘若可以,今夜我真想躺在這車后座痛痛快快睡一覺。我看出來了,他要帶我去之前提到的海港中心。有時候我也很疑惑,這樣一座發達城市,這樣一座冰涼發達又冷又硬的城市,這樣一座位于干旱中原病態繁榮的城市,使用無數財富的吶喊堆積出來的,明明一滴海都沒有,為什么在這呼啦呼啦冒出來的高新區商標,取名叫作海港呢?它也配叫海嗎?可是這里明明又是有海的,系繞它的絲巾是一片連綿的人造湖。白日里微風漪漪,總也是很美的。我又陷入黏稠得猶如暗紅色糖漿的回憶里掙脫不出了,這片海的記憶。
你聽我講,我是見過這片海的。那是我剛剛融入這個城市的初期哪,十月上午的陽光好得那樣要命。左也是我一個人,右也是我一個人,我活不住了,外面投射進來白燦燦的陽光。這高高藍天底下也有一束陽光是賞給我的,我也配擁有。我的腦子糊里糊涂,只知道大概是要出門去。在陽光打進來刺眼的亮白房間里,我機械性地繞過障礙物,手腳并用地坐在床邊穿鞋,蹬襪子,套外套,腦子幾近流在無意識里。我出門去。木門松松垮垮。鑰匙叮叮當當。我蹬著高高腳踏車一直走,從橋上俯沖下來。那時我剛剛注入這座城市,猶如一支蜿蜿蜒蜒將斷不斷的溪流注入奔騰的江海中去。江河湖海奔騰滾滾,泥沙俱下,它要攜帶著我前行。在一片郊外的綠色荒蕪里騎著,一抬頭能看見高高藍天底下“海港中心”的瑩藍路牌,我突發奇想要騎到那里去,用腳步丈量一下“綠林”和“海港”之間的距離。現在回憶起來那天上午十點的陽光可真好,好得要讓人把自己的命付在那天上午也甘心。瓦藍天空上一碧如洗,連一絲褶皺都沒有,我就在這樣好的天底下就著陽光拼命地騎,風抱了個滿懷。當我蹬了半天就差一個路口騎到“海港中心”時,看見了這片海。說來好笑,你知不知道我當時碰到什么啦?那天恰巧是市運動會跑馬拉松的日子,矮胖交警在十字路口圍了黃綠熒光布,他們不叫我過去啦。于是我很安靜地停下車來,偏過頭去靜靜地看海景。海很溫柔,她波光粼粼地微笑著凝視我。那是我來到這個城市第一次系統地看到海。我就這樣,一面看海,一面想海,聽海。不知過了多久,等到穿著熒色布的人一點點跑過去,警察左瞧右瞧確定沒人了才緩吞吞摘了帷布,幾輛還在等待的自行車好像不情愿地緩吞吞別過去。一拉開帷幕,前方街道嘩啦嘩啦延展鋪開,兩旁栽滿了法國梧桐,風一吹過來似在不經意間帶著點兒自得地搔首弄姿,陽光底下一個個閃耀得好像新嫁娘。等再到了深秋,滿街金黃楓葉又不曉得有多漂亮。就這樣我在海港中心前轉了一圈,就高高興興地又騎回去啦,長長的,長長的,讓人屁股疼的距離。第二次再見海時,是初春的下午。春寒料峭,我仍不知道要到哪里去。我這次沒有選擇用腳步去丈量,而是把毫無目的的自己扔上一輛亂跑的公交車。坐在傍晚末日的公交上,我的心里釀出無限惆悵來。這座城市像攤大餅一樣延展,我們是被推子一刮淤到最外圍的那點面漿子。夕陽西下猛一抬頭,黃昏昏猶在夢鄉。倘若我愿意,此刻我應該鋪排渲染,我應該陰沉沉恐嚇你,我應該放大寫我的悲哀。我應該描寫窗外枯藤,早春寒風,吱嘎嘎叫著游過天邊的黑鴉,無精打采麻木不仁的乘客以及同樣麻木不仁的我。太陽像一個雞蛋黃一樣地滑下去了,滑進窗外那片橘黃幽黑的海……鬼魅一樣的海……第三次再見到海就是最近啦,爸爸來鄭州出差順便看我。那時候我們多么快樂,避開他的同事們,自己倆去吃了一頓。是我一個人想了好久的一家館子啦。我們吃得晚了些,要倒車回酒店啦。我們得要走著去倒地鐵才能回酒店啦。我拉著爸爸,也是這樣好的夜晚,秋日夜晚。橘紅燈光灑下來,灑在高新區少有行人的寬闊大道上,夜晚把柏油馬路鍍上了一層霓虹,如同蕩漾在水中的夢境。我吃得撐死啦,把該說的話說完了就拉著爸爸暖烘烘的大手很快樂地安靜走著。我想起爸爸每回來看我時,都是住最好的酒店,市中心高高撅起亮著燈的地標酒店。我一個人在鄭州過慣啦,之前躺在獨居的出租房里,寒冬臘月中也是沒有暖氣的。守著嗚嗚響的窗戶,我常常要為如何取暖而徹夜發愁。有時突發奇想,我會猛不丁把手放置在冰冰涼的地面上幻想奇跡降臨,哪怕稍微有如溫吞水般的地暖呢,我的心智已經被寒冷凍得不太好使啦。每夜四點十五被準時凍醒,擰開電暖扇暖和一會,頭發幾要燒著了能聞出蛋白質的味道鼻子凍得瑟瑟抖動快要長腳逃走雙腳縮在被子里猶如兩坨大冰塊失去觸覺。我凍得四分五裂的,像突突突發動著即將散架的拖拉機。把頭深深扎進被子里,又像應急時高高撅起屁股頭埋進沙地里的鴕鳥,顧頭不顧腚。你沒有經歷過我的寒冷呀,你不知道那到底有多冷。以至于第一個年假爸爸來接我時,他問我:“想住什么樣的酒店呀?”我很認真地想了想答復他說:“想住暖氣燒得熱熱的!”那家酒店一進電梯就有一股暖流呼呼地從頭頂上吹下來,像嬰孩在母親的羊水里般溫暖,我成了個小孩子啦。而且沒有暖氣,根本就沒有暖氣,到處都是空調,你想開到幾度就開到幾度,你開到八十度蒸個桑拿也沒人管你。茶水是熱熱的,大廳是熱熱的,前臺小姐的笑是熱熱的。當時我離家太久了,根本沒有想到這座城市還藏著這么熱的地方,熱得我感動得想哭,整個人輕飄飄地像泡在沸茶里。而且馬上就可以放年假離開那片寒冷覆蓋了,回到家還有燙得吱吱叫的暖氣,這實在是我記憶里一段兒特別美好的所在。我簡直不愿意再連篇累牘跟你說明那之前到底有多冷了,盡管我知道我已經連篇累牘得夠多,寒冷把我的腦子攪壞了以至于稍稍一觸碰到其廣闊領域周圍我的腦子即刻陷入混沌狀態,我的嘴像癲狂老牛拉犁耙般四處瞎跑車轱轆話沒完沒了顛來倒去表達可你還一個字兒聽不明白,我只是在單方面慌張哭訴我的情感我希望你能明白我啰里吧嗦我繁言碎語我的眼淚急急忙忙墜下來。其實,你只需要知道一提及那片記憶,我馬上就要把你暖烘烘的大手拉過來,臉埋進去冰涼地流眼淚就可以了。
車子在滑行中停止,到了。我搖下車窗對鏡一笑,嫣然紅唇咧開雪白牙齒露出來,在黑夜中閃著貝的寒光。一節纖長冰涼的小腿系著高跟帶子咚地踩下,另一只纖長冰涼的小腿再咚地踩下。我探前半步地跟他逛“海”。“海”真大啊,這片由都市的金錢、欲望、愛情、消費堆砌起來的“海”真大啊。從遠處看,“海港中心”就佇立在渺無人煙的新區十字路口,折射出瑩瑩光亮朝你招手。倘若你走進去,站在海港中心二樓亮堂堂明晃晃的落地玻璃窗前,你能看見夜幕里黑黢黢的、鬼魅的海。室內又是截然不同的燈火輝煌景象。無數都市紅男綠女嬉鬧齊聚,歡朋至親喝醉般醺醺舉起酒杯慶祝。商場里隨便一個吊牌數字都嚇得人吃驚。那些商品生產出來好像就不是為了賣掉似的。為了展出,為了表演,為了贏得眾人的欣賞與贊嘆。倘若我乖一點兒,我應該挽著他并排走。米白帶子高跟鞋鐺鐺地響在這種地方死得其所。逛了一樓逛二樓,逛了二樓逛三樓。我的步伐好像就是為了走馬觀花似的。他應該從來沒有在商場里這樣走過,很快就吃不消了。“喝咖啡去吧,我請你。”他晃著白閃閃的牙齒沖我笑,還是很溫柔,溫柔得我要惱。我的不好我的任性我的攻擊無處發力,全都軟綿綿地打進空氣里。我搖搖頭,說我要撐死了,眼神飄向別處,表現出幼稚的不高興。我走慢一點,搖頭晃腦裝模作樣地左看右看。他細致耐心又啰里吧嗦地問我喜歡什么樣的衣服,平時跟誰出來買,逛街的時候高不高興,簡直要連我逛街時候買不買冰棍吃不吃棉花糖倘若吃是不是要吃粉嫩嫩草莓味這種事都要問到了。我的眼神四下里逸散,商場里溫馨的熏檀木香麻痹得人綿綿軟軟,使人懶得去動腦子思考一切問題。單一張嘴長在外太空隨便地回答,頭腦緊繃著勁兒觀察世界觀察他。
之前當我一下了車,并排著跟他走的時候,踩著高跟鞋的身高勢頭迅猛幾近超越了他,叮叮咚咚的。木直得猶如在雨夜里凍僵了的百合一樣行走。他向后錯開半步——我能想象到他的目光掃過我筆直的脊骨,我窄的腰。簡直是帶了點玩味的一笑:“這么優質的小姐姐怎么沒人發現呢?你們學校里沒人追你嗎?是你給人的壓力太大啦吧?”話停了一停,走著的時候他又說:“你注意到沒有?其實路過的每一個人,都在看你……不過是些凡人啦!有的男生還沒你高呢……我都壓力好大呀,身高才勉勉強強……”他一這樣說,我就知道,其實他心里是極其滿意的。只要我愿意,一甩裙裾,整個商場金碧輝煌的大廳就能變作我的秀場。
迫于無奈,我攜他隨便走進展廳里的一家服裝店。我真懷疑這種商城里的服務員和剛才飯店里的服務員是連鎖的,是同個廠家同條流水線同款模子里刻出來的。只要你一踏進去,導購小姐埋伏著一下子沖上來,甜蜜微笑濃得恨不能滴到你臉上。他問我要看點什么要買點什么,我該送你點什么。我的眼神飄飄忽忽幾乎快上月球了,望著天花板說我什么都不要買。他很溫和地擺擺手,跟導購姐姐開玩笑說客人什么都不要,我倆閑著轉轉,不用搭理我倆,您忙去吧!導購姐姐也給他的好模樣兒逗笑了,躬著腰微笑著慢慢退到一邊,擺了個“請”的手勢。我分不清她的香水她的口紅她的長長睫毛之間的距離,盡管客氣,她的一切混繞凝結在一起顯現出強大的幽香的酣紅色攻擊力。但一個女人太過于無懈可擊了,就是不可愛的。
我隨便一搭眼抬手,指著一套時裝給他,你看這套衣服,她又貴又僵,一身兒俗氣大粉色,我搞不懂,為什么越貴的衣服越難看?這要是穿出去,這不就是塊破布嗎?這不就是地攤兒上的雜牌貨嗎?他看了我一眼,說:“因為她是不穿出去的。因為那是不日常的。”
我們拐電梯口。我們上他們下,幾個年齡看上去比我還要低屆的年輕男孩子說說笑笑鬧鬧騰騰地走下來,我略一愣神。雖然說同齡孩子之中總是女孩子顯大些,但那幾個男孩子長得很高,為首的看著得有兩米了。他笑一笑嘲弄似的跟我講:“這個身高倒是跟你正合適。”我游魚般流過電梯口,腰一轉很怕他的手覆上來。回頭紅唇皓齒地一笑,簡直是帶出點兒渾不怕的勁兒來,你也可以說是端莊大方處事不驚地略一撒嬌反擊:“那你倒是去幫我要號碼呀!”我倒是很想他要來讓我跟他們走,真的。年輕匹配的當代荷爾蒙怎么著也比毫無破綻的商業香水味好聞。
我們出了“海”。雨后清甜沁爽的空氣一下子展開,猶如縹緲絲帶般在空中流動,盡情肆意展示曼妙身姿。來時,他曾在喃喃雨幕中跟我說過:“我知道……你不是玩兒的人……”“……怎么呢?”“你坐在車后排……你知道這意味著什么嗎?”“……嗯?”“意味著你把我當司機啦!社交禮儀中不會這樣的。你還小,你不懂。”
沒有選擇,回去的路上我一彎腰坐在了副駕駛。現在,我已記不清彼刻的雨是繼續下起亦或停止,但我心里應該是淅淅瀝瀝下起雨的,像春日陰天里我上的小學房檐上連綿不絕的滴答水露一樣。彼此無話,行行復行行。
我不知風是朝哪一個方向吹,明月是我夢里的光輝。我坐在山頂慢慢開,看那月亮爬上來。媽媽的草帽,飛上了月亮,帶走我的愛情和理想。曲終人散總會有時。
我不喜歡這里,這里又冷又濕。我也不喜歡那里,將要去往的地方絕不是美的所在。我害怕,我難過,我惶恐得要死。那夢魘一般撕不碎扯不斷咬不破的感覺又一次纏上了我……附骨之疽般的感覺……我不知道要到哪里去呀,過去未來,空空蕩蕩,我是沒有家的。
他很安靜地開著車。劇本演到了他談了九年的前女友身上。我按照書寫理所應當表現得很動容。九年了,養成了一種習慣當真走的時候該有多傷心呢,所以他說他不相信感情了。其實很多時候一個人走了,并不單單是這個人的離開,不見了。人本身倒沒有多么舍不得,不過是個吃飯放屁刷牙梳頭的混賬東西。走了清凈,少受累贅,在一起的時候多少次了自己還不是想追求自由飛脫了呢?可倘若好不容易真的把對方耗得離開,那就是一段時間、一截回憶的出行。也就意味著,這截經歷你不能再想了,不配再提了,全都給你打包好收起來了,你應該徹底丟掉了。可倘若你沒丟干凈,哪天觸景生情靈光一現般地霎時回放起過往經歷,那就是你千算萬算地不對了!是你罪該萬死!你憑什么死不干凈!所以,當你再回憶起這段過往的時候,你哭,你鬧,你紅著眼安安靜靜流眼淚,你不是痛心這個人本身的離開,而是一段回憶里快樂的出走。你那段時期的快樂,就被丟掉了。那段快樂,就不是光明正大能載入青史里的了。你哭你自己。你沒有快樂了。你從來都不是多喜歡誰,你只是喜歡快樂。人都是這樣子自私。其實很多時候我們哭并不是哭別人,心外無物,哪里有旁人值得我們哭呢?就是哭我們自己長大了。
為了配合,我隨口應付著胡謅當旁人一走我怎樣怎樣地暴瘦,怎樣怎樣地哭。“你要不要摸摸我的肋骨?”我突發奇想地問他。我跟他說那人一走后我怎樣整夜地哭,肋骨幾天之間一根根全暴了出來。隔著一層薄薄紗裙,他的手從駕駛座伸過來,整個兒地覆在了我的肋骨上。不知怎地我還有點自豪,手往我的側翼一放當下就能覺出我的肋骨根數。“你要慶幸我不是個壞人,我要是壞人就該延著往上摸了。”靜謐黑暗中他的白牙在笑。天呀!我這是在干什么?在陌生的車里跟陌生人分享著一根我的肋骨!
月亮滑下去了。好女孩兒都該回家了。他一面給我講故事,一面開車送我回家。“你真的很好……你很干凈,沒有讓別人毀了你。”有一搭沒一搭的對話中,他沉吟著微笑說出來。真的,我求求你,帶我走吧,哪怕那是有點臟的呢?我也就接受了。我不想回家,我不想待在這里,這里冷得我受不住。我是一個怕雨的人。我在心里這樣子講。“你是個傻孩子……我同你講。你不懂事。從你一開始跟我說吃飯不能太晚回不了寢我就知道……”我想要放心,盡管那是帶著點自欺欺人的。我想要安安心心地躺在后座上睡一覺,你負責一直開車,直到開到旭日隕落星河粲然朝霞冉冉升燒起來給我的兩頰打涂上最美的紅胭脂再周而復始一直駛進夕陽西下輝煌攪打紅紅火燒云里面去。你負責一直開車,我負責一直貓后座睡覺。可我的精神在前方地平線黑筆道兒上飄蕩引領,大力拖拉著你。“如果我真的有預謀,我從一開始就不會來接你……”你可以手指并攏激情洋溢地像兩國領導會晤般扣住我的手,你不許趁我不經意間扯住我的衣角拍打我的肩膀;你可以張大著臂膀擁抱我,如果快樂,我還要飛揚著跑上前一下子跳進去緊緊摟住你的脖頸把臉埋在臂彎里小白鼻子抽抽搭搭狠狠地吸一大口氣向你表明印證我很放松愜意。可你不能在陪我逛街時要給我買東西,在女導購員的目光注射下伸出胳臂去摟我被黑紗裹住的腰,我會蒙受侮辱我會感到羞恥我會痛苦得紅了眼睛兔兒般流眼淚。我們可以擁抱,不能拉手;我們可以,不能……“你很棒……可我也要告訴你的是,不是誰都有資格坐我的副駕駛的。”……我要很多很多的愛,我要很多很多的歡樂!我要愛,與歡樂!我要站在山巒之巔,永飲愛的歡樂源泉之圣水,圣水永不枯竭!
沒有哪個好女孩大晚上是要求不回家的,沒有哪個好女孩大晚上是要求陌生男子在外面帶她瞎逛的。我不是壞女孩,我只是要愛與快樂。太晚了,我應當回家了。你看此刻明明圓月都要困得粘連,本來飽滿甜蜜的月亮黯淡下來,低垂著頭在天邊昏昏欲沉。原本普照東區熙攘商業的朗朗月光,也靜靜地用略帶倦意的眼神溫柔凝視著幾近冷卻沉寂的街道。大家都要回家啦。整個活潑的深藍色星球都在慈愛的暗黃色光輝臂彎中輕輕搖晃著,逐漸哄睡陷入迷蒙狀態。可為什么大家都是活在“規矩”里呢?
可是我不喜歡。我不喜歡回家。越盛大的筵席隨之而來的是越宏偉悲壯的落幕,意味伴隨著越蕩氣回腸驚心動魄的離別。歡聚與離別往往是沐浴在彼此的光輝之下,二者相得益彰相輔相成,共同鑄成了一樁雄麗完滿的悲劇。我本來是什么貞潔烈女嗎?不,我本來也不是什么意志堅定目光熊熊之人。我兩眼紅紅驚若兔兒般哀轉朦朧,像纏綿延續波瀾起伏上弦月般半遮玉面。女人都是這樣子,誰胡亂地讀出了她心里那一首玲瓏小詩的一點兒感覺,她就跟誰走。素女多情,自古總得有“妖童媛女,蕩舟心許”“纖腰束素,遷延顧步”一說。女人和男人是不一樣的,她要愛,她想說話,她怕寂寞。這是歷來女子的本能習性。她沒有男子堅定奇絕的意志約束著她,她不愿意學習長篇大論滔滔扼殺她的詩意。她只要你念首詩給她聽,哪怕那是蹩腳的呢?——她也就接受了。與其站在懸崖上展覽多年,不如伏在愛人肩頭痛哭一晚!這就是女子。
“……你不用跟我講這些,我小到還用不著學習這些。”他嘿嘿笑。這嘲諷的笑聲!為什么不是我?怎么就我不行?“……我蹲真愛。”“哪有什么真愛啊妹妹!”他好像在驚異于一個龐大的笑話一樣。最好要的我伸手得不到,別人找不著的我倒是一抓一大把。得不到的就更加愛,太容易來的就不理睬。嘿嘿咯咯地,他接著笑著補充:“妹妹。什么是真愛?你不玩得多了怎么能學會碰到真愛?”“不!不是!”你不要教我這些!我憑什么要學這些?我的憤怒,我的怨恨,我的出了格兒的委屈,洪流奔涌的情感猛地拐了個彎兒,用帶出情緒的生氣撒嬌般捶打出來。“哈!真愛是什么?是兩個玩得夠了的人,是棋逢對手,是勢均力敵,是彼此清楚對方是個什么東西,才格外地珍惜。這樣才雙方誰都離不了。”你憑什么不知道我要的是什么!你憑什么這么愚!“……人的本性就是這樣子的嘛。你不吃過見過,怎么能保證這個人以后都不變壞呢?”你怎么會不知道我要的是什么?你故意地不給我!最簡單的你做不到,這天底下的人,個頂個兒地壞!“……所以說啊妹妹,你不玩兒,你不學會了,怎么能碰到珍惜你的人呢?”我的天我怎么從來碰到的都是這些人!他說著,把手十指交叉著,置在了我的手上。“其實有個東西想給你,一開始忘了。”白牙凜冽著寒光,一串紅珠在黑暗中拴住我的腕子,令我倏然聯想起戴著木枷的古代女囚,蹣跚在發配邊疆極寒之地的路上。他的十指修長,帶出人的肉的溫度來,觸在我的手上猶如一塊兒瘟病豬肉般。明明都很好,他也足夠溫柔,可我的心底里泛起一陣兒黏膩惡心。十根陌生的手指劈開,他在點點掙扎摸索中精準地插進我的指間,我的每一根手指上都裹滿黏稠濕滑的溫度!這般穢褻下流的動作!他的手掌傾覆在上映襯得我的手那么嬌小,可憐地抽搭搭哭泣著。僵持了一下,我笨拙地輕輕抽開了。我恨他們哪,天底下的這點子好人!
其實什么都沒有發生。這么小個動作何苦引來我心中萬般大的漣漪?我抽開手的瞬間車子停止滑行,到了。我微笑著打開車門,在重新開啟的夜色微雨幕中寒暄,客套,招手,面上堆著薄薄假笑,轉過身去離開。我用盡最后一點力氣往宿舍中走。倘若我再脆弱一點的話,我應該一邊像公雞打鳴兒般弓著腰咯咯嘔吐一邊走!大雨都給傾倒了呀,這整個兒的世界!
后來,他百般地約我,我百般地推開。
再后來,他基本地沒有跟我說話,我基本地淡忘了世界上還有這個人。直到有一次,我記得很清楚,是在鄭州的平安夜里,我在社交軟件上說,想吃必勝客,想吃通紅通紅的必勝客,想吃圣誕夜里通紅通紅有節日氣氛的必勝客。他突然來了一句:“你想吃什么我都能帶你去吃呀!”感念之中我刪去了他。
其實現在,在我一個人不想努力了的時候,還是會想起他來,感慨一下。
責任編輯:胡汀潞