宋 娟(寧夏大學 美術學院,寧夏 銀川 750021)
從唐末五代到兩宋,書籍的裝幀方式逐漸由卷子裝向冊頁裝發展,這一時期出現了一種線縫裝訂成冊的嘗試,但文獻記載語焉不詳,實物亦非常少見。20世紀初在陸續出土和刊布的西夏文獻中發現這類形式特殊的裝幀,學者們根據文獻記載對其進行定名嘗試,目前產生兩派意見:
其一,20世紀90年代后期,方廣锠應寧夏社科院牛達生之邀,整理拜寺口方塔出土的西夏漢文文獻時,發現了一種與國家圖書館藏敦煌遺書極為相似的裝幀形式,隨即將杜偉生初步考訂的結果告知:此裝幀方式稱為縫繢裝。②20世紀90年代初,國家圖書館圖書組長杜偉生在整理館藏敦煌遺書時發現這一裝幀形式,依據《墨莊漫錄》中的記載,商議將這種裝幀形式稱為“縫繢裝”,最初僅在國圖敦煌遺書的目錄草稿中使用這一稱謂,沒有正式發文。后方廣锠整理拜寺口方塔出土的西夏漢文文獻時,將杜偉生的推斷告知牛達生。2000年2月,牛達生發表《從拜寺溝方塔出土西夏文獻看古籍中的“縫繢裝”》 ,公布該裝幀定名:縫繢裝。[1]84-89同年5月,方廣锠發表《寧夏西夏方塔出土漢文佛典敘錄》,再次確認“縫繢裝”一說。[2]3952003年杜偉生出版的《中國書籍修復與裝裱技術圖解》對這一裝幀形式做了專門介紹,其后諸多論說皆采用此定名。[3]458
其二,2014年溫臺祥在講座中批評“縫繢裝”之定名,之后在《中國古籍裝幀形制考據與實踐》中提出“是縫綴而不是縫繢”的觀點。[4]431-4722018年方廣锠發表《從敦煌遺書談中國紙質寫本的裝幀》,贊同溫臺祥的觀點,認為此裝幀應更名為“縫綴裝”,但并未展開論證。[5]16-17
筆者擬在系統整理西夏書籍裝幀的基礎上,重新考證這一裝幀的定名與形制,以就教于方家。
前有學者采用“縫繢裝”的命名,大多援引張邦基《墨莊漫錄》中的文字為依據。其中《卷四·王原叔作書冊粘葉》曰:
王洙原叔內翰常云:“作書冊,粘葉為上。久脫爛,茍不逸去,尋其次第,足可抄錄。屢得逸書,以此獲全。若縫繢,歲久斷絕,即難次序。初得董氏《繁露》數冊,錯亂顛倒,伏讀歲余,尋繹綴次,方稍完復,乃縫繢之弊也。嘗與宋宣獻談之,公悉令家所錄者作粘法。”予嘗見舊三館黃本書及白本書,皆作粘葉,上下欄界出于紙葉。后在高郵,借孫莘老家書,亦如此法。又見錢穆父所蓄,亦如是。多只用白紙作裱,硬黃紙作狹簽子。蓋前輩多用此法。予性喜傳書,他日得奇書,不復作縫繢也。[6]
從這段文字可以看出,張邦基引用王洙的話來評價書冊裝幀采用縫繢與粘葉的優劣性。
張邦基,雖生卒年不詳,但《四庫全書總目提要》記載其在宣和五年到紹興十八年(1123年—1148年)的活動軌跡。又有“前有自序,稱性喜藏書,隨所寓榜曰墨莊,故以為名。其書多記雜事,亦頗及考證”。[7]可見張邦基生活在南北宋之交,是一位藏書家,喜好抄錄古書。邦基文中提及的王洙(997年—1057年)是北宋著名的目錄學家和藏書家,“校《史記》《漢書》,修《集韻》《崇文總目》等,極好儲書,泛覽傳記,手自讎正,故熟悉書籍裝幀之法,曾任翰林學士”。[8]
張邦基《墨莊漫錄·卷四·王原叔作書冊粘葉》來源可追考《王氏談錄》,《說郛》《格致鏡原》《御定佩文韻府》《四庫全書》等皆有收錄《王氏談錄·錄書須粘葉》一文,其內容記載相同。
公言作書冊,粘葉為上。雖歲久脫爛,茍不逸去,尋其葉第,足可抄錄次敘。初得董子《繁露》數卷,錯亂顛倒,伏讀歲余,尋繹綴次,方稍完復,乃縫綴之弊也。嘗與宋宣獻談之,公悉命其家所錄書作粘法。[9]
將兩人文章逐字核對,發現張邦基《墨莊漫錄》抄錄《王氏談錄》時,并未完全忠于原文,少數詞語有出入。最關鍵的是王洙文中“乃縫綴之弊也”,《墨莊漫錄》中將此錄為“乃縫繢之弊也”,此處應為張邦基之訛誤,造成的一字之差也是今人定名此裝幀依據的差異所在。[4]436
王洙原文大意:書冊裝訂,粘葉法較好,雖然隨著時間久遠,書冊會脫散殘斷,只要書葉沒有散失,找到書葉次第就可以恢復全貌。而之前得到董仲舒的《春秋繁露》,書葉已經散落凌亂,伏案仔細研讀了一年有余,才尋著線索重新整理好次序,將其綴合好,這是縫綴裝的弊端。王洙在整理《春秋繁露》時指出一種書冊裝幀的方法,用“縫綴”一詞概括。
進一步查看綴與繢的語義之別。《說文解字注》曰綴“聯之以絲也,會意”。[10]745《禮記·內則》:“衣裳綻裂,紉箴請補綴。”綴有縫合、連綴之意。又有《國語》“比綴以度”,韋昭注:“綴,連也。”[11]綴為系結、連接。縫綴合體應有縫合、連接之意。《說文解字注》曰繢“織余也。從糸、貴聲。此亦兼布帛言之也。上文機縷為機頭,此織馀為機尾。繢之言遺也。故訓為織馀。織馀、今亦呼為機頭,可用系物及飾物。”[10]651
將兩字本意帶入文獻記載的這一裝幀形式進行比對,發現王洙所言的“尋繹綴次”具有明確的示意,“縫綴”明顯較“縫繢”更加忠于這一裝幀形制的指代。而后來張邦基為何抄錄時用“縫繢”一詞,原因不可得知。
由是觀之,將這一裝幀形式定名為“縫綴裝”更為妥帖。
在出土的10—13世紀西夏書籍中,與線裝有關的裝幀不止一種,“縫綴裝”作為其一,雖沒有足夠詳細的記載,但依據王洙所言,其特征十分明晰:書葉是用線縫合成冊,時間一長,縫線斷爛,就很難恢復次序。這里需關注兩個關鍵詞:線縫、難排序。至于究竟怎么折紙、縫線,何以與難排序關聯,其形態具體如何,目前學界持不同觀點(表1)。

表1 學界關于縫綴裝形態爭議
筆者在整理西夏線裝書籍的過程中,從此表中學者爭議的形制特征出發,借助出土書籍實物,重新分析前人“縫綴裝”舊說中合理與不合理的部分,提出了“縫綴裝”裝幀形制的新看法。對縫綴裝形制的判定差別,由此帶來的殘片復原、文獻內容考據都會產生天差地別的結果,因此厘清形制特征至關重要。
折紙是制作書帖的主要工序。西夏出土的縫綴裝書冊大略有兩種折紙方式:垂直交叉折紙法和單次對折法。
(1)垂直交叉折紙法:西夏縫綴裝中垂直交叉折紙的實物,最典型的莫過于《俄藏8085號文獻〈西夏歷日〉》(編號Инв.№8085)和《俄藏4167號文獻〈明堂灸經〉》(編號為Инв.№4167)。
俄藏Инв.№8085書葉散亂又沒有頁碼,無序可尋,加之內容晦澀難懂,所幸有少數整葉紙保存完整,為認識縫綴裝提供了實物例證(圖1—圖2)。①俄藏Инв.№8085出土于黑水城遺址,歷日歷經四朝,連續88年,是目前所知中國保存至今歷時最長的古歷書,該文書有176面和56個殘片。參見彭向前:《俄藏西夏歷日文獻整理研究》,社會科學文獻出版社2018年版,第2-7頁。[13]2-7

圖1 Инв.№8085西夏歷日文獻98、109;99、108面

圖2 Инв.№8085西夏歷日文獻92、115;93、114面
從這本書冊看,首先將單葉紙沿縱向上下對折,再將數個這樣對折后的紙摞一起左右對折合成一帖(圖3)。②一般是五到七紙,太多會導致一帖的芯紙和外紙書口切齊后,版面橫幅大小差距過大。

圖3 字頭相對垂直交叉折紙法
再來觀察俄藏Инв.№4167,從這一西夏文醫書殘葉可以看出,兩個半葉紙的中間均保留折縫,把兩個半葉紙沿折縫對折后,四個字面進行標號:①②③④(圖4)。

圖4 a 俄藏黑水城文獻Инв.№4167號西夏文醫書②①IDP是指國際敦煌項目International DunHuang Project.官網:http://idp.bl.uk/b 俄藏黑水城文獻Инв.№4167號西夏文醫書④③
經梁松濤考證,圖4《明堂灸經》按②③④①順序閱讀,正好和《太平圣惠方》卷一百的行文完全一致。[14]18按照折痕復原第一半葉和第二半葉應原是一整葉紙,首先沿縱向垂直線上下對折,再按照水平線左右對折成為一疊(圖5),數疊摞在一起左右對折形成一帖。

圖5 字尾相對垂直交叉折紙法
(2)單次對折法:數葉紙(非單葉,一般4—8葉)摞在一起,左右對折一次成為一帖(圖6),這種折紙方法也是與蝴蝶裝、包背裝的典型區別所在。寧夏拜寺口方塔出土的西夏書籍《漢文詩集》《修持儀軌》與《眾經集要》均為單次對折縫綴裝。[1]84[5]17

圖6 單次折紙法
至于臺灣學者溫臺祥認為縫綴裝還有平行折紙法(圖7)和混合折紙法(圖8),目前尚未在西夏書籍中見到。按照溫先生所述兩種折紙方式折疊,從功能及成本角度考量,形成的四個版面中,有兩個版面在縫綴后被遮蔽無法使用,造成巨大的浪費。因此筆者推測這兩種折紙方式不適合縫綴裝使用。

圖7 平行折紙法

圖8 混合折紙法
將若干折好的書帖摞在一起,用棉麻線經每帖書葉的折縫處反復連綴,把幾帖書全部縫合起來成為一冊書。從西夏出土書籍中的縫綴裝看,當時并沒有一個定式穿針走線,隨意性很大。但可以肯定的是,打開每一書帖的最中間書葉,沿中央折縫處可見垂直的經線走針,用來固定同一書帖的紙葉;書背處可見的緯線走針用來綴連相鄰書帖及固定書帖。每冊書需要幾個針眼分段,根據紙葉的高度而定,一般為4—8個。現在以四帖四眼為例:
第一步:縫針在第一帖折縫處第①眼由里向外穿出,預留足夠長打結的線頭;第二步:由外向里穿入第二帖折縫外第①眼中;第三步:將針經由第二帖折縫內第②眼內穿出,具體步驟如表2所示,直到兩個線頭相遇打結。

表2 縫綴步驟示意
也就是說典型的縫綴裝,只能在每個書帖的中間葉看到垂直的縫線,在帖與帖之間、書背處看到水平走向的鎖線(圖9)。這一點同樣可以從俄藏黑水城文獻Инв.№8085原件裝訂線所在葉次得到印證。Инв.№8085西夏歷書保存盒內,可見一團細線,時任整理員非常嚴謹仔細地做了標注——Hити cередины, 意為中間的線,并標明了發現時所在的葉次(圖10):分別在57面、58面之間;79面、80面之間;103面、104面之間。根據彭向前復原Инв.№8085結構可見:57面、58面之間是第6帖最中間的兩面;79面、80面是第5帖最中間兩面;103面、104面是第4帖最中間的兩面。這三個最中間頁的折縫處,正是每個書帖裝訂線所在位置。

圖9 縫線效果示意圖

圖10 Hити ередины
至于IDP國際敦煌項目①繪制的敦煌遺書Or.8210/S.5646縫綴方式(圖11),這樣包背縫綴,版心需要留出較多空白縫線。就目前刊布的西夏縫綴裝書籍,如圖12可見,版心處文字貼合較近,無法按照此式縫綴,因此只能是在折縫處走線。

圖11 IDP繪制的敦煌遺書Or.8210/S.5646縫綴方式

圖12 a 維持儀軌(擬)b佚名“詩集”c 折縫處縫線示意圖
縫綴裝以書帖為單位,同一紙葉的頁碼和內容不連續,西夏歷日Инв.№8085是同一葉紙上下兩面的字頭相對,西夏醫書《明堂灸經》Инв.№4167是同一葉紙上下兩面的字尾相對,這樣的文字排版很難實現先書寫后裝訂。此外,拜寺口西夏方塔出土的縫綴裝書籍,有的畫有欄線,留有天頭地腳,字體工整,書法考究;有的則非常潦草,整個版面字體大小不一,也沒有天頭地腳。以《漢文詩集》為例,相鄰兩版面的字體大小和墨色濃淡時常有差異,甚至行數也不一樣。可以看出只有先縫綴,后畫欄書寫,才能出現上述狀況,由此推斷縫綴裝是先縫制后書寫,且只有寫本,沒有印本。這一時期大量出現的縫綴裝幀方式,很好地滿足了隨身攜帶、隨寫隨用的需求,且用線縫綴,裝幀牢固耐用。
《墨莊漫錄》轉載王洙的話云:“若縫繢,歲久斷絕,即難次序。”此乃縫綴裝最為典型的特點。為了說明此點,我們以西夏歷日Инв.№8085第四帖為例進行辨析。
圖13第四帖第三紙4個版面共處一葉紙,左邊兩面字頭朝右,右邊兩面字頭朝左。左上97面和左下110面分屬兩年,97面是夏仁宗天盛十二年庚辰(1160年)下半年,110面是夏仁宗天盛六年甲戌(1154年)上半年, 右上96面和右下111面內容不連貫,96面是夏仁宗天盛十三年辛巳(1161年)上半年,111面是夏仁宗天盛五年癸酉(1153年)下半年。這里的編號是原整理者所加,因為整理者不知這本書的裝幀形制,誤以為書耳的一組數字是頁碼進行編序,導致頁碼順序與年代順序完全不一致。如果不了解縫綴裝的形制結構,很難識別正確的次序,進而造成內容的謬誤,將會給研究者帶來巨大的困擾。[13]9-10

圖13 a 西夏歷日Инв.№8085第四帖第三紙單葉
由表3可知,除每一書帖最里面一葉紙的中心兩面(103面、104面)文字內容是連續的以外,其余各葉紙相鄰的版面文字內容都是不連貫的。

表3 西夏歷日Инв.№8085第四帖次序[13]12
當書冊散亂而又沒有頁碼的情況下,打開脫開的單葉紙張,相鄰版面之間的內容基本不連貫,很難尋得原來的順序,這就是王洙所云的“歲久斷絕,即難次序”,縫綴裝獨一無二的特征,也是判定縫綴裝最重要的標準。
縫綴裝是中國唐宋時期曾經流行一時的書籍裝幀形式,使用的時間不長,加之缺乏詳盡的文獻記載,并不為人所熟知。近年來隨著西夏縫綴裝書籍的陸續出土與刊布,為辨析相關文獻記載提供了實物資料。西夏書籍縫綴裝形制的厘清,可以修正以往學界關于該形制的誤判、錯判;①例如,俄羅斯西夏學專家孟列夫在《黑城出土漢文遺書敘錄》中將縫綴裝稱為“雙蝴蝶裝”,這一觀點未能區分縫綴裝與蝴蝶裝的根本不同;李致忠先生在《中國古代書籍史話》將“縫繢裝”歸入“線裝”,以“線斷”作為“即難次序”的主要原因不具說服力。有助于勘定出土西夏文獻的錯亂排序,從而還原文獻的真實性和完整性,解決了長久以來學界眾多懸而未決的爭論;同時也為中國古代書籍裝幀史的梳理提供了寶貴參考資料。
圖片來源:
圖1、圖2、圖10、圖13:彭向前.俄藏西夏歷日文獻整理研究[M].北京:社會科學文獻出版社,2018:9-15.
圖3:依據俄藏Инв.№8085繪制。
圖4:俄羅斯科學院東方研究所圣彼得堡分所,中國社會科學院民族研究所,上海古籍出版社,編.俄藏黑水城文獻第10冊[M].上海:上海古籍出版社,1999:220-221.
圖5:依據梁松濤.黑水城出土西夏文《明堂灸經》殘葉考[J].文獻,2017(3):19.繪制。
圖6:依據方廣锠.從敦煌遺書談中國紙質寫本的裝幀[J].文獻,2018(1):16-17.繪制。
圖7、圖8:依據溫臺祥.中國古籍裝幀形制考據與實踐[M].臺北:經學文化公司,2019:458.繪制。圖9:依據俄藏西夏歷日繪制。
圖11:來自IDP國際敦煌項目官網http://idp.bl.uk/education/bookbinding/bookbinding.a4d
圖12:寧夏文物考古所,編著.拜寺口西夏方塔[M].北京:文物出版社,2005.彩繪17、彩繪18。