胡煜升 劉 瑜(東華大學 服裝與藝術設計學院,上海 200051)
奧地利國家圖書館(下文簡稱奧國圖)藏有繪制于1821年的清代外銷水粉畫冊共計十四冊,②按照圖冊扉頁信息來看,十四套外銷畫冊的順序依次為:《第一冊:建筑與家居服飾》(Livre premier: Edifices & Costumes Domestiques);《第二冊:貴族人物服飾冊一》(Livre deuxième: Costumes);《第三冊:貴族人物服飾冊二》(Livre troisième: Costumes);《第四冊:婦女及士兵服飾》(Livre quatrième: Costumes de Femmes et Guerriers);《第五冊:仕女演奏圖冊》(Liver cinquième:Musiciennes);《第六冊:三百六十行市井人物冊一》(Liver sixième: Metiers);《第七冊:三百六十行市井人物冊二》(Livre septieme:Metiers);《第八冊:船舶圖》(Liver huitieme:Bateaux);《第九冊:花草蟲蝶冊一》(Livreneuvieme: Fleurs et Insectes);《第十冊:花卉果木冊一》(Livre dixieme: Fleurs);《第十一冊:花卉果木冊二》(Livre onzieme: Fleurs);《第十二冊:花鳥圖冊一》(Livredouzieme:Oiseaux);《第十三冊:花鳥圖冊二》(Livretreizieme: Oiseaux);《第十四冊:水族生物》(Livre quatorzième: Poisson)。依畫冊排序及內容比重可見,中國人物及其服飾形象成為了該套外銷畫冊力圖向西洋人士傳遞的重要信息之一。畫冊具體內容詳見奧地利國家圖書館官方網站:https://onb.digital/search/407555。其中《人物服飾畫冊二》(Livre deuxième: Costumes,館藏編號PK2699 40-87)筆觸細膩自然,人物表情生動,尤其是在服飾細節的刻畫上細致入微,且紋樣豐富,極為特別。更為值得關注的是,有別于傳統的清代外銷畫作品,外銷畫家在繪制該套圖冊時花費大量的筆墨刻畫了身著毛皮服飾的男女對偶圖像共二十四幅(表1),這在同時期的外銷畫中實屬罕見。

表1 《人物服飾畫冊二》中身著毛皮服飾的男女對偶圖像,奧地利國家圖書館藏
從以往有關清代毛皮服飾的相關研究來看,雖然學者們對各類滿、漢、蒙文文獻檔案和實物等都有所涉及,③關于清代廣州口岸的毛皮貿易研究,可參見蔡鴻生《清代廣州的毛皮貿易》、周湘《清代毛皮貿易中的廣州與恰克圖》、王淵《清代的毛皮服裝》等文。但卻較少從圖像繪畫資料著手展開研究。而奧國圖所藏的該套外銷畫冊作為一種視覺資料的出現,恰好彌補了文字描述上的局限。這些身著毛皮服飾的人物形象塑造得十分生動立體,為清代毛皮文化研究提供了新的可視空間。在這一背景下,本文嘗試以該套外銷畫中所繪的毛皮服飾圖像為研究對象,力圖探討圖冊呈現出的清代毛皮服飾形象、貿易往來以及外銷畫家借由此類畫像所傳達出的政治意涵,從而探尋海上絲綢之路貿易背景下,外銷畫這一特殊產物在服飾史、文化交流史以及絲路貿易史中的新價值。

對偶圖式1對偶圖式2對偶圖式3女性形象1-1男性形象1-2女性形象2-1男性形象2-2女性形象3-1男性形象3-2images/BZ_82_1363_1598_1449_1755.pngimages/BZ_82_1517_1598_1603_1753.pngimages/BZ_82_1670_1598_1756_1752.pngimages/BZ_82_1824_1598_1910_1755.pngimages/BZ_82_1978_1598_2063_1748.pngimages/BZ_82_2125_1598_2211_1755.png對偶圖式4對偶圖式5對偶圖式6女性形象4-1男性形象4-2女性形象5-1男性形象5-2女性形象6-1男性形象6-2images/BZ_82_1362_1840_1448_1997.pngimages/BZ_82_1515_1840_1601_1997.pngimages/BZ_82_1669_1840_1755_1993.pngimages/BZ_82_1822_1840_1908_1996.pngimages/BZ_82_1976_1840_2062_1985.pngimages/BZ_82_2124_1840_2209_1994.png對偶圖式7對偶圖式8對偶圖式9女性形象7-1男性形象7-2女性形象8-1男性形象8-2女性形象9-1男性形象9-2images/BZ_82_1363_2082_1449_2239.pngimages/BZ_82_1517_2082_1603_2237.pngimages/BZ_82_1670_2082_1756_2234.pngimages/BZ_82_1824_2082_1910_2239.pngimages/BZ_82_1978_2082_2063_2235.pngimages/BZ_82_2125_2082_2211_2239.png對偶圖式10對偶圖式11對偶圖式12
清代現存的眾多外銷畫冊提供了豐富的人物服飾形象可供參考研究,在服飾面料的表達上常見有絲、麻等面料,卻少有對于毛皮服飾的刻畫。但從表1可見,該套《人物服飾畫冊二》中繪制有身著毛皮服飾的男女對偶人物形象共計二十四幅。為方便描述與指代,故按照畫冊頁面的順序,將人物分為了12對圖式,并對其中的人物依次進行了編號。畫面中毛皮服飾的展現到底是來源于外銷畫家天馬行空的藝術加工,還是作為一本時尚的畫冊,再現了清代毛皮服飾的風尚?圍繞圖像所繪及文獻記載,本文將從畫面中所展現的毛皮服飾的款式、色彩及裝飾圖案這三個方面展開分析。
無論從畫面中男性人物佩戴的“頂戴花翎”,還是身著海水江崖紋朝服的表象,抑或是女性人物所佩戴的各類頭飾及手持配飾,①該套畫冊中的男性人物均頭戴孔雀花翎官帽,且衣物底擺所顯露出的海水江崖紋在清代已成為一種滿清貴族、官員常用的帶有美好寓意的吉祥紋樣,非普通大眾所能使用。女性人物則在頭部裝飾有精美的各類冠飾,佩戴云肩,同時手持不同的雅致物件,如折扇、煙槍等,均表現出其上層人物的身份。都可見該套畫冊中所繪的人物雖在具體身份上略有差異,但總體而言均為上層貴族的官宦階層。
將這二十四幅身著毛皮服飾的男女人物形象按照對偶圖式進行劃分后,最顯著的視覺特征即是每一對人物在服飾的表達上皆選用了同一質地的毛料繪制而成,且在款式、毛皮色澤及圖案表現手法上較為相似,具有統一性。從造型上來看,人物所著的款式類似,均毛皮外露,多為圓領、對襟、袖端平而闊、左右開裾,且均罩于里衣之外,僅在衣長上有所區別,式樣有稍長至膝的,如端罩,也有短款齊腰的,形如馬褂。較為特殊的形制則分別是以女性形象4-1及女性形象12-1所著的毛皮服飾為代表。其中女性形象4-1以黑色寬邊皮料縫綴于袖口與底擺處,鑲皮邊是清代貴族階層喜用的一種毛皮裝飾形式。而女性形象12-1則穿有一件琵琶襟黑色毛皮馬褂,豐富了畫冊中毛皮服飾的款式特征。
據文獻記載,清代的毛皮穿著方式十分多樣。清初,各類毛皮服飾的穿著方式一般是將動物毛纖維置于內側,僅在衣緣部分顯露出來,只有端罩這一特殊的服飾形制是將毛皮展露在外。[1]但后期隨著毛皮數量的增加,以及清代貴族為達到顯貴和美觀的目的,從而選擇將上等的獸皮毛朝外穿,稱之為“翻毛”(圖1),所謂的“翻毛”在形制上而言即翻皮成衣且多為外褂。翻毛馬褂,出現于乾隆年間,至嘉慶間,這種翻毛馬褂在冬季幾乎無人不穿,盛行一時。[2]清人徐珂所撰的《清稗類鈔》中對此也有相應的記載,“皮外褂,馬褂之翻穿者,曰翻毛。蓋以炫其珍貴之皮也,達官貴人為多,其皮大概為海龍、玄狐、猞猁、紫貂、干尖、倭刀、草上霜、紫羔、而有喪者之所衣,則為銀鼠,麥穗子。道、咸以降,京官之翰詹科道,及三品外官輿,亦無不翻穿以自豪矣。”[3]由此可見,毛皮服飾成了清代士人群體中的一種流行時尚,也無人顧及僭越問題。而翻毛皮衣要求整片皮毛質量好,顏色正,有光澤,經過精心制作方可成衣,這均在奧國圖所藏的該套畫冊中有所體現。畫冊中所繪的毛皮服飾均裁剪合體,既有如對偶圖式3中所示以整塊毛皮裁制而成的服裝,也有諸如對偶圖式10中以小面積皮料拼接而成的樣式。外銷畫家在繪制毛皮類服飾時多采用“翻毛”的形式或許也暗含巧思,一方面畫家是對現實的真實寫照,將清代毛皮服飾的形制進行了真實地刻畫與再現,借以傳遞清代中國的服飾文化形象;而從另一方面而言,這樣的繪制方式可以更加直觀地展示毛皮面料特殊的質地與色澤,以示區分,從而供觀畫者欣賞。

圖1 清代,賈全,《二十七老圖》局部,臺北故宮博物院藏
從畫面整體的色彩配置上而言,這二十四位人物形象所身著的毛皮服飾均以細膩的筆觸展現出毛質柔軟順滑的視覺效果,且用色均勻飽滿?;谝曈X感官上的呈現,其色彩大致可以劃分為如下三類:一是以對偶圖式1、2、3、8的八套毛皮服飾為代表的“明黃色”;二是以對偶圖式7、8、9、10、11中的十套毛皮服飾所展現出的“黃棕色”;三是對偶圖式4、6、12中的六套“黑灰色”毛皮服飾。
清代端罩在皮料上有黑狐、紫貂、青狐、貂皮、猞猁猻、紅豹皮、黃狐皮等可供選擇,而根據其毛色與質地等有等次劃分,且使用的皮質不可僭越。[4]依《清史稿·輿服》中記載來看,皇帝所使用的端罩等級最高,在材質上常采用黑狐皮、紫貂皮。一等侍衛的端罩質地可用猞猁猻間以豹皮,里子的顏色為月白緞。二等侍衛端罩的質地為紅豹,里子為素紅緞,三等侍衛和藍翎侍衛端罩的質地為黃狐皮,里子為月白緞。[5]因而從畫冊中可見,外銷畫家選取多樣的色彩來繪制毛皮服飾或許是出于兩方面的考量:一是便于向觀者展示清代毛皮資源的種類豐富這一特質。二來也可借畫面中毛皮服飾的色彩來暗指人物的身份等級差異,與史實相呼應。值得予以關注的是,外銷畫家在繪制毛皮這一特殊的材質時,所選用的色彩在明度和飽和度上搭配得當,有別于部分外銷畫中色彩過于濃艷的特征,更加寫實地展現出了上等毛皮濃密光潤的特質。
毛皮材質與普通的服飾面料相比,在視覺藝術效果的表達上有著顯著的差異,集中在對絨毛的長短及不同斑紋效果的呈現。基于奧國圖所藏的該套畫冊的高清晰度可見,外銷畫家主要采用了三種特殊的方式來營造出獨特的視覺藝術效果(表2),并借此向觀者展現出其中所暗含的清代毛皮服飾制作工藝。

表2 《人物服飾畫冊二》中毛皮服飾的裝飾類型
第一類以對偶圖式3、4、9、11、12中的毛皮服飾為例。這十位人物所身著的毛皮服飾雖無任何圖案的裝飾,但其皮料的細膩感與光澤度卻躍然于紙上,讓觀者更加直觀的聚焦于畫面中毛皮的天然色澤與質感的展現。
第二類則是以對偶圖式1、2、8為代表所展現出的裝飾手法,在表面繪制有不規則的散點狀斑紋圖案。外銷畫家繪制不同的斑紋效果,其目的應是直觀地展示出不同毛皮的天然肌理特征。通過對于斑紋的辨析可見畫冊中有似豹皮、鹿皮等種類豐富的皮料。在郎世寧所繪制的《乾隆皇帝圍獵聚餐圖軸》中,也能看到相似的藝術表現形式(圖2)。此圖所描繪的是宮廷狩獵場景,畫面中可見兩位并肩而行的官員,立于左側的男性人物所著的毛皮服飾并未用任何圖案加以裝飾,而右側的男性所身著的毛皮服飾則用圓形斑紋加以點綴,這種藝術表現形式與奧國圖所藏的外銷畫冊在服飾表層的裝飾效果上不謀而合,可見繪制者力圖以多樣化的技法來展現不同類別的毛皮材質與風格。

圖2 清代,郎世寧,《乾隆皇帝圍獵聚餐圖軸》(局部),故宮博物院藏
第三類也是最為特殊一類則是以對偶圖式5、6、7、10為代表,服飾上繪制有各類因拼接工藝而形成的特殊肌理效果。外銷畫家繪制此類圖案時不僅需要考慮藝術化的表現方式,更為重要的目的是傳遞其中所隱含深層信息——即展示出清代毛皮服飾精湛的制作工藝。早在《史記·趙世家》中便有“千羊之皮,不如一狐之腋”的說法,[6]集狐之腋所制成的長褂常需要幾百塊細碎的毛皮拼接而成,而在縫制毛皮服飾的過程中,則會依托于工藝形成特殊的紋路?,F藏于故宮博物院的一件清代灰鼠皮袞服直觀地展示了由制作工藝所帶來的圖案視覺效果(圖3),該件袞服由多塊完整的灰鼠皮拼接縫制而成,形成了連續規整的四方連續圖案,與畫冊中的對偶圖式10中的藝術效果相呼應。

圖3 清代,灰鼠皮袞服,故宮博物院藏
而對偶圖式7中所展示的藝術裝飾效果則稍顯特別,在毛皮服飾上繪有類似雜寶紋的團花祥云圖案。雖無法準確地判斷這種裝飾效果是通過何種工藝達成的,但從現存實物來看,清代的毛皮類服飾早已能通過拼接的技藝來營造出此類具有吉祥寓意的紋飾。故宮博物院藏有一件絳紫色綢繡桃花團壽鑲貂皮夾馬褂(圖4),為后妃冬季所穿便服。此件馬褂在領、袖邊以毛皮鑲邊,且胸前的紋樣造型別致,飾有由貂皮縫制的團壽字如意云紋,與對偶圖式7中的裝飾效果有異曲同工之妙。另一件故宮舊藏則展現出了更為高級的制作工藝(圖5),此件皮馬褂通身鑲有由銀鼠皮和熏貂皮拼接的雙喜字四十六個,字體工整清晰,皮毛順滑,工藝精妙絕倫。[7]

圖4 絳紫色綢繡桃花團壽鑲貂皮夾馬褂,故宮博物院藏,清代

圖5 明黃暗團龍里雙喜皮馬褂,故宮博物院藏,清代
從以上這三類表現毛皮服飾裝飾效果的繪制方式來看,外銷畫家在繪制該套毛皮服飾畫冊時已摒棄了過往模式化、同質化的藝術表達方式,轉而依據想要傳達的各類毛皮服飾文化信息而側重點有所不同,其藝術表現方式極為多元化,通過多樣的裝飾手法來呈現出不同毛皮服飾的特征,從圖像的視角讓我們一窺清代毛皮服飾精湛的制作工藝。
在圍繞服裝款式、色彩及圖案裝飾這三個方面展開分析后可知,該套外銷畫冊中所繪制的各類毛皮服飾可以說是對于清代服飾文化的一個側寫。作為一本反映當時清人嗜好毛皮服飾的時尚畫冊,外銷畫家竭盡所能采用各類具象化的表現手法來傳遞彼時的中國人物服飾形象。盡管外銷畫冊并非記事文本,但卻是重要的形象化史源,[8]可從中一覽清代毛皮服飾在款式造型、色彩偏好及工藝細節等眾多方面的信息。
該套繪制有大量毛皮服飾的外銷畫冊得以歷經千里流傳至奧地利,也與其特殊的身份緊密相關。結合外銷畫在海上絲綢之路上所扮演的角色及其發揮的功能,便可對繪制者的創作意圖展開分析,進而從貿易與跨文化交流兩個層面對圖像的功能及其中的政治隱喻進行解讀。
從上文可見,奧國圖所藏的該套外銷畫冊可謂是對清代服飾文化的一種可視化的再現,但與此同時,更為重要的是這套畫冊還兼具有另一重身份——一份定制給國王的禮物。
該套外銷圖冊雖然具體的創作者已不可考,但其保存狀態良好,且繪畫技法上筆法精細,筆觸流暢自然,其藝術價值是部分依據模板化進行創作的外銷畫作品難以比擬的。畫冊以綠地龜甲“卍”字紋裝飾的絲織品做封面,裝幀精美,且在每冊的封面均清晰可見繪制有象征著奧匈帝國的“雙頭鷹”紋章,①《清史稿·志一百三十五邦交八》中記載:“奧斯馬加即奧地利亞,久互市廣東,粵人以其旗識之,稱雙鷹國?!笨梢婋p頭鷹的紋章形象已為清人所熟知,且兩地通商往來已久。以及用花體字母縮寫的“F.I”兩字(圖6)。由封面的紋章圖案結合該套畫冊的創作時間推測,字母縮寫所代表的應是首位奧地利帝國皇帝弗朗茨一世(Franz I),由此可見該套畫冊的特殊地位,應是專門定制以呈現給當時的奧地利國王所用。

圖6 奧地利國家圖書館所藏清代外銷畫冊扉頁
在17、18世紀,歐洲掀起了“中國風”,這股風潮延續到了19世紀才逐漸走向衰落。即便如此,西方世界迫切了解中國社會的熱情并未減弱,在攝影技術出現之前,繪畫藝術依舊是傳遞異國風物情調最為理想、最為直觀的一種手段。[9]奧國圖所藏的十四套外銷畫冊,在繪畫主題上涵蓋了貴族人物服飾、貴族居家生活、街頭市井人物及植物花鳥等眾多方面,可謂是一套刻畫了清代中國風土人情的大百科全書,幫助西方人構建出了相對系統完整、內容豐富的“中國形象”,成了歐洲人了解當時中國的一扇窗口。透過該套畫冊,奧地利國王也得以從中一窺清代毛皮服飾的穿著及搭配方式,或許更能借此發現清代中國對于毛皮資源的需求與渴望。其中所繪的眾多毛皮服飾也滿足了西洋人士對于遙遠的東方世界的想象,使其能夠以最為直觀的方式來感受和理解中國的服飾文化現象,成了進獻給皇帝的珍寶,傳遞著“帝國之裘”的清代風貌。
除了作為一份被定制的禮物,畫中所繪的毛皮服飾在清代本身也是極為珍貴的物質資源,來自于地方的進貢是清朝廷皮貨的重要來源之一。早在清太宗時期,朝鮮使臣便進獻了虎皮、豹皮等珍貴的毛皮原料,②由上海社會科學院所出版的《中國歷代貢品大觀》一書中提供了關于清代毛皮進貢的豐富信息?!肚迨犯濉ち袀鞯谌倨摺分杏涊d天聰四年,阿嚕(古藩部名,今內蒙古地區)便向朝廷進貢紫貂皮。清代的毛皮進貢不僅局限于內部統治疆域的范疇,異國使者來朝也常以各類毛皮作為珍貴的進貢資源。在《清史稿·列傳第三百十三》中也提及朝鮮國曾多次進獻虎皮、豹皮、水獺皮及貂皮百張,從政治角度而言也可見其珍貴性。在康熙五十四年(1715年)唐努烏梁海成為清朝統治的一部分后,也開始定期向朝廷進貢各類毛皮。③據《清代內務府奏銷檔》中記載可見,乾隆年間已多次記載有關于奏報烏梁海進貢貂皮類目及數量的相關信息,如乾隆五十八年九月二十八日奏報烏梁海送到貂皮數目。在《清代朱批奏折財政類目錄》中也可見六條涉及烏梁海毛皮進貢的官方記載。據清代內務府奏銷檔記載,乾隆年間,唐努烏梁海在所進貢的毛皮數量上并無定數,而種類卻十分固定,有貂皮、猞猁猻、水獺皮、銀鼠、黃狐皮、沙鼠等。[10]從毛皮進貢的角度來看,畫面中貴族階層所身著的毛皮服飾也作為一種珍寶,成了清帝國權力的象征。
毛皮服飾同時也與個人身份密不可分,演化為一種自上而下的時尚。入關前,滿洲統治者下令給從明廷繳獲的絲制龍袍鑲上貂皮,高質量的毛皮系征服的產物,也是帝國勢力的一種象征。從《乾隆皇帝畫像》中可見當時龍袍已開始采用貂皮鑲邊,珍貴的東珠也被貂皮圍帽所承載。清初對于皇帝以及官員的服制有明確的規定,皇室成員、王公大臣都有各自不同級別的毛皮服飾。按照清律,文官三品以上、武官二品以上才有資格穿貂褂,以皇帝服為例:“冬朝冠冬用薰貂,十一月朔至上元用黑狐。吉服冠冬用海龍薰貂、紫貂惟其時。行冠,冬用黑狐或黑羊皮。端罩,紫貂為之,十一月朔至上元用黑狐。朝服披領及袖冬加海龍緣,十一月朔至上元,披領及裳俱表以紫貂,袖端薰貂。行裳,冬用鹿皮或黑狐里?!盵5]3036上述規定既反映了皇帝所穿著的毛皮服飾用料考究,又體現出毛皮在服飾中運用廣泛與巧妙。后期,這種邊疆地區的物產也逐步發展成為漢人精英的時尚標志?!冻擦止P談》中記載:“五品以下唯編檢、軍機章京準穿貂,翰林多清貧不能制,則有一種染貂,俗所謂翰林貂也?!盵11]因貂褂動輒好幾百兩,就順勢產生出了以幾十兩置辦一件“翰林貂”,其實就是以貓皮染制而成的,巧手工匠也能仿制上等毛皮的視覺效果讓人真假難辨。清代當鋪的指導性文書《論皮衣粗細毛法》中記載有這類以貓皮充當上等毛皮的技法,僅需二十六張黑貓皮即可制成一件袍服,每張皮料僅需四錢,[12]價格低廉,清代毛皮服飾的風行由此可見一斑。
來自宮廷的賞賜行為也揭示了毛皮服飾的珍貴屬性,同時也有助于帝王政治形象的塑造。在奧國圖所藏的該套畫冊中,所繪對偶圖式中的女性形象6-1是一位年邁的貴族婦女,其面容祥和,身著由黑色裘皮拼接而成的圓領對襟袍服,這或許是對于清代毛皮賞賜的一種歷史寫照。在《清世宗實錄》卷七十一中曾記載:“禮部議覆。山東巡撫塞楞額奏報。商河縣民張煥之妻李氏、于雍正二年、壽登百歲。因伊夫服制未滿。獎慶之禮。不忍舉行。今已服闋。理合舉報。照例予旌。得旨、李氏壽越期頤。心明大義。高年淑范。實屬可嘉??促p賜內府緞二端。貂皮四張。人參二斤。以示朕格外加恩之至意?!盵13]雍正帝在這位女性百歲大壽時賞賜給她貂皮,從而建立了一個新典范,使得毛皮成為一種尊老的象征,這一做法進而頗受推崇,隨后乾隆帝也同樣賞賜貂皮給地位崇高的女性。①見《清高宗實錄》卷八百七十九所記載:“又諭、原任巡撫李清時之母黃氏著賞緞四疋。貂皮四張?!薄肚甯咦趯嶄洝肪硪磺б话偃灿星』实圪p賜給高齡婦女貂皮的記載:“ 該畢依尼沙之母?,F年一百八歲。遣其子至烏什謝恩。朕聞之。深為嘉獎。且現年百有八歲在外夷部落。似此有壽者尤少。著加恩賞給畢依尼沙之母大緞四匹。貂皮六張。綽克托等接到時即差人送往蘇勒通部落賞給。俾其母子咸知感激朕恩。諸事奮勉?!笨梢姼黝惣徔椃椕媪系馁p賜已突破了民族的界限,成為一種來自帝王的嘉獎??梢姡べp賜這一行為也成為帝王仁慈、權力和慷慨大方的象征。
當清朝貴族的毛皮嗜好內化為統治階級文化形態的重要組成部分時,一些新的變革已悄然發生。清代宮廷通過各類典章制度來規訓人們的服飾行為和文化意識時,無疑對各階層的毛皮消費起到了推波助瀾的作用,從而逐漸演變成為一種時尚,推動著清代社會的奢侈品消費。同時,毛皮服飾不再局限于時尚的風潮,也成了彰顯人物身份與等級的表層象征,更暗含有清代帝國財力與服飾革新的政治隱喻。
清代大量毛皮資源的輸入也與海上絲綢之路背景下的國際貿易往來密不可分,而外銷畫冊中所繪的毛皮服飾也借由這一路徑重新回流至西方世界。正如學者賴毓芝所說,[14]我們能借由物品流動的角度來呈現世界是如何在此全球網絡中連接起來,以及如何認識彼此和想象他者,并同時借此定位自己。
清代上層社會所用毛皮的來源除了地方進貢外,還有同樣關鍵的一環便是對外貿易所帶來的大量毛皮資源的輸入。廣州自秦漢以來就是海上絲綢之路的重要港口,在康熙五十四年(1715年),英國在廣州開設第一家商館之后,奧地利、荷蘭、美國、比利時等地也紛紛在廣州設立商館,[15]“外洋商販,悉聚于廣州一口”,[16]呈現出商業貿易往來不絕的繁榮景象。
在同時期以市井三百六十行為主題的外銷畫作品中,也可見販賣皮料的商人形象(圖7)。“販賣毛皮”在清代之所以被列入三百六十行,乃是時代所賜,從其深遠的歷史背景看主要有兩個原因:一是上文所提及的清代毛皮在服飾上的使用已然成了一種風潮,逐漸變成上流人士的標志,即使在四季如春的廣州,也不例外;二來廣州口岸是海運毛皮的集散地。早在乾隆年間,已出現毛皮市場,貨源來自美國和俄國,它是西方海運國家對華貿易逆差的直接產物,在這里,英、美、俄等西方國家相互競逐。[17]至19世紀初,兩個毛皮貿易網覆蓋了整個世界:北美洲的一半出口產品被送到倫敦,另一半通過廣州和恰克圖來到中國市場。僅嘉慶十年(1805年)一年之內,兩國貨船輸入廣州的貴重毛皮就多達18423件。[18]廣州成了與俄國恰克圖齊名的皮都。因此,在街頭叫賣毛皮,以備補換衣領或袖口之用,已成為廣州街頭的一道風景。

圖7 清代外銷畫,街頭皮料販賣白描圖,荷蘭國立世界文化博物館藏
如此繁榮的海上毛皮貿易首先帶來的便是毛皮種類多樣化的顯著特征。以《東印度公司對華貿易編年史》中所記載的1792年廣州口岸下的中外毛皮貿易情景為例(表3),[19]可見輸入的主要毛皮種類主要有兔皮、海貍皮、海獺皮、海豹皮及狐皮等豐富的種類。從價格上來看,海獺皮最為珍貴,而兔皮則在貿易數量上占有重要的比重。從奧國圖所藏的該套外銷畫冊中便可見繪制有似海獺皮、兔皮、黑狐皮等各類不同的皮料,外銷畫家能夠有機會選取不同種類的毛皮加以描繪,也得益于清代海上絲綢之路中毛皮貿易的興盛背景。

表3 1792年廣州口岸的歐洲毛皮貿易數量
而透過西人之眼來看廣州的毛皮貿易,也有許多重要的信息值得關注。如旅居廣州的美國醫生、傳教士嘉約翰(John Glasgow Kerr)同樣也注意到了當時的廣州毛皮貿易興盛的場景,他記錄下在當時廣州的濠畔街便有店鋪出售各類皮草,緊鄰的街上有制革廠,游客可以參觀中式制革過程。[20]可見中國的毛皮制作方式于外國人而言,是一種值得記錄的特殊風土人情。耶穌會士杜赫德 (Jean-Baptiste Du Halde) 則描述了清帝國的毛皮財富以供18世紀中期的歐洲讀者們借以想象,“(中國)有很多與毛皮有關的風俗,這些皮包括狐皮、白鼬皮或紫貂皮。有時皇帝會拿這些毛皮賞給奴仆們”。[21]海上絲綢之路背景下的毛皮貿易發展推動了這一服飾文化之風的盛行,奧國圖所藏的外銷畫冊中所描繪的不同性別、年齡的貴族人物身著毛皮服飾的畫面,便是對于來華使者筆下所記載的清代中國毛皮服飾風尚的一種最好的印證。
海上絲路貿易的拓展也為東西方服飾文化交流的空前繁盛創造了積極條件,圖冊也成為歐洲欣賞和借鑒東方服飾的“圖案集”,推動了東方服飾與紡織品在歐洲的興起與流行。[22]在某種程度上,該套外銷畫不僅僅是呈現給奧地利國王的一份珍寶,同時也兼具了清代服飾宣傳畫冊的作用。畫冊中所繪制的二十四幅人物形象在款式造型、色彩選擇以及毛皮拼接工藝上向世界展示了清代中國的毛皮時尚。以往的外銷畫作品常以直觀的方式向西方讀者透露出獨屬于中國的制瓷、繅絲等制作工藝的內容,而奧國圖所藏的該套畫冊難能可貴之處則在于經過繪制者的巧妙處理,打破了以往外銷畫的同質化現象,反而采用了特殊的藝術表現手法來繪制服飾表面的肌理,借此向觀者巧妙地傳遞出清代毛皮服飾精湛的制作工藝這一隱含的信息。在畫冊中對偶人物圖式5、6、7、10中清晰可見清代的毛皮服飾講究鑲拼,通過高超的拼接技法便可營造出極為多樣化的視覺效果。而余下的對偶圖式人物也紛紛從其他的角度印證了清代的毛皮服飾風尚,即重視毛皮品種、色彩以及與絲綢等面料的搭配效果,展現出的是有別于西方毛皮服飾的工藝制作技法以及審美傾向差異化的特質,借由畫冊中一位位身著毛皮服飾的人物形象,向西方人構建出了一個清代毛皮時尚的帝國倩影。
對于清代毛皮服飾文化傳播的研究,奧國圖所藏的這套外銷畫冊向我們展示了一種新的可能性,即毛皮這一原始的物質生產材料在通過海上絲綢之路大量流入清代中國后,融入了彼時的中國時尚元素,再經由匠人的精湛工藝縫制成各類品種豐富的服飾品后被穿戴在達官顯貴身上,透過外銷畫家敏銳視角,在其筆下凝結成了一幅幅生動的服飾文化圖像,最終借由外銷畫這一本具有貿易性質的特殊載體再次回流傳入西方世界,憑借藝術這一載體形成逆向的輸出,從而進一步刺激了清代中國與西方各國毛皮貿易的發展,至此達成了貿易與藝術的一次回環。
在這本外銷畫冊抵達奧地利五十年之久后,1873年于奧地利舉辦的維也納世界博覽會上,奧國為使大清國赴賽,時任奧地利駐華公使嘉理治曾多次上書致總理衙門王大臣,并具體開列了清朝各省的名勝物產,稱如能將以下各物送往公會比賽,奧國將深感榮幸。而在這份清單中居于首位的便是“貂皮、狐貍、銀鼠、貓皮、灰鼠、熊皮、虎皮,以及野粗絲、絲繭、高麗布等活料”。[23]這份檔案資料也足可以證明清代毛皮資源已聞名海外且品質上乘,皮貨貿易依舊呈現出繁榮的時代景象。這份清單或許也可視作奧地利試圖進一步加深與清代中國毛皮貿易的一種示好。
通過圍繞畫面中人物所著毛皮服飾的款式、色彩及圖案裝飾效果這三個方面進行分析后,可以發現奧國圖所藏的該套外銷畫冊在一定程度上可以視為清代毛皮服飾風尚的再現。結合扉頁信息以及海上絲綢之路的全球貿易背景,可見該套畫冊同時也兼具有特殊的外交身份與政治隱喻。更為重要的是,這些外銷畫冊早已脫離其商品的基本屬性,它們所傳遞的更是一種服飾文化現象,通過畫中人的毛皮服飾形象暗示了清代帝國的財富資源與精湛的毛皮制作工藝,是一種優越性的符號特征,也進一步佐證了毛皮貿易在清代海上絲綢之路中占有不可或缺的重要地位,達成了藝術與貿易的一次回環。至此,這本外銷畫冊也從服飾史、文化交流史以及海上絲綢之路貿易史等多個方面被賦予了其更加豐富的史料價值。