肖智群
寡言的爺爺與含笑的奶奶
我想起了爺爺奶奶。好多年了,我深埋在自己的田地里,一心往前奔。結婚,生育,當差。似乎早已經忘記了他們。
爺爺,單單瘦瘦,一個種田砍柴一生的老頭。一天到晚腰上捆著根繩索,沉沉的,很有貨的樣子。從后面看去,就是一把柴刀,或一把鐮刀,上部灰暗,然而刀口永遠放著亮光。
爺爺,一輩子沉默寡言。每年寒暑假,我都會從江口公社取水打壟。水打壟,爺爺奶奶的家,月溪公社聶家大隊隊部所在地。去了,爺爺頂多喊幾聲我的乳名,摸一下我的小腦袋。再見人影時,不是挑著柴火,就是擔著牛草豬草。然后,蹲在屋角或四方老式柴灶邊角,抽出一把長長的旱煙筒,吧嗒吧嗒吞云吐霧。除了他長年不斷的咳嗽聲外,我記不起他更多的特征了。
小學四年級時,學校擴班,我們搬到了校園中央的畔上大隊部二樓上課。說是大隊部,其實就是一座五扇四間的二層木板房。把二樓房板拆去便成了我們的教室。大隊干部嫌我們過往吵得很。于是,在壁角正面架起了一架樓梯。哪是樓梯?就是用馬釘把七八棵杉樹釘成一排而已,還是兩節掛的。踩在這樣的樓梯上,晃晃悠悠的,不光女同學怕,我也怕。左右兩面均空空如也。左,可以觀看320國道上往來車輛;右,可以欣賞四季田野。但,誰有心思看呢?
那天,正上著課,忽然教室外面現出了外婆的大頭像。定睛看去,她跟老師嘀咕了一下,便朝我招手。老師也示意我可以出去。一碰面,外婆喘著粗氣說,“你爺爺老了!快回去,你娘老子爺老子帶你去水打壟。”接下來的一切,均已模模糊糊。只隱隱約約記得,是在水打壟老屋的堂屋里辦了事。爺爺的樣子,風一樣飄散在我的生活里。
我努力地在回憶,年邁的小腳的外婆是如何爬上那兀立無靠的排樹樓梯的,爸爸媽媽帶著我是如何火急火燎趕回水打壟的,爺爺的千年屋又是如何被抬上那高高的長嶺界的……全無印痕。唯一讓我記得天牢地穩的是,奶奶說:“你爺爺離世前三天,還在趕早給生產隊殺牛草。”那年,爺爺剛好八十歲。
奶奶,一個山里小腳女人,瘦得滿臉長著酒窩,天天像笑,其實笑得很少。拉扯著四兒三女,就是大明朝皇后馬大腳當年從中原腹地上嫁到水打壟,怕也難得笑幾下。自小裹腳,三寸金蓮,田里山上的功夫奈何不了,只有操持家務。煮飯炒菜時,奶奶不時會摸一摸灶旁的長條桌。看久了,我才明白那是她舒緩身體的方法。我還親眼見過奶奶端豬食盆的樣子。一腳高一腳低,豬欄邊左右擺來擺去,蠻嚇人。好幾次,我生怕她這一腳落下,下一腳還能抬得起來么。奶奶留給我最深的印象,就數這兩幅畫面了。
人說隔代親,此刻我已很茫然,很赧然。又說,隔一代疏一代,也許這才是人間正道。人世間,血液在流動,血緣在流傳,何圖回報?要是斤斤計較,那人類前景不知會怎樣的黯淡無光。
我的書桌上擺著一本字典,還有一本辭典。
我把手伸向字典。開始查部首,接著翻檢字表。
血。“人或高等動物體內循環系統中的液體組織,暗赤或鮮紅色,有腥氣,由血漿、血球和血小板構成。也叫血液。”
緣。“介詞,沿著;順著:緣溪而行。”
再拿起辭典。仍舊是查部首,翻檢字表。
血緣。“名詞,血統。”
沒有解釋。只好找血統。
血統。“名詞,人類因生育而形成的親屬關系。”
人類。生育。親屬。血緣,原來如此簡單。
但奶奶不懂,她一輩子沒有翻過字典詞典。可是去世的時候,她在真笑,真的笑。那時,我已在縣機關參加工作。大姑媽那一段也住在縣直機關大院。她好說歹說把奶奶從水打壟接了家來。每天,我到食堂打了飯菜便去見奶奶。幾個月里,奶奶從早笑到晚。人生頭一回進縣城,而且住在“縣衙”,山里人誰能不笑?但她已不能像爺爺當年那樣,可以隨心所欲摸我的腦袋。我比她高出不少了。她只好不停地叫我的乳名。
一天,我又去見奶奶。姑媽說,“剛好有個熟人要回江口去,就讓他帶奶奶坐湘運的車去你家了。”我狐疑中問了一句,“別人帶,您放心?”姑媽一邊做事,一邊回我。“你家隔壁鄰居,又是個當干部的。蠻好的一個后生。沒什么不放心的呢。”但就是這一帶,讓姑媽后悔了三十多年。
奶奶到我家不久,便壽終正寢了。享年八十五歲。那是一個初冬的夜晚,姑父呼哧呼哧跑來集體宿舍找我,說奶奶過世了,一起回江口去。
燭光搖曳,煙霧繚繞,奶奶安詳地躺在我家堂屋。微笑定格在她臉上。我想,奶奶應該保持真笑。她一輩子的養兒育女任務圓滿完成,老來十個孫兒滿堂。見爺爺時,理當驕傲自豪。只是苦了姑媽。靈堂里,她一口一聲“悔不該,讓別人帶”,一口一聲“悔不該,不自己送”,一口一聲“悔不該,苦了我的娘”,云云。那撕心裂肺的哭訴,讓我顫抖至今。
叮囑背誦詩詞的父親
我又想起了父親。父親生于1931年農歷四月二十二日。我曾多次目睹他填寫履歷之類的東西。文化程度一欄他使用過私塾兩年、小學三年級、初小肄業等不同的字眼。
稍長一點后,我明白了其中蹊蹺。父親共有四兄弟,按當時的鄉規,三個崽的家庭至少要派一個“壯丁”。按年齡推算該輪到父親去。為了讓他日后能給家里寫信,爺爺奶奶決定,帶著全家勒緊褲帶送父親去草寨讀點書。
其實,父親最多上過兩年學。他這個學是斷斷續續上的,待在私塾、學堂的時間加起來大約兩年而已。就跟沒飯吃的日子一樣,吃了上頓不知道何時吃下頓。每年開學,要等到全家擠出來的錢米能為老師所接受了,才能去入讀。有時,家里工夫急,還得輟學回家幫工。
我工作后,有次跟父親聊天,聊到文化程度,跟他開玩笑,“爺老子你也吹牛皮、講大話呢。”
只見他一頭霧水,滿眼不解。
“你哪里有初小文化,哪里讀過小學三年級呢?”
父親只是嘿嘿兩聲,“確確實實在老師那里讀過三四年哦。”
我笑說,“你讀了三個月書。一年讀一個月。三年讀完。就當是三年書?”
父親回我一句:“臭小子,那也不全是,每年課程考試都及了格的。”便岔開了話題。
父親讀書的命不好,逃“壯丁”的命還行。1949年夏秋,父親被推上“壯丁”之路。時來運轉,他們一行才走出莽莽雪峰大山,行至不足百里遠,恰遇人民解放軍打了過來。七七八八的“壯丁”隊伍頓作鳥獸散。在解放軍的幫助下,父親就地在高沙鎮上一家藥鋪當起了學徒,以避暫時之亂。
父親反反復復告訴我們兄弟,他沒有當過國民黨的兵。因為沒有走到老縣城武岡,沒有正式入編換裝。不算。
由于墨水喝得少,工作起來費時費力費勁,父親一輩子極其重視子孫的學習。他親手留給我的東西寥寥無幾。那本人民文學出版社出版的紅色袖珍本《毛主席詩詞》最為珍貴。一而再再而三叮囑我,好好用功,一首不落背誦下來。
你也許會問,為什么父親不另外給我留下《詩經》《唐詩三百首》《水滸傳》《三國演義》《西游記》《紅樓夢》呢?不怕你笑話。小時候,我在家里壓根就沒見過這些古典文學著作。恐怕父親也沒有讀過多少吧。一是讀不懂,文化低,難字多;二是沒錢買,工資低,人口多。中國十大古典文學名著小人書倒是有一些的,只不過全為黑白版本。
薄薄的小冊子,這些年里我讀過N遍。也給我帶來了一些重大利好。比如,剛學寫作文時,我曾引用過一句兩句詩詞,在師生眼里,那可是寫作高手。念初中時,有次老師布置寫一篇歌頌家鄉的作文,我把“芙蓉國里盡朝暉”作為題目。不得了了,一時在同學們嘴上,我簡直就是個山里“大才子”。天長日久,詩和遠方的美妙味道散發開來,結晶成了我文學的胞衣地。總算能如父親一點點所愿了。
父親把珍藏的《毛主席詩詞》鄭重交給我,一再叮囑我。心知肚明。是希望我學好樣,走正道;而且要學文化,長本事。
當日,父親從一個解放軍教員身上,領悟到了看待世界的另一種方法。那教員和藹可親,對他說,假如伙計一天掙一升米,老板能管你吃飯就很不錯了。即使今后長期在高沙藥鋪當差,能夠獨立主事,也逃不脫受剝削的命運。因為店鋪、藥材都是老板的,他要回成本,還要有利潤。要想真正翻身,必須想辦法有自己的店子、自己的藥材。那樣,掙來的錢米才全歸自己。眼界一變,父親毅然從高沙藥鋪走向了雪峰山鄉的剿匪戰場。夢想著去打下自己的田、自己的地、自己的山,自己種藥材,自己當家作主,不受慪氣,揚眉吐氣。
我怔怔地問父親:“有這樣簡單的事?”
父親回答得同樣干脆干凈:“就這樣簡單。”
后來,“矮子里頭拔將軍”,父親以初小文化“混”進了人民公安。“紅軍不怕遠征難,萬水千山只等閑。”“世上無難事,只要肯登攀。”這是他能背、能寫、能經常引用的這本《毛主席詩詞》里的詩句。自此胸襟大變,20世紀60年代,父親一個人一把槍深入虎穴,兩次平息反革命叛亂。在山鄉有了點小名氣。甚至有鄉親還把他渲染成英雄人物。
父親曾偶爾同我談起過這些往事。第一次只身進瑤山偵查。突然從大樹后、草叢中跳出幾個土匪。他沉著應戰,拼盡全力,將其一一壘了“草樹”。何謂“草樹”,如同收割以后,農人將稻草扎捆,然后于田中立一桿木棒,把草捆沿棒壘成垛子。見勢不妙,土匪們溜之大吉。歸來時,有三條山路可走。“不曉得是哪根神經起了作用?”父親說的原話。他忽然發現,一路無人,十分反常,警惕性驟起。于是,既不走去鄉政府的路,也不走回區公所的路。逆向思維,選擇走南轅北轍的路,徑直去了黔陽地區的洪江市。待到渾身長滿虱子的他輾轉再回到瑤山,方知匪徒后來摸清了他的底細,早在那兩條路上挖好了陷阱,布好了鳥銃。如去,必死無疑。
奶奶無數次跟我嘮叨:“全靠菩薩保佑。要不是菩薩指路,你爺老子谷籮大的字認得幾擔,能有那么蘇醒?”但凡父親外出公干,那一段,奶奶必定天天在水打壟老屋里燒香拜佛,祈求兒子平安。
我想的卻是,好險!父親不走洪江,命將不保,那我呢!這個世上哪還有我的影子。人生無常,世事難料。我們每個人有了生命,不管是否出息,早已是一個巨大的勝利。好生摸摸自己的臉頰,春天分明就在眼前蕩漾。
20世紀80年代中期,我下鄉遇到了父親的老同事,高沙派出所所長陳叔叔。他說,當年戰友們送給我父親一個綽號“山寨王”。
父親退休后,我當面向他求證。淡然回曰:“沒你陳叔叔傳得那么神,也就是膽子大了一點點,心思細了一點點而已。”
今天,父親生前聞所未聞的父親節到了,我禁不住捧起這本紅色小冊子。“久有凌云志,重上井岡山。……世上無難事,只要肯登攀。”聊以誦讀偉人詩詞之聲遙祭其在天之靈。
帶我看電影的大哥
我還想起了大哥。大哥曾是一名上山下鄉知識青年,后來招工到縣農藥廠。“無巧不成書”,農藥廠建在高沙鎮。當年,父親是渴望能夠長期吃飽飯,迅速離開了高沙。大哥是鐵定認為“吃飯離不得老屋場”,很快從高沙返回了雪峰山鄉。
想起大哥,便想起了電影。我的電影生涯,可是大哥引的路。
20世紀70年代,雪峰山村文化生活極度缺乏且單調。我與鄉親們對于看電影的向往,那是不亞于趕場子打牙祭的。那時,雖然就是幾部革命現代京劇電影和老掉牙的黑白故事片,還有湖南花鼓戲《打銅鑼補鍋》等戲劇片放來放去,可大家仍舊場場爆滿著去看。多數人看電影,已不為了看內容,而是為了消磨時光,感受熱鬧的氛圍,串串外縣外公社外大隊。
至于那些影片的具體細節,我漸漸淡忘了,少有能復述得完整的。時光留給我的碎片,能一口說出來的也不多。京劇《沙家浜》唱詞“一日三餐九碗飯”排第一。我用心在算,那么多的新四軍傷病員這樣吃,該需要多大的灶鍋煮飯,鄉親們的褲帶該勒緊到什么程度。不是血脈至親,不是過命交情,那是萬萬做不到的。軍民魚水一家親,那時我還不懂。幻想著那一碗碗大米飯,碗口上方露出扇形的白,香氣陣陣撲鼻,我的肚子咕嚕咕嚕在叫。外國電影《第八個是銅像》排第二。對門院子有家人十個兄弟姐妹,影片放映后,哥哥他們就管那老八叫“銅像”。銅像銅像叫得久了,印象自然就深了。《地道戰》經典臺詞“高家莊的高”,更是人人掛在嘴上,如今發小聚首,還時常有人以此語夸贊對方。反話正說,還有一例,《閃閃的紅星》,“我胡漢三又回來了”。前不久,我遠嫁都市的妹妹回家來,她在家人微信群發出的第一聲便是它。
但,有一個看電影的雨夜,我一直記憶完整,念茲在茲。
“快點吃飯。今晚上,對河黔陽南家院子放新電影。帶你去看。”吃飯時,讀高小的大哥悄悄告訴我。
“好。”我止不住歡呼。
“噓。”大哥立時提醒我,“保密哦。媽媽廠里今天晚上開大會。我們能趕在他們散會前回家,就不去廠里告訴她了,多余的麻煩。”
春雨貴如油。貴什么呢?電影放映當中就下起了綿綿細雨。氣溫遽然更加的低了。可人們一個也沒有提前離場,任憑雨打風吹,我自巋然不動。電影放完時,路上已是一片泥濘。平溪江上,黑咕隆咚,陰風陣陣,令人膽戰心驚。
用木頭捆綁而成的簡易橋面被泥漿全面霸占,滑得很。年幼的我當然是不敢過的。加之天冷,走在路上,我早已瑟瑟發抖,兩股戰戰。
“來。”黑暗中,大哥迅疾地在我面前蹲下身。
一趴上哥的后背,登時,有股股熱氣從他的身體里迅速傳遍我全身。強大的力感、溫暖的體感,我一輩子都忘不了。獨處時、無助時,尤為追懷。
弓著腰,探著腳,一步一步試著往前挪移。我在大哥背上放眼眾人,恰似《地雷戰》里面日本鬼子進村的樣子,緊張、警惕、心虛。場面雖滑稽可笑,但無人在笑。
待到大哥背著我過得河來,抬頭一看,傻眼了。媽媽手里端著一盞煤油燈,站在兩縣交界處的岔路口,緊抿著嘴,兇巴巴地盯著大哥。她是步行了幾公里地,特地來接我這個滿崽的。
回到家里,大哥自然是少不了一頓罵和打。站在一旁,我嚇得不敢吱聲。媽媽呢,自始至終也不問我什么情況。因為大哥帶我去看電影事先沒有征得她的同意,只這一條理由就足夠了。
今日想來,雨夜漆黑,不僅行走山麓阡陌十分危險,平溪江上過獨木橋那更是險中之險。媽媽的擔心,人之常情。
氣頭上的媽媽,動起家法來也不管不顧了。那頓打,可能是大哥一輩子受到的最沉痛的打擊。遍體紅印,后背上道道傷痕發著青光,跟皮開肉綻有點接近了。
大哥一身足足痛了個把月。可他事后對媽媽、對我均毫無怨言。只要一有機會,還是照樣帶我去外大隊外公社看電影。不過,吃一塹長一智,從此凡外出看電影都會事先稟告媽媽。
我曾問過大哥,那晚怪不怪我。他用手指輕輕點一下我的額頭,微笑著回答:“你呀你。傻瓜蛋。”
幾年之后,老師在課堂上教我們“手足之情”這個詞。我立馬就想起了那晚夜雨中,十二三歲的大哥背著五六歲的我,顫巍巍過獨木橋的情景。我把學習詞語的聯想與感悟,依葫蘆畫瓢寫進了作文里頭。老師給了我全班最高分。
“人有旦夕禍福。”退休才三個月,尿毒癥像猛獸一樣撲來,叼走了大哥的生命。醫生說,應該與他長期從事糧庫防化有關。年輕時,大哥確實是個工作起來不要命的人。我多次親眼見證,他整天整天待在打了磷化鋁的糧倉里。
磷化鋁,我要扒你的皮、抽你的筋!
作者簡介:
肖智群,湖南省作協會員、中國散文學會會員,曾在《人民日報》《人民日報海外版》《中國紀檢監察報》《湖南日報》《新湘評論》《散文百家》《三角洲》《參花》《文藝生活》等報刊發表作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