江寒雪
盛夏,下午三點半鐘的天熱氣騰騰。才到敬老院大門口,高紅已經大汗淋漓了。
陽光火紅,在眼前的馬路、綠化帶與護城河邊的草坪上肆意流瀉。抬頭望望天,明晃晃的太陽刺得她雙眼辣辣地生疼。知了聲嘶力竭地叫鬧著,那支離破碎的聲音讓她心煩意亂。
高紅在大門口稍微停了停神,給門衛出示了證件,說明來意,便徑直向門內走去。
二十來平方米的會客室內,靠在西北墻角的一架立式空調機發出悶雷似的轟轟聲,溫度被調到二十六度。雖然室內明顯涼快了許多,可高紅依然感覺燥熱,說不清是因為這架老式空調的緣故,還是自己心理原因。而被院方安排靜靜坐在對面輪椅里等待自己的老人徐福全卻一臉的平靜,對這滿屋的噪聲與燥熱似乎完全無感。
作為《全州晚報》的資深記者、“民生在線”欄目主持人,上周一報社接到徐福全老人的投訴電話后,分管副社長便派三十六歲的高紅于第二天趕到了敬老院,見到了這位已經坐在輪椅里的老人。近年來,報社經常接到老人們的各種電話,或求助,或投訴,原因如出一轍:沒有子女或子女不孝,孤獨,缺乏關愛。于是乎,“民生在線”這個招牌欄目的重要內容之一,便是深度報道本市居民的養老、敬老與愛老問題。
上周二的采訪是在徐福全老人的房間進行的,因為他當時正患病毒性感冒,只得靠在床上。他的旁邊還有另外一個老人。此刻,那個老人的女兒正好前來探望。
“您好,我是《全州晚報》的記者高紅。”
高紅一走進門,一眼看見平躺在床上的徐福全老人。她下意識地環視整個房間,兩張鐵架子床銹跡斑駁,老舊的床頭柜臺面已露出木板本色,四周的墻壁也有好些地方墻皮脫落了。
高紅又對著徐福全老人說明來由:“今天受報社領導委托,前來探望您老;同時,就你電話所反映的情況,想向您求證一下。”
說罷,微笑著將一小袋特意買來的紅富士蘋果放在老人的床頭柜上。順勢隨手拉過一張椅子,坐定。那椅子發出輕微的吱嘎聲。
“哦。”
徐福全老人抬頭看了高紅一眼。高紅卻隱隱覺得,老人的眼光很是渾濁。再看看那張臉,滿是皺紋,形同一塊縮了水的老生姜。
看樣子,應該有八十多了吧。高紅心想。唉,這么一把年紀了,孤零零地待在敬老院,太可憐了!
“老爺爺,您感冒好點了嗎?”
看著眼前這個幾乎全身都窩在白色空調被里的老人,高紅湊近了一些,親切地問。她在走進房間前,先在院長的介紹下,從護工阿姨那兒了解到,這一個多星期來,老人正在感冒。
老人一聽這話,臉部肌肉微微抽搐了一下,便側過臉,微微閉上眼睛,沒接話。
他這是怎么啦?莫非自己的這一句問候得罪他了?高紅一時有點摸不著頭腦。平時深入接觸過無數老人的高紅,到敬老院來采訪還是首次。嗨,也許人老了脾氣就古怪吧?更何況他還生著病呢!高紅自我安慰道。
這時,高紅見老人的右腳板露在被子外,怕他著涼,便從床頭的椅子上起身,繞到他腳邊,輕輕把被子掖了掖,幫他蓋住了腳板。而幾乎與此同時,他卻抬起那腳在床上重重踢了一下。那力氣,完全不像一個生病的老人。
高紅的心頭咯噔了一下。好端端的,這老爺子生的是哪門子氣呀?她一時頗為尷尬,站在那兒,不知如何是好,但臉上卻依然掛著禮貌的微笑。她把目光投向同房間的另一張床鋪。坐在床上的同室老人沖她笑笑,然后,湊到身旁坐著的女兒耳根,低聲說著些什么。
一會兒,那個老人的四十來歲女兒站起身,走到高紅身邊,輕輕扯了下她衣袖,示意到門外說話。
兩人站在門外的走廊里。
“高記者,你剛才的確得罪徐老伯了。”
“為什么?”
“我爸說,這徐老伯最反感人家叫他‘老爺爺。”
“為啥呀?我這可是尊敬他呀!”
“可他卻以為你是在嫌他老。”
“哦,這樣啊!”
“人老了,最怕別人說他老。老了老了,接下來不就是死嗎?”
“可這徐老伯也太敏感了吧?”
“何止敏感,簡直就是古怪。慢慢地你就知道了。”
說完,那個老人的女兒返回到她父親身邊。高紅卻獨自呆呆地站在走廊里。
良久,高紅重新回到房間,站在徐福全床頭,溫聲道:
“徐老伯,您身體不適,好好休息。我改天再來看您。”
說罷,朝臨床的父女倆微笑,揮手,走出了房間。
向東穿過長長的內走廊,跨出一個圓形門洞,高紅來到了一個園林式的小院。這小院足有一畝來地,里面假山、池塘、石橋、林木花草一應俱全,一看便知道是平時供敬老院老人們走動散心的地方。只是地面的鵝卵石、道板,以及池塘的駁岸多有缺失、坍塌,池塘里也空空蕩蕩的,沒有這個季節應有的荷花之類的水生植物的點綴,顯然是年久失修之故。
對于這家位于古城區護城河邊的敬老院,高紅之前并不知道,只是在來之前的昨天晚上去網上搜索了一番,得知這兒還是20世紀90年代初期建成的,這二十幾年下來,已是明顯老舊破敗了。這些年高檔敬老院如雨后春筍般紛紛出現,像這樣的敬老院,服務對象自然應該是十分低端的了。高紅走到院子中央的一棵高大的銀杏樹下時,不禁想道。她又想到徐福全老人房間里的設施,便斷定這個老人的家境一定好不到哪里去。
可是,當高紅又想到徐福全老人的女兒徐曉霞是全州開發區的一名中學語文老師時,她便懷疑起自己的判斷來了:副社長告訴自己,這徐福全早年是市級機關的公務員,后來下海做生意,培養的獨生女師范大學畢業后當了老師。從這些情況看,這老人的條件應該還不算差呀,可是為什么他女兒竟將他安置在這樣的敬老院來養老呢?
帶著這樣的疑惑,高紅在銀杏樹下的石幾上坐了下來。炎熱的午后,整個院子空曠而幽靜。此刻的老人們與護理人員以及工作人員應該都縮在室內孵空調呢!看著眼前滿地火燒似的陽光,聽著頭頂樹枝上嘰嘰喳喳的麻雀聲,聯想到剛才自己在老人面前吃了癟,她的心里不免煩躁。坐了一會兒,只得悻悻地起身離開。
時隔一周,今天再次來到這家敬老院,高紅便吸取了上次教訓,特意讓院長安排自己在這間會客室采訪徐福全老人。
此刻,坐在高紅對面南窗前輪椅里的徐福全老人雖然瘦得皮包骨頭,但精神明顯比上周好多了。他臉皮黝黑,滿頭白發,但臉部輪廓分明,眉毛粗黑。這老頭,年輕時一定屬于那種英俊瀟灑的主。高紅的腦際,竟然莫名其妙地掠過這樣的一絲念頭。不過,這念頭輕風般一拂而過,高紅不禁為自己竟然冒出這樣的念頭而暗自好笑起來,微微搖了搖頭,又下意識地摸了摸別在腰間長裙口袋里的那支筆。
“徐伯伯。”高紅這回學乖了,改口道。
徐福全聽聞,抬起那鴕鳥般深埋于胸口的頭,看著眼前這個個頭、年紀都跟自己女兒差不多的姑娘,心頭一熱。高紅分明感到,他那眼神不再像上次那么渾濁了,而是瞬間變得清澈明亮了起來。
“您感冒都痊愈了吧?”高紅一臉的溫馨,隨手剝開一個蜜橘,遞到老人跟前。
“嗯。”老人伸出顫顫巍巍的手接過,本來緊繃的臉柔和了起來,“謝謝!”
“這么大熱的天,您可以讓護工阿姨推您到室外陰涼處走走。”高紅臉上風輕云淡,可內心卻是小心翼翼,生怕再次惹毛了他,“一直孵空調,容易感冒的。”
老人朝高紅點點頭,卻沒說話。他在輪椅里直了直身子,換了個坐姿,雙眼漾出了幾圈柔情,嘴角也牽出了幾絲笑意。
高紅見老人終于露出了一副心平氣和的樣子,便試探性地進入了實質性的話題:“您到這里幾年了?”
老人用右手伸出了中指與食指,依然沒說話。
他是不是在這兒長期處于孤獨狀態,慢慢地變得懶得說話了?高紅心里疑惑,可嘴上卻繼續問道:
“您對這家敬老院的服務還滿意吧?”
“馬馬虎虎吧。”沒想到老人這會兒竟然不假思索地答道,“每個月三千來塊錢,也就這個檔次了。”
高紅驚訝地發現,老人的回答思路清晰、口齒清楚,語速也比一般老人要快。可見其反應靈敏。
“您是不是很懷念阿姨呀?”
高紅知道老人電話投訴時,主要是埋怨其女兒徐曉霞不孝,所以暫時避開了關于他女兒的話題,先以他老伴為切入口,想慢慢引導他敞開心扉,道出實情。
“是呀!”老人深深嘆了口氣,看著窗外,“還是老伴好啊!”
此刻,高紅分明看見,有兩行熱淚從老人的眼眶里流下。她趕緊遞過一張紙巾。老人接過,卻沒有擦拭,而是任憑那兩行熱淚從臉頰滑落而下,滑進嘴角,他又將其吞咽而下。
高紅的目光也移向窗外。窗外的桂花樹頂,停歇著兩只不知名的鳥兒,正你一言、我一語地對話著什么。
“徐伯伯,對不起啊,我讓您傷心了。”高紅以關切的目光看著老人,“不過,請您放心,我相信,您女兒很快會來看您的。”
沒想到此話就像一道電光,直射老人心底。徐福全瞬間把目光從窗外收回,回過頭,兩眼放光,看著高紅,熱切地期待著她的下文。
其實,高紅壓根兒還沒聯系過老人的女兒,她此刻拋出這一話題,只是想要引導老人進入自己今天想要采訪的正題。誰承想卻引起了老人心靈如此大的震動!看著老人熱切的目光,她的內心一時竟掠過了一陣輕風拂浪般的悸動:自己這是在不負責任地欺騙一個孤苦的老人哪!不過,很快她又安慰自己道:這不算欺騙,充其量也只是善意的欺騙。更何況,她充分相信自己,一定能說服他女兒來敬老院探望他,雖然目前尚未去見過他女兒。
“她答應來看我了?”
高紅突然聽到徐福全老人的聲音。這聲音很低,低得似有若無。他像是在問高紅,也像是在問他自己。
高紅一時不知該如何回答他。頓了頓,她還是十分明確地回答道:
“是的。她一定會來的。”
“哦,太謝謝你了,孩子。”
語畢,老人的身體不禁顫動了起來。顯然,他很激動,為聽到這一好消息而萬分激動。可以說,這是他最近兩年來聽到的最大的好消息了。如果女兒真能來看望他,那么,從此,他再也不必在這敬老院里,低人一等地刻意回避別人那個“你家里人怎么不來看你的呀”的問題了。兩年來,這個問題就像一根鋒利無比的針,曾不知多少次深深刺痛了他的心吶!
高紅見深入采訪時機已經成熟,便伸手將口袋里的那支筆扶了扶,然后,便真誠地對老人說:
“徐伯伯,如果可以的話,您就給我說說關于您與阿姨和女兒的故事吧?”
此時的徐福全老人,已經完全放下了之前對高紅的戒備心理,因為他相信眼前這位跟自己女兒差不多大的姑娘的確是真心實意前來幫自己解決問題的。于是,他便敞開心扉,將自己的過往經歷一五一十地給高紅傾吐了出來。
徐福全本是全州市輕工局的企管科長,妻子則是輕工局下屬絲綢廠的女工,膝下育有一女,名叫徐曉霞。20世紀80年代末,女兒剛出生那會兒,絲綢廠紅紅火火,收入頗豐;他自己在局里工作輕松自在。一家三口住在輕工局家屬宿舍內,衣食無憂,日子過得寧靜、安逸又體面。那時候,因為妻子在廠里三班倒,很忙;而徐福全總是早九晚五,按時上下班,且工作時段內也相對自由。于是,家里買淘燒等一應家務,以及接送女兒幼兒園上學放學之類的生活瑣事,三十來歲的徐福全一概包攬。每到周末,上班累了的妻子在家里休息,他呢,就帶著女兒逛公園、動物園,甚至趕到郊外去爬山、看水、放風箏。那時候,在同事們的印象中,徐福全是一個體貼妻子的好丈夫、疼愛女兒的好父親。
如此其樂融融的日子,就那么波瀾不驚地一直過到女兒徐曉霞讀小學四年級。那年春節過后,全州所有的國有企業突然間紛紛進行了改制。仿佛就是一夜之間,昨天還是堂堂的省屬、市屬企業,第二天竟然全都搖身一變成了民營股份制公司。妻子所在的絲綢廠被原廠長等一眾管理人員控股,也眨眼變成了全州市絲織品有限公司。與此同時,妻子的身份自然從國企職工轉變為民營企業雇員。如此巨大的反差,讓徐福全和妻子與其他人一樣,一時間震驚得懵了神,不知所措。
經歷了近一年的迷茫、等待、掙扎與適應,徐福全終于明白,這企業改制,其實就是改革開放以來,繼農村聯產承包責任制后,國家有序推進的又一場旨在解放生產力的變革。所不同的是,農村聯產承包責任制讓每家每戶農民都有了屬于自己耕種的土地,而企業改制卻使許多職工下崗失業。為了生存,那些下崗的職工們有的擺地攤開小店,有的南下做生意,也有的干脆獨自或合伙開公司當老板。
那個深冬的周末,徐福全家來了兩個不速之客:妻子所在單位的原絲綢廠雙職工張繼榮及其夫人董芳其。張繼榮本是妻子的頂頭上司,而董芳其則是他的高中老同學。兩家素有來往,而且關系向來密切。一番寒暄之后,張繼榮開門見山:
“福全哪,你就準備這么一輩子都半死不活地耗在單位里了?”
“嗯,這一年除了拿點死工資外,福利明顯大不如從前了。”徐福全也直言不諱,“可是,暫時也沒啥發財的門路呀!”
“這門路呢……倒是有一條。”張繼榮有點欲言又止。“就是怕你沒膽量。”
“哦。”徐福全顯然動了心,“說來聽聽呢!”
“我們廠原來在西郊的金山鄉有個老客戶,鄉鎮企業,專門生產生絲的。”張繼榮說了一半,看著徐福全,似乎是在試探他的決心。
“哎呀,你別再吞吞吐吐了。”一旁的董芳其不耐煩了,插話道,“那家鄉鎮廠因為產品滯銷,瀕臨破產了。我們想去盤下來,但資金不足,所以想跟你合伙。你干不干?”
說罷,眼睛直溜溜地看著徐福全。
董芳其高二時與徐福全談過戀愛,可升入高三后,她又移情別戀于隔壁班的另一個男生了。高中畢業工作后,也不知怎么的,居然跟張繼榮結了婚。
“總共需要多少資金?”徐福全問。
“二十五萬。”董芳其干脆把丈夫扔一邊了,“我們兩家對半開。干不干?”
徐福全略一沉吟,用手一拍大腿:“干!”
徐福全在家里向來是做主的。這么大的事,他沒跟妻子商量就一口答應了。一來是因為他覺得在這個金錢至上的社會,有錢才是爺,自己與其這么一輩子不死不活地窩在待遇日漸下滑的單位,還不如去外面闖一闖,說不定幾年以后自己能混成個腰纏萬貫的大老板呢;二來也是這些年自己在企管科長崗位上,除了工資獎金外,灰色收入也頗豐,夫妻倆已積攢了十來萬,有底氣。
說干就干,第二年春節一過,徐福全便與張繼榮合伙盤下了金山鄉的那家生絲廠,并更名為全州絹紡有限公司,產銷一體。徐福全主抓生產管理,張繼榮負責銷售,又讓本來在原單位財務科工作的董芳其掌管財務。短短幾年間,生意做得紅紅火火,不但收回了投入成本,還盈利頗豐。等到女兒徐曉霞將近初中畢業時,全家已在當時全州市最豪華的小區購置了一套三居室住房。
可天有不測風云,不久,一場車禍奪去了張繼榮的生命,這家絹紡企業自然由徐福全與董芳其兩人一起執掌。長時間的密切接觸,讓這對孤男寡女舊情復發。漸漸地,徐福全便夜不歸宿,夫妻間口角不斷;再后來,他干脆一年半載都不回家,也不關心已上高中的女兒,甚至還打罵妻子。后來,因為董芳其的偷稅漏稅,作為企業法人代表的徐福全鋃鐺入獄。等到六年后出獄,徐福全卻驚訝地發現,董芳其已卷走公司所有資產,跟著一個臺灣老板跑路了!
護工突然推門而入,將一小把藥丸送到老人跟前。徐福全托在手心看著,皺了皺眉頭,然后,和著杯溫水,慢條斯理地一粒粒將它們吞咽而下。
“徐伯伯,您吃那么多藥啊?”高紅在一旁耐心地等著,溫聲道。
“唉,一生瞎折騰,錢沒賺到,卻賺了一身毛病。”老人目光又移向窗外,若有所思,幽幽地說。窗外,那兩只呢喃的鳥兒早已不知去向。
“那您回全州后還從事過其他什么行當嗎?”看著老人失神的樣子,高紅努力把話題拉回來。
“一個從里面出來的人,誰還會待見呀?”老人長嘆一聲,又看了會窗外的景色,道,“甚至連家人也嫌棄你。”
“您與女兒的隔閡,也就是從那時開始的吧?”
“那年,我家曉霞剛好師范大學畢業,分配到開發區實驗中學工作。”老人的雙眼忽如秋水般柔和明亮,“她是個很要強、很爭氣的孩子!而我卻是個不合格的父親,所以,我也不怪她。一切都是自作自受哪!”說罷,那秋水般的眼神又黯淡了下來。
“您出事的那些年,阿姨獨自把曉霞拉扯大,也不容易的。”高紅想換個切入口。忽然,她像是想起了什么,低頭看看腰間的口袋,見那筆支在口袋里依然閃著幽藍的光點,才放了心。
“是呀,她下崗后擺攤、給人家當保姆,又去私人老板廠子里做飯,獨自供養曉霞讀完了高中和大學。”老人轉過臉,看著高紅,說,“她太累太苦了!可這一切,都是我造的孽啊!”說到這兒,老人用老樹皮樣粗糙的手背抹了把眼淚。
“徐伯伯,事情都過去了,您也別傷心了。再說,阿姨重病住院期間,您早晚盡心盡力地服侍,也可以問心無愧了。”
高紅事先從院長那兒了解到,徐福全的妻子前些年是患結腸癌去世的。他妻子生病期間,斷斷續續反反復復住院的五年時間里,他始終全心全意在一旁陪護照料著,直至妻子病逝。看來,他也算是用實際行動,彌補了對妻子的愧疚。可是,一直到現在,女兒卻還是沒有原諒他,至少是沒能完全原諒他。
徐福全的嘴角,微微牽出一絲苦笑。過了好久,他嘆氣道:“有些錯誤,是永遠都無法彌補的。”
高紅深以為然。長談到現在,她能深深體會到眼前這個老人發自肺腑的懺悔之情。她知道,除了已故的妻子外,老人當下特別渴望得到自己女兒的原諒;盡管待在敬老院的他早已喪失了補過的能力。可是,他女兒徐曉霞為什么至今都不肯原諒自己的父親呢?天下無不是的父母。她接受過高等教育,又是老師,應該是知書達理的呀。那么,其間是否還另有隱情呢?
于是,她又試探性地問道:
“徐伯伯,您來敬老院之前,是跟您女兒、女婿他們住一起的嗎?”
徐福全搖了搖頭。沉吟片刻,道:“她媽過世后,我就去城西的一個小區物業當了十來年保安,一直工作、吃住在小區的門衛室,直到大前年我生病住院。”
“過年過節時就去女兒家吧?”
“也沒有。我從不回家。”
“您女婿也不來看您?”
“我們曉霞至今都沒成家。”
聽罷,高紅一時無語。她知道,當今社會剩女很多,所以徐曉霞沒結婚也不足為怪。可是,作為女兒,不應該那么狠心地將父親長期扔在外面不聞不問呀!哪怕他曾經傷害過她和她的母親。
“曉霞現在還住在您當年買的那套三居室的家嗎?”高紅問。
“不是,當年為了賠付公司的偷漏稅款,那套房子被法院拍賣了。她們母女倆后來又搬回了輕工局的宿舍樓。”
高紅“哦”了一聲,似乎明白了什么。原來,當年他竟然將全家推到了瀕臨絕境的地步啊!也難怪他女兒那么恨他。
“那輕工局的那套宿舍樓現在還在嗎?”過了會兒,她又問道。
“早拆了。”老人看著高紅,解釋道,“我們家曉霞前兩年就在她學校周邊小區,貸款買了套兩居室。”
“您去過嗎?”
老人搖搖頭,一臉的沮喪:“前年中秋節后,她就直接把我從醫院接到這兒來了。”
“從此就再也沒來看望過您嗎?”
老人點點頭。然后,將頭沉沉垂下,像是思考著什么,又像是睡著了。
一道斜陽透過窗欞照進屋內,將老人周身涂成金色。此刻,他形同一尊雕塑,一動不動地坐在面前。好久好久,他才抬起頭,平靜地道:
“姑娘,麻煩你轉告我們家曉霞,我不怪她,也不想給她添麻煩。其實……其實我只是想讓她來看看我。”
聽聞此言,高紅的眼眶也濕濕的了。一個疾病纏身的孤獨老人,縱然他年輕時有千般萬般的不是,如今到了這境地,做子女的也應該原諒他了呀!
而眼前的徐福全,此刻依然沉浸在自己的情緒里。只聽他繼續道:
“我明白,曉霞是因為我對她媽、對家庭帶來了傷害,心里有陰影,才對婚姻產生了恐懼,失去了信心。所以,盡管有許多熱心人介紹對象,可她都婉言回絕了。這都是我作的孽啊!”說罷,又將頭埋進了胸口。
高紅的心頭不禁一怔:原來如此啊!看著老人這副樣子,她很想安慰他幾句,可是又不知說什么好。
“這些天,我時常做夢,夢見自己當年帶著我們家曉霞到處游玩的情形。”好久,老人重新抬起頭,欠了欠身子,那輪椅便發出了一陣吱吱嘎嘎聲,“唉,那時候,我們家多好啊!”
高紅不忍打斷他的思緒。只是坐著,靜靜地看著老人。
采訪快兩個小時了,老人終于向自己毫無保留地傾吐了心聲。聽著老人的故事,高紅心頭五味雜陳。都說清官難斷家務事,如今,這難斷的家事,恰巧讓自己給碰上了。可對于其間的是非曲直,她不想評判,也無從評判。
吱呀一聲,會客室門被推開。院長帶著護工走了進來。
“高記者,時間差不多了吧?”院長笑瞇瞇地,“徐老伯也累了,該回房休息了。”
“好。”高紅站起身,走過去握著院長的手,“謝謝你!”然后又走到徐福全跟前,想跟他道別。
“姑娘。”徐福全抬起頭,看著高紅,“我有個請求,你得答應我。”
“您說,徐伯伯。”高紅彎下腰,和藹而真誠。
“我們今天所說的,可否麻煩你別登在報紙上?”老人的眼睛里充滿了懇求,“因為我怕我們家曉霞……”
高紅頓了頓,爽快地答應道:“好,徐伯伯,您放心。”
“那就太謝謝你了,姑娘。”老人緊緊握住高紅的雙手,久久不肯松開。
走出敬老院大門,已是暮色蒼茫時分。晚霞滿天,橙紅一片。天氣也不再似午后那般燥熱了,陣陣晚風吹來,有一種通透身心的舒爽。
高紅抬頭看看天空,一派澄明。又回頭望了眼大門緊閉的敬老院,終于長長地舒了口氣。她掏出口袋里的那支筆,輕輕一按,關上開關,然后,托在手心,對自己說:
“明天把它交給徐曉霞。”
作者簡介:
江寒雪,本名黃建南,中學高級教師,江蘇省作協會員。著有長篇小說《流年》《方圓之間》,散文集《坐看云起時》《落花人獨立》《一川煙草》等。發表作品100余萬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