王四四,西藏大學文學博士,廣西民族師范學院副教授,研究方向:民族文學、中國新詩等。
2023年5月,納穆卓瑪以她優美的語言、易感的心靈、深邃的思考,以及別樣的筆觸在西藏人民出版社出版了她的第二部詩集《拉薩月光》。《拉薩月光》繼承了詩人的第一部詩集《半個月亮》溫婉、優雅的詩風,面對紛擾復雜的世界,依舊保持著一個平安喜樂、感恩相遇的心態。在《拉薩月光》中,詩人的審美視閾主要集中在人與自然、自我的關系,較少涉及人與他者的關系。佛家智慧、生命體驗、現代意識被詩人統攝在詩中,試圖化解在現代社會非生命時空的永恒和生命時空的短暫二者之間的沖突帶給人的煩惱和困惑。本文試從以詩養心的實踐、認領意識的凸顯、生命存在的表達三個方面來論述納穆卓瑪詩集《拉薩月光》的審美意蘊。
一、以詩養心的實踐
詩為養心修慧是中國詩歌的古老傳統。從中國詩歌的源頭之一《詩經》說起,《詩經》被儒家奉為經典,在某種程度上,有著本體論的意義,和其余十二經一起成為儒家解釋現象世界一切的本源終極。孔子概括《詩經》的宗旨為“無邪”,并教育弟子讀《詩經》以作為立言、立行的標準。換言之,從孔子時代開始,《詩經》就有了養心修慧的功能。陶淵明、王維、蘇軾、李白、鄭板橋等都是以詩養心修慧的著名代表詩人。新詩自創建以來,雖突出其社會功能,但養心修慧的傳統并未放棄,1930年代漢園三詩人何其芳、李廣田、卞之琳就是典型的以詩養心修慧的實踐者。在少數民族的詩學傳統中,也有《米拉日巴道歌》這樣證道悟性的詩歌。養心修慧并不僅僅是某種智慧的獲得,而是一種心靈的成長與完善,是一種向更高層次的人生境界的突進,最終超越和解脫人在俗世的困惑,從而在某種程度上心境達到“天人合一”的境地。納穆卓瑪的詩集《拉薩月光》所選詩歌主要是理性抒情詩,不僅是對宇宙、人生等抽象命題的智性哲思,而且是個體生命的詩意體悟,同時也是對現代生活的文化反思。因此,某種意義上,納穆卓瑪的詩集《拉薩月光》稱得上是一部世俗人修煉心境的合集。她的詩作從禪意空間的營造、日常生活的省思和一景一物的領悟三個路徑來養心修慧。
禪是一種意境,代表著人們內心安全而美好的內在向往。納穆卓瑪的禪意空間寧靜、雅致、隨意。例如詩歌《屋檐下的露珠打坐在星光里》,通過想象,營造了一個自然萬物緣起緣滅的動態空間。世間一切事物產生、發展和滅亡的過程就是緣起緣滅,正如詩中所言:“風起云涌后,天空還是這么遼闊//隔著時光的塵埃,風中的每一片雪花/都是故人寄來的信件。”“一花一世界,一葉一菩提”,“每一片雪花”都代表著詩人的內心世界,微塵之中有妙道、剎那之間有永恒。納穆卓瑪的禪意空間可以劃分為物理空間、心理空間、身體空間、文化空間。《達朗牧場》、《玄窗外》、《拉薩的酒吧》、《冬日山谷》等詩大都是在物理(地理)空間的基礎上去營造自己的禪意空間。詩人通過靈動、智性、優美的語言,豐富奇特的想象,以及對物質世界的細微觀察和理解來營建這神秘又迷人的空間。以《達朗牧場》為例,“她”在凝望山的遼闊和天上的云朵中,喜極而泣,因為獲得了一種領悟。物理空間禪意的獲取方式主要是靜坐(立)凝視牧場空間。恰如詩歌《玄窗外》所言:“體內僅有的詞語只能無地自容/默然凝視是唯一的表達。” 物理空間向心理空間的轉換方式是情景交融、觸景生情等,轉換的內容是情、智、趣。如詩歌《扎日小鎮》,重點不是外在的小鎮,而是通過小鎮風光引起的內心波瀾,形成了一個心理空間。詩歌最后一節不僅是心理活動,更有一種人生領悟后的通透。禪意空間有時還表現為身體空間。前面提到的詩歌《達朗牧場》是物理空間的同時,還是身體空間,“讓她的肋骨里/也落滿了草尖上的風”,“讓她的眼里/溢出湖水般清澈的牧歌”,最終“席地而坐的她/且做大地認領的一塊石頭吧”。在《達朗牧場》中,詩人通過“她”的身體變化來把握外部空間。在養心修慧的過程中,說明詩人對身體空間的構建十分重視。請欣賞詩歌《燃點》中的第四節:“雨水經過的地方/一切顯現出細致的明亮/老人的白發像倒伏的荒草/可念誦的卓瑪經/從他褶皺的唇齒間流出/像古井里山泉經過她的荒蕪之地。”這個身體空間形成了一幅頗具禪意的景觀:被念誦的卓瑪經像山泉流淌過倒伏的荒草。“她”的身體被灌溉,被滋養,從而靈魂得到拯救。《拉薩月光》中的詩有時也表現出一種文化空間。比如詩歌《天邊》里的“一條河流”就是一個典型的文化空間:“尋思著一條河流的源頭/有瓦片、巖石、土林搭建的不朽王朝/有岡仁波齊維持的秩序/有瑪旁雍措里一尾魚吐納的時光/斜陽正勾勒美人般的暮色。”這個文化空間散發出的禪意是:一條看似普通的河流也有它不可思議的一面,所以不可輕視這世間的一切。
納穆卓瑪也通過對日常生活的省思來養心修慧。比如詩歌《放生魚》,視角的奇特,結論的震撼,給我們的心靈世界一次生命觀念的重整。詩歌這樣寫道:“它們是從河流里請來的菩薩/但不在廟里/它們的道場在藥王菜市場上/在一排排塑料盆里/以命抵押賣主獲取好的活路/替放生者獲取更多的寬慰。”以生死觀中的煉獄觀念來認知放生魚的遭遇,從而再以魚度己,省思自己的言行。詩的最后一節寫道:“可憐的是,身為人的我們/一生去垂釣的不過是,自己的心。”這種對人們放生行為的省思,提升了對人類日常行為認識的深度,從而可以進一步認識自己,完善自己。在中國文化中,通過日常生活省思來養心修慧有著深遠的美學資源。《易經》言“天行健,君子以自強不息”,強調自省、自律,從而達到自愈。《菜根譚·概論》強調日常修身的重要性:“一苦一樂相磨練,練極而成福者,其福始久。”王陽明在《答人問道》詩中直接點名吃穿住行就是一種修行:“饑來吃飯倦來眠,只此修行玄更玄。說與世人渾不信,卻從身外覓神仙。”引用納穆卓瑪的詩句來說就是:“我們有陡峭的肉體/經卷的面孔/我們經過的塵世光影交錯” (《彼此》)。
納穆卓瑪是一位細致的女性,她會用心去體會世間的一物一景,從中得出某種智慧、詩意和情懷,從而提升自己的心智。看到月光朦朧,她會說“月亮躲在云的后面,如此含蓄(《月色如水》)”;看到夜晚的青草,她說“噓,請不要打擾它們的安靜/你看,月光都陷入了長久的冥想(《蝴蝶》)”;看到一棵榆樹,她說“在院子里,一顆榆樹/把空巢舉了整整一年” (《一顆榆樹》)。從這些一物一景中體會出的意味,自是喚醒了在現代社會我們久已麻木的感官,重鑄了我們近乎干枯的靈魂。唐代劉長卿有首頗具禪意的名詩《尋南溪常山道人隱居》:“一路經行處,莓苔見履痕。白云依靜渚,春草閉閑門。過雨看松色,隨山到水源。溪花與禪意,相對亦忘言。”這首詩真是古詩中從一物一景中感受禪意的典范之作。世事洞明皆學問,人情練達皆文章。一物一景中自是蘊藏著大千世界無窮無盡的奧秘,等著人類去發現、提取和感知。在詩集《拉薩月光》中,有很多通過一物一景獲取禪意的佳作。試欣賞詩歌《石頭記》:
“怒江不怒/它劈開的兩岸陡峭和深淵/放下對峙/在河流上誦經打坐//多拉山上的/石頭也是/像是剛剛脫胎換骨樣子/在陽光下出神//風光未卸的人/一眼陷入石頭上天然落下的咒語/仿佛從那里/隨時會走出普度眾生的神//其實,石頭有像在無形中/那些沒有雕刻的部分/在荒野上/活的更神奇/只怕遇到半信半疑的人。”
怒江、石頭被人格化處理。他們兩者在現象界的獨特存在方式啟發詩人獲得了令人驚喜的認知:“兩岸陡峭和深淵的存在方式是在河流上誦經打坐,哪是什么世人眼中的對峙發怒?世人眼中平淡無奇的石頭,哪知卻經歷了世人無法想象的神奇。”納穆卓瑪對怒江和石頭的哲理判斷,反襯了我們人類在大自然面前的傲慢和無知,豁然提升了我們知性的認知層次。
二、認領意識的凸顯
認領在漢語中的意思有接納、確認的意思。在本文中,筆者主要用來指需要通過提供相關證據或信息來核對確認自己的身份、關系或資格。在詩集《拉薩月光》中,或顯或隱地多次出現了“認領”意識。在現代社會,由于變化的頻繁,人類的困惑之一就是自身的身份不明,不知如何自處。自我意識是人對自己身心狀態及對自己同客觀世界的關系的意識。在農牧業社會時期,人的自我認知是清晰的、明了的,因為有一套大家都認同的圣人理論,絕大多數人都被裹挾在圣人的理論中慣性生活。然而,自從五四以來,我們的自我意識開始覺醒,相應地,自由、責任、主動、反抗這些意識就找上了我們,從而我們的煩惱就多了起來。這些煩惱是建立在百年來我們的現代化進程經驗之中的。因此,要想拋棄這些煩惱,用尼采的話說,就是要復歸到嬰兒階段,也就是放棄功名利祿的羈絆,天真地生活。尼采把人生的精神變化歸結為駱駝、獅子和嬰孩三個階段。簡而言之,駱駝階段就是“我應該”,獅子階段就是“我要”,嬰孩階段則為“我是”。[1]完成《拉薩月光》詩集創作的時候,納穆卓瑪已是人近中年了,是一個不為名利、知識、欲望所累的狀態,恰好是一個追尋“我是”的年齡。追尋“我是”的寫作在納穆卓瑪的詩歌中就凸顯為認領意識。
認領意識首先是對自我身份的認識和確認。在詩集《拉薩月光》中,表現為假象、真實與自我的纏繞。自我身份的確認充滿著難度。藏族詩人普遍深受佛教文化的影響,納穆卓瑪也不例外。依佛家的看法,通過佛法來透視假象,把生命從假象的迷惑顛倒中糾正過來,回歸正覺。有同樣說法的是,陽明心學也強調“不要執著這個物”。納穆卓瑪通過對世間萬物的開悟來試圖確認自己的身份。恰如詩歌《風不知道自己是空的》中所說:“仿佛風掌控了更多的事務/——風不知道,自己是空的。”詩人通過風的形象,說明人不可能真正占有任何東西。《達朗牧場》中寫道:“且做大地認領的一塊石頭吧。”《時間的禮物》中這樣寫:“終究,需要被一粒塵埃認領。”《天邊》中也說:“你有高原的任性,讓天空認領。”《虛美》中說:“鷹隼盤旋的領地被無限的空填補/那里有你命定的歸宿。”詩人對人生意義的理解或許就是“塵世一瞥”。石頭、塵埃的命定就是詩人確認的自己的命定。也就是說,詩人認定人生是一場虛無。但是,詩人并沒有傳遞哀怨、頹廢的情緒,卻是積極地應對此種虛無,她在《塵埃落定》中寫道:“鷹隼只要打開塵世的翅膀/它就認領一座山對另一座山的凝視/青稞與村莊的依靠/以及塵世縫隙里/燃燒的虛無。”如何克服虛無,或許是現代社會面臨的一個嚴峻話題。尼采認為得依靠生命本身來抵抗意義的虛無。在納穆卓瑪筆下,和大多數藏族詩人一樣,偉岸、神秘的青藏高原給了他們一種大地信仰,所以詩人們雖然認識到人生的虛無和世間的幻象,但卻愿意通過把自己的生命交給神秘的大地來試圖獲得終極價值。在《塵埃落定》的最后一節這樣寫道:“歸來者如塵世落定/如一個人的朝圣/左邊是蒼茫,右邊是日月星 辰/腳下的路/朝向一座神秘的雪山/一直延伸。”對比內地詩人寫雪山,很容易發現,內地詩人雖也歌頌雪山的偉岸、神秘,但不會試圖從雪山中獲取自己的生命價值。所以說,納穆卓瑪的身份認領,是把自己的生命價值交給偉岸、神秘的大自然。
在認領了自己的身份之后,同時作為一名有思考的現代獨立女性,詩人又試圖在世俗中自我超越與解脫。她說過:“我仍喜歡用結結巴巴的文字來把自己的生命經驗和情感經驗,努力訴諸筆端,渴望用詩歌來見證本心,獲得救贖。”[2]首先是讓自己的內心歸于平靜。詩集《拉薩月光》給讀者整體的感受就是一種寧靜美。這種寧靜美建立在詩人自我的超越與解脫之上。這種超越和解脫不是一種宣言,而是詩人經歷了種種掙扎,“經過的風,像極了刀鋒/我在自己的傷口越走越荒涼”——《在埡口》,幸運的是,“你拍岸驚起的每朵浪花里/我的世界,早已安靜了下來” ——《曾經》。超越與解脫的動力是自己對人世間不斷地體會、理解,直至最終的和解。詩歌《二月》對這種過程展示得最為全面。《二月》寫了結網的人、沉默的人、照鏡的人、過河的人、生病的人、回憶的人,共象征了塵世間的五類人,最終都在經過體驗之后得到覺悟,從而達到了自我的超越和解脫。縱觀詩集《拉薩月光》,詩人在現實生活中總是能體會到一種詩意和美好,她詩中的形象有一種超越俗世后的詩意美。比如詩歌《八廓街的女人》描寫了一位在世俗社會中遍體鱗傷的女性,但卻因信仰而對善變的世界充滿善意,詩歌這樣寫這位女性的善良:“遠方的人啊,她還在給你唱情歌/她還會止不住落淚/可流下的,不是絕望的眼淚/是喉嚨里滾燙的祈禱/是時間的傷口開出的花朵。”對比1920年代李金發的《棄婦》,同樣是寫受傷的女性,《棄婦》傳達的是頹廢和迷茫,而《八廓街的女人》用善良去修補世間的無情。
《拉薩月光》中的認領意識雖源自佛教文化對詩人的影響,但卻也在現代社會有它積極的心理學意義。《拉薩月光》中的認領最終歸結于大地,而大地的品性是堅實可靠的,并非虛無縹緲。套用海德格爾對作品與真理的闡釋理論,《拉薩月光》作為詩集作品,建立了一個世界,它使石頭、塵埃、高原、領地、山等質料出現在詩歌的世界的敞開領域之中:石頭和大地一樣沉重堅實、塵埃是灰燼中潛藏的煙火、高原是任性的、領地是空的、山是被同類凝視的,等等。[2]這種澄明敞亮式的認領,或許可以免除詩人因遁入現代社會功名利祿的煩擾而無法抽身,也防止陷入宗教虛無飄緲的想象世界中。前面已經提到,認領意識首先是對自我身份的認識和確認。《拉薩月光》中的這種把人和萬物同等對待的身份認領,也符合莊子的思想。“莊子從物性平等的立場,將人類從自我中心的局限性中提升出來,以開放的心靈觀照萬物,了解各物都有其獨特的意義內容。”[3]以詩歌《塵埃落定》為例,第一節中風與羊群、河流與星辰的關系就使人心中一明,第二節中鷹隼意象的營造襯托了人類的渺小和淺薄。總之,萬物都有深厚的價值和存在的意義。詩人對西藏這片養育自己的熱土是摯愛的,因此她的身份確認就是“被大地上端坐如神的群山認領。”(《塵埃落定》)通過對納穆卓瑪詩歌中認領意識的分析,我們再次驗證,中國哲學歸根到底是養心的,智性的詩歌可以把我們生命情感的境界擴充,把我們的心養得和天地一樣廣闊。
三、生命存在的表達
藝術是對生命哲學的探究。它通過內觀和外察兩種方式來記錄生活,傳達情感,輸出精神,最終在哲學層面試圖揭示生命的存在意義和價值等諸問題。在詩集《拉薩月光》中,納穆卓瑪從生命的可貴、生命的依存以及時間意識三個方面來表達生命的存在方式。
馬克思從自然存在、社會存在、現實存在三個方面來闡釋生命的存在。在納穆卓瑪的詩中,無論是自然存在,還是社會存在和現實存在,都表達了生命的寶貴性。自然存在方面,納穆卓瑪對自然的感受就很細膩。石頭下發芽的種子、冰層下涌動的河流、屋檐下的露珠、草木間隱現的亂石、木窗射進來的晨光等都被詩人敏銳地捕捉到。社會存在方面,酒吧里的歌聲、笑聲,落進茶杯的陽光,被風吹著的袈裟,千里之外的單親孩子,故鄉的病人,大昭寺的八廓街景等都進入了詩人的審美視閾。困在心里的自己、擱淺的撈船、亂石覆蓋的渡口等諸種現實存在,它們的寶貴生命都被詩人敏銳地感受。以被亂石覆蓋的渡口為例,“它也曾擺渡過幾經走失的靈魂(《遙望者》)。”在納穆卓瑪這里,極其微小細弱的生命都被詩人觀照,且發現了它們被各種原因遮蔽的光芒和價值。不可否認,藏地詩歌對微小細弱生命的詩意肯定極大地豐富了新詩的審美視閾,同時也提升了審美者的審美情懷。
其次是生命的依存。表現生命的依存是深受佛教文化滋養的藏族詩歌的一大特色。佛教認為,生命不是一次性的,而是有著輪回,在相互依存中演進。正因有此觀念,納穆卓瑪詩歌中的意象之間關聯度非常高,環環相扣,因果相承。如,詩歌《輪回》寫一片葉子的輪回:“時間之樹凋落的葉子/回到大地的子宮時/一根愛恨生出的白發,早已纏繞在塵世的指尖上//我知道,它所轉述的今生/是前世早已埋下的一粒種子。”葉子、大地、塵世、種子四個意象形成了生死依存關系。意象之間彼此的緊密關聯在納穆卓瑪詩中隨處可見,再如詩歌《天邊》:路、風、云彩、草木、群山、我們、羊群、月亮、星空、陽光、大地、河流、岡仁波齊、魚、人、湖水等眾多意象之間可以稱得上是生死相依,互相成就,不可分離,也表達了世間萬物彼此關聯的整體思想。生命依存的觀念使得納穆卓瑪的詩歌不同于常見的“觸景生懷”和“感物言志”的詩歌。納穆卓瑪詩歌特殊的詞與物的處理方式對在文明與危機語境下,反思日益陷入被物包圍的人的生活方式有著不可忽視的啟示意義。
再次是詩歌具有時間意識。詩集《拉薩月光》中除了有黃昏、午后、三月、秋風、二月、冬至等時間意象外,納穆卓瑪還把“時間”客觀化、人格化、形象化。如,詩歌《在幫普溝》中寫道:“五月的風吹著山谷,也吹著我們/時間,就這樣/輕輕地經過了我們”,通過風這個非生命時空的永恒性表達了一種對時間流逝的恐懼之感。再如,詩歌《三月,烏孜山下》中寫道:“看見了一樹桃花高舉的春天時/那些被時間沒有磨平的重量/也被它輕輕的,輕輕的掛在了/塵世的枝頭”,通過桃花的偉力表達了對“時間”這個無形殺手的抵抗。時間意識的凸顯,還表現在對被時間遮蔽的生命的發現。如,詩歌《昂仁速記——致門巴朗杰扎桑》懷念了15世紀著名的藏醫學者門巴朗杰扎桑(羌巴南杰扎桑):“如今,百年史冊的縫隙里/難以尋覓到你的蹤影/像布宮時輪佛殿里的壇城/來往者能有幾個會駐足片刻,凝視它的光芒”,對時間這個無形的殺手唏噓不已。《昂仁速記——致門巴朗杰扎桑》和明代楊慎的詞作《臨江仙·滾滾長江東逝水》有異曲同工之妙。這種對古人生命世界消亡的追溯反映了詩人對時間流逝和人生虛無的恐懼,流露出某種內心寂寞悲涼的心情。在這里,詩人明顯背負了一些消極思想。
結語
詩集《拉薩月光》營造了眾多意象,在賦新方面有著自己獨到的藝術,某種程度上,形成了一種意象森林的哲味空間,但令人遺憾的是,其中一些詩歌對意象內涵的表現顯得有些淺嘗輒止,不夠深入,整體來看,納穆卓瑪的詩歌還沒有形成獨屬自己的核心意象。核心意象是指在詩文眾多意象中,凸顯情感、突出主旨或統領敘事的意象。擁有獨屬于自己的核心意象非常重要,是一個詩人個性成熟的主要標志,誠如屈原的“香草”、艾青的“太陽”和“土地”。在納穆卓瑪的第一部詩集《半個月亮》中,詩人對城市意象“拉薩”涉及得較多,但到詩集《拉薩月光》中,“拉薩”作為意象反而出現的頻率并不高。在詩集《半個月亮》中,“拉薩”和“月亮”幾乎成了詩集的核心意象,給讀者留下了深刻的印象。這么判斷,并不是說詩集《拉薩月亮》的意象抒寫不如《半個月亮》,在詩集《拉薩月亮》中,有一些意象抒寫讓人十分欣喜,頗具創新價值,如詩歌《天邊》中的意象“風”和“云”。詩歌《天邊》中這樣寫風:“風吹向哪里,都有草木的擁抱。”很明顯這個“風”不是孤獨的,草木、群山都是它的摯友。對比徐志摩的詩歌《我不知道風朝哪個方向吹》中迷茫的“風”意象和當代甘南詩人阿信的詩歌《風和馬匹》中凜冽的“風”意象,納穆卓瑪的“風”是那么的溫暖、善意,令人歡喜。同樣精彩的還有“云”意象,詩歌《天邊》里的“云”意象是被放逐的,但無論被吹到哪里,“云”都是安定、感恩、祥和的。聯想起同樣擁有被放逐心理的昌耀,他的詩歌《良宵》充滿了被放逐的悲怨:“不,今夜沒有月光,沒有花朵,也沒有天鵝。”納穆卓瑪的“云”意象豐富了現代人“被放逐心理”的審美意蘊。另外,《拉薩月光》的現實感不強。“現實感是詩人對客觀事物的主觀感受,但并非單純的主觀之物,而是主觀與客觀的綜合體。如果說現實世界豐富多彩,那就可以說詩人的現實感變化無窮,因為有限的現實可以觸發詩人無限的現實感。大體而言,詩歌中的現實感可以分成三類:對自身的現實感、對他人的現實感、對物的現實感。”[4]《拉薩月光》中人與自然的關系探討得多,而人與人的關系,人與他者的關系、他者與物的關系等都比較少。當然,以上兩個細小的缺點只是白璧微瑕,無論如何是遮擋不了詩集《拉薩月光》的耀眼光芒的。
參考文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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