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
他與眾不同,光頭,瘦小,耳垂邊長了個醒目的瘤。瘤有雞蛋那般大。
我叫他阿太,就是太太的意思。阿太是我奶奶的繼父,住在一個叫仰介斗的村莊。
從我們的小集鎮五涇到石門,每天有一班船,叫快船,他便是快船師傅。兩地相距十里地,快船師傅用手搖船串起了兩地,他搖櫓,“吱嘎”作響,還要收費和管理船只。自我懂事起,快船已消失,我沒乘過他的船,但我知道有這班船。我想象他快速搖動船櫓的情景,矯健、有力,一路劈波斬浪。
我認識他時,他已垂垂老矣。我的想象總不能到位。他當年搖快船的模樣,無法在我腦中成像。
機動船入列后,快船慘遭淘汰,他便失業了。失業后的他,時常會來集鎮。他不聲不響,腳步輕得像貓,走路靠邊,有時在路上偶遇我,會淡淡一笑。他就是那副表情,到我家來也是如此。他很少講話,坐在門口一張小巧的竹椅上,看路過的人或狗,或者幫我奶奶燒一會兒飯。他待在灶間,火舌“噼啪”作響,火光一閃一閃映在他的眉毛上。
他一來,奶奶忙乎,總會備幾個小菜,多一塊肉餅蒸蛋,或多一條咸魚。就這樣子,菜熱騰騰,比平時好那么一丁點。在我的記憶里,他隔三岔五地來,剛見過他沒幾天,又顯現了。他總是悄悄地來又悄悄地走,與他的腳步一個樣。奶奶與他說話,也是些沒長沒短的話,也可以說凈是些廢話。
因為是繼父,總隔了一層,不能掏心掏肺。奶奶有分寸,他來,給他喝自釀的甜酒釀,東掏西掏,又變出一支香煙來。沒有一句嫌棄的話,也從不在背后議論他。他慢喝,慢說,慢嘆息,一頓飯會把時間拉得很長。喝完后,他找個角落,在竹椅上瞇一會兒,半睡半醒,似夢非夢。待太陽稍稍偏西,他站起來,像是算準火候一樣,跟奶奶說走了。他沿著路邊走,腳步既輕又碎。我從沒聽到過他一句嚴厲或過分的話。
我奶奶是小腳,她的腳只有手掌那么大。有一回她洗完腳,擱在空中,我直直地看過去。我難以想象這是一雙腳?;危D,連骨頭都變形了。因為這腳,她不能遠行,只能在家附近像鴨子一樣走動。她走路慢得出奇,還不穩,走走會停下來,歇一歇。上了鎖的腳,等于她的人也上了鎖,這雙腳仿佛是把圓規,為她畫定了一生的圓周。
這雙腳讓所有的遠行都成為不可能,她折翅難飛。要出遠門,就興師動眾,牽來船只,這是一件費力又費時的活兒。她更多的時候是待在家里,看著自己的雙腳,守著自己。她過得寧靜、單調,甚至有些乏味。她的腳讓她失去了許多,包括人生的自由。我問她當時不裹行不行,她說不行,女孩子都要裹,這是規矩。這規矩成了她一生的牢籠。
一個失去船只的人與一個裹腳的人在一起的時候,事實上他們面臨了同樣的處境。待阿太去世后,我突然明白了這一點。他們兩人有諸多的相同點。
他一趟趟來集鎮是不是與他曾經的船有關?這是個假設,但我覺得成立??齑?,是集鎮與外部世界的連接通道,是兩個驛站間的馬。阿太就是那個騎馬的人??齑B接石門鎮,石門是大運河畔的一個大碼頭。他曾經風光,載著一船船的人或物資,用他的能量打開了我們這個閉塞的小集鎮。他就是這樣的一個人,有過貢獻,有過驕傲,他肯定自認為這樣。
當這個搖船師傅面對轟鳴的機器時,他被趕下了船,失去了水的陪襯和支持,他成了一只旱鴨子。這只旱鴨子甚至與我的小腳奶奶走到了一起。他們會坐到一起,對著墻壁或河道,低聲細語,喃喃自語。
他們失去了連接外部的通道,成了折翅的兩只鳥兒。
他們殊途同歸。
二
航船每天一班,通向石門,早上去,下午回。時間是二十世紀七十年代。
航船替代了快船,成了這里唯一的對外交通工具。航船維系著石門一處,連接的卻是整個杭嘉湖平原。五涇仿佛是個孤島,外部世界的一切,信息、物資以及任何的風吹草動,都會被這條航船一一裝回來。
航船是改裝的,柴油掛機拖在船屁股后面,一半在水里,一半在船上。水面之下藏著槳片,掌舵的坐在船后,手握鐵杠桿,指揮著那個槳片。就是他,取代了阿太,成了船老大,成了新的主人。人貨到齊后,船老大就要施展手藝了。那機器不整潔,蓬頭垢面,多年沒洗,油污淌滿全身。船老大取來手柄,插進那機器,開始搖動。一下,兩下,有時十幾下,“嘭嘭嘭”“嘭嘭嘭”,會吼上一段時間。
此時的船只籠罩在煙霧里,里三層外三層全是黑煙。那機器貌似不肯工作,就像牛一樣,會偷懶,拼命吐黑煙。吐上一兩分鐘以后,黑煙變白,轉速就均勻了,聽起來也順耳多了。船老大取出船頂上的竹篙,把河面撐開。船在河里慢慢轉動屁股,一點點挪到河的中心。
船拉直身體,調整好自己,再停頓一會兒。停頓后,船突然開始發力。船動了,船頭像黃鱔一樣開始鉆水面,浪花被一片片刨了出來,簇擁著船頭,徐徐前行。機器聲更柔了,船在河道里留下一串波紋和泡沫,駛向遠處。河道成了它唯一的賽道,自己賽自己,它馱著一船的人,奔向目的地。
每天,航船從五涇到石門,再從石門到五涇,單程約四十五分鐘。周而復始,循環往復,年復一年。
船老大叫沈德高,大家都叫他德高師傅。盡管他的輩分要高許多,我也叫他德高師傅。
初中畢業后,我到崇福讀高中。崇福是個大鎮,原先還是崇德縣城的所在地,崇福與石門和五涇都不同,它的街道要開闊得多,建筑也渾厚,那里有孔廟,有公園,文化氣息較濃。去崇福有兩種選擇:一是坐輪船,從石門沿大運河直達崇福,這條路最近、最直,也最經濟;另一條則是公路,從石門乘公共汽車抵梧桐鎮,再換乘,這需要繞上一大圈。
其時,公路剛開通,那股新鮮的勁兒還沒有過去,盡管擁擠且搖晃,但好奇心總是驅使我和我同學去嘗試。我們時不時會拋開水路,去親近那挾裹濃濃汽油味的汽車。
所謂公路其實就是碎石子路。遠遠地,我們看到汽車在煙塵里顛簸,像喝醉酒似的,搖晃不已。頂上還放著行李,罩了張大網,行李被囚禁在里面,在吵架,在左沖右突。車駛入車站,來個大拐彎,整個車身自己被嗆住,彌漫在揚起的塵埃里。塵土包圍車身,也包圍了四周,人們在塵埃的迷蒙里魚貫而下。這邊的未下完,那邊的開始往上擠,人肉交疊,有時會卡住,上下不得。有人高喊,有人捅肘子,有小孩被踩到腳了,在“哇哇”大哭。車站的工作人員尖嘴猴腮,嘴里含著哨子,不停地對著人吹。常常是車里已擠滿,車外還有一支長隊伍。這時候哨聲就發揮作用了,只見他手腳并用,哨聲貫穿整個車體,他托住人的后背,使勁一個個往里面塞。他一嚷,里面就挪一挪。他總能變戲法似的塞進許多人。最后,在他的自言自語中,那道車門吃力地、不情不愿地關上了。
車里是一個個吃驚的眼神,有人還懸在空中,汽車沖進自己制造出來的那道煙塵,在滿滿的人體氣味中,碾壓著高低不平的碎石子路向著梧桐鎮方向闊步前行。這樣的經歷不知有多少回。能擠上是一種幸運,運氣不好就只能望著車屁股任性地遠去。
相比而言,坐輪船舒服,但也無趣。與汽車相比,船就像個慢性子,動作慢,轉彎慢,??看a頭更是慢上加慢。其時的我們不喜歡慢,我們向往快,向往那種陌生和源源不斷的新生事物。
客輪都是綠色的,鐵皮大船,占據水的中央。汽笛一響,聲波回蕩,整個石門灣都能聽到。大運河在這里拐一個大彎,近乎九十度,形成了一個著名的灣口,那就是石門灣。輪船往崇福,都要經過這個灣口,喇叭聲聲,水花伴隨,東高橋聽得到,南高橋也能聽得到。石門灣是吳越分界地,那里還立了一個界碑,兩邊是此起彼伏的商店,河面上是一撥撥長長的船只。船轉身,過了那道著名的灣口,河就筆直了,河岸逆造出整齊劃一的水路。福嚴寺舊址、羔羊集鎮、崇福鎮,向前就是長安鎮,再向前便是杭州了。
那里是京杭大運河的起點。
三
周末,為了省錢,更為了好玩,我與同學常常步行回家。
崇德至石門二十里地,我們沿著大運河步行。
經過崇福北門市梢頭,店家與住宅逐漸稀疏了,開闊的農田和緊實的石幫岸依次出現。我們沿河邊的幫岸走,幫岸高起一截,河水就在腳旁。運河水靜靜流淌,只有船過才會掀起浪花,浪花送來漣漪,一層層、一波波,沖擊堤岸。河里,不間斷的是船,木船、水泥船、鐵皮輪船交織。更多的是手搖船,單人搖櫓,也有雙人搖櫓。一支櫓操控著船,長長的櫓伸在水中,掛在船后,一根粗粗的麻繩連著船身。兩人搖櫓,“吱嘎”作響,船夫們動作輕柔、舒展,似乎并不用力。常常,搖櫓的兩人邊說邊笑,嘴里還叼著煙。
搖船要看風向,順風時張帆。帆平時就落在船艙里,藏著,一旦有風,帆就高揚到了空中。帆有各式各樣,有的帆是整面布做成的,漂亮、干凈,有的則是拼湊而成的,像百衲布。衣褲常??p縫補補,東一塊顏色,西一塊顏色,帆就成了一個集大成者,人們用舊衣物東拼西湊,織出一道拼補風景。帆一揚,借助風力,船就有了天然的動力,劈開水面,一下子變得輕盈又從容。
逆風的船則成了苦命。風欺侮著人,作弄著船,讓每一寸的行進都變得艱難。船被風頂著,水花在船頭“噼啪”作響。這時的人們便會取出纖繩。纖繩連接著人與船,人以人力作為動力,牽拉著船只前行。繩套在肩頭,人向前傾,幾個人一組拉動船。在運河之上,纖夫與帆就是矛與盾,一邊是矛,另一邊則成了盾。當矛變得鋒利的時候,盾則在重構一種新秩序。
纖夫是運河上的一道風景。
我們走累了會休息,會在涼亭或河畔坐下來,看運河流淌,看這些辛苦的纖夫。
春天時,運河的岸邊野花不絕,油菜花在田里茂盛開放,連空氣里也帶著一絲甜味。運河總熱鬧,船來船往,奔流不止,永不停歇。我們走啊走,蹦蹦跳跳,有時會朝船上的人揮手。船輕輕駛過,留下船上人跟我們打招呼的背影。
四
木器社里有股木頭的清香,一踏進去,那股清香就會彌漫四周。我外公就在木器社工作。
木器社在五涇漾北,那里做各種木制品,桌子、椅子、木桶、鍋蓋、農具手柄等等。木器社前有一塊開闊的空地,空地平整,有個斜坡,坡一直延伸到河里。空地空的時候很少,更多的時候停著船。船到了岸上,停著,在地里發呆,等待著被人修理。
我外公那時正值中年,木訥、少語,我有些怕他。他總是板著臉,笑容好像從不輕易上他的臉。他對別人如此,對我也是如此。木器社的旁邊是繭社,繭社里有大片大片的空房,那里寬敞、光線陰暗,是我們童年游戲的好地方。我常在繭社與伙伴玩耍,很少進木器社,就是因為外公。外公與我不親近,見到外公我會渾身不自在。我會去看別人刨木花,聞木香,但總避著外公。外公做工的那個角落,我會下意識躲開。
木器社里最熱鬧的時候便是船上岸或下水的那一刻。
漾北的這片空地與其他地方不同,那里有許多碎磚。磚與泥混在一起,土質緊密、扎實。那片地是如何建的不得而知,仿佛是人工打磨的。那坡度很緩,很從容,從岸上一直伸到水里,就像一片海灘。每當船上岸的時候,集鎮上的人都來圍觀。船被麻繩系著,五花大綁,底下鋪了一層圓木。一拉船,聲音響成一片,船在圓木上挪,圓木在船底下跳舞。幾十個人在岸上拉,一起使力,喊著“一二三,一二三”,旁邊還有人推,木船徐徐上岸。人力把船拖出水面,船是那樣地不舍,在后面做著最后的抗爭。但它終究拗不過人力,最后停在大地之上,暴曬于烈日之中。
船離開了它活潑的舞臺,沒有了用武之地,成了一具木乃伊。
木船一兩年總要維護一次,剝落的油灰要鏟除,洞眼要補上,整條船還要涂上一層厚厚的桐油。在那片大場子上,船底朝天,濃濃的桐油覆蓋其上,在嗆人的味道里接受太陽的洗禮。就像集鎮上的人喜歡曬咸菜、地瓜干一樣,幾條船同時曬著,靜靜地趴著,像歐洲人那般在沙灘接受陽光的撫摸。
這時的外公常常就在室外,他頭戴涼帽,用油麻與油灰填補船的縫隙。他孤獨、默默無聞,只有擊打聲不時傳來,好似他在與船對話。我望過去,這個天地間仿佛只有他與船,還有一輪陪著他們的熾熱的太陽。每年經過他的手修理的船不計其數。有時他在船側,有時則躲在船艙里,那就是他的舞臺。有時,他還會給船裝上新舷,或建起一個高高的船篷。
遇到外公,我會尷尬地叫一聲,有時干脆不叫,裝作沒看見。他也從來沒對我表示親熱,給一枚硬幣或糖果,在我的記憶里從沒發生過。事實上,隨著年齡的增長,至我五十多歲時,對著鏡子才發現我與外公的面貌越來越相像。這便是基因的神奇作用,但在當年,我與外公缺乏交流,我甚至覺得外公是一個外人,跟我毫不相干。
唯一一回,外公對我親近發生在一個午后,我在北雙橋上與同伴游玩,一只拖鞋落入了水中。這一幕正好被外公撞見,于是,他撐了一條木器社外的船,拖上我,去追趕那只在水里跑動的拖鞋。船載著我與外公,我們第一回相遇在一個狹小的空間里。他用竹篙撐船,水速很快,拖鞋在前,一沉一浮。最后他臥在船頭,彎下身,從水里撈起了這只鞋。停船,上岸,用手拍了拍我的頭,這是他唯一一次對我表示親近。
外公有四個女兒,其中一個女兒嫁在烏鎮,比我媽小幾歲,我們都叫她烏鎮阿姨。烏鎮位于江浙兩省三府的交界邊緣地帶。從五涇到烏鎮大約有四十里,前幾年我媽與我女兒閑扯時說起了一件事,聽得我女兒一愣一愣的。
烏鎮阿姨生了孩子,外公帶著我媽趕去,他們是走路去的,一早出發,走四十多里地趕到烏鎮,下午返程。一天走了一個來回,八十多里,折合公里便是四十多公里。這個距離放在現在看來是難以想象的,是需要毅力和決心才能完成的,但在當時這是很正常的。除了乘船,靠兩條腿行走幾乎是家常便飯。
有一年春節,我們乘船去烏鎮做客。十幾人浩浩蕩蕩,從外公那個村莊唐占基坐船。
那是條中等木船,深褐色,由外公和我舅他們搖櫓。天色昏暗,船在大河和小河里穿梭,兩岸的村莊不時拉近又丟遠。水鳥在蘆葦叢里低飛,冷不丁地貼在水面舞上一陣子。當船駛到白馬塘時,突然下起了雨。雨細如絲,卻又密實,河面與天空一樣涂上了銀灰。好在船有艙,我們一個個縮成一團,躲在傘下或塑料篷布里。船里船外一片迷蒙,水汽與雨水編織在一起,斜斜地吹到我們的臉上,雨被風吹涼,一陣陣地襲來,連船板上都起了霧。搖船的人穿上了船艙里藏著的蓑衣,那是一種用棕絲編成的雨具。他們頭戴笠帽,身披蓑衣,雨一催,魚兒活躍了,不時從兩旁的水草叢里躥起來,旋出一道道水花。
雨飄揚,船鉆在雨叢里,蓑衣抗擊著細密的雨水。外公與舅舅的身影忽隱忽現,更多的是那一陣陣急迫的櫓槳聲。他們跟雨賽跑似的,想快點抵達目的地。
轉入金牛塘,當一座拱形石橋出現在河面時,大家紛紛探出頭,說到了到了。船停在橋畔,系上繩扣時,雨忽然停了。雨后的空氣濕漉漉的,我們一群人一窩蜂朝烏鎮阿姨家擁去。
這個村莊叫陳莊。旁邊是座古拱橋,石欄、石獅子挺拔又偉岸,可惜這些現在都已不復存在。
(文有刪節)
(選自2023年第10期《雨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