秘密的花朵

本來不想說這個隱秘的故事。只是這些日子，那隱秘的故事已經變成一個虛幻不清的夢境，顯得混亂而迷糊，好像一朵放久了的花，在慢慢枯萎，失去原有的鮮艷。我現在說出這個故事，只是想將枯萎的花朵，重新放進水中，讓它慢慢地恢復，重新找到它的鮮艷。

故事發生的時候，我正在睡夢中。一陣急促的手機鈴聲響起，我迷迷糊糊地伸出手，抓起放在床頭柜上的手機，一個粗粗的男聲便叫了起來。

“喂，你在干嗎？”

我有些迷糊：“誰啊？有什么事？”

“我是你二叔，在你家樓下呢，下來，有事跟你說。”那聲音理直氣壯不容反駁。

這回聽出來了，那不是我的二叔，而是我的一位朋友，他打電話常常這樣跟我開玩笑，只不過現在我沒這個興趣，只想睡覺。

我沖著手機喊了一句：“大爺要睡覺，有事明天說。”說完關了手機。

沒一會兒，手機又響起來，而且很執著，我不接，似乎它會一直響，只得再次打開手機。

朋友的吼叫聲傳了過來：“不得了啦！當官啦？敢不接我電話。告訴你，今晚你不下來也得下來，不然我跟你沒完。”

我有些哭笑不得，道：“你看看現在幾點了，真的要睡了，有事明天慢慢說，行不行？我真的不想動了。”

朋友在手機里說：“不行，這事等不到明天，現在就要說。我現在來找你？就是要跟你說，你快點兒下來吧！”

我閉著眼睛，有點兒讓步地說：“你有什么屁事，在手機里說吧！我不想再穿衣服折騰了。”

我覺得這理由很充分，可朋友不這么想。他在手機里又吼上了：“這事要能在手機里說得清楚，我跑到你家樓下發什么神經啊？告訴你，這事跟你有關系，你要是不下來，我上去砸你家門。”

我知道這位朋友的脾氣，他是個說到做到的瘋子。我有些無可奈何地說：“那好，我下來，什么大不了的事，非要現在說？”

“你下來就知道了。”朋友說，然后又加了一句，“快點啊，不然我真沖上去，砸你家的門。”

我迷迷糊糊地穿好衣服，迷迷糊糊地走下樓，看見朋友站在樓下的馬路邊，我說：“到底什么要緊的事，非要現在說，我都睡著了。”

朋友沒有說話，朝我招了招手，然后我慢慢地走過去。其實我和這位朋友待的時間并不長，前前后后也就20分鐘左右。記得自己抽了一根煙，然后朋友說完了要說的事，騎著電瓶車跑了。

我慢慢地爬上樓，回到自己的屋子，悄悄地爬上床。只不過那天晚上沒有再睡。剛才濃濃的睡意，因為朋友的一番話，已全部消失，剩下的只有清醒。我在床上翻來覆去，不時發出幾聲嘆氣聲。

現在，那位朋友是誰？已變得不重要。重要的是談話內容，那是關于一個秘密。對于秘密來說，應該知道得人越少越好，如果人人都知道，那就不是秘密，只是一個消息。

可朋友沒有這么想，也沒有跟我商量，強行將一個秘密告訴了我，也許他認為自己做了件好事，也許是出于自私的目的，將這個秘密告訴我，好讓自己睡得踏實。要知道擁有秘密的人都會覺得累，保守秘密是一件費心的事，我晚上的表現就可以證明。

朋友在手機里說，這個秘密跟我有關，其實這是一句謊言。這秘密跟我沒有多大關系，因為我不是秘密的主人公，主人公是和我一個辦公室的同事，他的名字叫李文。

人的一生都會收藏一些秘密，沒事的時候，會將秘密翻出來回味或者咀嚼一下，只不過這些秘密大多和自己有關。可朋友告訴我的秘密卻是別人的，他告訴我之后，心安理得地消失在黑暗之中，現在也許躺在床上做著美夢。可我卻不能入睡，腦子里全是關于剛才的那個秘密。

那秘密在黑暗之中，先是一點兒小小的光，然后慢慢地放大，點據了整個空間，給我的感覺似乎是一朵花的開放過程。

我躺在床上，想著關于這個秘密的所有細節，心慢慢地變得不安起來，要知道這可是一個秘密啊！一個關于他人的秘密。我的心慢慢地沉重起來，覺得那個秘密并不是花朵，而是一塊沉重而冰冷的鐵，壓在我的心里，讓我喘不過氣來。我對告訴我這個秘密的朋友生起氣來，心里有了對他惡毒的咒罵。他跟我做朋友這么些年，應該知道我的個性，我是個藏不住事的人，他怎么能將這個秘密告訴我呢？而且還是和我一個辦公室的人，明天叫我如何面對他？

天亮了，新的一天開始。我卻沒有看見光明，不用照鏡子都知道，我的眼睛是紅的，眼圈是黑的，因為昨晚那個秘密折騰了一夜，現在腦袋還昏昏沉沉的。

剛走進辦公室，看見同事李文已經坐在自己的辦公桌前，正笑瞇瞇地看著我。那笑容讓我嚇了一跳，覺得他已經洞悉我內心的秘密，那就是我掌握了他的秘密。要知道他平時從不對我笑，今天怎么會換了個方式迎接我。

站在那里愣了一會兒神，然后有點兒做賊心虛地回了他一個笑，便快速地走向自己的桌子。

當我在椅子上坐下來，李文悄悄地走了過來，顯得十分關心的樣子問我。

“昨晚沒睡好吧？眼睛都通紅的，還有黑眼圈。”

這話讓我差點兒暈過去。他難道真的知道了，我已掌握了他的秘密？可那秘密不是我主動要知道的，是別人硬塞給我的。我這樣說他會相信嗎？

坐在椅子上，我看著他，沒有急著說話，因為我不知道該說些什么，或者怎么說。好在李文不在意我回不回答，從我身邊走過，到門邊拿水瓶給自己泡茶。

看著李文的身影，我有些發愣，不知應該干些什么，做些什么，總覺得那個秘密現在已從我的心里跑了出來，在屋子里來回地奔跑著，讓我有些魂不守舍、坐立不安。

李文泡好茶后，端著杯子又回到自己的辦公桌前，拿過自己的包，往外掏東西。我看見他從包里拿出一支包裝過的玫瑰花放在桌子上，然后坐了下來，慢慢地撫平有些弄皺的包裝紙。

我看著花有些發愣，昨晚關于秘密像花朵的比喻一下子跳了出來，狠狠地撞擊著我的腦袋與胸膛。事情怎么會這么巧呢？

李文感覺到我在盯著那朵花，抬起頭沖我笑了一下，說：“今天是羅梅生日，這朵花是送給她的。”說完后，他停了一下，又補了一句：“你晚上可有時間？我們一起給羅梅慶祝生日吧！”

聽了這話，我腦子里一片空白，慢慢有個像花一樣的姑娘，在我的腦海里顯現出來。

那是個皮膚細白，眼睛大大的女孩，有事沒事總在辦公室里大聲地笑著。一想起她的聲音，我似乎忘記了所有的不快。沒來由地笑了一下，可笑過之后，又覺得自己的表現有點兒不正常，馬上收住了笑容，再去看我的同事李文，發覺他也在對著我笑。

我覺得李文臉上的笑意有些假，好像強行擠出來給我看的。但我不能說什么，因為這只是我心里的感覺而已。這樣想的時候，便記起不久前看到的一本書，說人的臉部表情不能真實地反應一個人的心情與真實想法，因為人是可以偽裝自己的表情的，可以利用臉部肌肉掩蓋真實的想法，只有四肢不可以，會自然地表現內心深處的東西，這樣想的時候，便去看李文的手。

可李文沒有給我這樣的機會，而是站起身走到墻角邊，背對著我在一堆報紙里翻尋著。我覺得李文是故意的，目的是躲避我對他的觀察，可他為什么要躲避我？他在躲避什么？

這樣想的時候，李文拿著幾張報紙，又走了回來，說：“想好了沒有，準備送什么禮物給羅梅啊！”

給李文這么一問，我有些發愣，似乎我還沒答應跟他一起給羅梅慶祝生日。所以我本能地抬頭看了他一眼，他還是笑瞇瞇地看著我，只不過笑容還是很假。可我心里有著秘密，心情有些亂，不想長時間與他對視，很快轉開了自己的眼睛。

我有些低沉地回了一句：“她沒有通知我過生日的事，突然給她送禮物有些不妥吧？”

李文沒有接我的話，在我身邊站了一會兒，然后又回到自己的座位上。

我現在只想盡快忘掉關于李文的秘密，讓自己恢復正常，可心里總做不到這一點兒，那個秘密一直堵在心里，讓我腦子里亂七八糟的，內心也是七上八下地亂跳。

李文今天早上的一舉一動好像都是針對我的。可我知道自己是心里過敏，昨晚發生的事李文怎么會知道呢？難道他能掐會算？就算知道了，又能怎樣？我不說破這個秘密又有什么關系呢？就算說破了，也沒什么大不了的，要知道那不是跟犯罪有關的秘密，會讓李文置于死地的事。所以，我覺得自己現在這么緊張，有點兒可笑，好像那個秘密是我的秘密一樣，生怕別人知道。

于是，我在心里對自己說：放松，放松，這世上誰沒有秘密？沒什么大不了的。

我做了一次深呼吸，想徹底放松自己，李文卻突然抬頭對我說：“你覺得羅梅怎么樣？我想追求她。”

聽了這話后，我剛剛放松的精神又繃緊了，抬眼看了看李文，發覺李文也在看我，我感覺他說那話時，應該還藏匿了別的意思，只不過一時感覺不到。

李文說完這話后，一直站在原地，抬頭看著我，似乎在等我的答復。

這使我有些緊張，心臟不由自主地狂跳起來，說出來的話也有些結巴，我說：“這，這是你的事，我哪里知道？”說著站起身來，拿起自己的茶杯，走出門洗杯子去了。

在衛生間洗杯子的時候，我給了自己一記耳光。怎么就沉不住氣呢？這世上誰沒有一點兒秘密呢？沒有秘密的世界是不存在的，只要有人，就一定有秘密。

我可以舉很多的例子來證明，比如前段時間，單位里因為提干的事，小道消息滿天飛。誰誰要提起來，誰誰要下去了，那難道不是秘密嗎？可我不是聽也就聽了，從來沒這么緊張過。這回怎么變成這樣？這樣想的時候，又給了自己一個耳光，怪自己沒有出息。

洗杯子的時候，羅梅的形象又一次清晰起來，她的容貌、聲音，像是一朵花在眼前慢慢地開放。想到花的時候，李文桌上那支玫瑰花，讓我很不舒服，我不知道是什么原因，但不舒服是肯定的。

我記得那秘密跟我沒有關系，卻跟羅梅有關。羅梅真是個好姑娘啊！我這樣認為。有事沒事的時候，我喜歡想羅梅的聲音，以及她歡笑的樣子，也許因為羅梅的原因，我害怕李文知道我已經知曉了那個秘密。

回到辦公室時，李文已經不在了，那朵玫瑰花也不在了，辦公室顯得空洞而安靜。

坐在自己的桌子前，感受到了一些平靜，但心還是快速地跳動著。剛才李文告訴我羅梅今天生日，這算不算是另一個秘密呢？剛才李文的問話，也在心里繞著。是不是應該給羅梅送個禮物，慶賀她的生日。我不敢肯定，因為李文的秘密一直在我心里堵著，讓我非常難受，總覺得那個秘密在慢慢地融化我，讓我也成為秘密的一部分。

我有些不情愿一直處在這種狀態中，便走出辦公室。覺得自己現在這么壓抑，完全是給秘密鬧的，而秘密只有一二個人知道的時候，才是個秘密，當秘密演變成半公開的消息時，就不是秘密了，我也就沒有這么大的壓力。應該說前陣子單位關于提干的事，就是一個證明。

所以，我決定找人分擔內心的這個秘密。

在辦公室門口，我點了一根煙，吸了幾口后，平息了一下自己的心情，然后走進隔壁的辦公室，看見里面只有一個人在忙著，這可是個大好的機會。我懷著一種激動的心情，走近那位同事，說：“在忙啊！”

同事看了我一眼，又低頭忙自己的事，嘴上卻沒閑著，說：“怎么，有事？”

我拉了一把椅子坐下來，面對著同事說：“沒事，過來看看。”

同事點了點頭，說了句：“你還真閑。”然后便沒有理睬我，只是忙著自己手上的事。

我坐在那兒看他做事，同時也在想怎么開頭，能將秘密順利地說出去，要知道再等一會，就有別的同事進來，有些話就不好說了。

靜想了約一分鐘時間，我對同事說：“你有沒有覺得李文最近好像有點兒不正常？”

同事抬頭看了我一眼說：“怎么啦？”

我按照自己的思路往下說：“你有沒有聽人說李文的事？”

這回同事連頭都沒抬，說：“沒有，又有什么事？”

“他最近跟樓上的羅梅搞得挺熱乎啊！”說完這話后，我有種輕松的感覺，好像一個很沉的包袱從身上卸了下來。

同事放下手中的事，說：“我發覺你這人真的很八卦哎，這話你上禮拜就跟我說過。你要是喜歡羅梅，可以去追啊！你們不都沒對象嗎！不像我已經是有老婆的人了，再做這事可不正常了。”說了這話后，他很大聲地笑了起來。

這話讓我愣在那里，這秘密明明是朋友昨晚才跟我說的，怎么會上個禮拜我就跟別人說過了呢？我愣了一會兒說：“我跟你說過？”

同事看了我一眼，說：“看樣子你們科室真的很閑，閑得腦子都有病了，自己好好想想，是不是說過了。”說完又埋頭做自己的工作。

我坐在那里愣了一陣子后，站起身回到自己的辦公室，看見李文已經坐在自己的位置上，看見我之后，又對我笑了一下。只不過這回我沒有看出他的虛假來，到是看出一種得意與幸福。

李文笑完之后，對我說：“剛才我把花送給了羅梅，她收下了。我請她晚上吃飯，給她慶賀一下。你晚上也一起去吧，單位里好幾個人都去。”

聽了這話后，我似乎看見了黑夜，心里有一種暗暗的感覺。關于那個秘密，正在我心里一點點的枯萎，如一朵花一樣。想到了花，又想起了剛才放在桌子上的花。

我說：“羅梅真的收了你的花？”

李文看著我笑了一下，顯得有一絲得意，然后沖著我點了點頭。

我有些迷糊，但還是將話說了出來：“慶生也可以送玫瑰花？”

這回李文笑得更開心了，笑了一會兒后說：“我是故意的，她收了我的玫瑰花，等于愿意做我的女朋友。”

聽到李文這個回答，我笑了。覺得原來心里的緊張感消失了，昨晚朋友告訴我的秘密，現在已經不是秘密了。只不過另一個秘密的花朵，又在心里開放，為什么會這樣？關于李文的秘密到底是誰告訴我的，在什么時間。

可我不能閑著，我得回答李文的問題：“恭喜你啊，總算心想事成了。”

李文還是笑，然后說：“那你晚上去不去，我們一起熱鬧一下。”

我知道他指的是給羅梅慶生的事，我想也沒想地說：“算了，我就不去了，昨晚沒睡好，今天想早點兒睡。”

李文看著我很有深意地點了點頭。

事實是晚上我去了。只不過沒有走進酒店，跟他們一起慶生。我只是站在店門外看著羅梅的笑容，以及她說話的樣子。我知道這是我秘密的花朵，在我的思想與記憶中慢慢地開放，也許這個秘密會陪伴我一生，讓我感受痛的折磨。

現在這個事已經過去很多年，李文與羅梅已經結婚，只是我至今也沒想起，關于李文追羅梅的秘密是誰告訴我的，他為什么要告訴我？

作者簡介：

耿耕，安徽省作協會員，中國石化作協會員。在《小說界》《小說月刊》《天池》《黃河文學》《青春》《四川文學》《天涯》《散文百家》《詩歌月刊》等雜志發表百萬字小說、散文、詩歌和評論；《2009年精品微型小說排行榜》《2011年中國微型小說年選》《2008年值得中學生珍藏的100篇散文》等多種選本收有作品；出版有詩集《時間的碎片》，散文集《雨聲不斷》。曾獲省市級各類獎項若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