射藝作為中國古代六藝之一,早在先秦時期就已經發展起來了。《尚書·秦誓》中載 :“仡仡勇夫,射御不違 。”[1]善射御是先秦時人對勇士群體的一種固有的認知觀念,而這種認知觀念主要建立在先秦社會背景的基礎之上,具有實用主義的特點。這一情況反映于先秦文學,即善射形象的大量敘述。這些敘述充分彰顯了先秦時期射藝的崇高地位,折射出中國傳統的尚武精神,且在豐富文章情節和刻畫勇士形象方面也有著不可忽視的敘事意義。
一、先秦社會中“射”的地位
先秦時期,為了應對惡劣的生存生活環境,“射”應運而生。射,作為先秦時期的一項重要技能,體現了中國傳統的尚武精神,在幾千年歷史長河中熠熠生輝。無論是在生存環境惡劣的原始社會,還是在朝代始更的夏商西周時期,抑或是在諸侯爭霸頻繁的春秋戰國時期,射藝都是先秦人所看重的一項技能,善射者都是先秦社會所推崇的人才。
首先,射是先秦人生存生活的重要手段。據山西朔縣峙峪遺址出土的箭鏃來看,早在舊石器時代,人們就已經學會用制作得比較粗糙的弓箭來射殺威脅自己生命的野獸了,通過射獵這一技藝,先民們很大程度上得以保全自己的性命,并直接獲取生活的養料。正如恩格斯所言“由于有了弓箭,獵物便成了日常的食物,而打獵也成了普通的勞動部門之一”。[2]弓箭的出現,射技的使用,是原始社會的一次巨大飛躍,它極大地保障了原始人類的生存安全,提高了人們狩獵的水平和能力。其次,射是先秦時期軍事戰爭的重要技能。原始社會時期,射被應用于各部落間的戰爭;夏商西周時期,射被用于統治者地位的鞏固;春秋戰國時期,射則被用于諸侯間的侵伐爭霸。射的這種地位,突出表現在春秋戰國時期,這一時期,統治者們頒布一系列習射措施,如李俚斷訟以射,為強兵頒布“習射令”;設置專門的職位,如戰車上專門負責射殺敵人的車左之職等。最后,射是先秦時期禮儀教育的重要內容。《周禮·地官司徒·保氏》云:“養國子以道。乃教之六藝:一曰五禮,二曰六樂,三曰五射,四曰五御,五曰六書,六曰九數。”[3]射作為六藝之一,是西周貴族教育的重要內容,是諸侯選拔人才的重要評判標準。后春秋時期,禮崩樂壞,官學衰微,私學興起,射育遂又成為私學教育的重心。由此,整個社會都洋溢著崇射重射的風氣。
從橫向上看,先秦各階層都十分重視射藝的培養,在上者收納培養射箭人才用以維護自己的霸主地位,在下者鍛煉自己的射箭技藝用以提升階層地位。從縱向上看,先秦各個發展階段都離不開射的學習與運用,無論是早期險惡的自然環境,還是后期復雜的社會環境,都需要射的幫助與扶持。射藝作為訓練勇士的一項重要技藝,鮮明地體現了勇士的勇武品質,彰顯出先秦社會傳統的尚武精神。
二、先秦文學中善射形象的類型
呼應于射的這種崇高地位,先秦文學中有諸多有關善射方面的敘事,表達了對善射賢才的渴求及對射藝技能的重視。從先秦文學中善射敘事的類型來看,總體呈現出豐富多彩的姿態。從善射主體的角度劃分,可分為以下類型。
(一)抗爭自然的英雄
談及善射,當推射箭鼻祖后羿。先秦典籍中,有不少關于羿善射的記載。其中《山海經·海外南經》記載:“羿與鑿齒戰于壽華之野,羿射殺之。在昆侖虛東。羿持弓矢,鑿齒持盾。一曰戈。”[4]羿手執神弓,與掠食人類、禍害人間的怪獸鑿齒在荒野展開大戰,終一箭射殺鑿齒從而為人類消除一害。在生存極端困難的遠古時代,身懷高超射藝的后羿肩負起拯救萬民的使命,是當之無愧的英雄。民間流傳的“后羿射日”的故事出自古本《山海經》,是上古時代的經典神話之一。該神話中羿在十日并舉、旱災盛行的背景下出世,他張弓搭箭,憑借著非凡的勇氣和出神入化的射技一舉拿下了為禍人間的九日。所射之日,雖為東方神之子,羿也無所畏懼,其膽識令人贊賞。《楚辭·天問》也記載:“羿焉彃日?烏焉解羽?”也可見后羿射日的痕跡。綜合來看,后世眼中的后羿善射形象主要通過其射殺的對象加以表現,如上面提到的鑿齒與十日,不同于普通獵物,它們或是神化的怪獸,或是高貴的帝子,故不能將后羿等同于普通善射者。
以上是神話中的后羿形象,也即后來人們口耳相傳的英雄后羿形象。后羿因其厚生愛民的意識和抗爭自然的偉大精神,其善射形象經久不衰。在諸子散文中也有諸多筆墨刻畫這位神射手,《荀子·儒效》:“羿者,天下之善射者。”《韓非子·外儲說上》:“不以儀的為關,則射者皆如羿也。”[5]后羿儼然成了世人眼中善射的代名詞。后羿是遠古人民塑造的經典善射者形象,他代表了原始社會時期無數與大自然作斗爭的先民,寄予了先民們爭求生存、征服自然的美好愿望,是先秦文學史上不可忽視的一類善射者形象。
(二)外出田獵的貴族
狩獵是先民們獲取生活資料的主要方式,而靠弓箭射殺獵物是狩獵的主要手段。在《詩經》和《左傳》中,記載狩獵的活動頗多,其中涉及一類善射的田獵者形象。《齊風·猗嗟》中歌頌一位英俊的善射少年。“美目揚兮”“美目清兮”“清揚婉兮”說他眼神明亮,目光敏銳;“巧趨蹌兮”說他動作輕巧,身體靈活;“終日射侯”說他勤奮刻苦,不知疲倦;“射則臧兮”“不出正兮”說他箭無虛發,射藝精良。此詩全方位展現了這位少年射手的射技,敘事層次豐富,表現力強,是狩獵詩中不可多得的佳作。又《小雅·車攻》載:“決拾既佽,弓矢既調。射夫既同,助我舉柴。四黃既駕,兩驂不猗。不失其馳,舍矢如破。”[6]515-516周宣王會同諸侯進行了一場大規模田獵,獵中隨從的諸侯士卒紛紛展現才藝,他們調好弓矢,駕好驂馬,為射獵做好準備。及射時,舍矢如破,百發百中,彰顯了周天子軍隊的赫赫聲威,同時具有軍事演練的重要意義。
再看《左傳》中賈大夫以射雉而贏妻青睞的故事。“昔賈大夫惡,娶妻而美,三年不言不笑。御以如皋,射雉,獲之,其妻始笑而言。”[7]1496這里并未詳敘射時的具體情況,而是通過妻子前后的態度對比來反襯當時善射才藝的寶貴。田獵既是平民獲取生產資料的途徑,也是諸侯貴族展現聲威及進行軍事訓練的重要方式,田獵詩文中涌現出的一眾神射手形象,既有平民,也有貴族,而以貴族群體居多。
(三)對敵交戰的勇夫
戰場上射殺敵人的勇士是先秦善射敘事中著力塑造的一類典型,在戰亂頻仍的春秋戰國時期,他們對于增強國家軍事力量、影響戰爭成敗及推動歷史發展具有不可忽視的作用。
有百步穿楊之本領的春秋楚將養由基是這類典型的代表。《左傳·成公十六年》記載有楚晉鄢陵之戰,戰前他與另一位善射的楚將潘黨比試,“潘尫之子黨與養由基蹲甲而射之,徹七札焉”。[7]886“徹七札”,以極簡的三字表現出養由基的驚人射技,箭矢穿透七層重疊革甲,不僅見其射技高超,也見其力大無比。及戰時,晉國將領呂锜射中楚共王目,楚王怒,遂令養由基回射報仇,“王召養由基,與之二矢,使射呂锜,中項,伏弢。以一矢復命”。[7]887從文字記載看,當時楚王賜箭兩支,而養由基最后僅以一支復命,這一矢威力之大,《左傳》僅用四字概括,“中項,伏弢”,射中脖頸,一擊斃命。
《左傳·宣公十二年》載邲之戰中楚國許伯、樂伯、攝叔乘單車往晉軍致師一事,三人配合默契,單車闖入敵軍問候敵師,御者御技嫻熟,射者射技高超。“晉人逐之,左右角之。樂伯左射馬,而右射人,角不能進。矢一而已。麋興于前,射麋,麗龜。”[7]735致師完成后的突發事件并未損害三人的勇士形象,反而使其形象得到了提升,其中樂伯一角色更是得到了突顯。文中尤其塑造樂伯之善射,一言其遭圍攻時左右莫近,二道其能射麋穿背,一箭貫心。
(四)寓教于射的老師
射在先秦社會所處的地位,決定了習射必然是先秦教育與生活的重要內容。射被納入《周禮》中,就充分顯示出周王朝對習射這項教育的重視程度。先秦的文學作品中典型地塑造了一類寓教于射的老師形象,這類老師不僅自身射技高超,還善于教學,能夠給學生以引導與啟發,是善射敘事中不可忽略的一類典型形象。
《左傳·襄公十四年》中載尹公佗與庾公差奉命追射公孫丁一事,故事的戲劇性體現在處在敵對陣營的雙方互為師徒關系,即“尹公佗學射于庾公差,庾公差學射于公孫丁”。[7]1012受此關系影響,三人在這場角逐中的處理方式多有不同。“子魚曰:‘射為背師,不射為戮,射為禮乎。射兩軥而還。”[7]1012 庾公差在師道與君命間采用一折中之法,即射車木。此舉在理論上既維護了師徒道義,又履行了主上命令,保全了自己性命,不失為一解決方案。相比之下,尹公佗和公孫丁的選擇就相對利益化,他們秉著“師徒遠矣”的觀念,尊重戰場原則,信奉國君命令,彼此箭矢相向。在這則事件中,三人的做法各有考量,不論對錯。其后《孟子·離婁下》引用改編為“庾公之斯追子濯孺子”一事。“庾公之斯學射于尹公之他,尹公之他學射于我。夫尹公之他,端人也,其取友必端矣。”[8]故事轉換了三人師徒關系,在描寫師徒競爭時更為具體生動,與“逄蒙殺羿”一事作對比,借此宣揚仁德之心、恩義之氣。綜合觀之,在這場師徒較量中,《左傳》中公孫丁與《孟子》中尹公之他不可不謂善射善教之人。
先秦文學中的四類主要善射形象,不僅反映了先秦時期射藝的普適地位,還展現了傳統的尚武精神的魅力。
三、先秦文學中善射形象的敘事意義
徐岱認為:“所謂‘敘事,即采用一種特定的言語表達方式——敘述,來表達一個故事。換言之,即‘敘述+‘故事。”[9]善射敘事即是在文學作品中以善射者為中心展開的對善射者的故事的敘寫或描述。文學作品中不遺余力地對善射形象進行書寫,充分影響了文章情節的發展、人物的塑造,具有重要的敘事意義。
美國漢學家浦安迪在《中國敘事學》中說:“敘事就是作者通過講故事的方式把人生經驗的本質和意義傳示給他人。”同時他還認為:“敘事文是一種能以較大的單元容量傳達時間流中人生經驗的文學體式或類型。”[10]“傳達時間流中人生經驗”是敘事文的一大內涵,也是浦安迪敘事學理論的一大亮點。浸染了人生經驗的善射形象不是扁平的,呆板的,而是豐富的與多樣的。無論是射的原因還是射的結果,它都不是一成不變、原樣復制的,相反,它充分考慮了射者與受射者之間的關系、受射者的能力等,因而在表現善射人物與豐富文章情節等方面十分出彩。
結構主義學家皮亞杰認為,結構包括整體性概念、轉換概念、自我調節概念三個概念。整體性是指組成元素按規律有機排列成一體,各元素在整體中的性質不同于它單獨時或在其他結構內時的性質。[11]一個善射形象的刻畫主要由射者與被射人或被射事物兩項主體構成,而一次善射行為的完成主要由射的原因、過程、結果三個要素構成。首先,就射的原因來看,大部分善射者射箭的出發點都源于戰爭需求,這主要是當時諸侯爭霸、交戰頻繁的社會環境所致。考慮到先民們相對艱苦的生存環境,射箭作為謀生手段出現的記載,在文學作品中也占有部分篇幅,主要表現在《詩經》中。還有部分揭示出了人物內在的矛盾關系,如《左傳·宣公十二年》中為救子而不顧危險、重回戰場的晉軍大夫荀首,“不以人子,吾子其可得乎?吾不可以茍射故也”。他臨場吝嗇地留存好箭的行為雖頗富戲劇性,但他為子遠謀的深深愛子之心令人折服。其次,就射的過程而言,也多有不同。《左傳·宣公十二年》中楚國大夫樂伯“左射馬,而右射人”之舉,既折射出致師現場狀況的危急,也為后文樂伯急中生智射麋脫險一事作鋪墊。《左傳·襄公十四年》中記載了衛國大夫庾公差射箭前經歷的一番心理過程,“射為背師,不射為戮,射為禮乎”。[7]1012映現出庾公差本人的道德品格,且為后文尹公佗行事作鋪墊與對比。最后,就射的結果而言,其筆墨堪稱凝練入神。如 《左傳·宣公十二年》中刻畫樂伯形象,稱其“射麋麗龜”。據杜預注:“麗,著也;龜,背之隆高當心。”又按楊伯峻注:“古之田獵者,其箭先著背以達于腋為善射。”[7]735樂伯之機智與神勇躍然紙上。
先秦時期的敘事文字雖然簡練,但是滲透了先人們的人生經驗,蘊含著深厚的現實意味。基于此,文本中對善射形象的敘述一方面使得人物本身塑造更豐滿,另一方面也能夠起到相應的結構作用,使得情節更加充實或者跌宕,具有不可忽視的敘事功能與意義。
四、結語
鑒于射藝在先秦時期的崇高地位,筆者進一步挖掘了射藝在文本中的表現,并進一步分析歸納了受時人重視的善射者的幾大典型形象,最后,通過文本細讀的方法,認真探究了善射形象背后潛藏的敘事意義。以上這些不僅有助于我們認識先秦敘事文學,而且對于我們把握先秦作品中的善射敘事這一母題也有一定的意義。
作者簡介:王紅梅(2000—),女,漢族,山西晉城人,碩士在讀,研究方向為先秦。
注釋:
〔1〕孔安國傳.尚書正義[M].上海:上海古籍出版社,2008.
〔2〕中共中央馬克思恩格斯列寧斯大林著作編譯局編.馬克思恩格斯選集[M].北京:人民出版社,1972.
〔3〕楊天宇.周禮譯注[M].上海:上海古籍出版社,2004.
〔4〕袁珂,校注.山海經校注[M].上海:上海古籍出版社, 1980.
〔5〕梁啟雄.韓子淺解[M].北京:中華書局,2009.
〔6〕程俊英,蔣見元.詩經注析[M].北京:中華書局,1991.
〔7〕楊伯峻.春秋左傳注[M].北京:中華書局,1990.
〔8〕金良年.孟子譯注[M].上海:上海古籍出版社,2016.
〔9〕徐岱.小說敘事學[M].北京:商務印書館,2010.
〔10〕浦安迪.中國敘事學[M].北京:北京大學出版社,1996.
〔11〕皮亞杰.結構主義[M].北京:商務印書館,198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