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陳平原教授訪談錄"/>
999精品在线视频,手机成人午夜在线视频,久久不卡国产精品无码,中日无码在线观看,成人av手机在线观看,日韩精品亚洲一区中文字幕,亚洲av无码人妻,四虎国产在线观看 ?受訪者/陳平原 采訪者/李浴洋
時 間/2023 年12月27日

李浴洋(以下簡稱“李”):陳老師,首先熱烈祝賀24卷本《陳平原文集》(以下簡稱《文集》)問世!這套商務印書館出版的收錄了您44 種著作的大書,無疑是您個人學術生涯的重要紀念。而我相信,這也是改革開放四十余年當代中國人文學術的重要收獲。這樣一套大書的制作,想來并不簡單。能否請您首先介紹一下《文集》的出版緣起、編輯過程,以及個中有無什么特別值得一提的“幕后花絮”?

《陳平原文集》(共24 卷),商務印書館2024 年版
陳平原(以下簡稱“陳”):首先感謝商務印書館的慧眼與擔當,在這出版很不景氣的當下,愿意投巨資出版我的個人文集。2021 年6 月開始商議此事,我很感動,但有點猶豫。一個多月后,方才下決心做。
于是,緊趕慢趕,在2022 年5 月完工,將書稿交給了商務印書館。四十年寫作歷程,有專著,有論文,有隨筆,哪些入集,哪些剔除,怎么編排,如何調整,不是很容易處理的。接下來就是具體的編輯流程,那可是巨大的工作量。不同時間、不同出版社刊行的書籍,編輯體例及制作工藝有別,加上我的寫作本就文體駁雜,如今編成一套文集,不能各行其是。單是注釋的統一,就花費了很多時間。早年著作的注釋不像今天這么仔細,有些引文責任編輯查不到,無法核對,必須來回磋商。倪詠娟為首的編輯小組,工作嚴謹,態度溫和,讓我很感動。如此大套文集,一年半時間制作完成,已經很了不起。
要說“幕后花絮”,主要是文集規模到底多大,須再三斟酌。首先否定的是大“文集”,也就是全集的編輯思路,一來本人仍在寫作,二來自覺沒有必要。主要的搖擺在于,選擇中“文集”還是小“文集”——后者只收較為成熟的專著,共16 卷,那么做固然精粹些,但體現不了“與時代同行”的精氣神。征求多方意見,最后定下來,就用中“文集”的方案。
李:其實在《文集》出版之前,您的著作也曾經按照某一主題或者出版單位做過階段性的結集,比如《陳平原小說史論集》、“大學三書”到“大學五書”、“陳平原著作系列”“現代中國學術史三部曲”等。但如此大規模地全面整理出版自己的學術著作,應當還是包含了一種不同的期待與追求。那么,啟動《文集》工程在您個人而言最為主要的考量是什么?或者說最為內在的動力是什么?
陳:1997 年河北人民出版社為我刊行三卷本的《陳平原小說史論集》,收入當時已刊六種文學史論著,算是我第一種著作合集。其他的“三部曲”,或“著作系列”等,都屬于著作單刊,只是掛個名,便于讀者辨認與商家銷售而已。
《文集》共24 卷,一次性推出,銷售方面壓力其實很大。出版社和我下決心這么做,乃基于總結經驗與保存史料的雙重考量。我在《文集》“總序”中坦承:“讀書多年,深知即便優秀學者,真能傳下去的好文章也不會很多。刊行文集,主要意義在于保存雪泥鴻爪,證明自己曾經努力過。”只說保存“雪泥鴻爪”,或擔心“過了這個村,就沒那個店”,以此作為出版文集的理由,顯得有點自私。但文集的出版是否有利于中國學界,以及能否代表這個或體現那個,屬于出版社以及讀者的判斷,不該由我自己來闡發。
李:您專門撰文討論過“文集”/“全集”的編纂問題(《為何以及如何編“全集”》,《中華讀書報》2014 年6 月25 日;《全集編纂的宗旨、立場與邊界》,《南方文壇》2022 年第6 期)。這回以自我為對象,尤其是涉及尚在行進中的當代文人學者的著作整理,您又有何新的體會與發現?
陳:我在《全集編纂的宗旨、立場與邊界》中提及今人出書,有單刊、選本、文集、全集之別。這回刊行的是文集,收錄若干自認為值得保留的已刊文章或著作;而不是巨細無遺、有聞必錄的全集。除了自知分量有限,沒必要編輯出版全集外,還有一個因素,那就是我那篇文章最后提及的第一條建議:“不要受項目經費及市場前景誘惑,啟動‘全集’編纂時須慎重,若無絕對把握,寧肯采用‘文集’或‘集’的說法,那樣回旋余地更大。”
因編的是個人文集,允許自我裁斷——上限是1987 年出版的第一本著作《在東西方文化碰撞中》,至于此前若干已刊文章,一律不收,因實在太幼稚了;下限則是2022 年8 月中旬,以后撰寫或刊行的文章也不收,因出版社要求定稿,不能沒完沒了地補充。
李:《文集》出版不可能不預設接受效果。如此大規模的工程,我相信不但是您,出版社方面也會有所寄托。作為作者,能否請您談一談希望讀者如何看待與使用這套《文集》,以及期待怎樣的對話與互動?
陳:作為七七級大學生,我們這一代學者基本上已經謝幕——還會有若干撰述,但很明顯,高潮已過,再無開山辟路、引領風騷的能力及機遇了。一代人有一代人的命運,能走多遠,受主客觀條件的限制,只能說已經“盡力而為”。我多次提及自己學術起步低,但見證改革開放以來中國學術、思想、文化的諸多變遷,就這點可取。
也就是我在《〈壓在紙背的心情〉序》中所說的:“放長視野,我們這代人的‘閱歷’、‘觀察’以及‘心情’,或許比我們做出來的‘學問’還要有意義。看一代年輕人如何從‘十年浩劫’中走出來,定定神,然后左沖右突,上下求索,還是挺讓人感動的。后世的學者,訓練、視野以及研究條件都比我們好,但讀書時的心情、心氣與心境,未必趕得上我們。”我估計出版社也是從這個角度,選擇我作為出版文集的對象。
李:將24 卷本《文集》分為“文學史”(1—5 卷)、“學術史”(6—10 卷)、“文化史”(11—15卷)、“教育史”(16—20 卷)與“散文隨筆”(21—24 卷)五個部分,這是您的設計,還是編輯的建議?這一分類方式大致對應了您不同階段的工作重心,以及主要的學術面向。如今回看四十余年的學術歷程,像您在文集“總序”中總結的“力圖兼及文學史、學術史、文化史與教育史”這樣一條道路,更多是一個自然而然的求索過程,還是包含了某種主動的設計與調整?
陳:自家文集到底該怎么編,我征求過早年學生以及出版社編輯的意見,但最后還是得自己拿主意。最容易想到的,就是按各書出版時間排列——那么編也有道理,可就是對讀者很不公平,因顯得雜亂。最好是兼及作者立場與讀者趣味,于是我選擇了先依論題分類,再按時間排列,這么做,既便于檢索與閱讀,也隱隱體現自己學術思路的演進。
當然,這么編跟我的研究視野穿越不同學科,且著述文體迥異,有很大關系。《文集》所體現出來的兼及文學史、學術史、文化史與教育史,并不是事先設計好的,而是一路上尋尋覓覓,左盤右帶,最后水到渠成,自然而然地走到這一步。
李:在《文集》書前,有您以編年形式撰寫的一份《學術紀事(1978—2022)》。 倘 若 借 用您常說的一個概念——“關鍵時刻”,您認為在自己的學術生涯中,是否也有這樣一些“關鍵時刻”,影響或者決定了您的取徑與走向?

1977 年12 月,離開山村前夕全家合影
陳:對于我們這代人來說,恰逢恢復高考,是最為關鍵的一步。錯過這個節骨眼,就是另一種生命形態。此后必定還有若干關鍵時刻,這個因人而異。幾年前我接受《三聯生活周刊》的專訪,曾談及1985 年是我的關鍵時刻,因那一年我和錢理群、黃子平合作“二十世紀中國文學”三人談,在學術上嶄露頭角;同年,與北大教師夏曉虹結婚,自此開始了攜手同行的人生路程。
另外,1998 年、2008 年、2015年都是我的關鍵時刻,這里不想細說。我最想談的1991 年——那年1 月,我被國家教委評為作出突出貢獻的中國博士學位獲得者,走出此前的巨大陰影;那年4 月,我完成了《學者的人間情懷》,此文雖然兩年后才在《讀書》雜志刊發,但對理解我那個階段的心態與立場,至關重要;那年5 月,父親去世,而我正校閱《千古文人俠客夢》書稿,校畢補記稱:“父親是我的論著最熱心的讀者,幾乎每文必讀,而且常提出很中肯的意見。因此,我寫文章時,會突然間冒出一個念頭:這話父親會欣賞嗎?如今,這種感覺還在,可已是‘人去樓空’。再度燈下涂鴉,不禁悲從中來。”那年11 月,我參與主編的《學人》第一輯刊行——所有這些,都深刻影響我的人生經驗及學術道路。
李:您在《文集》“總序”中謙稱自己在多個學術領域中游走的做法“不夠專精”。不過《文集》作為您的著作集成,還是會呈現一個相對整全與整合的“陳平原”形象。就您個人而言,您最為喜歡的一個稱謂或者命名是什么?當您穿梭于不同領域時,有無一個統通性的或者根本性的自我定位?
陳:我不信任“多快好省”的治學方略,認定所有的選擇,有得必有失。若什么都想要,最后很可能什么都得不到。既然希望篳路藍縷,發凡起例,那就不可能挖一口特別深的深井。我對自家學術“不夠專精”的反省是認真的,但不想更弦易轍。理由是,我早年在《當年游俠人》的“序言”中所說的:喜歡追究作者壓在紙背的思考,看好“生命體驗與學術研究”的結盟,如此趣味,必然對“有學問的文人”以及“有文人氣的學者”,情有獨鐘。

與妻子夏曉虹教授在鎮江
你問我的自我定位及期待,那就是兼及學問、思想與文章。至于命名方式,隨緣。
李:您曾經以“與時代同行”概括您的學術史研究(《與時代同行的學術史研究》,《探索與爭鳴》2020 年第12 期)。《文集》的“出版說明”也認為您整個“人生軌跡的起伏呈現出‘與時代同行’的特點”。這在《文集》“總序”中得到了您的呼應:“恰逢連續急轉彎的大時代,個人無法遺世獨立,‘文革’中的蹉跎歲月,1980 年代的艱難崛起、1990 年代的勇猛精進,以及新世紀的拓展與抗爭,都只是努力順應時勢。”您本身就是學術史家,您是如何理解學者的個體選擇與命運同“時勢”的關系的?
陳:越往遠處看,越能看清個人命運與時代風云的關系。作為具體的文人或學者,小氣候可以自己營造,大氣候你改變不了。“千古文章未盡才”,其實是歷史上的通例。現實生活中,才華出眾的人物多的是,而能抓住機遇盡情揮灑的,實屬鳳毛麟角。
我們這代人,好歹有四十年相對平穩的讀書生活,東奔西跑,上下求索,也就這點成績,沒什么好吹噓的。“與時代同行”,既是一直自我表彰,也是一種自我壓抑,更是一種自我反省。至于說我們這一代到底取得多大成績,有哪些巨大的遺憾,自己說了不算,留待后世讀者以及學術史專家辨析。
李:單就專業標準來說,您經常被作為從中國現代文學研究“跨界”出去的成功典范。也就是說,大家更為看重的是您對于文學研究作出的拓展貢獻(特別是向學術史與教育史等領域)。在我看來,您的學術風格或許可以稱為“文史之間”或者“文史互緣”。您基本的學術態度、立場與方法都是史學的,所以您治學的“史”的面向十分顯豁。但我注意到,文學其實在您的視野、關懷與表達中始終占有重要位置。無論是高考恢復時的專業選擇,還是新世紀以來您對于文學教育的大聲疾呼,文學似乎才是您四十余年學術生涯的原點與主軸。能否請您談一談“文學”為何成為您治學的入手處又一直擔當發言的著力點?
陳:文史兼通的追求,像我這樣的人文學者其實很不少。只是因學術出身的差異,以及現實中的位置,會導致我們往某個方面傾斜。在文學研究者中,我“史”的面向很顯豁;可對于真正的歷史學家來說,他們更看重我的文學趣味及眼光。
其實這是“文學史”這一研究對象決定的。成功的“文學史家”,必定兼及文學與史學,落實到具體著述,有時偏史,有時重文,看論題需要以及寫作機遇,沒必要固守楚河漢界。
李:您的研究涉獵文體、觀念、制度、媒介與物質文化等諸多層面,但無論在哪一層次上展開討論,最終似乎都會落實到“人”,尤其是具體歷史情境中的人的心情與心境。所以在您的文學史研究中,可以看到晚清與“五四”兩代文人的身影;在您的學術史研究中,可以看到主流與潛流不同學者的足跡。您的見識是從對于具體的“歷史中人”的理解中來的,您的裁斷是從對于“正面”“反面”與“側面”都盡可能的體貼中來的。您的研究努力開掘“人”的能量與潛力,但也直面“人”的困境與限度。我想知道,這是否是您有意為之的?以及以人物為中心的治學取向是否包含了您對于“(人文)學術”何為的某種定義?
陳:這或許是早年文學訓練留下的痕跡——兼及閱讀、想象與寫作的能力,且對“人”有特殊興趣。記得有一回在課堂上借題發揮,談論起大學者的著述,除了紙面的嚴謹與理智、紙背的溫潤與深情,以及其不可復制的生命體驗,同樣值得關切。在這個意義上,“知人”,不只是為了“論世”,本身便自有其獨立價值。
對于這種帶有更多個人性、不過分排斥情感與偏見,近乎密室私語的“特殊的閱讀”,好多年前,我寫過一則短文《與學者結緣》,說的就是這種趣味。2007 年我發表《人文學的困境、魅力及出路》,其中有段話日后多次引述,那就是拒絕“將‘學問’做成了熟練的‘技術活兒’”,認定對于人文學者來說,必須是“學問中有人,有喜怒哀樂,有情懷,有心境”。
李:您出版過一本精選集性質的小書《千年文脈的接續與轉化》 [三聯書店(香港)有限公司,2008 年版]。我很喜歡您對于自家問題意識的這一概括。“古典新義”其實與“西學東漸”一樣,都是現代文學與現代學術的核心線索。但與“西學東漸”已經成為學界共識以及現代文學與現代學術研究的大宗不同,如何有效清理“千年文脈的接續與轉化”則在很長時間內都充滿挑戰。您的研究在這一方面具有開創意義,而且探索出了貫通古今的可能范式。不過,您也專門討論過古今“斷裂”的問題(《何為/何謂“成功”的文化斷裂——重新審讀五四新文化運動》,《南方都市報》2008 年11 月14 日)。只不過與“斷裂”相比,您更多強調“接續”與“轉化”的面向。這當然一方面揭示了歷史的“本來面目”,但大概也具有現實對話性。如今時代氛圍悄然發生變化,您又會怎樣看待現代文學與現代學術中的“古今”關系,其與“東西”/“中外”論述的聯動是否還有新的延展空間?
陳:談論歷史時,必然與偶然、連續與中斷、個人與國家、民族與文化、守舊與創新,這幾對概念的張力,你幾乎無法回避。落實到中華文明的不同歷史階段,論述的重點會有所傾斜。比如在大動蕩或變革時代,如何處理或理解“斷裂”“接續”與“轉化”這三者的關系,便是最為要緊的。大到文明轉型,小至文體嬗變,都不妨從此入手,深入探究。
我不相信一以貫之、一往無前、一馬平川的歷史書寫,而更愿意觀察“天下黃河九十九道灣”。站在歷史的拐彎處,放眼望去,有時黯淡無光,有時無比輝煌,作為學者,首先是理解其變動的內在邏輯與動力,而后才是描述與闡發。但我承認,這一過程,并不全然客觀,而是經常受時勢及思潮的牽引。比如,說“斷”還是說“續”,牽涉到對主體的評價,并非無緣無故,更不是文字游戲,重心落在何處,其實大有深意。
至于“轉化”的艱難,更是不言而喻。在我眼中,晚清開啟的古今之辯、東西之爭,至今尚在進行,只不過換了好幾次馬甲。人們都希望,每一次拐彎或轉型,都能上一個新臺階,實現所謂的“創造性轉化”;可實際上,談何容易。
人生猶如爬坡,曾經努力攀登,可一不小心就溜下去了,這樣的事多的是。人類歷史上,并非總是“芝麻開花節節高”。嚴肅的歷史學家,談論現代中國文學與學術,得學會直面慘淡的人生,特別忌諱依時事需要隨意擺布。
李:除去時間上的“千年文脈”的視野與關懷,您治學在空間上也有很強的開放性,這體現為您與大陸以外學者的積極互動。您應當是中國現代文學研究領域中國際化程度最高的學者。這既指您治學的輻射性,也指其接受度。您不止一次討論過“如何與漢學家對話”的問題[《視野·心態·精神——如何與漢學家對話》,《南方周末》2007 年4 月5 日;《國際視野與本土情懷——如何與漢學家對話》,《上海師范大學學報(哲學社會科學版)》2011 年 第6 期]。在 您 看來,現代中國研究已經是“世界學術”的一部分了嗎?您認為應當如何在翻覆變化的時勢中,繼續保有“世界學術”的追求?

2023 年10 月,“ 燕園三劍客”再聚首。左起:黃子平、錢理群、陳平原
陳:現代中國的學術研究當然是“世界學術”的一部分,只是所占份額多少以及聲音大小的問題。我曾引用魯迅《藤野先生》中的話:“他的對于我的熱心的希望,不倦的教誨,小而言之,是為中國,就是希望中國有新的醫學;大而言之,是為學術,就是希望新的醫學傳到中國去。”這里的大小之分,是強調醫學(學術)對于全人類的意義。我略為引申,即便是人文學,明知其帶意識形態色彩,也有超越現代民族國家利益及文化鴻溝的意義。
作為具體而微的人文學者,我們追求兼及國際視野與本土情懷,不僅體現在人際關系以及學術著述,更蘊藏在視野與趣味中。不管能力大小,盡可能做好自己的事情,本身就是參與“世界學術”的建構。不必整天追問/批判人家的偏見,在我心目中,學術、思想、文化的“自我完善”,是第一位的。
最近這些年,國家社會科學基金支持的中華學術外譯工程,取得了很大的成績,我本人也因此獲益。但必須意識到,“羅馬不是一天建成的”,西方語言、文化及學術的優勢(即便不說霸主)地位,是其長期奮斗及積累的效果;你想改變這個不盡合理的現狀,必須有全民族持之以恒的不懈努力。不著急,有恒心,少喊口號,多下苦功,放長視野,保持平穩的心態,積跬步以至千里,這是我對你這個嚴肅提問的回答。
李:您在《文集》“總序”中提及自家治學旨在“超越現有的學科邊界,以‘人文史’的視野,在某種意義上重新走向綜合”。2022 年9 月25 日,您領銜的北京大學現代中國人文研究所舉行成立大會。您在致辭中也闡釋了“人文史”的理念:“既是一種自我限制——不討論軍事、政治、經濟以及自然科學,也是一種擴張——希望兼及文學、藝術、思想、學術、教育、媒介等,借重新構建近代以降中國人文學術的知識體系,為探索中國道路的歷史經驗提供學理支撐。”在具體操作時,“不是簡單拼合,而是在各種結合部用力,透過相互間的區隔、糾纏與對話,挖掘其中蘊涵的時代精神與文化變遷”。我相信,這既是您個人的治學心得,也寄托了對于未來學術方向的某種判斷。而事實上,“人文”也正是近年學界討論的熱門概念。您是從什么時候開始形成這樣的意識的?在您的學術生涯中“重新走向綜合”的努力主要有哪些收獲,又有哪些阻礙?
陳:不同于“人文主義”的表彰、“人文精神”的提倡、“新人文”的梳理,抑或“人文學”的界定,所謂“人文史”的建構,以及“重新走向綜合”,只是研究思路及敘述框架,并非價值判斷或政治立場。雖是長期思考的結果,但目前尚屬嘗試性質。借助北京大學現代中國人文研究所這個平臺,能做多少事情,很難說。宣言從來都比成果好,想得到的,不一定做得到。不過,所謂“草鞋無樣,邊打邊像”,只要還在摸索,就有希望。
作為讀書人,夢想寫一部大書、沉甸甸的代表性著作,代表一個人、一個學科、一個時代,可那談何容易。誰都曉得,生有涯,而學無止境,“畫餅”容易,實現很難。只能說眼下我的研究沒有止步,還在探索中。
李:北京大學現代中國人文研究所成立之后,您主持啟動了“人文史叢書”工程。我注意到您在叢書“總序”中有一倡議,即“以跨學科的視野、跨媒介的方法、跨文體的寫作,來呈現有人有文、有動有靜、有聲有色的古代/現代中國”。“跨學科的視野”前面已經論及,“跨媒介的方法”也不難理解。我想知道的是,您擬想中的“跨文體的寫作”具體是指什么?因為對于“人文”的定義,其實絕大多數時候都是圍繞“人”展開的,而您顯然有意引入了“文”的維度。想請您更多談一談人文研究中的“文體”與“寫作”問題。
陳:三年前我在北京大學出版社刊行《現代中國的述學文體》,其中附錄的《關于現代中國的“述學文體”》提及:“我堅信,現代性是一種思想體系、一種思維方式、一種生活方式,同時,也是一種表述方式。”不說吟詩作文,就以學者的表述為例:“諸位今天所從事的工作,比如說在大學里面教書、寫作,以及在學術會議上發言、討論,等等,這一系列的活動,從思路到姿態,從言詞到術語,基本上都跟傳統中國大相徑庭。不止跟先秦不一樣,跟宋元明清的書院都不一樣。換句話說,我們不僅已經改變了觀念與思想,而且改變了思維習慣;不僅改變了學問的內容,而且改變了討論的方式。”
“文體”與“寫作”之所以值得我們再三斟酌,就是因為其并非單純的技術問題,或細枝末節,而是內在于研究者的立場、思考與表述。更何況,新技術、新媒介、新世代的出現,使得以往我們熟悉的評價學問的標準開始動搖——包括對“學術”與“非學術”的界定。

與北京大學黨委書記郝平(左)共同為“北京大學現代中國人文研究所”揭牌
李:在《文集》所附的手冊上,開篇有您的書法作品,寫的是:“讀書人應學會在社會生活中作為普通人憑良知和道德表態,而不過分追求發言的姿態和效果。若如是,則幸甚。”我想您選擇以手跡的形式來呈現這句話,當是別有幽懷。您認為人文研究與社會生活或者日常生活的關系應當是怎樣的?如何同時保持“讀書人”與“普通人”的狀態?
陳:《文集》宣傳手冊上的書法作品,當初只是為了好看,臨時抓來湊數的。不過也挺好的,很應景。寫字是我的業余愛好,我的理想是“閱讀”“寫作”與“書法”三合一。兩年前在廣州和潮州舉辦題為《大字書》的書法展,有感于參觀書法展的極少閱讀或品鑒書寫內容,我故意摒棄大家熟悉的唐詩宋詞或格言警句,轉而抄錄自家舊作——分別出自《學者的人間情懷》(1991 年)、《世紀末的思考》(1996 年)、《數碼時代的人文研究》(2000 年)的四十則短語。這幅作品便是其中之一,乃《學者的人間情懷》的“結語”。
對于這段話,今天的讀者可能感到困惑,“讀書人”本來就是“普通人”嘛,為何需要如此辨析?必須返回那個“文化熱”尚未完全消逝的特殊年代,才能讀懂下面這段話的潛臺詞:“讀書人倘若過高估計自己在政治生活中的位置,除非不問政,否則開口即露導師心態。那很容易流于為抗議而抗議,或者語不驚人死不休;其次,萬一我議政,那也只不過是保持古代讀書人以天下為己任的精神,是道德自我完善的需要,而不是社會交給的‘責任’。”

陳平原書法
李:最后一個問題。盡管人文學術在今天的位置已經日益邊緣,其功能與信譽也在不斷受到挑戰,但仍然有不少年輕學子進入這些專業。作為“過來人”,您想對于青年一代,尤其是有志以人文學術為業(職業/志業)的“接力者”說些什么?最后再次祝賀您的《文集》出版,也感謝您接受訪談。
陳:對于讀書人來說,興趣、才華與機遇,三者協調發展,那是最理想的。但那種兼及天時地利人和的理想狀態,可遇而不可求。若是處在風口,那你趕緊大鵬展翅。困難在于,很多時候老是三缺一,甚至各要素之間互相抵牾,這才需要“艱難的選擇”。
很多人記得魯迅“一要生存,二要溫飽,三要發展” 的名言,而在《北京通信》中,魯迅其實還作了補充:“我之所謂生存,并不是茍活;所謂溫飽,并不是奢侈;所謂發展,也不是放縱。”若生存狀態不太惡劣的話,有志以人文學術為業的后來者,我建議以“興趣”為第一考量。因為“機遇”只能等待,不能強求;至于自家才華到底有多大,必須在實踐中檢驗,空說無憑,空想更無意義。

2024 年1 月,在山西平遙縣道備村王瑤先生舊居前留影。2024 年為王瑤先生誕辰110 周年紀念
早就答應《傳記文學》作一次專訪,回顧自家問學經歷及經驗教訓,沒想到因緣湊合,因《文集》的出版,作成了另一種形式的“卻顧所來徑”。話題圍繞《文集》來展開,好處是主題突出,缺點則是有些枯燥,沒有故事,不太好讀;而且,跳過了陷阱,隱瞞了空白處,基本上成了“成功敘事”。不管是“正傳”還是“別傳”,這回顧不上,只能留待日后補寫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