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漩渦

2024-04-29 00:05:55張爽
天津文學 2024年1期

1

三條擺著手來到我家,身后跟著笑嘻嘻的小迷糊。這時候正是正午,外面太陽很毒,屋里卻顯得很暗,我把平時吃飯用的小方桌擺在炕上,像老太太那樣擰著鴨子腿坐好,右手懸腕,屏氣斂神,對著大仿臨帖寫字。這個姿勢已經很長時間了,家里只有我一個人,其他人都干什么去了,我一概不知。我已經走火入魔。三條他們進來時,我正對著帖子上的一個字較勁,我覺得自己很笨,怎么寫也寫不好它!三條又高又瘦,他才十五歲,可看上去都有一米八了,邁進我家門檻時,他甚至要彎下腰偏頭才能進來。他和小迷糊走在一起,這時候的樣子倒像一對親兄弟。

我的樣子看上去專注,其實內心頗不耐煩。我這樣一個姿勢地坐著,怕是一個上午都不止。但我必須這樣坐下去。這是我對自己的懲罰。我必須寫好字,不能讓人說三道四。這是我小學生涯的最后一個暑假,過完這個暑假,我就可以離開四頃地,到外面讀初中了。因為沒有暑假作業,我每天早晨起來,都背著手從家里出去,在隊上走一遭。

今天早晨也不例外。我背著手走到三條家大門口的時候,看到本村的珍三爺正在看三條家大門上的春聯。珍三爺如果不看,我都忘了,那春聯還是春節時我給三條家寫的,三條爸爸專門請我來寫,三條媽當時就舉著個盛墨的碗,大條、二條、三條、四條哥兒四個像眾星捧月一樣圍著我。他們的爸爸就說,你們都學著天才一點,看人家多出息。四個條子就樂嘻嘻看著我。我展開裁好的對聯紙,紅了下臉,說:“寫得不好,獻丑了……”現在,那副對聯居然還在,雖然經過半年多的風吹雨打,鮮紅的春聯紙早已斑駁褪色,可那些粗黑的墨字還在,我以為珍三爺看完或許會點頭夸我幾句。四頃地的人誰不知道我天才?

過去全村只有珍三爺一個人為大家寫春聯,珍三爺寫得一手好漂亮的大字,說句認真的,我的大字就是偷偷學藝珍三爺,他的一個點頭或一句夸獎對我來說無比重要。可是今天早晨珍三爺認真看了我寫的春聯,最終還是搖了搖頭,然后,他又搖搖頭就走掉了,一句話都沒說。珍三爺不說話,反而比說了話還讓我難以接受。珍三爺走后,我也看自己的那些字。那些字曾讓我驕傲。字很大。能用毛筆寫這么大墨字的人在四頃地除了珍三爺,不說絕無僅有,也很難有人比我更好吧?珍三爺這么搖頭,是不是有嫉妒我的成分?我小學沒畢業就有人請我寫大字,用不了多久,四頃地家家戶戶的門楣上會不會都是我天才的大字?那時誰還會請老手老腳的珍三爺?

這樣想著,我已經走過三條家,又經過了雙歲家,經過小群家,最后到了二丫家。我看到他們幾家的大門上殘存的字,仍然都是珍三爺的。和珍三爺的字比起來,我寫在三條家大門上的字,一個一個的,都伸胳膊拉腿地難看,隨著風雨的侵蝕,我的那些大字已經發灰、發白、發虛……我的心現在也是虛的了。就是從那一刻起,我發誓要利用這個暑假把自己的字練習得再好一點,至少不能讓珍三爺搖頭了。

“天才,你在家啊,我們都在找你……你的字真是越來越好了。”

三條的話,讓我的臉紅起來。我扭捏不安地把腿伸開,又盤上,盤上又伸開。三條的話今天聽來如此刺耳,就像一個諷刺,就連他一貫的笑也變得高深莫測起來。三條說完,探過身子來看我寫什么,小迷糊也爬上了炕,眼睛幾乎和我練字的廢報紙平行。這個傻子,他這么近距離看能看到什么?但小迷糊一臉癡迷的神情還是讓我心生安慰。某些時候,我喜歡小迷糊甚至超過三條他們。他的癡迷表情更像個懂行的書法鑒賞家。而且小迷糊很少說話,多一個人的場合他都不說話。而三條算個什么東西?他在我們四頃地孩子的眼中就是個小流氓。我們在小隊的場院里玩“藏貓”“轉圈”“騎驢”和“打仗”各種游戲。三條總要找機會展示自己的小公雞的流氓本性,只要他的前面是個女孩子,他就會緊緊貼上去,欺負人家。女孩子罵他,他不但不羞不惱,還嬉皮笑臉,很無恥的樣子。

“天才,你都能給我家寫對聯了,還練大字干什么?”三條說,“就我和小迷糊到你家這工夫兒,你已經寫了十幾個‘之字了。”

我抬頭白了三條一眼,說了句“你懂什么”,然后低頭繼續寫“之”。我聽人說,“之”字練好了,別的字就都能練好,“之”字是學書法的基礎之基礎。

“我什么都懂,別以為我什么都不懂,”三條嬉皮笑臉地說,“我知道你為什么寫這么多‘之,是因為你想‘芝了。”

三條見我發愣,接著說:“你是想杜鳳芝,我沒說錯吧?還說我什么都不懂!”

“三條你別胡說八道你懂個屁,你要沒事就和小迷糊別處玩去,我還有事兒呢。”

“你能有什么事?不就是寫個‘之字!我今天要告訴你的事,你肯定想知道,但你肯定不知道我要告訴你的究竟是什么事。”

三條繞來繞去,啰里啰嗦,讓我頭大如斗。字是寫不下去了,我索性把筆往報紙上一扔,幾個墨點子一下飛上了小迷糊的臉。我仰躺在炕上,家里用舊報紙新糊的屋頂映入眼簾,他們拼命向我擠壓過來……我痛苦地閉上眼,那些報紙上的字又變成了一群群黑螞蟻在我眼前爬來爬去。真是煩死了。

三條還在說:“你知道剛才我們在路上碰見誰了?杜鳳芝!她看見我就像沒看見一樣,頭一昂,眼一閉,就那么高傲地走過去了。她根本沒看得起咱們。”

“是沒看得起你吧?”

“你猜不出一個暑假她變成啥樣了,”三條看我睜開眼,立刻比畫起來,“一個暑假,她的胸就變得那么鼓,屁股變得那么大了……”

“就她一個人嗎?”我裝作隨意地一問。

“還有馬德勝,看到我,兩個人故意拉開點距離,杜鳳芝在前面,馬德勝推車走在后面。馬德勝看到我還老遠打招呼給我,問我暑假都在干什么,他過去可是從來沒和我打過招呼。我看他們的樣子,好像是馬德勝騎車帶著她出的四頃地。”

我頹唐下來,又不說話了。

“杜鳳芝和馬德勝一前一后,一起推車回來,兩個人一對小兩口。”三條看著我臉上的表情說,“我聽人說,她好像和馬德勝在處對象,真不要臉……”

“不要臉!”小迷糊突然跟了一句。他歪著頭看了三條和我一眼,立刻又把頭低下去。

“馬德勝也不是個好東西……他嚇唬過咱們,你忘了?”

怎么能忘呢?那次馬德勝剛來學校,趕上我們沒課,自由活動,都去偷聽他的課。三條不知道怎么笑起來了,馬德勝放下課本,出來揪住三條。他揪住三條的時候,我跑在邊上看,結果他不問青紅皂白,也揪住了我。那一下讓我記住了馬德勝的樣子:他很黑,像電影里的黑人;眼很大,沖我們一瞪眼,像一對銅鈴鐺;他喜歡喝茶,上課下課手里總捧著一個特大號的茶缸子——他就是捧著茶缸子出來揪住三條的。他一手揪著三條,把一口茶吐到地上,地上泥點子差點濺我臉上。他指著三條說:“小流氓。”他又瞪了我一眼,說:“還有你,一丘之貉。”

三條說:“天才,我們報仇雪恨的機會來了!”

2

他們都叫我天才。我不知道他們為什么這么叫我。但他們這么叫我,我也沒辦法,有時候還暗自高興,心想,或許自己真的是個天才吧。誰能給天才一個明確的定義呢?作為天才,我最先想到的是七歲時候的一件事。那時四頃地的孩子上學都晚,九歲、十歲上小學很平常,七歲八歲讀學前班。記得我剛讀學前班的那年秋天,巨星隕落,天地為之慟泣。四頃地在小學校里搭靈臺,置靈席,舉村哀悼,哭聲擠爆了校園。老師怕我們年少無知,在他們大哭的時候,做出有失體統的事來,就把我們關在學校東邊土坎上的一個羊圈里。羊圈里的羊被羊倌放上山去了,羊圈里鋪了滿滿一層黝黑發光的羊糞蛋,它們光滑細膩如鵝卵石,也像大人們吃的小藥丸子。我感到很神奇,拿起一丸細看,還放到鼻子上去聞,不臭,有一股陳年的麥秸垛發出的味道。很快,我們就用羊糞蛋做武器互相打起仗來,那真是很好的武器,打在腦袋上砰砰響,卻不怎么疼……后來,外面的哭聲越來越大,大得超過了我們互相打仗的叫喊聲,大得超出了我的想象。我們就把一個個小腦袋擠在用木柵欄圍起的窗口去張望,三條突然“哇”一聲哭起來,他的哭,像他媽哭他死去的奶奶。哭是有傳染性的,三條一哭,結果羊圈里很多的孩子都跟著哭。那時候,我還什么都不懂,可他們一哭,我也不由自主地哭了,鼻涕一把淚一把的,覺得萬分悲傷。

可哭算天才嗎?

我9歲上學,14歲小學畢業。畢業考試完畢,我白天不是跟人上山放羊刨藥,就是在街上背著手亂走,晚上則和三條他們聚在場院里玩游戲,“騎驢”或者“轉圈”。但我從不在女孩子面前耍流氓,更不像三條那樣欺負人家。我很有道德感,而且我會寫毛筆字,還會用毛筆字給自家或三條家寫春聯,除此之外,我還會編故事會寫詩,尤其擅長寫古體“藏頭詩”。這也許就是他們稱我為天才的緣故吧。

這個悶熱的中午,我正在屋里臨帖寫字,三條帶著小迷糊來了,他們來了就和我說起了杜鳳芝和馬德勝,讓我很是不爽。我暗中喜歡杜鳳芝,仇恨馬德勝,三條他們都知道。但三條是不是喜歡杜鳳芝,是不是恨馬德勝我就不知道了——三條自小就是個讓人猜不透內心真實想法的家伙。

但三條讓我和他一起“報仇雪恨”,我也毫不猶豫地答應了。我說過,他們都叫我天才。我的驕傲不允許我過于低調。我十歲時看過全本的《三國演義》,玩起打仗游戲能像諸葛亮一樣排兵布陣,常常出其不意打敗人數和體質明顯高于我的強敵,難免有時真像個天才那樣志得意滿,舍我其誰。

我否定了三條提出的當時就追出去在杜鳳芝和小馬后面“打黑槍”的愚蠢笨拙的辦法,提議由我構思起草,為他們每人做一首“藏頭詩”,我先是寫了杜鳳芝的:

杜女一心登高枝

鳳凰變成大花癡

芝麻拉蔓新鮮事

丑聞傳開一老師

后來又寫馬德勝:

馬到懸崖快勒韁

德性臭美耍流氓

勝算師生談戀愛

尖頭滑腦要遭殃

寫完了他們兩個人,我靈感迸發,意猶未盡,問三條還寫誰?三條想都沒想地告訴我,寫劉紅旗,必須寫劉紅旗。劉紅旗是個忘恩負義的白眼狼,不寫他寫誰。

“劉紅旗是個忘恩負義的‘白眼狼!”三條像是復述他媽的原話,也像是復述四頃地很多人內心的真實想法。因為我母親好像也這樣說過:“劉紅旗是個忘恩負義的‘白眼狼。”

我家和三條家其實都和劉紅旗有點沾親帶故的關系。劉紅旗的第一個女友高俊梅是三條的親老姨,而我的姐姐嫁給了劉紅旗的大哥劉紅軍。就是這么回事。劉紅旗現在的身份是四頃地小學校長。但無論他是不是校長,都改變不了他是一條忘恩負義的“白眼狼”這樣一個現實。

說到劉紅旗就要說到另一個人物,曹德江。曹德江現在是東風鎮中心小學校長,是劉紅旗的頂頭上司。他長得俊眉朗目,唇上留著一撇漂亮的小胡子,說話嚴厲,經常在我們學校訓話。他來訓話時,劉紅旗就在旁邊,像一條哈巴狗一樣點頭哈腰。劉紅旗讒言媚笑時,我們很多人都在下面偷笑,我們都知道他和曹德江的關系。

劉紅旗曾經是他現在頂頭上司曹德江的“情敵”。當時劉紅旗、曹德江和高俊梅都是四頃地小學的民辦代課老師。劉紅旗和曹德江還是同一所農中畢業的高中同學。小學還沒畢業的高俊梅本來沒有什么資歷來代課,但她爸爸高大權是四頃地的主管會計,因此她來代課也顯得很必要且底氣十足。高俊梅雖然小學都沒畢業,但她愛唱會跳,她唱的革命歌曲和跳的忠字舞在我們這一帶非常有名。她教我們音樂和舞蹈,她會拉手風琴,會吹口琴,還無師自通,識一點簡單的譜子,四頃地讓她來對付一幫像我們這樣的孩子還是綽綽有余的。

高俊梅長相一般,臉色黑黃,鼻子周圍還布滿星星點點的雀斑,四頃地喜歡她的青年卻多得數不清。劉紅旗和曹德江幾乎在同一時間喜歡上了高俊梅。他們那時的愛情帶有很明顯的實用性和功利性。怪的是,在那場愛的博弈中,英俊帥氣的曹德江卻輸給了矮小瘦黑的劉紅旗。劉紅旗長相一般,家境也不好,家里窮得經常揭不開鍋,飯是有了上頓沒了下頓,大冬天的,家中七八口人擠著一條被子睡。劉紅旗哪兒哪兒都不如曹德江,高俊梅偏偏喜歡上他了,真是吃了蜜蜂屎,王八看綠豆對了眼了。

劉紅旗得到高俊梅的愛,也得到了一個被保送進地區師范學校進修的機會。誰知劉紅旗忘恩負義,讀師范時和一個高個子白皮膚的女同學又好上了。他之所以如此膽大妄為,是因為當時權傾四頃地的高大權已經中風,癱在家中,四頃地的主管會計迅速換成了曹德東,曹德東是曹德江的親哥哥。

曹德江很快搞到了指標轉了正,經三個月的短訓后回來直接調到東風鎮一所小學當了校長。他不念舊怨,后來不但娶了貌丑的高俊梅,把她也調到鎮上小學教音樂。等他當了中心校校長后,居然提拔劉紅旗當了四頃地小學的校長。

我們可沒有曹德江這樣大度。在劉紅旗這件事上,我和三條達成共識,對這樣一條忘恩負義的“白眼狼”,我們是不會輕易放過的:

劉家跑出一頭驢

紅毛綠眼真稀奇

旗桿上面長桃子

壞了規矩沒臉皮

幾首“藏頭詩”寫好,我很得意。三條也說:“天才啊,還得靠天才。”

寫完后,問題也來了,誰把藏頭詩交給他們呢?三條說,我有主意,直接放到學校去。我說可學校已經放假了啊。三條說,有老師值班。值班的老師看到后,肯定會給他們看。我說那他們能看得懂我的藏頭詩嗎?三條說,不行就寫信封上。信封上寫劉紅旗收,馬德勝收,杜鳳芝收,他們收到了,拆開一看就知道了。

三條的建議很好,于是我找來三個信封,用毛筆在上面工工整整地寫了三個人的名字,每個名字后面都寫了“親啟”。寫完,商量由誰送到學校去。我說三條你送吧。我寫,你送。三條轉一下眼珠,說,我下午有事,還是讓小迷糊送,他成天閑著沒事干。

小迷糊用手擦我濺到他臉上的墨點子,擦了半天也沒擦下去。小迷糊歪著腦袋看了我一眼,又看了三條一眼,說:“我不去!”

三條說:“小迷糊,你個傻瓜,不去也得去。”

小迷糊把脖子一梗:“說不去就不去。”

小迷糊犟起來九頭牛也拉不回,而且混不懔,好賴話不聽,嚇他都不管用。

看來只有我能說動小迷糊了。小迷糊是我同學大迷糊的弟弟,他幾乎和大迷糊一樣高,只是沒他哥壯。小迷糊的身體極具特色,他全身大部分器官都比較長,胳膊長腿長身子長,腳長手長耳朵長,還長臉長眼長鼻子。我們一到河灘上洗澡,就會笑他襠下狀如蝌蚪。我們點著小迷糊的下身又說又笑,小迷糊自己低頭研究自己,別人笑,他也跟著笑,小迷糊是個非常具有喜感的人。

小迷糊喜歡看電視,他對電視的著迷到了令人生畏的地步。最初,四頃地只有一臺電視機,放在公共放映室里,那放映室只要開著門,你就會看到小迷糊的身影。他永遠坐在離電視最近的一排,長長的身子向前歪著,長長的眼睛瞇著,只要電視開著,他虔誠的姿勢就永遠不會改變。后來我家有了臺從城里姥姥家淘汰的14英寸的彩色電視機,小迷糊又成了我們家電視最忠誠的伴侶。我家的電視放在靠墻的柜子上,柜子旁邊有把椅子,我們看電視都正對著電視,小迷糊卻喜歡坐在那把離電視不到二十厘米的椅子上歪頭看。我曾經挑戰過那種高難度的看電視的姿勢,結果我只看到一團色彩模糊的雪花,耳朵里充斥的都是電視機近在咫尺的噪音。

小迷糊在四頃地不受人待見,他去誰家玩,誰都往外趕他。只有我家是個例外。我常在自己家里看到他,看他靜靜地坐在那把椅子上,即使電視是關著的,他也是那樣歪著頭盯著電視看。時間一長,我甚至懷疑他也是我家的一分子。

母親對我說,小迷糊呀,他只是看起來傻,其實呢,他腦袋里什么都明白。按母親的說法,小迷糊非但不傻,還算得上個聰明人。對于聰明人,我總是高看一眼,所以在四頃地,我算得上是小迷糊唯一的朋友。

去年暑假,也是這樣一個正午時光,我和小迷糊在馬路上走。小迷糊走在我前面,一面走,一面偏著腦袋神色癡迷地注視旁邊的青紗帳。那條路上有一個環形的彎道,我們剛走到彎道的中央,就聽到一陣雜亂的馬蹄聲,我聽到彎路的盡頭有人在大喊:“馬驚了,馬驚了,快躲開……”喊聲猶在耳,驚馬已閃電一樣到了眼前,我幾乎是憑著本能一把推開了小迷糊,自己也跟著他跌進了玉米地。驚馬擦著我的身子飛奔而去,真是有驚無險……

我后來無數次向人描述那場驚心動魄的救人的故事,也無數次經歷過別人不信任的眼神。好幾次小迷糊就在跟前,他微笑地聽著我急赤白臉的訴說,卻不置一詞。好像對別人說,天才說的是真的;又好像在說,天才其實在撒謊。

我試探地問:“小迷糊,幫幫忙,把這封信放到學校辦公室的窗臺上去——行不行?”

我聽到小迷糊毫不含糊地“嗯”了聲。

我和三條都笑了。三條說:“這個傻瓜,他居然答應了,他居然聽你的不聽我的。”小迷糊也跟著我們笑了。他笑著對三條說:“我不是傻瓜,三條你是傻瓜。”

我哈哈大笑,拍著小迷糊的肩膀說:“你評價得太準確了。”

三條臉都氣紅了,沖小迷糊喊:“信送不到地方,小心我抽死你!”

3

小迷糊拿起信封剛要走,小群兒和雙歲從外面進來了。

雙歲進來就說:“天才,你真在屋里貓得住,大熱天的,我們去洗澡吧?”

小群兒眼尖,一把從小迷糊手里搶過那幾封信,從信封里拿出就念:“杜家出女一丫蛋,鳳凰今變大母雞……”小群兒念完,一臉茫然,又把藏頭詩遞給了雙歲。雙歲說:“好啊,天才,你們背著我們干壞事……說說,這是怎么回事?不說,我就讓小群兒到大街上念去。”

三條說:“有種你們念去。最好當著全村人念,我們才不怕呢,我們是在做好事,除暴安良,不平則鳴。”

三條說著就把他如何遇到杜鳳芝和馬德勝,又如何找到我,如何一起寫“藏頭詩”的事兒說了。

雙歲說:“要是真為這事,我舉手贊成,我也早看他們不順眼了……”

小群兒也附和:“就是,就是。”

“怎么沒落個名字呢?為這事,我看應該把名字也落上。天才你說是不是?三條名字也加上。他不說也和你一起寫了嗎?我和小群兒也算一份,都加上,至于小迷糊……”雙歲看了眼他,“他就算了,加他還不如不加。”

沒等我說話,三條忙說:“我的名字就算了,都是天才寫的……我看最好誰的名字都不寫,寫上麻煩,萬一他們來找我們,我們怎么辦?”

“瞧你那份出息,找我們來,我們怕他們?反正我們就畢業了,他們管不著我們了。”

小群兒說:“就是,找我們來正好,我們幾個打不了他們三個?”

三條嘻嘻笑:“要是杜鳳芝找來,我包了,小馬和劉紅旗你們對付。”

大家說笑間,來到馬路上。中午的馬路上一個大人都沒有,我們這支五個人的隊伍卻走得浩浩蕩蕩。雙歲和小群兒后來居上,走在最前面。他們晃著身子,端著肩膀,大大咧咧。三條和小迷糊走在背后,我走在中間,像一個天才被四個轎夫抬在轎子上,那么不可一世,我都有點后悔沒在藏頭詩后面簽上自己名字了,萬一那幾個笨蛋看不出是我寫的,我天才的才華不就埋沒了嗎?

學校建在一個三岔路口的高地上,就像是一個大寫的“Y”字的中央,學校的前面是村支部,支部前面是供銷社。無論是大隊部還是供銷社,在這個夏天的中午都靜悄悄的。我們幾個先是去了供銷社,上學時,我們常拿著雞蛋到這里換筆換本,偶爾也拿些可憐的零鈔到這里買根冰棍或糖塊吃。供銷社里有一高一矮兩個瘦子,高瘦子年輕,矮瘦子年老,我們進去時年老的矮瘦子正在打瞌睡,臉上的皺紋,像沙皮狗一樣垂到脖子上,而且他還齜著牙,張著嘴,睡相十分恐怖。

我們在里面轉了一圈,又都悄悄出來了。我們沒錢,什么都買不起。

村支部的幾間房子都上著鎖,明知里面沒人,我們仍趴著窗臺,順著玻璃窗,挨個往里張望一番。在有一部笨重手搖電話機的窗戶前,我稍微打了一下愣,想自己什么時候能用那個黑色的家伙給人打個電話就好了。

學校的大門是鐵柵欄的,疏疏拉拉的,外面鎖著,雙歲上去晃了晃,小群兒還作勢要抬腳踹,看到三條帶著小迷糊順利地從兩根鐵棍中間側身鉆了進去,他也就放下腳。校園里空空蕩蕩。操場上,兩個破籃球架像被曬蔫了的絲瓜,顯得無精打采。三條進來后就和小群兒、小迷糊跳上操場北邊的一個半人高的大臺階上,“呼呼哈嘿”作姿作勢打起來,小迷糊捂著腦袋躲來躲去。雙歲在南面那幾間辦公室和老師宿舍挨個巡視一遍,確定無人后,他把兩根手指放在嘴里打了個尖利的口哨,讓大家都到老師辦公室門前聚齊。

雙歲說,信呢,信呢,信在誰手里?我們都去看小迷糊,小迷糊也歪著腦袋前后左右地看自己。小群兒說,信一定讓這個傻瓜弄丟了。雙歲看到三條在笑,就問是不是在三條身上。三條說沒有,但他的表情越來越令人懷疑。他最終還是泄了氣,把信從口袋里拿出來了。三條說,我怕小迷糊給弄丟了,半路上就給順過來了。我心想,三條不僅是個小公雞,還是個慣于偷貓偷狗的小偷。暑假里,我聽好幾個人說過他晚上到瘸子吳二狗家偷別人家雞燉著吃的事了。

我們把信放到窗臺上,用斷磚壓好,故意留出一截兒信封,之后就從學校的后墻翻過去了。我們準備到學校后面的龍脊嶺上去,玩藏貓和打仗。我堅決不和三條雙歲一國,最后我和小迷糊小群兒一國。我很滿意,因為小群兒和小迷糊都聽我的話,能按我的指示辦事。我想這樣很好,讓雙歲和三條一國,雙歲掌控欲強,三條奸詐,他們一國肯定會出內亂,這樣有利于我國戰斗。

我一玩兒起來,就變得非常投入,一投入就把剛才干過的那件事忘得一干二凈。就像劉紅旗當我母親面說過我一樣,他說我就像熊瞎子。他說親家娘你是在北京讀過書的人,你一定知道熊瞎子掰棒子的故事吧?你兒子雖然學習認真,但也只是個認真的熊瞎子,它總是掰了這個,忘了那個,最后手里還是一根棒子。當時母親就臉紅一下,白一下。劉紅旗走了,她就用她手中正納的鞋底子往我腦袋上一下一下拍,完全不顧我其實是個品學兼優的學生這樣一個事實,更是把我天才的詩歌和書法置于九天之外。所以,我每次看到劉紅旗就躲他遠遠的,更不喜歡他有事沒事地到我家坐,裝著家訪的樣子對我明是關心暗是打擊的行為。我有時想,對這個忘恩負義的白眼狼,枉為人師的劉紅旗,曹德江怎么會讓他當校長呢?有時我也不得不承認,劉紅旗對我的總結是中肯的,就像這天,我們一到龍脊嶺瘋玩起來,很快就把那幾首藏頭詩的事情忘到九霄云外了,更不會想到那幾首歪詩會給自己帶來多大的麻煩!

整個下午我們都在龍脊嶺上打仗。由我和小群兒和小迷糊的三個人的國,對付雙歲和三條兩個人的國。我們的沖殺很激烈,在糟蹋了數不清的小米、高粱和玉米秧子后,我們每個人都變得熱氣騰騰,紅撲撲的臉蛋上掛著一道一道的汗水。盡管我很有謀略,但雙歲和三條的實力畢竟不可小覷。我們基本上打了個平手,坐分天下。看看太陽即將落山,就相約明天再戰。

我們敞著懷,一邊在肚皮上滾黑泥卷,一邊往回趕。從龍脊嶺下來,正好經過小隊場院,我看到夕陽的余暉中,幾個壯小伙子正在蓋房,三條的大哥大條正在和泥,二條正在搬瓦,而小群兒的爸爸疤瘌眼正在架子上為房上的人鏟泥。他們干得非常專業,和泥、運泥,搬磚、運瓦,一氣呵成,看不出他們有多累,每個人看上去都像閑庭信步般輕松。想到自己玩會兒打仗就出一身汗,真是不值一提。

我們轉身想溜掉,疤瘌眼突然沖我們大叫一聲:“兔崽子們,我看你們又是肉皮癢癢了。”說完他扔下鋤泥的鐵锨,跳下腳手架,直奔我們而來。小群兒一看架勢不對,轉身就跑,他跑得像是一只被獵人追趕的兔子,一陣風樣,很快不見了。疤瘌眼追到我們面前不追了,看我們一眼,恨恨地說:“小兔崽子,看我晚上回去咋收拾你……”疤瘌眼這樣一說,我耳朵里立刻傳來小群兒慘絕人寰的恐怖叫聲,聽到了疤瘌眼一巴掌寬的皮帶抽在小群兒皮包骨頭的小身板上的“啪啪”聲響……那么熱的天,我突然打了個冷戰。

這時候大條也在罵三條:“三條啊三條,你這個惹禍的妖精,你就等著王貴回來揍你吧。”王貴是他們的爸爸。他這樣說三條,三條一點兒都不惱,還反問:“我怎么了他打我?”

“你們還美呢是不,剛才劉紅旗從學校回來就找你們幾個,”二條說,“天才,你究竟寫什么了?劉紅旗臉都氣白了。”

“劉紅旗臉那么黑,他白不了。”三條說。

“你們就等著挨治吧,劉紅旗說了,讓你們明天都到學校去報到,誰不去就別想上初中。尤其是你,天才。說別人不去行,你必須得去,他有話問你。”

我心里打鼓,沒想到劉紅旗這么快就知道了。如果劉紅旗知道了,那么馬德勝肯定也知道了,馬德勝知道,杜鳳芝也就知道了。我想到杜鳳芝圓圓的臉蛋生氣的樣子,我是既緊張又害怕。其實,在學校里我幾乎沒和杜鳳芝說過什么話。但杜鳳芝對我不錯。冬天我們四頃地小學的每個學生要輪流帶干柴生班級的煤爐子,那次我因為在家聽評書《三國演義》,忘了帶干柴,到學校時才想起該輪到自己生爐子,我想跑回家去拿,可時間不允許。正在我抓耳撓腮的時候,杜鳳芝把她提前存放在她桌斗里的劈柴拿出來給我。她說:“你每天腦袋都想什么呢,先用我的,明天你拿來還我。”她那時是班長。她好像還替別的忘帶劈柴的男生生過爐子,我不知道她在別人心目中是怎樣的,反正自從那次她拿自己的劈柴替我生爐子我就開始喜歡她了。可后來我發現,她喜歡的人是馬德勝。自從馬德勝到四頃地學校教書后,杜鳳芝經常往馬德勝的辦公室跑,馬德勝也經常叫杜鳳芝到他辦公室干這干那。我的喜歡是一場空歡喜。沒有什么比一場空歡喜更打擊人的了。我對杜鳳芝早就憋著一口氣,總有一天我會讓她看看一個天才的報復多么與眾不同。我會讓她記住我,一輩子忘不了我。

二條的話讓我將信將疑,我們走到雙歲家后門口時,又碰到了今年剛分配到四頃地的小孫老師,小孫老師也笑瞇瞇地告訴我,說劉紅旗校長讓她通知我,明天上午必須到學校報到。我才真正擔心起來。

4

心里盤算著明天的事,回到家還要小心翼翼看家里人表情。從家里人的表情看,他們對今天發生的這件事還一無所知。謝天謝地。吃完飯,我父親也從營子煤礦回來休班了。他提了兩大尼龍網袋的油條和饅頭,還有好幾個暄騰的大面包。那都是他下井時礦上發的班中餐,他每次都舍不得吃,積攢下來,拿回家給我們吃。

因為父親的突然回來,我母親非常高興。她又是熱饅頭油條,又是打雞蛋湯,忙著張羅父親吃飯。我們雖然吃過了,每人還是得到了一份饅頭或油條。

“天才學習現在咋樣?”父親問母親。

“正等成績下來,不知能不能考上鎮里的重點初中。”

父親就把眼睛一睖,說:“考不上初中看我不剝你皮。”

我嚇得一口面包堵在嗓子眼兒里,憋得臉紅脖子粗,母親忙遞給我一碗湯,說:“你回來就兇,看把孩子嚇得。”

父親哈哈大笑,說:“我就是嚇嚇他,我就是讓他知道要有出息得好好學習,不然像我一樣下煤窯當煤黑子?”

我咽下那口差點憋死我的面包,又趕緊喝了口雞蛋湯,有種劫后余生的感覺,趁父親和母親說話,忙拿起剩下的面包,偷偷從家里溜出來。

這時候,天早黑了,村里顯得很靜。走過三條家時我停下來,聽著大條、二條、疤瘌眼和王貴幾個喝酒劃拳正是熱鬧。要是平時,我也進去了,王貴肯定也會倒一杯酒給我,王貴媳婦肯定會重新拌上一盤涼菜來。我在他們家,比在自己家還自在。我天才的名字,就是王貴給起的。有一天我在三條家里寫大字,被在外面喝酒回來的王貴看到。他看到就睜大了眼睛,說:“不得了,不得了,四頃地出了個大才子,天才啊,天才!”他一語定乾坤,我就這樣成了他們口中的天才。其實,我的真名叫付雷,但在四頃地除了老師偶爾叫我本名,他們大都叫我天才。

我沒進王貴家,還是先到了場院。沒想到,小迷糊、雙歲、三條還有小群兒都比我先到了。我一看到小群兒就問:“疤瘌眼沒打你?”

小群兒嘿嘿樂,說他還顧不上,忙著在三條他們家喝酒,他給三條家幫忙,給大條蓋房子。

他們又問我,家里知道這件事不。我說只要你們不說,這事就是天知、地知、你知、我知。三條說:“知個屁。‘白眼狼這么一說,用不了幾天整個四頃地都傳遍了。你真不該寫劉紅旗這個白眼狼,他整起學生來狠著呢。”

雙歲說:“別長他人志氣,滅自家威風。知道怕什么,也讓他知道咱們不是好惹的。明天不是讓我們都去嗎,那我們就都去,看他能把我們怎么的。”

三條說:“那是二條嚇唬咱們呢,劉紅旗怎么知道那事是咱們幾個人干的?”

雙歲也說:“是啊,我們回去時碰到孫老師,孫老師也只是告訴天才一個人明天去學校。她沒說讓我們都去。”

三條說:“二條就是嚇唬,他一說話我就聽出來了,他一看到我們和天才在一起,他就猜出了那事是我們也一起干的,所以他才嚇唬我們,我才不聽他嚇唬呢,回到家王貴連問都沒問我,就張羅幾個人喝貓尿了。”

雙歲說:“那明天就叫天才一個人去?你呢?三條你不去?事都是你攛掇的。”

三條說:“我去不了,不是不想去……明天我要跟著大條他們和泥搬磚,要是能去我就去了,怎么也強過在家里干活受罪啊。”

雙歲說:“萬一天才去了挨揍怎么辦?劉紅旗這么兇,萬一……”

三條說:“不會吧,天才不會被他怎么樣的,我們都畢業了。再說,天才在藏頭詩里也沒寫什么罵人的話啊,就是幾句順口溜,有點諷刺……就諷刺他們,怎么了,諷刺一下他們都不行?”

雙歲說:“行了行了,你不去拉倒,什么事都是你挑頭,什么事到最后都是你最先當縮頭烏龜。”

三條也急了,說:“我家蓋房你又不是不知道,你要是明天能替我和泥,我就和天才去。”

我聽他們說了半天,也煩了,賭氣說:“你們明天誰都別去,就我去,我一個人去……以后咱們各玩各的,誰也別理誰,你走你的陽關道我過我的獨木橋。”

三條說:“天才,你急什么,我是真有事……再說,‘白眼狼讓你去你就去啊,你可以不去,你不去他能怎么樣你……”

三條還說:“即使你去了,也不用怕他,上面又沒寫你的名字。到時你就來個死不認賬,看他們能把你怎么樣。”

雙歲說:“三條你別廢話了行不行,‘白眼狼都讓孫老師通知天才了。天才不去行嗎?萬一鬧到家里來怎么辦?還不如去學校。天才你也別怕,三條明天不去,我們明天和你去!”

雙歲說完就問小群兒。小群兒說:“去就去,還怕他們?我們誰也沒在上面寫名字!他們問天才,天才你就不承認,我們也給你作證那不是你寫的,看他們咋辦。”

雙歲說:“那個明天再說。”然后他又對小迷糊說:“小迷糊你也得去!”

小迷糊不看雙歲卻看我。我說:“你愿意去就去,不愿意就別去,沒人逼你。”

雙歲逼著小迷糊:“快說,你到底去不去?”

小迷糊還是看我,歪著腦袋想了想,說:“我,我,我……”

回到家,一家人都睡下了,我卻眼睜睜看著黑漆漆的屋頂怎么也睡不著,想明天到底去還是不去,去了又該怎么辦?他們肯定會問這個是不是我寫的,那我是承認是我寫的呢還是來個死不認賬?我想了一晚也沒想出個結果,這時候窗外被云彩遮住的月亮露出來了,月亮像剛被云彩洗過一樣,又清又亮,我看到月亮突然想到明天就能看見杜鳳芝了……我不再糾結了,懷著一種甜蜜的憂愁,閉上了眼睛。

第二天我還沒睡醒,雙歲、小群兒、小迷糊就等在我家門外了。我把他們拉到院子外,嘰嘰喳喳商量了會兒。最后統一到一個點上來:到那里就來個死不認賬,就說四頃地藏龍臥虎,會寫大字寫藏頭詩的大有人在,珍三爺比誰都會寫,難道他們還能查到珍三爺去?

我又變得信心十足了。從家里出發時竟然有了一種壯士赴死慷慨悲歌的想法。甚至開始后悔,我干嘛不承認就是自己寫的呢?四頃地除了我誰還能寫出這么漂亮的藏頭詩來?他們認出了又怎么樣?我想到那些電影電視劇里面對敵人屠刀飲血就義的戰士,大丈夫不就是要敢作敢當,敢于直面慘淡的人生嗎?

為了避免被疤瘌眼看到小群兒,我們直接串胡同走小路,然后直奔水庫前的大路。到大路上,我才發現雙歲手里拎了個雙截棍,而小群兒鼓囊囊的褲子里也像揣了把刀子。我怎么就沒弄個武器帶到身上呢?當英雄好漢,沒有武器,太不專業了。但轉念又一想,真正的高手是從不用武器給自己壯膽的。這樣一想,我又感到自己比雙歲他們技高一籌,我像個運籌帷幄的將軍,而雙歲小群兒不過是我沖鋒陷陣的士兵。

到供銷社門口時,小群兒提出讓我們先進去,他要去供銷社買點東西,我們在大隊部門口那里等了會兒沒見他出來。雙歲氣得要過去找他,我說算了,別叫他了,人越多越亂。

我們三個人剛走到學校門口就見到劉紅旗和孫老師站在那里,他們剛才肯定在開玩笑,兩個人臉上都笑滋滋的。一見我們,劉紅旗立刻不笑了,寡瘦的臉上一雙滴溜溜亂轉的大眼睛看著越走越近的我們。我們也站下了。

劉紅旗說:“王雙歲,你來干什么,誰讓你來的。回去!”

雙歲一梗脖子:“不回,我們是陪天才來的。”

劉紅旗說:“沒你的事,還有這個孩子,他叫什么?你們都回去,今天就叫了付雷來,沒讓你們來——王雙歲,你手里拿的是什么?是兇器不?你是要到學校行兇嗎?”

雙歲突然被問住了。他回也不是,不回也不是。

這時候孫老師也過來了,她低聲地勸雙歲回去,說他們找天才沒別的事,就是問一下暑假學習的事,她說中考錄取工作就要開始了。她說了一堆,但到后來她說什么我都沒聽清,我只看到了她含著笑意的大眼睛,那大眼睛上面的睫毛又黑又長,像兩簾小瀑布。

我也不知怎么的就主動往學校那里走去了,走到校長辦公室,我停下往回看,看到劉紅旗和孫老師那里還在勸雙歲,雙歲猶猶豫豫地轉身。過了一會兒,我看到雙歲和小迷糊說了一句話,小迷糊轉身就往回跑,雙歲也一走一回頭地走了。

劉紅旗走近我,突然對我怒吼一聲:“站好了,付雷!你給我站好了!”我心里想反抗,可手腳還是像聽到號令槍的運動員一樣,立刻緊張起來。

我看到劉紅旗走進辦公室。我有點蒙了,他讓我來,難道就是讓我罰站嗎?

過了差不多有兩分鐘,我聽到辦公室里有人喊我的名字。我猶豫了下,推門進去。我看到屋里不光有劉紅旗,還有馬德勝。這時候馬德勝突然對我說:“誰讓你這么進來的,你是怎么當學生的,進老師辦公室不會喊報告?出去,出去!”

我只好又出來。站在門口,開始感到臉在發燒。又過了差不多一分鐘,我才又聽到有人喊我名字。我想我這會兒應該老實點,就大聲喊了“報告”,等里面說“進來”,我才去推門,然后走進校長辦公室。

我進去了,他們都不說話了,只是坐在各自的辦公桌前望著我。

我說:“劉校長,馬老師,你們找我有事嗎?”

馬德勝黑著臉,不吭聲。劉紅旗也沒吭聲,他站起來,向我走來,卻又繞過我,向門走去。我聽到門響了一下,劉紅旗走出了校長辦公室。

劉紅旗出去不過兩分鐘時間,又進來了。他進來后把門關上,好像想了想,又把門反鎖上。我聽到門鎖“咔噠”一聲,沒錯,確實是反鎖上了。我身子一哆嗦,心想,完了。

劉紅旗坐到他的辦公桌前,突然笑了。他和馬德勝說,這小子和我有親戚,我大哥是他大姐夫。我聽到馬德勝沒說話,只是“嘿嘿”了兩聲。

劉紅旗讓我往前站,站到他的辦公桌前面去,看他和顏悅色,我就往前走了兩步,他招手,就再走兩步。我雖然害怕,但還是有一絲僥幸,因為他提到了我和他是親戚的事實,他肯定會對我網開一面吧?再說,我那兩首藏頭詩,也確實沒說他們什么壞話,甚至連諷刺都算不上,只是一個被人稱為天才的人一種炫耀吧。

劉紅旗用他讓人膽戰心驚的大眼睛看了下我,拉開了抽屜,把幾張紙和信封用手重重地拍在桌上,然后,抬起頭,說:“天才,這個,是不是你寫的?”

我聽得清清楚楚,他叫的是天才。這讓我倍感親切。

“說話啊,他們不是都叫你天才嘛,你寫都寫了,還不敢承認?”

“那不是……不是我寫的……”我還是撒了謊。我想撒謊是孩子的一種本能吧,為了躲避打擊,孩子總會在第一時間選擇撒謊。

劉紅旗站起來。他的臉色還是死豬肝一樣的顏色,看不出什么表情。我和他站得很近,他站起來,我才第一次發現,他個子其實很矮,比我沒高出多少。

猝不及防,劉紅旗突然威嚴起來,讓我不寒而栗,他說話就這么一直盯著我看,他的目光犀利得像一面凸透鏡,不一會兒我的骨頭就好像被他燒穿……忽然間,我的眼淚一下就控制不住地流出來了……劉紅旗幾乎沒費什么口舌我就全然招供了……

馬德勝在一張紙上“嘩嘩”地記著什么。他記什么呢?無疑是我的呈堂證供。那是天才的證詞。我感到很屈辱,但不管怎么樣,我就是個經不過“嚴刑拷打”的叛徒,我想多虧雙歲他們沒跟著進來,如果他們在,那我就只有把腦袋鉆地縫的份兒了……

我想我都招了,就該沒事了,他們就會放我走。但我沒想到我鼻涕一把淚一把地把整個事件重新描述一遍后,劉紅旗卻陡然又憤怒了,在問完最后一句話后,他的臉色變成了要將我帶往陰曹地府的判官……此刻的我只能聽到自己絕望的嚶嚶聲,像蒼蠅樣。

劉紅旗說:“他不是也寫你了嗎?該你審他了。”

馬德勝重又坐回自己的辦公桌前,拿起筆,開始問我。我說都已經說過了,就那么多,我還把三條供了出來,我說是三條提的頭,是三條說你和杜鳳芝……

我話還沒說完,他就怒不可遏地沖過來了……我膽戰心驚地聽馬德勝說:“你這個家伙人不大鬼大,思想骯臟又復雜。你知道我和杜鳳芝是什么關系嗎?今天我告訴你,我們是親表兄妹。她是我親表妹,我是她親表哥。我已經找人通知我表妹家里人了,他們馬上就會趕來,他們一家都不會饒過你……”

接下來,小馬繼續審問我,讓我再背一遍我寫給他的那首藏頭詩,我已經被嚇傻了,只念出第一句:馬失前蹄為鳳芝……小馬又沖過來,要不是劉紅旗制止,我肯定會被這個脾氣暴躁的家伙打死……

5

沒想到父親會來。事實上,在馬德勝剛“審問”我的時候,他就來了。他是被小迷糊給找來的。雙歲也沒回去,他在供銷社里找到小群兒,給了小群兒一棍子,然后兩個人就在那里等小迷糊,沒過多長時間,我父親就順著大路跑上來了。雙歲一看到我父親就禁不住哭了:“快去吧,他們‘審天才……”

父親沖進學校,雙歲和小群兒也跟進來。父親聽到了馬德勝的咆哮聲,卻沒聽到我的聲音。小群兒說:“完了,天才一定讓他們給打死了。”父親當時就“嗷”地怪叫了一聲,過去踹門,門沒開,他又跑到窗戶那里上躥下跳地往里看。從外面看不真切,父親就急了,不管不顧,一拳砸碎了窗戶玻璃。

父親的拳頭砸碎玻璃,沖進了校長辦公室,劉紅旗和馬德勝被那只拳頭嚇壞了,因為那不是一般的拳頭,那拳頭上扎著鋒利的玻璃,那拳頭流著血。

開始臨陣脫逃的小群兒此時勇猛無比,他冒著被玻璃劃破的危險從窗戶鉆進來,把門打開,像迎接凱旋的英雄一樣把我父親迎接進來。

我父親進來就咆哮一聲:“你們沒權力‘審問我兒子!”

劉紅旗和馬德勝想和父親理論,父親卻根本不與老師論理。馬德勝說:“他小小年紀敢寫歪詩辱沒師長。”

學校外面圍了一層看熱鬧的,見了都笑,說是“秀才遇見兵”。我父親就順利地領著我回家了。

父親帶著我們從辦公室出來的時候,我高興得像個得勝的將軍。父親能來“解救”我,讓我很自豪,我跟在父親身后,也像個上了回戰場的英雄。但內心又相當慚愧,因為沒想到馬德勝和杜鳳芝居然是表兄妹。

學校大門口已經圍了一群人,開始我還以為是小馬去搬來的“救兵”,要不就是杜鳳芝的家人來報仇雪恨了,等走近了,才發現很多都是住在附近來看熱鬧的。他們看著父親,有認識的和他打招呼:“聽說你來大鬧天宮了?”父親就哈哈大笑,他們也跟著哈哈大笑。

中午,家里蒸大米飯,土豆燉豆角,父親回來就眉飛色舞地和母親講,他在街上是怎樣碰到小迷糊的,又把他如何大鬧校長辦公室的事說了一番,雖然不乏夸張,也基本上是事實。母親不放心,問父親到底打沒打老師。父親說他沒打,就是嚇唬嚇唬,讓他們知道姓付的也不好惹。父親還說他不可能打老師,他懂這個道理,老師“嚇唬”學生,也是為孩子好,家長要是打老師那問題就大了,那就犯法了。

母親罵我說:“天才啊你個惹禍的妖精,看那個姓杜的女同學一會兒找上門來,你怎么辦?”

一家人正吃飯,突然看到三條媽慌里慌張地跑進院子。她的兩扇屁股很大,一跑起來就像兩盤飛磨,她跑得很急,進來卻笑嘻嘻的。她是來通風報信的。她說:“天才的那個女同學和他家人來了,就在我后面,天才用不用躲躲啊?”母親說:“不用,他做下的事,就得讓他承擔。”父親不放心,問:“他們來了幾個人?”三條媽說:“人不多,就兩個,一個是天才同學,一個是天才同學她媽。母女兩個。”父親繼續低頭吃飯。三條媽說:“不過,看她們走路的樣子,她們可是來者不善,尤其天才那個同學,走路風風火火,小辮子一撅一撅。”

三條媽說著話,我一歪頭,果然看到外面的院子進來了兩個人。為首的正是杜鳳芝,她走得確實風風火火,不過,她并不像三條媽說的那樣小辮一撅一撅。杜鳳芝梳的不是小辮子,而是把頭發束成了個馬尾巴,每走一步,頭上的馬尾辮就隨著步伐左搖右晃,顯得十分招搖;她的臉蛋紅紅的,胸鼓鼓的,鮮艷的嘴唇微微向前撅著,好像每走一步都在運氣,在用力呼吸。果然來者不善。杜鳳芝大步走在最前面,她母親緊跟在她后面,像是一路小跑過來,呼哧帶喘,緊走慢趕,才不被女兒杜鳳芝落下。

她們兩個人氣呼呼就進了屋,沒容人招呼又氣呼呼落了座。坐下不到一秒鐘杜鳳芝又急吼吼地站起來,氣呼呼開了口。她說她是特意找到付雷家當面對質的,她說付雷寫藏頭詩罵她是一個嚴重事件,她說她想不到付雷小小年紀思想會如此復雜,她要付雷當面向她道歉,在社會上消除不良影響,否則引起的一切后果由付雷承擔……杜鳳芝還說了些什么,我根本沒聽進去——實際上是不敢聽,我腦袋和耳朵一起嗡嗡的。杜鳳芝語速極快,說話像機關槍,我母親剛說句:“他已經為此付出代價了……”杜鳳芝就接過話茬兒,說那是他咎由自取。緊接著,她又像個大人似的給我們一家人讀我寫給她的那首“藏頭詩”:“杜女一心登高枝,鳳凰變成大花癡……”現在一聽,無論如何,這詩寫得都不太像話。不但毫無文采,而且連必要的含蓄都沒有。母親聽著自己兒子的“大作”被當眾朗讀,臉一陣紅似一陣,一個勁兒地給杜鳳芝母親賠不是。父親有滋有味吸著旱煙,瞇著眼,仿佛他兒子的詩比二兩老白干還讓他上頭。

我在炕上如坐針氈。三條媽沖我一眨眼,說:“天才你吃完沒有啊,吃完就趕緊下炕,三條他們在外面等你去洗澡呢。”我立刻明白三條媽這句話的意思了,如蒙大赦一般飛快地爬下炕,穿上鞋,看都沒敢看杜鳳芝她們一眼就溜出了院子。

院外沒看到三條,卻看到了雙歲、小群兒和小迷糊,雙歲說:“杜鳳芝真來了啊,這個潑婦。”

小群兒說:“她不會是向天才逼婚來的吧?逼婚你可不能輕易答應她!”

三條媽沖我露出了一個曖昧的微笑:“天才,跟大媽說實話。”

我“嗯”了聲。

三條媽說:“那個姓杜的黃毛丫頭好看?”

我說:“不好看!”

三條媽說:“不好看給人家寫情歌?”

雙歲沖三條媽說:“那不是情歌,是藏頭詩!”

三條媽說:“我聽著像情歌。”

三條媽又說:“那丫頭張牙舞爪,小嘴叭叭。咱不和她處對象。”

我說:“我沒和她處對象!”

三條媽說:“沒處對象好,成了對象也受欺負。”

小群兒說:“您老知道什么啊,杜鳳芝和馬德勝處對象。”

我說:“小群兒你別胡說,他們是表兄妹。”

小群兒說:“天才你糊涂了吧,你怎么向著他們說開了。”

我沒說話。

三條媽說:“那她就是沒看上咱天才唄,她看不上天才更好。趕明兒,大媽給你介紹個好的,準比這丫頭強,她‘喳喳喳的,像只麻雀。”

6

下午,我一直在和雙歲他們在一起,先是到雙歲家里看了會兒小人書,他家里的小人書有一紙箱子,和我家的小人書差不多,我們經常換著看。后來又到小群兒家去玩,小群兒家沒有小人書,但有很多煙葉,都是疤瘌眼的。我們就用疤瘌眼裁好的煙紙試著卷了兩棵,大伙輪流抽,抽得又是咳嗽又是眼淚。雙歲說:“你爸這破煙真嗆。”小群兒不滿地說:“嗆你還抽,他晚上回來看少了煙葉又要打我。”雙歲說:“你怕挨打不會不回家?”小群兒說:“不回家能去哪兒,去你家睡?”雙歲說:“我今晚也不回家。”小群兒說:“不回家去哪兒?”雙歲說:“去吳二狗家,吳二狗一根老光棍,恨不得我們天天去給他做伴。”雙歲對我說:“天才今晚也別回去了,回去了你爸媽也嘮叨你,不如都去吳二狗家。吳二狗家今晚有好節目。三條晚上也過去。他要弄野味吃。”

天還沒黑,我們就去吳二狗家。吳二狗一看到我們,果然很高興,說:“你們幾個小流氓都來了啊。”看到我,吳二狗特意說:“天才也來了啊,少見。快坐快坐。”

吳二狗家外面傳來一個女聲在喊賣豆腐。賣豆腐的我們都認識,他并不是個女的,而是個長得很胖的男人,但不知道為什么,他每次都用尖尖細細的女聲吆喝賣豆腐。外面那個人一喊賣豆腐,吳二狗就高興起來,說:“你們幾個小流氓有福,晚上我請你們吃豆腐。”

吳二狗小時候得過小兒麻痹,一走身體就晃,走快了,身體就晃得厲害。他跳著腳走到院外,等著賣豆腐的過來。他的腳在坑洼不平的村道上跳跳的,招搖得很。鄰家一個女人也端著碗玉米出來換豆腐,看到吳二狗故意開他玩笑:“二狗啊,你端著個碗晃來晃去,這是準備上哪里去浪張啊?”吳二狗就說:“等著和你一起浪張,一會兒你一個人忙不過來,我過去幫你淘米。”我不知道“淘米”是什么意思,但見雙歲和小群兒甚至小迷糊都笑了,就知道不是什么好話。沒想到吳二狗還是個淫褻而幽默的人。

吳二狗算得上四頃地最會做豆腐菜的人了。他或煮或炸,或煎或烹,雖是一樣豆腐卻會做出多種花樣,吃出不同的味道來。吳二狗一邊給我們做豆腐,一邊總結說:“只有會吃豆腐的人,才會哄女人。女人是需要哄的。”我們都覺得他的這套理論怪好笑。如果照他這句話去推理,他最會吃豆腐,也該是最會哄女人的。為什么到現在他身邊還沒個女人呢?

吳二狗說:“晚上吃豆腐你們幾個小崽子都別吃飽啊,半夜還有野味哦。”我很奇怪,天這么黑,我們又沒有槍,甚至連彈弓都沒帶,又去哪里打野味?野味又從哪里來呢?

小群兒神秘對我說吳二狗說的野味他知道。我就問:“是什么,你們怎么還不去弄?”小群兒說:“還早,咱們吃完豆腐要先睡一覺。等三條來了一起去弄。”

吃完豆腐,我們在吳二狗家的土炕上橫七豎八地躺下。半夜時分,我被人搖醒,一看是三條。三條特意過來看我,說:“天才,你受委屈了,今天晚上我是為你才答應他們過來弄野味的,回頭給你補補。”三條的話,讓我感動。我問他到底是什么野味。三條說先保密。

又坐了會兒,三條說我們可以走了。本來三條不讓我一起去,讓我和吳二狗在家里等,他和雙歲他們去打野味,可我被他們這種神秘的舉動吊起了胃口,說什么也要和他們一起去。三條說:“咱們這件事以后無論碰見誰也不能說,不能別人一問就竹筒倒豆子都坦白了。”我臉紅了,覺得三條這是在暗示我今天上午在學校的事。

路上黑得什么都看不見。本來我就不習慣黑夜走路,今天更感到神秘和恐怖,心“怦怦”跳個不停。我已經意識到他們說的打野味不是什么好事,可好奇心還是讓我堅持跟在他們后面想看個究竟。

黑暗中,我們走了好久好久,后來,三條終于小聲說了句“到了”,并很快帶著我們來到一個小土墚上。他把我們帶進一塊玉米地里藏好,讓我和小迷糊在這里等,他和雙歲和小群兒去打野味,特意囑咐我們千萬不要發出聲來。

我很久才適應玉米地的黑暗。借著黑暗中有限的光線,看到小土墚下高低起伏的幾戶人家,看到了高大的三條和雙歲,也看到猴子一樣的小群兒。他們黑暗中的影子就像幾個小鬼,先是翻墻進了一家的后院,緊接著,一陣沉悶的“咕咕咕”的叫聲就傳到耳朵里,我的心都快跳到嗓子眼兒了,因為害怕,我最后閉上了眼睛……也不知過了多久,小迷糊興奮地拉拉我,沖我小聲喊:“天、天才,哥,咱走。”我站起來跟著小迷糊就走。走了一段,才看清楚,三條、雙歲他們就在前面。他們不知什么時候已經回到玉米地,一路上,只聽到玉米葉片刮著我們身上傳出的嘩嘩聲響,我們在玉米地里走了不知多久,才來到一個高崗上,到那里我才分辨出那里是學校后面的龍脊嶺。

到了吳二狗家,三條他們把布袋里的野味弄出來,才明白他們說的野味,原來是去別人家偷雞去了。真是又荒誕又害怕,我白天剛被定義成辱沒師長調戲女生的小流氓,晚上又成了偷雞賊。這叫什么事啊!

我很后悔,知道三條他們過去干過這事,沒想到今天連我都參與了!我不是個高尚的人,可讓我吃一只偷來的雞,無論如何還是有點難以接受。

我喜歡雞,對雞有感情,雞還救過我一條命。就是去年夏天的事,我因急性腸炎住在公社醫院,十幾天里,水米不沾牙,鄉村醫院,設備簡陋、藥品稀缺,輸液不管事,眼看氣息懨懨,危在旦夕。抬回家里后,母親把家里所有的雞宰殺一空,或湯或燉給我補充營養,死馬當活馬醫,以求奇跡出現。剛剛出嫁的大姐,把婆家一只不下蛋的母雞給母親抱來,讓母親宰了給我熬湯。說來也怪,那雞到我家第一天就下了一個蛋,母親歡喜,用它下的蛋,摻白礬,用小勺,就灶火攤了給我吃。母親沒舍得殺那只雞,雞也感念母親的不殺之恩,之后,每天生一只雞蛋,還多是紅皮雙黃大雞蛋。我的病也一天天好起來。母親說:“記住,是這只雞救了你一命呢!”

現在,他們卻當著我的面開始殺雞了。吳二狗早已預備了一鍋開水,雙歲熟練而殘忍地把那兩只雞殺掉,我癡癡地坐在那里,憂郁而無助地看著小群兒和小迷糊在那里興奮地褪雞拔毛。雙歲說:“三條,你手段真高,手一伸就知道肥瘦啊。”三條說:“還不是為了天才,天才今天被劉紅旗欺負,他也是替咱們受苦,所以我才決定晚上去搞點野味給他補償。”我問三條偷的到底誰家的雞?三條說:“誰家的,你想誰家的?‘鳳凰今變大母雞家的呀!”

話沒說完,外面突然一聲炸雷,緊接著,一道白光像離弦的箭捅破窗戶紙,把只點了盞十五瓦燈泡的吳二狗家家徒四壁的墻壁,照得更加慘白,袒露無余。大家停下手中的動作,傻了似的呆在那里,聽噼里啪啦的雨點急遽響起來,我感到那雨像機關槍密集發射的子彈,頃刻間把我打了個千瘡百孔。

7

大雨不歇氣地下了三天。那三天我家院子里都成了一片澤國,院子外面那條小路幾乎成了水胡同,發起的大水像一條暴躁的黃龍,叮當作響,一路狂瀉而下。

這三天我變得非常老實,和一家人待在一起。他們早已不再談論我的事了,幾乎都在議論著關于大雨的事,突發的大水,讓他們憂心忡忡,說這么大的雨幾十年沒見過了,肯定是老天爺發怒,要往回收人了,為什么老天爺會發怒呢?是因為有人干了缺德事,引起老人家龍庭震怒。我膽戰心驚,身子一陣陣哆嗦。

大雨初停,小雨淅瀝,一家人就都跑出去,披著塑料雨披或麻包袋,到馬路上看山前的大河套發水。據說上游什么地方打了水泡(泥石流),王貴正率領著家里的四個兒子打撈大水沖下來的檁條和椽子——他家正忙著給大條蓋房子說媳婦,疤瘌眼也從水庫那里撈上了一只死狗和兩只死雞……

聽到水里有死雞,我就不敢去看大水了,貓在家里看小人書。因為寫大字的筆被母親一氣之下給撅折了,練字的報紙也送給了三條媽用來糊她家老屋。我幾乎把家里所有的小人書都看了個遍,后來實在沒什么好看的了,就把小學課本拿過來看。家里人看我改邪歸正慢慢放了心,誰都不再提杜鳳芝的事了。那天杜鳳芝和她媽在我家的事最后到底怎么解決的,一家人都諱莫如深,想必是說了很多好話,賠了很多不是,不然以杜鳳芝的潑辣肯定不會善罷甘休。

雨終于停了。天一放晴,太陽就加倍地炫耀它的光芒。大人們都忙著出去看田地里的莊稼,我家又成了孩子窩。雙歲、小群兒、小迷糊,三條都偷懶跑來了。他們都看出我對三條有些冷淡了,但三條一點都不在乎。他還在炫耀那天自己手到擒來的偷雞本事。我說:“這幾天下大雨你就沒心驚肉跳?”三條說:“跳什么,我都樂死了,老天爺這是幫助咱們呢,剛偷完雞就下了場大雨,很多人家的雞籠子都在雨中給澆塌了,很多雞都被大水沖走了,沒人會注意他家少了幾只雞……”

我不想聽三條說,就說天太熱了,要去洗澡。他們說洗澡好,洗澡好。三天不洗澡,人像烏鴉腳。

過去洗澡我們都在小水庫,現在那里洗不了了,水庫里的水都漫過大壩了,而且被這幾天的雨攪成了黃湯,上面漂滿了各種浮物。

我們就來到水庫上游一個小石塘,沒想到大條他們幾個青壯年也在。那幾個人跳下去洗一圈就上來,躺成一排在那里曬太陽。

小群兒提議到水庫邊上去洗。我們都不喜歡和比自己大的人在一塊兒洗澡,覺得那樣很無聊。

水庫邊上被大雨沖成了一塊兒沙灘,沙灘邊上有一條狹長的沙溝,沙溝由淺而深,淺處清涼,深處黑幽幽。除了小迷糊,我們幾個人的水性都還不錯,在水庫里最差也能游上多半圈。

雙歲和三條首先下去了,然后小群兒和小迷糊也下去了,我脫光了卻不想下去,在沙灘上曬太陽。那件事一出,我覺得自己變了一個人,我成了一個有心事的人,這心事沉沉地壓著我,再也不能像過去一樣無憂無慮了。

我先是枕著自己的一只胳膊半躺著,感到曬得舒服就像大條他們那樣仰躺著。我偶爾睜開眼,看到四個人在水里打水仗,激起的水花在陽光下碎銀一樣地閃爍,又過了會兒,三條和雙歲也上岸了,他們躺在離我幾米遠的地方。雙歲問起三條他未來的大嫂是否受得了大條的大家伙,沒想三條就惱了,抓起一把沙子就沖雙歲扔過來。

兩個人就這樣打起來,他們扔起的濕沙子弄了我一身。我站起來想走開一點兒,卻發現小迷糊在水流中正奮力地往岸邊游。小迷糊不會游泳,他頂多是在到肚臍深的水里劃拉幾下水,或趴在水里學幾下狗刨。今天怎么去了深水區了?小群兒已經上了岸,邊走邊說,這小迷糊什么時候學會游泳了?

很快我就發現小迷糊的不正常了——他不是在游泳,而是在掙扎,那種溺水前的無力掙扎。他的動作緩慢,扁長的腦袋使勁往上探,臉上呈現出一種臨死前的無助和散漫……

我一個猛子扎下去,想先拉一把小迷糊,然后游到他后面推他上岸,沒想到手剛碰到他的手,就被他死死拉住。小迷糊拉著我,借著水勢往下沉,我們好像陷進一個巨大的漩渦里,很快,我就被動地喝了一口水,接著又喝了一口水……

我的頭也被小迷糊抓住了,我想用另一只手打他,可每打他一下,自己的身子就更深地沉下去一截……我感到害怕,想趁著掙扎而出水時向岸上喊一聲救命,可我根本來不及喊,頭就又被小迷糊拉著沉到了水里,沉向深淵當中去……

后來,我睜開眼,發現自己還在水里。小迷糊也在。我好像已經死了。我發現死在水里是很輕松很美好的一件事。這里的水很輕,很柔,很軟,我看到我的手和腳,小迷糊的手和腳,全都長在水里,像水生植物一樣地生長、漂動……

張爽,北京人,小說家、詩人。中國作家協會會員,魯迅文學院第十七屆高研班學員。出版長篇小說《白虎》、中短篇小說集《上帝的兒女都有翅膀》《火車與匕首》《我的兩個世界》、散文集《行走的青春》等多部。

責任編輯:王震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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