李海濤落馬：一個常務副省長與他的腐敗同僚

2021年底，李海濤年屆58歲，進入黑龍江省委常委班子已有8年，擔任常務副省長也有5年時間。有關他的進退去留，外界一度議論紛紛。

各種傳言中，對于李海濤的仕途大多看好。一名當地官場人士介紹，李海濤不僅資歷老，更是本土派官員中的代表人物。近年來，黑龍江省領導班子內，排名在李海濤之前的，全是從外省調來的干部，只有李海濤是土生土長的黑龍江人，任職經歷也一直在該省。

2022年元旦剛過，黑龍江省兩會上，李海濤當選省政協副主席，且在所有副主席中排名第二。一時間，關于李海濤的各種負面消息甚囂塵上。

也是在這年兩會上，黑龍江省人大常委會副主任宋希斌落馬。據當地官場人士介紹，兩會開幕時，宋希斌還在主席臺就座。會議間隙，相關人員來到休息室，直接將宋希斌帶走。

宋希斌的落馬與李海濤的情況，令人不禁產生聯想。畢竟，兩人都是黑龍江本土官員，且在官場內有過重要交集。

李海濤在黑龍江官場深耕多年，與他有過交集的多名搭檔、同僚，如今均已落馬，這讓李海濤身陷多樁舊案之中。當初，他們曾共同織就了一張腐敗大網，如今，又被這張大網一同埋葬。

隱忍的“二把手”

李海濤是1963年生人，籍貫巴彥縣。巴彥如今隸屬于哈爾濱市，是哈爾濱的近郊縣，距離市區約90公里。1980年，17歲的李海濤進入黑龍江八一農墾大學學習。八一農大由王震將軍主持創建并曾親任校長，在全國農墾系統以及黑龍江省內久負盛名。除了李海濤，學校還培養出其他的省部級高官。多年來，在杰出校友名錄上，李海濤都名列前茅。

大學畢業后，李海濤進入黑龍江省計委，從一名科員干起，一步步成長為副廳級官員。在近20年的時間里，他在省計委、省經貿委的多個崗位歷練。2000年，37歲的他升任省經貿委副主任，躋身廳級干部之列。

2004年，41歲的李海濤離開哈爾濱，由省經貿委副主任調任佳木斯市市長。當年，李海濤是黑龍江最年輕的地級市市長，被無數人視為政壇希望之星。

此時任佳木斯市委書記的官員，年長李海濤十歲，還是省委書記秘書出身，無論年齡與資歷，都是老大哥。初來乍到的李海濤，對“一把手”表現出足夠尊重。

三年后，佳木斯市委書記調整，李海濤未能接棒，林秀山由齊齊哈爾市市長空降而來。林秀山是從基層干起來的干部，當過多年縣委書記。林秀山的強勢個性，在官場人盡皆知，有不少人說他任職齊齊哈爾期間，做副市長時干市長的活，做市長時干書記的活。如今到佳木斯做了“一把手”，更“霸道”得不行。

面對林秀山，李海濤處處隱忍，甚至委曲求全。當地一名官場人士講述了一件往事，李海濤對時任市政府副秘書長兼辦公室主任頗為欣賞，正好市政府秘書長空缺，李海濤大力舉薦，希望此人能擔任秘書長。秘書長是市政府的大管家，市長李海濤理應擁有話語權，況且此人的資歷也夠，從辦公室主任到秘書長，在眾人眼中是順理成章之事。佳木斯組織部門知道李海濤的意圖，對此也很積極。然而，事情卡在了林秀山那里，他找出各種理由，拖住不批。

面對林秀山存心使絆，李海濤沒有一味強求，給足了林秀山面子；另一方面，這名辦公室主任找到林秀山，給林送了數萬塊錢。收了錢的林秀山態度軟化，李海濤心儀的人選，終于得以出任市政府秘書長。

此事過后，一些官場中人嘲笑李海濤，說堂堂市長給自己選個大管家，居然還要向書記買官才行。更多人對此將信將疑，認為事情恐不至于荒唐至此。數年之后，林秀山落馬，供出眾多行賄者。外界傳言終被證實，當年的市政府辦公室主任，為了擔任秘書長，利用春節拜年的機會，送給林秀山一萬塊人民幣。正式任命下達后，他又跑去林秀山辦公室，送上五千美元作為感謝。

2010年，47歲的李海濤離開佳木斯，調任大興安嶺地委書記。一名佳木斯官場人士介紹，省委組織部的領導來佳木斯，召開干部大會，宣布人事任免，會議結束后，組織部的領導還未離開，李海濤就先走了。林秀山召集晚宴，說要接待組織部領導，也為李海濤送行，結果工作人員打電話，李海濤的轎車已經開出去幾百公里。李海濤不辭而別，在一些人看來，是因為受了幾年窩囊氣，好不容易離開，最后一頓飯都不愿與林秀山吃。

大興安嶺往事

李海濤離開了佳木斯，但此地帶給他的煩惱并未就此了結。2013年，林秀山在黑龍江省人社廳長任上落馬，牽出佳木斯的多名官員。

林秀山被佳木斯人稱為林大耙子，指他斂財不擇手段，像耙子一樣。林秀山嚴重污染了當地政治生態，多名區縣主官與局長向其行賄，一名分管城建的副市長還與林秀山的家人一道，大肆插手工程建設。調查林秀山一案的過程中，部分官員向李海濤行賄的事也被牽出來。一些向林秀山行賄的官員，并沒忘了市長，逢年過節時“禮數”周到。

據一名知情人士介紹，林秀山落馬時，李海濤主動退還了紅包禮金。加之當年林秀山在佳木斯只手遮天，且與李海濤的關系較為微妙，故而佳木斯舊案未對李海濤造成太多影響。

當然，佳木斯舊案爆出，波及李海濤，還是三年后的事。此時，他正志得意滿地赴大興安嶺上任。李海濤接棒宋希斌，成為大興安嶺“一把手”。與李海濤同歲的宋希斌，39歲擔任正廳級的共青團黑龍江省委書記，此后來到大興安嶺，歷任行署專員、地委書記。2010年，宋希斌調回省城哈爾濱，李海濤成為大興安嶺地委書記。

當時的大興安嶺，“二把手”是時任行署專員單增慶，他早年在共青團工作了十多年，與宋希斌是老同事。后來，兩人又在大興安嶺搭班子。從宋希斌、李海濤到日后的肖建春，單增慶與三任地委書記搭班子，始終沒有出任書記。一名當地官場人士介紹，單增慶不能再進一步，主要原因在于自己貪念過重，吃相太難看，有關他的告狀信從未間斷。

單增慶落馬已有數年，網上至今仍不能查到該案的判決結果。但據一名知情人士介紹，單增慶是一名不折不扣的巨貪，多年來光房子就買了十多套，分散在哈爾濱、北京、三亞等多地，價值數千萬元。因為房產太多，在黑龍江官場，單增慶被人稱為“房哥”。？？

除了“房哥”，單增慶還被人稱為“酒仙”，這倒不是說他酒量大，而是指他的酒生意。單增慶家人曾經營紅酒，后來又拿下某著名醬香白酒名牌在黑龍江的經營代理權，還在哈爾濱的果戈里大街開設了一間酒業專賣店。那時官場聚會，有人開玩笑說，要喝某某白酒，就找單增慶，讓他打折。

一名當地人士認為，單增慶如此肆無忌憚斂財，或許與兩個因素密不可分。其一是大興安嶺自身的特殊性。大興安嶺地區號稱“極北之地”，是我國位置最北、緯度最高的邊境地區。黑龍江曾有過許多地區行署，隨著經濟社會發展，都改成了地級市，只有大興安嶺地區一直延續至今，成為黑龍江乃至整個東北唯一的地區行署。

大興安嶺的GDP總量與人口規模，常年排在全省最末，僅看數據屬于欠發達地區。但這里林業資源豐富，是國家重要的生態屏障，近年來各級加大投入，用于生態保護。因此，地方政府擁有了部分分配資源與資金的權力。

據知情人士介紹，一個價值數千萬元的森林防火信息系統項目，單增慶就在里面動了手腳，最終讓北京一家公司中標。而單增慶的女兒，是這家公司的股東。

大興安嶺的特殊性還體現在管理模式上。幾十年來，政府和林業企業一直實行“政企合一”管理體制。比如單增慶，既是行署專員，又是林管局局長。單增慶主政時期，林業企業曾與省內一家礦企合作，在大興安嶺開采金礦。合作過程中，單增慶給予了對方關照，對方一次性向單增慶行賄600萬元。

單增慶能夠瘋狂斂財的第二個因素，或許是他與“一把手”的關系。單增慶與宋希斌是共青團的老同事，兩人相處較為融洽。接棒宋希斌的李海濤個性較為溫和，不屬于特別霸道的“一把手”，況且他在大興安嶺只工作了一年多，因此“二把手”單增慶得以有更多發揮。

一名大興安嶺的退休干部認為，副手出現如此嚴重腐敗，身為“一把手”的宋希斌與李海濤無疑有責任。甚至還有傳言，那些與單增慶過從甚密的商人，同樣與宋希斌、李海濤交情匪淺。

“房哥”與“柜哥”的內斗

2011年，李海濤離開大興安嶺，履新省政府秘書長。接替李海濤任地委書記的，是在黑龍江官場以專斷著稱的肖建春。

肖建春是1957年生人，他25歲做鎮長，40歲當縣長，基層歷練完整。如今，五常大米享譽全國，大多數人認為，正是肖建春任五常市委書記時，當地開始打造五常大米這一品牌。

一名與肖建春有過交集的人士介紹，肖建春腦子活，有魄力，讓五常大米走向全國，他功不可沒。另一面，這個人太霸道，別說罵下屬，打人都不是一兩回。肖建春還喜歡玩槍，在五常做市委書記時，專門從有關單位弄來一把手槍，放在辦公室里。

五常是由哈爾濱代管的縣級市，屬于繁華鬧市。在這里，肖建春都要配槍，到了大興安嶺經常帶上幾名親信，拿著各類獵槍，去野外打獵練習槍法。

遇上肖建春這樣的“一把手”，單增慶的“好日子”到頭了。兩人的矛盾迅速升級，最終公開化。2014年，單增慶被帶走接受調查。多名人士表示，為了整垮單增慶，肖建春使出許多手段，包括指使相關人士去舉報。

單增慶落馬后，相關人士也不斷舉報肖建春。2015年，肖建春調任黑龍江省林業廳廳長，兩年后落馬。根據相關調查，曾經大張旗鼓反腐的肖建春，自己早已掉入腐敗泥淖。僅僅一名大興安嶺的區長，為了求官就向肖建春行賄100萬元。

單增慶喜歡買房，被稱為“房哥”，肖建春被稱為“柜哥”，因為他喜歡買保險柜。多年來，肖建春買了十多個保險柜，放在不同的房子里。保險柜內，存放有人民幣、美元、歐元，還有金條、名表。

這場“房哥”與“柜哥”的貪官內斗，嚴重破壞了大興安嶺的政治環境，多名當地官員受到牽連落馬。肖建春與單增慶不僅鋃鐺入獄，其家屬也被判刑。

政商糾葛

大興安嶺爆出的腐敗窩案，當時似乎并未影響李海濤與宋希斌的仕途。擔任省政府秘書長兩年后，李海濤轉任省委秘書長，進入省委常委班子。2016年，李海濤擔任省委常委、常務副省長，一干就是六年。

擔任省委秘書長期間，李海濤通過在職學習，相繼獲得碩士與博士學位。一名同時期在該校進修的人員介紹，李海濤待人禮貌，對老師同學都很客氣，看上去似乎沒有官架子，不過骨子里卻很難接近。“只要同學問起，李海濤都會告訴別人自己的手機號碼，不過這個號碼打過去，永遠沒人接。后來大家知道了，對那些特別熟的同學，李海濤會告訴對方自己秘書的電話，透過秘書，反而能聯系上李海濤。”此外，因為工作繁忙，李海濤上課時經常請假。

離開大興安嶺的宋希斌，仕途也一路走高。他先擔任省發改委主任，后擔任哈爾濱市市長六年。

李海濤與宋希斌之間的私人關系如何，外界不得而知，但據知情人士介紹，李、宋二人有一名共同的商人朋友P。P不是黑龍江人，早年在大興安嶺地區服役，從此與這塊土地結緣。后來，他在大興安嶺從事林業與礦業生意，賺到第一桶金。

李海濤與宋希斌相繼擔任大興安嶺“一把手”時，與P結識，此后一直保持密切關系。P與單增慶的交情也不錯，他在大興安嶺的金礦生意，得到過單增慶關照。正因為同單增慶走得近，P與肖建春的關系較為疏遠，甚至認為肖建春有意打擊報復自己。單增慶落馬后，P被相關部門帶走協助調查，此后恢復自由。

近年來，P的生意重心從大興安嶺轉至哈爾濱，他投資興建了哈爾濱市中心的一座大型商業綜合體，還入股黑龍江一家上市公司。P在海南收購了一家五星級酒店，一些黑龍江重要人士的家人南下過冬，會受到他的熱情款待。在哈爾濱的政商圈子里，許多人都說P在商業上的擴張，與李海濤、宋希斌的支持不無關系。

一名熟悉當地政情的人士介紹，宋希斌落馬前后，P被相關部門約談過多次，相關問題線索也牽扯到李海濤。以李海濤的資歷，或有更好的安排，結果在全省兩會前夕，突然傳出他去政協任副主席。

從那時起，李海濤的各種負面信息就不斷。直到2023年9月，靴子終于落地，李海濤接受調查的消息被官宣。當年接棒宋希斌的李海濤，如今又步了宋希斌的后塵。

另據哈爾濱一名商界人士說，近來P的日子也不好過，除了被相關部門約談，還因為卷入一起出生于黑龍江、又在上海打拼多年的資本大佬的爆雷事件，資金鏈幾乎斷裂。面對債主上門逼債，P正低價甩賣資產。

一個時代已經結束。那個時代的風云人物，正以不同的方式謝幕。留下的，只有一段故事與幾聲唏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