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早上六點半,上海的天已經亮了。護士進入病房拉開窗簾,楊顯枝立馬從陪護椅上驚坐起。顯然,她睡過頭了,忘了病人要早起輸液。
行有行規。早上在輸液前,護工需要提前為病人洗漱。盡管48歲的楊顯枝已經持證,但工作上的失誤還是免不了要被師傅批評。在這家某大型國企的職工醫院,楊顯枝的師傅已經干了10多年護工。醫院收治的老年退休職工較多,有護理需求的病人也多。
在楊顯枝看來,師傅不僅掙得多,而且經驗十足。她想加入師傅的團隊,分一些病人資源,卻被告知,需要先實習一段時間再說。
可這一實習就是一個多月,不僅沒有分到資源,還要免費幫師傅打工。“能怎么辦?我一個外地人在人家的地盤上工作,要么等,要么走人。”最后,楊顯枝決定回老家做護工。走的時候,師傅要塞五百塊錢給她,她沒要。
作為護工群體的一員,楊顯枝跟大多數護工一樣,身上有一些共同的標簽:大齡、來自農村、文化水平低……他們或因家庭變故,或為了掙一份“高薪”,或因工作變動,選擇了這份在大多數人看起來是“臟活累活”的工作。
如今,這些標簽正隨著護工群體的變化漸漸改變。在對多名護工及相關人員的采訪中,廉政瞭望·官察室記者了解到,這個群體里出現了不少年輕人,且多數護工也不再像從前那般,羞于承認這份職業。
見到羅珍時,52歲的她臉上略微浮腫,眼下瞼松弛,看起來沒精打采。最近,她護理了一名胃出血的八旬老人。“她是從急診轉到全科的,比較嚴重,不能自主翻身和下床。”
“我是一對一照顧她,每兩小時要給她翻次身。”于是羅珍在睡前設置好鬧鐘,每隔兩小時就醒來一次。用她的話說,“晚上起夜不算什么,照顧人的工作,黑白顛倒是常態。”
今年是羅珍進入護工行業的第7個年頭。對于只有初中文化的她來說,在一個三線城市的某三甲醫院,日薪能拿到200多元,已經算是一份相對比較高的薪酬。忙的時候,羅珍兩三個月都回不了家,即使家就在50公里外的鄉村。但是閑的時候,也可能一兩周都沒有單子。
這兩天,微信群里又有朋友介紹了一個單子,介紹費用按日薪抽成,需要找有責任心的熟手護理員。相互傳單收取介紹費,已經成為羅珍這類靈活護工群體所默認的規則。但行有行規,大家都傾向于介紹給自己熟悉的、干得好的護工朋友。“否則不是砸自己的信譽嗎?”羅珍說。
相對于靈活護工群體,一些醫院更傾向于選擇與提供此類居間協調服務的公司合作。“有第三方公司作為中間橋梁,協調護工更方便,提供的服務質量也較高。”某三甲醫院的科室主任告訴記者。
“95后”龔靜以前是浙江金華一家縣級人民醫院的護士。兩年前,她來到四川成都與丈夫團聚,便決定留在這里。憑借自身的專業技能,她很快與四川華露健康管理有限公司(以下簡稱“四川華露”)簽訂合作協議,經過培訓持證后,到四川大學華西醫院(以下簡稱“華西醫院”)護理病人。
在胰腺炎中心,龔靜要面對來自全國各地的病人,這里的病人病情相對危急。讓龔靜印象深刻的是,此前她上夜班時照顧了一個70多歲的婆婆。病人剛做完手術無法下床走動,需要護工協助才能上廁所,那天晚上,龔靜協助她上了30多次廁所。
婆婆很難為情,連連說不好意思。龔靜說,“其實這沒什么,都是工作。”
與24小時“一對一”的護理服務不同,龔靜所在的護工小組實行“兩班倒”工作制。小組成員一半上白班,一半上夜班,按月輪換。小組成員一同照顧有陪護需求的病人,獲得的收入,扣除居間費后平分。
“‘兩班倒’的好處是,有時間可以回家,照顧家庭。但一個小組要照顧多名病人,尤其是在大醫院護理需求較高的情況下,工作強度比較大。相對而言,上夜班要輕松些,只需要做好基礎工作,不用幫忙繳費、買飯、做檢查那些。”一名護工說。
但是上夜班有時候也會碰到特殊情況。
53歲的肖宏彬是一名退役軍人,入選過金牛區“最美新就業群體”。在呼吸科的ICU已經工作了兩年多的他回憶,自己第一次到ICU護理時,就遇到了生命特征不穩定的病人。“晚上大概10點過,監護儀的聲音響了起來,我趕快按鈴,叫來了護士和醫生。”
第一次面對護理對象病情急轉直下的情況,肖宏彬還有些慌亂。不過,在ICU的時間一長,看得也就多了。“有時候,家屬前腳剛走,病人就不行了。走廊上常常傳來撕心裂肺的哭聲。”
“2003年,我剛到華西醫院胃腸科做護工時,這里只有兩棟大樓。那一年我也只有33歲。”作為護工群體中的“老資格”,楊永琴向記者回憶起往事,“那時候35元一天。我從農村來,剛開始很不適應。但為了兩個小孩,只有咬牙堅持。”
這一堅持就是21年。如今,科室里人人都認識這個“楊大姐”,楊永琴也在城里有了自己的家。

不過,干護工的前10年,楊永琴并不想被人認識。“親友問我在外面干啥,我就說打工。在醫院,還是在胃腸科當護工,那個時候覺得,說出來好笑人哦!”
楊永琴的想法也是許多護工的想法。一般而言,在醫院胃腸科等科室請護工的病人家屬較多,因為這類病人護理起來麻煩,較臟較累,有些家屬不會做,也不想做。
怕什么來什么。有次楊永琴還是在科室碰到了熟人。“老鄉過來跟我打招呼,我想躲,但是躲不過去,只好說我剛到這工作。”
“干了幾個月了,到現在,我還沒跟家里人說呢!”1994年出生的小車畢業于一個中職院校的護理專業。小車坦言,自己不愿說,也是怕家人擔心。一是工作比較辛苦,二是護工也是個比較容易受氣的行業。“像我們年輕的護工,跟患者溝通起來還算比較順暢。對于有些大齡的護工來說,一旦遇上性子比較急的病人,可能在溝通上會出現矛盾。”
但行有行規。“不管怎樣,都不能跟患者吵架。不管是誰的錯,護工首先要道歉。”不然,這種事情多出幾次,護工就會被醫院和中介機構拉進“黑名單”。
“‘媽媽,今天又照顧了多少病人?’回家聽到女兒問我,覺得一天的疲憊都放下了。”對于護工這份工作,“80后”李瑩瑩并不感到難以啟齒,“我女兒以我的工作為驕傲。”
在護工群體中,李瑩瑩可謂特殊。她擁有在這個群體中十分罕見的研究生學歷。“前幾年在家帶娃,后來自己做了點小生意,現在出來工作,感覺一切既熟悉又陌生。”
“你去做護工是不是有點大材小用?”剛從事這個行業時,不少人問過她這番話。但李瑩瑩借用尼采的一句話回答——“保持向前走的姿態,永遠不是浪費。”
“可能周圍有些人還是會投來異樣的眼光吧,但我不在乎。”李瑩瑩說,大家都是憑勞動掙錢,很光榮。“不過學歷高的好處呢,就是什么都學得快,考證、輔助病人呼吸訓練這些都不是難事。”

當然,認真干活是一方面,另一方面要有耐心。“如果還能給病人提供一些情緒價值就更好了。”工作近兩年的李瑩瑩,對這份工作有不少心得。李瑩瑩說,之前還有剛做完手術的阿姨非要認自己當干女兒,想著對方當時很脆弱,索性就答應了。直到如今,她時不時還會收到這位婆婆的關心。
“有些女病人忌諱男護工。我覺得這沒什么,年齡大的病人,我就當爺爺、奶奶照顧;年齡小的,我就當我的孩子照顧。他們不滿意,我可以不要費用。”今年45歲的張代國,是護工群體中少有的黨員,也是四川省工會十五大代表。
他前后在成都市第一人民醫院、成都上錦南府醫院做了5年多的護工,照顧的病人中既有八旬老太,也有從青海來做踝關節手術的小男孩。“是個12歲的小男生,很乖。孩子入院后,家屬就回去了,把他托付給了我。他大概住了半個月,出院后,是我把他抱上飛機的。”張代國至今仍印象深刻。
提到護工,免不了要談保障二字。在采訪中,常常有護工提及,“患者有我們幫著護理,那我們住院又該怎么辦?”事實上,大多數護工并未給自己買社保,這意味著,生病住院的費用很大程度上要自己掏腰包。
“有時候護工的成本看起來很低,只需要一張陪護椅、兩三頓飯錢就能搞定。”楊顯枝說,“但一旦生了病住了院,那點積蓄都要掏光。”
不過楊顯枝的師傅就不同了。他憑借多年在醫院的積累,早早就給自己買滿了社保。“對他而言,做護工并不賺錢,賺錢的是做喪葬中介業務。”
有些病人在醫院去世后,像楊顯枝的師傅等護工,會為病人家屬介紹殯葬服務機構。“按理說,護工不該賺這個錢。”在楊顯枝看來,雖然行有行規,但這個行業的規范和職業道德卻比較模糊。“甚至有的護工,出了事就跑路了,哪里還找得到人。”
之前,她在上海醫院實習時,就遇到過這樣的事。當時一名外來的護工佯稱自己是患者家屬,在她所在的科室護理一名病人,“病人開始出現嘔吐情況時,護工沒有馬上叫醫生。后來患者昏迷,醫生檢查時小聲對護士說配錯液了。護工覺得自己也難逃干系,于是跑路了。”
有時候并不是護工的問題,護工卻要受氣。有些患者不配合治療,特別是遇到性格不好的患者,護工要么忍氣付出更多的心力,要么只有離開。
“我們胃腸科的病人大多病情較嚴重,有的病人每年都來住院,在長期的病痛之下變得比較厭世。”楊永琴講起她曾護理過一名70多歲的病人,有天早上病人的家人給她買了一籠小籠包放在旁邊,楊永琴打水回來,看到患者把小籠包全部塞進了嘴里,她馬上把患者的嘴掰開,把包子一個個清理出來。
“后來她哭,我也哭。她哭是絕望,我哭是慶幸沒出事。”楊永琴說。
2010年后,四川華露、成都樂于健康等護理機構,逐漸開始發展起與醫院的合作關系。作為機構,一方面能為患者提供更有保障的護工資源,另一方面也能為護工提供穩定的護理對象資源。楊永琴當即選擇與四川華露合作。“不想當‘散兵游勇’了,有了中間橋梁,萬一出點事情,也好有個商量的單位。”
“就四川而言,選擇跟華露合作的護工現有3000多人,合作醫院20多家,在護理行業里算是多的。”四川華露相關負責人表示,“在我們提出的合作要求中,護工不允許涉足喪葬領域,不能接受患者的紅包,不允許與患者起爭執。這些都是紅線。”
就護理行業而言,行業還在不斷發展中。“目前我們的護工群體平均年齡在55歲。雖然有年輕人加入,但始終不是主力。”上述相關負責人表示,為解決老齡化問題,公司還曾跟某職業高中的護理專業畢業生們簽過合作協議。“頭一天一輛大巴車拉來,到醫院干了一天,第二天全走了。”
在護工保障上,公司也想過將現在的合作制方式改為“公司制”,與護工簽訂勞務合同,但在繳納社保、工作時長上很難與護工們達成一致意見。“社保要繳納15年才能領,55歲左右年齡段的護工,幾乎沒人愿意買社保。”
上述負責人介紹,目前相關管理部門更側重于推動護理行業的標準化、規范化建設,比如,華露醫療護理服務業標準化試點項目已順利通過驗收。但對護工群體的保障和激勵,是否可以從機制上給予更多的考慮,比如探索靈活就業人員參加工傷保險等有關政策,仍值得思考。(應受訪者要求,部分人名為化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