古鎮獸醫

一

農歷五月初六，是端午節調休假的第二天。這天上午，天氣格外晴朗，碧藍的天空萬里無云。偶爾從頭頂掠過幾只嘰嘰喳喳的麻雀，給這僻靜的山鄉古鎮三河鎮平添了幾分生機與活力。

一大清早，到三河鎮豬市場趕集的人們，開著貨車、面包車和三輪車，多數是騎摩托車和自行車的，還有背著背簍步行的，南來北往，方言口音很重，大部分是當地十里八鄉的人，也有外地來賣豬和買豬的客戶，陸陸續續從四面八方趕來。

三河鎮畜牧獸醫站站長牛銀筆，放棄假期，穿一身早已去掉了動物檢疫標志的舊夏裝制服，肩挎米黃色動物防疫冷藏包，健步來到豬市場，給豬免費打防疫針。

牛站長是個工作狂，參加工作三十多年，幾乎沒休過假。他早年在黑雀寺鄉畜牧獸醫站工作七年，曾被農業部評為“全國農業技術推廣先進工作者”，還曾在全縣副科級以上干部大會上作過先進事跡報告。

牛站長平頭圓臉，一米六五的個頭，衣著樸素。他不僅承擔著豬市場檢疫防疫及本單位豬人工授精采精點飼養良種豬、采豬精、賣豬精等工作，還承擔著三河鎮肉市場屠宰檢疫、動物診療、騸割、豬人工授精以及全鎮十六個村的動物防疫工作，并兼任三個村的動物防疫員。調到三河鎮后，牛站長連任三屆縣政協委員，先后榮獲省市縣“優秀科技工作者”等獎項四十余項，并在全縣干部思想作風教育整頓動員大會和精準扶貧脫貧攻堅動員大會上作過先進事跡報告。他向來對當官沒有興趣，曾三次婉拒組織上提拔他的機會，四十九歲時優先晉升為高級畜牧師。他是個大忙人，把本職工作做到了家喻戶曉的程度。當地群眾都親切地稱呼他“給豬配種的”“給豬打防疫針的”“給狗打防疫針的”“搞檢疫的”“豬醫生”“騸匠”“牛站長”“牛委員”等等，他不以為恥，反以為榮。他知道這是群眾對他的一種贊譽，每當大家用外號稱呼他時，他就會露出一口并不整齊的牙齒笑笑。一笑而過，算是對他人的禮貌回應。

上午九點多，新修的豬市場就熱鬧起來了，一片嘈雜聲：豬哼人嚷，車幫咣當，人流熙熙攘攘，好不熱鬧，走的走，來的來，喊賣叫買的，討價還價的，時不時還摻雜著豬崽“吱——吱——”的尖叫聲。

“給豬打防疫針是好事，這幾年豬瘟太害人了，先給我的豬打吧。”以前在豬市場從來不接受檢疫和防疫，還曾把檢疫員楊濤胳膊打骨折的胡大虎，看見牛站長來了，邊說話，邊朝牛站長走過來。

胡大虎穿一件半新不舊的白襯衣和一條黃褲子，腳穿一雙土黃色皮鞋，胖胖的圓臉上長滿了一厘米多長紅黃帶紫的絡腮胡子，大耳朵，鷹鉤鼻子，留著大背頭，濃眉瞪眼，五十多歲的人了，看起來還很年輕很彪悍。胡大虎以前是當地的“混混”，是豬市場的地痞市霸，許多當地人在背后都叫他“胡棒客”。牛站長十分厭惡胡大虎這種人，他最怕胡大虎到豬市場賣豬。

二○二二年十二月，牛站長在縣政協會議上提出《關于修建三河鎮豬市場的建議》的提案，被縣政協列為重點提案，三河鎮新修了豬市場。二○一八年國外豬瘟傳入我國，胡大虎家發生了一次豬瘟，死豬三十多頭。撞了南墻的胡大虎像變了一個人似的，對豬的防疫非常重視，也非常積極。今天，他帶頭讓牛站長把自家的八頭豬崽，先打了豬口蹄疫和豬瘟防疫針，又讓牛站長給每頭豬都打了耳標。“豬瘟能防不能治，一旦得了豬瘟，沒得治。養豬最大的風險是疫病，搞好防疫，養豬才有保障哩。”胡大虎一邊向群眾宣傳防疫的優點和好處，一邊幫牛站長逮豬，把其余五戶賣豬戶的九頭豬崽全部打了防疫針和耳標。

今天，到豬市場賣豬的有8戶農戶，一共帶了23頭豬崽，不到半小時牛站長就把防疫針打完了。如果是以前，每頭豬要收兩元錢，檢疫費和防疫費各收一元，不論豬多豬少，都要等到集市散場，至少需要三四個小時，既耽擱時間，又不好收費。

初夏的天氣，老天變臉比翻書還快，說變就變。剛才還是晴空萬里，轉眼就是烏云滾滾。牛站長剛打完豬防疫針和耳標，天空忽然下起了大雨，豆大的雨點落在彩鋼棚上發出“噼噼啪啪”急促而又密集的響聲。

“修個豬市場就是好啊，能避雨，又防曬，關鍵是安全。”

“就是。現在不管咋說，政府為我們老百姓考慮的還是很多、很周到。”

“我聽說為了修這個豬市場，牛站長可跑了不少腿，還捐了兩萬塊錢哩！”

“就是，就是……”

這時候，賣豬和買豬的人你一言，我一語，都夸新修的豬市場就是好，能避雨，又防曬，沒有交通安全隱患，同時還夸起了牛站長。以前在公路上賣豬，像今天這樣突然下起雨來，人和豬都得淋雨了。

三河鎮以前的豬市場，一連換了三個地方，都是在公路上，露天的，哪有雨棚啊！美其名曰豬市場，其實就是占用沿線公路，把公路當賣豬的農貿市場。賣豬的人用細繩把豬腿或豬脖子拴住，把豬擺在公路兩邊，用手死死牽住拴豬的繩子等待顧客來買。買豬的人，站在公路中間，和賣豬的面對面討價還價，人來車往，大車小車遠遠就嘀嘀嗚嗚打喇叭，車到身邊了，賣豬的人才慢騰騰地扯著活蹦亂跳的豬崽，罵罵咧咧地向路邊退幾步把路讓開。車剛過，就又湊到路中間去了。豬市場經常發生交通事故，一點安全感都沒有。

三河鎮豬市場，當地人又叫豬集、仔豬市場、豬娃子市場、畜禽交易市場，不僅是賣豬的地方，也是牛羊雞鴨等畜禽的交易場所。平時賣豬崽的最多，賣雞鴨的很少，賣牛羊的一年半載難有幾個。自古以來，三河鎮豬市場賣豬不過秤，沒有固定價格，不按重量大小過秤論價，買賣豬講的是“毛絲團”，也就是一頭豬賣多少錢，按頭講價。在公路上能有個賣豬的地方就不錯了，誰還在乎日曬雨淋和交通安全呢！

牛站長今年五十八歲，頭發已白多黑少，胡子也白了許多，看起來像個六十多歲的老頭子。自從調到三河鎮畜牧獸醫站，他就帶著母親妻子和兩個兒子一家人都搬到三河鎮，以單位為家，在三河鎮一待就是三十年。三十年河東，三十年河西，時代在不斷發展進步，惠農政策一年比一年好。每當下鄉時，看著當地日新月異的變化，他心里既高興，又困惑。高興的是新時期農村經濟發展越來越好，農民的生活水平芝麻開花節節高，困惑的是，如今農村種田種地的人越來越少，養牲口的人也一年比一年少。近年來，鄉鎮基層畜牧獸醫站一直在搞改革，省里和市里早就下發文件了，要撤銷鄉鎮基層畜牧獸醫站呢，本市其他縣已經改革到位了，只是本縣還沒有實施。

二十多年來，牛站長對胡大虎一點好感都沒有，每次相遇總是迅速躲開，不想和他說話。自從胡大虎的兒子胡明天給三河鎮捐款新修了豬市場，他倆的關系才逐漸好轉起來。

站在雨棚中，牛站長見胡大虎兩手用細麻繩牽著自家的八頭豬崽，主動從胡大虎手中扯過四頭，臉上帶著愜意的微笑，熱心地對胡大虎說：“你逮的豬娃子多，我幫你逮幾個。”

胡大虎客氣地說：“謝謝牛站長，那你就幫我逮一陣吧。”

陣雨漸漸小了，胡大虎望著豬市場外面有些積水的路面，一本正經地對牛站長說：“以前，三河鎮連個豬市場都沒有，賣豬的地方換了三個，換來換去，始終都是在公路上，影響交通，一點都不安全。”

牛站長回答：“這倒是真的，以前換了三個豬市場，都是氈上跳到炕上，換湯不換藥，沒有從根本上解決問題。”

“現在好了，新修了這個豬市場，又不收檢疫費和防疫費了。國家政策越來越好，你總算熬過來了，再不受窩囊氣了。”胡大虎望著滿臉滄桑的牛站長說。

牛站長感恩地說：“修這個豬市場，多虧你兒子捐款三十萬啊，不然沒有資金豬市場就修不成啊。”

“聽說郭朝財捐了三萬，你也捐了兩萬元哩？”胡大虎問牛站長。

“是啊，郭朝財捐了三萬，我捐了兩萬，你兒子胡明天捐了三十萬。才算把修建豬市場的資金問題解決了。”牛站長直起身子，用手捋了捋白了多半的頭發。

“為當地老百姓辦好事，是積德行善哩，這錢捐的值得。”胡大虎點了點頭，斬釘截鐵地說。想起這幾十年里跟牛站長的種種糾葛和矛盾，他不由得心生愧疚。

“是啊，捐款修豬市場，這錢捐的就是值得。”牛站長深深地呼吸了一口氣，好像咽下了多年的委屈。

“我以前在豬市場賣豬，不接受檢疫和防疫，不繳檢疫和防疫費，真的對不起你啊。”胡大虎真誠地向牛站長道歉。

牛站長望著胡大虎，淡淡一笑說：“冤家宜解不宜結，過去的事就甭提了。你教子有方，你兒子胡明天是個好老板，多虧他捐款修豬市場啊！”

牛站長睜大雙眼，呆呆地望著漸漸變小的雨絲，往事不由得涌上心頭。

二

三河鎮是久負盛名的千年古鎮，距縣城四十多公里，位于秦嶺南麓，和四川、甘肅交界，素有“漢中盆地西大門”之美譽，蜿蜒的309省道穿境而過，是陜南和隴南的交通樞紐。由于區位優勢，唐朝初期就形成了集市，古時為漢中到甘肅武都物資交匯處的最大集鎮，原名“郭家壩”，1941年改名為三河鎮。

歷史上，當地的三河烏雞、三河黑豬、娃娃魚、土蜂蜜、麝香、黑木耳、杜仲、土漆、陶器、麻織品等土特產十分有名，鏵廠溝的罐罐廠和鏵廠、鄧家咀的紙坊、莊子壩的磚瓦廠等，所產的手工制品和生產生活用品聞名遐邇，遠銷陜甘川三省。街道上店肆林立，有山貨棧、字號店、絲綢莊、雜貨鋪、米店、酒肆、客棧、騾馬店等等，一年四季人來人往，客商云集。

1990年，鏵廠溝村發現了大量脈金礦，金洞坪自古就因盛產黃金而名傳四方。這里的人們習慣頭纏青帕，常喝罐罐茶，愛唱戲，善舞蹈、對歌，歌調明快嘹亮，是獨特的陜南道情風趣。

三河鎮現有16個村5300多戶26000多人口。交通方便，四通八達。新建的集市，樓房林立，街道錯落有致，店鋪裝修時尚，人來車往，欣欣向榮。每至農歷雙日子（農歷二四六八十）逢場天，街道上更是人流不斷，熱鬧異常。

牛站長調到三河鎮的時候，三河鎮畜牧獸醫站一共有四名職工，縣農業局調他到三河鎮畜牧獸醫站當站長，就安排和他既是同班同學，又是同一天參加工作的同事朱良俊兩人共同負責豬市場檢疫工作，那時他才三十歲。

剛到三河鎮上班的第一天，朱良俊在辦公室就對牛站長講了同班同學、干河壩分站的同事楊濤胳膊被打骨折的事。

朱良俊說，那是1991年的事，把楊濤胳膊打骨折的人叫胡大虎，是三河鎮木瓜院村人。一天逢場，他和楊濤在豬市場搞檢疫時，胡大虎一頭豬崽在豬市場被車碾死了。“狗日的，三河鎮街上連個豬市場都沒有！在公路上賣豬，把我的豬娃子碾死了，責任算誰的？誰給我賠豬？”憤怒之下，胡大虎提起剛碾死的血淋淋的豬崽，砸到楊濤頭上，隨手撿起一根鐵锨把子一樣粗的木棒，兩棒就把楊濤右胳膊打骨折了。楊濤妻子那天剛好也在現場，她號啕大哭著緊緊抱住胡大虎的腿不放，瘋了似的要把胡大虎抓到鎮派出所去報案。胡大虎正在氣頭上，連推帶搡，幾下就把楊濤妻子推倒在公路上。還沒來得及站起來，突然駛來一輛大卡車，把她左腿壓在一個車輪子下才剎住車，左腿也被碾骨折了。出事后，朱良俊立即打電話向鎮交警隊、鎮派出所、縣畜牧獸醫總站和縣農業局都報了案。可是，胡大虎當時就逃跑了，住院費都是楊濤自己出的。講完這件事，牛銀筆和朱良俊都低頭沉默了許久，眼里都盈滿了淚水。

當時的“豬市場”在三河鎮老街道上邊309省道“圓廁所”旁邊的一段公路上。這個豬市場上高下低，上坡路有六十米，坡度大約二三十度。上坡路呈弧形，向上繞過一道叫鄧家咀的山梁之后又成了下坡路。從鄧家咀山梁向左到鎮政府有三十余米。八角屋頂的“圓廁所”是五十年代初修建的一個磚木結構的圓形公共廁所，是三河鎮人人皆知的標志性建筑。從鄧家咀山梁到圓廁所一共有九十多米，中間的這段公路就是豬市場。豬市場中間有個岔道口，岔道口下方是老街道，再向下是新街道，新舊街道相連。豬市場上陡下彎，從岔路口離圓廁所二十米處轉了一個大彎。繞過大彎，公路上邊是幾家農戶，以前的鎮派出所和鎮糧站也在公路上邊。下邊依次是五家農戶、戲園子和鎮文化站。二十多年后，鎮派出所遷到了鎮交警中隊，鎮糧站修成了鎮中心幼兒園，戲園子修成了文化廣場，鎮文化站修成了村委會辦公用房。豬市場兩邊是商店、超市、理發店、旅店、電器修理門市部和汽車、摩托車、自行車修理部。

這個豬市場，從古至今一直是全縣牲口交易量最多的豬市場，交通方便，車多，人流量大，地段好，買賣東西快，是做生意的黃金地段。做生意的經紀人以及當地農民和豬販子從四面八方趕來，在豬市場擺攤設點，買賣東西。賣豬賣雞的，擺攤賣肉的，賣土特產的，賣水果和蔬菜的……啥能賣就賣啥。由于豬市場是彎道，有一段下坡路，還有一個岔道口，經常發生交通事故。每到春節前夕，縣交警隊、縣工商局和鎮政府、派出所都要成立工作組，聯合執法，禁止在公路上買賣東西。每次逢場，工作組管理人員都要在現場辦公，輪流值班，把逢集趕場人員往老街道和新街道那邊攆。然而屢禁不止，只要管理人員一離開，豬市場立即又恢復成以前的老樣子了。

豬市場依法檢疫，是上級安排的硬任務。所謂依法，是指依據一九八五年頒布的家畜家禽防疫條例和一九九七年頒布的動物防疫法，目的是為了預防和控制重大動物疫病。三河鎮畜牧獸醫站每年都要安排具有動物檢疫資格的檢疫員，逢場到豬市場去搞檢疫工作。按程序在生豬出售前先進行健康檢查，檢疫合格，健康豬打了防疫針和耳號或耳標，每頭豬收費兩元，一元是檢疫費，一元是防疫費，繳了費才允許上市出售，禁止出售病畜。打耳號最早是用耳號鉗，在豬左耳朵上打個耳號豁口，以后又把耳號鉗換成了耳標鉗，在豬左耳朵上打個有數字編碼的塑料耳標。當天沒出售，下次逢場，只要豬左耳朵上有耳號或耳標，就不再繳費。這項工作難度很大，大多數賣豬的人都不配合，不接受檢疫，也不愿意給豬打防疫針，主要是不想繳費，雖然只是兩元錢，但都認為繳的是冤枉錢。

有人經常用剪刀私自把豬耳朵剪個豁口，耍賴不繳費。按規定，耳號要打在豬左耳上，許多人私自在豬右耳上剪個豁口，想蒙混過關。剪子剪的豁口和耳號鉗打的耳號，一點都不一樣，明明是在造假，還要強詞奪理，抗拒繳費。

一陣冷風吹來，靠在雨棚綠色鋼柱子上的牛站長皺了一下眉頭，眨了眨眼睛，思緒從往事中回到了眼前。他有些失落與茫然，望望身邊的胡大虎，毫不客氣地說：“說老實話，以前我對你很反感，沒有一點好印象！”

胡大虎紅著臉說：“就是。我那時太年輕氣盛，心眼小，私心重，啥事都只顧為自己考慮，不檢疫不防疫還打人，做事太過頭了。”

牛站長回答說：“唉，也不能全怪你。俗話說‘人無完人，金無足赤’，知錯就改就對了。你又不是瘋子，如果不是車把你的豬娃子碾死了，你咋會打人呢。”

胡大虎激動地連聲說：“就是，就是。”

話說到這里，牛站長忽然閉口不說話了。他靠在柱子上，若有所思，一件件往事始終在眼前揮之不去。在這里賣豬的養殖戶，都是陪著他在風風雨雨中走過來的，他們一起成長，一起見證如今豬市場發生的巨變，也一起見證當地老百姓的日子一天一天越過越好。

三

牛站長親身經歷了三河鎮撤區并鎮，陜南移民搬遷，新街道建設，舊街道改造等幾次大的變革。一九九七年三月，三河鎮取締了309省道豬市場，豬市場遷到了郭家壩村與西溝村交界的東溝口。新遷的豬市場叫“西溝口豬市場”，這是牛站長親歷的第一次豬市場遷址。

西溝口豬市場有些僻背，在三河鎮街上通往西溝村的鄉村公路上。新街道和舊街道交界處的十字路口向西，和原309省道豬市場相距一公里多路。朝西溝方向先直后彎，在屠宰戶郭朝財家大門口一個大電桿處拐彎，幾乎呈九十度急轉彎的一段公路。上半段在郭朝財門口大電桿處，左拐彎二十多米是平路。下半段從大電桿向右下方拐彎三十多米，是下坡路。長度和寬度都比原先的豬市場短了許多，郭朝財家房屋就坐落在豬市場尺子拐的角尖上，出門就是豬市場。

“他媽的，把豬市場搬到我大門口來了，欺負我哩！”

“瞎" " 東西，沒地方賣豬了算球了，跑到我大門口賣豬來了！”

“豬屎豬尿把人熏的，臭死人了。”

“滾過去賣豬去，甭在這賣了。龜兒……”

“誰再在這里賣豬，我把豬給他打死哩。”

每次逢場，郭朝財都站在大門口，歪著腦袋罵人。一旦發現誰家的豬拉屎尿尿，他就一個箭步撲上去，用腳踢豬，破口大罵，還用手推搡賣豬的人。

“豬在我大門口拉屎尿尿，你不管一管，光知道收錢哩。豬屎豬尿把人熏的，你眼瞎了嗎？”罵畢人，踢畢豬，郭朝財還要把牛站長大罵一通，把牛站長當出氣筒。

有幾次逢場天，郭朝財往放豬的地方潑廁所里的糞便，還放一些碎玻璃、爛酒瓶子碴兒、刺棍子和蕁麻，故意鋪在豬市場兩邊擋住。有時索性還把他家一條魁梧兇猛的大黑狼狗，用鐵鏈子拴在豬市場邊的電線桿上，和妻子一起守在那里堵住，威脅別人，不讓在那里賣豬。

一九九七年臘月的一天，天空灰蒙蒙的，刺骨的寒風呼呼刮個不停。上午九點多，牛站長和朱良俊用自帶的鐵锨，把豬市場上的糞便、碎玻璃、刺棍和蕁麻剛打掃干凈，二十多戶養殖戶很快拉來了四十多頭豬崽準備出售。

“大家都把豬綁好，把豬娃子逮好喲，綁結實一點，小心甭讓跑了噢。”牛站長穿一身黑舊冬裝，不斷大聲吆喝著。

“跑了跑了，我的豬娃子跑了。幫逮一下，快幫逮住。”郭家山村六十多歲，頭纏青帕，身穿青色舊棉襖棉褲的郭建林老漢，他家一頭三十多斤重的白豬崽蹬斷綁繩，跑了。牛站長立即沖向豬崽，慌忙拃開兩手彎腰猛抓了兩下，沒逮住。“汪、汪、汪”幾聲瘋狂的犬吠，牛站長沒注意，突然被綁在電線桿上的狼狗咬了兩口，左腿咬破了兩個血口子，褲腿咬爛了兩個破洞。豬崽一驚，上下亂竄了幾個來回，忽然沖進了郭朝財家的堂屋。

正在堂屋喝茶的郭朝財，“叭”地一聲摔掉茶杯，躬身一把抓住豬崽，狠踢幾腳，豬崽“吱——吱——”尖叫著被撂進了他家的豬圈。

“誰的豬跑到我堂屋里了，誰的豬？”郭朝財怒氣沖天地沖到豬市場，一把揪住牛站長衣領，一拳砸在牛站長脖子上。

“你家的狗把牛站長都咬傷了，你還打人哩？”朱良俊攔住郭朝財說道。

“嘿！在我大門口賣豬，豬進堂屋，是給我帶災哩，還有理了！”郭朝財得理不饒人，又朝朱良俊頭上連砸幾拳，朱良俊躲閃不及，兩拳打在鼻子和嘴上，鼻血涌出，血流滿面。朱良俊趕緊用手捏住鼻子，不料，郭朝財連扯帶撕“咔嚓”一聲一把扯破了朱良俊褲子，一眨眼，褲襠褲腿都扯爛了，朱良俊又羞又惱，一手捏住鼻子，一手捂住褲襠，一路小跑，從豬市場下面一條堰溝小路上回到了單位，路上滴了許多鼻血。

“他媽的瞎" " "，要月月紅哩！放炮驅邪，扯丈二紅布‘掛紅’，一百二十元紅包，一樣都不能少。豬進堂屋，是給我帶災哩，犯忌諱，太晦氣了！”郭朝財說著，緊緊抓住郭建林胳膊非要到派出所去解決。

俗話說，豬來窮，狗來富，貓兒來了扯孝布。農村人都忌諱讓別人家的豬和貓跑到自己堂屋里去，否則，按古人流傳下來的傳說，要帶災，不吉利。郭朝財對這個習俗和傳說很迷信，硬逼郭建林給他放鞭炮，扯紅布“掛紅”，給“月月紅”紅包，辟邪禳災。按當地習俗，月月紅就是一年十二個月，月月都吉利，月月都紅紅火火的意思。紅包按每月十元，一年就是一百二十元。

上午十一點，牛銀筆拿著在鎮衛生院剛開的打狂犬病疫苗的三百八十元發票，來到三河鎮侯鎮長辦公室向他匯報今天發生的事。是他給縣里劉站長打電話，劉站長安排讓他去找侯鎮長的。劉站長回答了他提出的兩個問題，一是豬市場屬于屬地管理，必須由鎮上確定地址，豬市場在哪，獸醫站就在哪檢疫和防疫。二是三百八十元狂犬病防疫費應當由鎮上責成戶主郭朝財負責。

“豬市場是事關全鎮經濟發展和畜牧業發展的大事，以前在309省道公路上發生了許多安全事故。現在新街道和菜市場已投入使用，唯獨豬市場仍然是令人頭疼的大問題啊！你們獸醫站在豬市場收費哩，豬市場應當由你們獸醫站建設。”聽完牛站長的匯報，四十出頭，穿一身筆挺灰白西服，留著小平頭的侯鎮長，坐在一張單人黑皮椅子上，仰頭望著牛站長說道。

牛站長見侯鎮長推諉，趕緊辯解說：“獸醫站沒辦法解決，豬市場建設不是獸醫站的事！”

侯鎮長把雙手一攤說：“三河鎮街上就這么大個地方，寸土寸金，鎮上多次討論想把豬市場搬到河壩里去，大家都說離街上太遠了。你看呢？搬到河壩里去咋樣？”侯鎮長盯著牛站長問。

“不行，不行，離街上太遠了！”牛站長連連搖頭回答。

“那你看把豬市場選在哪里好？”侯鎮長瞪大眼睛問。

牛站長略加思索，緩緩吐出一口氣，胸有成竹地說：“我看有兩個地方最好。一個是在原來的豬市場下面，也就是圓廁所下面的文化廣場最好，這個地方地理位置最適合修豬市場，鎮上現在已經有五個文化廣場了，減少一個文化廣場對群眾影響不大。另一個是，把鎮上倒閉了的食品站拆了修成豬市場。”

“哈哈哈……”侯鎮長聽了突然哈哈大笑了幾聲，接著說道：“圓廁所下面的文化廣場自古就是戲臺子，是唐朝時候修建的戲園子呀，是三河鎮的古董寶貝疙瘩嘛！文化廣場是精神文明建設，無論在啥時候都是大事，咋能弄成豬市場哩！”說到這里，侯鎮長略微停頓一下，然后又接著說：“在食品站修豬市場，現在時機還不成熟，沒有資金來源啊。從大局考慮，要在郭朝財家門前長期賣豬哩，我看你被郭朝財家狼狗咬了的事，三百八十元的狂犬病防疫費嘛，就算了吧，別讓郭朝財出了。”侯鎮長一邊說著，一邊把兩手在空中一開一合繞了幾下，說到最后一句話時，又舉起右手連續在空中擺了幾擺。

“算了？”牛站長一聽侯鎮長這么說話，心里涌出一股涼意。這不是錢多錢少的問題，這些年來，他忍受了郭朝財多少氣多少刁難啊，該郭朝財出的錢咋能不讓他出呢？

“咋能算了呢？誰家的狗咬了人，理所應當由戶主出醫療費和防疫費嘛。郭朝財家的狗把我咬了，難道打防疫針的錢讓我自己出嗎？”

“侯鎮長，你看，那狼狗把我的腿和褲子都咬成這樣了。”牛站長一邊說著，一邊把左腿伸到侯鎮長面前，兩手把褲腿扯到膝蓋上，露出白紗布包扎著的傷口部位，讓侯鎮長看。接著又把褲腿扯到腳腕，讓侯鎮長看被狗咬了兩個破洞的褲子。

侯鎮長眨了眨眼睛，“哎——”嘆息了一聲，眉頭皺了一下。沉默了一陣，態度溫和地對牛站長說：“我剛才不是說了嗎，要顧全大局，要從大局考慮。你也知道，鎮上下了很大功夫，才把豬市場搬到郭朝財家大門口，不然，街上再沒有可以賣豬的地方啊！現在，雖然豬市場還是在公路上，但309省道是省級公路，車多。郭朝財門前是鄉村公路，車少。總的來說，現在的豬市場總比以前要安全一些嘛！從長遠考慮，以后還要在郭朝財家門前賣豬哩，你說是不是？”

侯鎮長還想征求一下牛站長對豬進堂屋和狼狗咬人的處理意見，還沒有來得及溝通，郭朝財扯著郭建林的一只胳膊走進了侯鎮長辦公室。侯鎮長拿起手機，立即打電話通知相關部門負責人馬上來開會，牛站長、郭朝財、郭建林都參加了會議。

會議開了兩個多小時。會上，大家圍繞豬市場建設問題爭相發言，各執己見。最后侯鎮長一錘定音，高聲總結宣布：“一、豬市場遷址是大事，一定要保持豬市場穩定，今后郭朝財不得再阻礙群眾在豬市場賣豬；二、郭建林向郭朝財補償今天的誤工補助六十元；三、豬市場衛生由鎮獸醫站負責打掃；四、牛銀筆站長三百八十元的狂犬病防疫費由鎮財政所解決。”

散會之后，郭建林先給郭朝財放了“驅邪”的鞭炮，接著在郭朝財堂屋里燒了三炷香，跪下磕了三個頭，將一丈二尺紅布“掛紅”掛在了郭朝財堂屋正中墻上。之后，郭建林給郭朝財包了一個“六六大順”六十元現金的紅包。

辦完“辟邪禳災”的事，已經是下午兩點多，豬市場早就散場了，郭建林老漢用早上背豬的那個爛背簍，踉踉蹌蹌步行了兩個多小時才把豬崽背回家去。走在路上，想起今天的遭遇，越想越難受，他不停地用袖子擦眼淚，淚水把兩個又舊又爛的青棉襖袖子都擦濕了。

郭建林“闖禍”的那頭豬崽，在豬市場賣了三場才賣出去，只賣了四十五元，給郭朝財放鞭炮、“掛紅”、付“誤工補助”，一共花了九十元。

郭建林豬進堂屋的事，才過了一個多月，鏵廠溝村鄧大軍賣豬時，和郭建林老漢一樣，豬崽也跑進了郭朝財堂屋，給郭朝財放鞭炮、掛紅、包紅包，花了九十元，但當時豬價跌了，他那頭豬只賣了四十元。

朱良俊自從那天挨打之后，就再也不干豬市場檢疫防疫工作了，牛站長無奈，只好單槍匹馬堅持著干。

四

牛站長一個人在西溝口豬市場檢疫防疫一干就是十多年，他受盡了郭朝財和周圍住戶以及賣豬人的各種刁難。賣豬戶有時在舊市場賣豬，有時又在新市場賣，檢疫難度更大了，鎮上領導經常批評牛站長沒有把豬市場檢疫搞好，309省道圓廁所那邊公路上一直有人在賣豬。縣里檢查時，每次都批評他在豬市場檢疫時讓賣豬的人把豬賣完了才收費，一直要等到散場，太浪費時間，對其他豬市場檢疫工作影響不好，責令他限期整改。他向縣里多次遞交了《關于修建三河鎮豬市場的報告》等書面材料，要求重新修建豬市場，得到的回答是豬市場建設是屬地管理，是三河鎮政府的事，養殖戶在哪賣豬，獸醫站就在哪檢疫。他又多次寫書面報告，請求鎮上重新修建豬市場，鎮上都推脫說你們獸醫站在豬市場收費哩，豬市場建設是你們獸醫站的事。

三十多歲的西溝村村支書鄧金山是個年輕氣盛，為人剛直的人。他對西溝口豬市場一直意見很大，幾次逢場路過時，他都氣憤地打開車窗露出一張憤憤不平的圓臉，像吼牲口一樣，用手指著牛站長的臉，瞪著眼睛大喊：“哎，哎，哎，牛銀筆！咋不把豬市場搬到你們獸醫站去呢，弄到我們西溝村公路上，如果車把豬碾死了，把人碾死了，你負責任嗎？你負得起責任嗎？”

有一年鎮上開人代會，鄧金山和多名人大代表聯名提出議案，建議鎮上修一個不在公路上的豬市場，沒被列入議案，他對鎮長和鎮人大常委會主任當面發火，理直氣壯地說：“這么重要的事，你們當領導的都不重視，一旦出了事故你們負責任嗎……”

只要有隱患，事故遲早都會發生。

一天正是三九寒天，積雪未消，寒風刺骨，路滑結冰。西溝口豬市場公路兩邊有二十多人拉著八十多頭豬崽。有把綁著豬腿或豬脖子的繩子捏在手上的，踩在腳下的，拴在石頭上的，綁在自己腿上的，還有把豬裝在車上沒有往地上擺的。逮豬看嘴看牙的，摸豬耳朵和豬腿襠的，摸豬睪丸的，用菜葉或雜草試探豬吃不吃的，挑選豬大小或品種的，討價還價的，諞閑傳的。豬崽相互撕咬的、爬跨的……豬市場不時傳來豬“吱吱”的尖叫聲。牛站長穿一身半新不舊的灰色冬裝和一雙十分廉價的黑皮鞋，照例在豬市場來回忙碌著，一會兒打耳標，一會兒打防疫針，一會兒收檢疫費和防疫費，一會兒用鐵锨撮還在冒氣的豬屎，嘴里不停地喊著：“喂，大家都把豬逮好，注意安全！”

上午十一點多，牛站長在電線桿邊，用鐵锨正在鏟一堆不知哪頭豬剛拉的冒著熱氣的屎，忽聽“嘀嘀——嘀嘀——”幾聲急促的車喇叭響。他抬頭一看，一輛嶄新的黑色大眾牌小轎車飛奔著向豬市場這邊沖了過來，在通過轉彎處的下坡路時，沖進了正在賣豬的人群。只聽“嗷——”的一聲豬叫，車從一頭三十多斤的黃毛杜洛克豬崽頭上碾了過去，這頭豬頓時皮開肉綻，滿頭是血，四肢掙扎著抽動了幾下就伸直不動了。

“天啊，我的豬呀，我的豬娃娃呀！”

“開車的，眼瞎了嗎？車把我豬娃子碾死了！”

“車把我豬娃子碾死了……”

一位四十多歲的中年婦女，哭喪似的用手提著剛碾死的豬崽，把死豬拖到路邊放下，號啕大哭起來，豬市場頓時淌了幾灘殷紅的豬血。

這時從私家車上走出一個人，中等個頭，平頭圓臉，穿一身一塵不染的黑色毛絨套裝，黑皮鞋亮得放光。眾人一看，這個人大家都很熟悉，他是縣人大代表、西溝村黨支部書記鄧金山。

“別哭了，又不是故意的。下坡路，路上結冰，滑得剎不住車。”

“才是一頭豬娃娃嘛，這頭豬能賣多少錢？我馬上給你賠。”鄧金山不慌不忙走下車，扭頭向豬市場四周瞧了瞧，走到王彩英跟前，鎮定自若地問。

“我這頭豬娃子能賣六七十塊錢哩！”王彩英哭著回答。

“給，拿上，給你一百塊錢。”鄧金山隨手從上衣口袋里掏出一沓一百元的人民幣，很快抽出一張塞進王彩英包包里。隨后，鄧金山又拿出一百元錢遞給王彩英，說：“這一百元是給你的誤工錢，坐我的車到縣上走一趟，下午我把你送回家。三河鎮連個豬市場都沒有，得馬上想辦法解決這個問題。”他把剩下的一沓錢裝進上衣口袋里，幫王彩英把死豬崽裝進王彩英拿來的一個白色新袋子中，開車到309省道圓廁所邊，把死豬扔到了圓廁所糞池子里。

中午，鄧金山很快召集了郭朝財、郭建林、王彩英等六個人，租了一輛出租車去縣里。在縣代表鄧金山的據理力爭和當地村民的多次呼吁下，這次反映情況很快有了回音。三河鎮研究決定，把豬市場遷址到西溝橋頭一條廢棄多年的荒路上，責令鎮獸醫站承辦。這條荒路的地勢比西溝村通村公路低了許多，牛站長和妻子抬石頭抬土抬沙子，平整地基和路面，連續干了半個多月義務工，硬是把一段長三十二米，寬七米多的荒路填平，修成了豬市場。這個豬市場和西溝村通村公路相連，呈丁字形，兩邊長著大小不同的白楊樹，周圍全是農戶的承包地，離剛搬遷的西溝口豬市場有一公里多路程。這就是三河鎮第三個豬市場，名字叫“西溝橋頭豬市場”。

修建西溝橋頭豬市場，牛站長和妻子下了很大功夫，傾注了很多的心血。想到這里，牛站長皺了皺眉頭，感到有些惆悵。

五

二○○九年元月，三河鎮西溝口豬市場搬遷到了西溝橋頭豬市場。

這年六月，牛站長穿上了全國統一的動物檢疫執法服裝。第一次穿制服他非常高興，剛從縣里領回制服時，趕緊把門關住，戴上大蓋帽，穿上夏裝在鏡子前照了又照。雪白的上衣、藏青色褲子、雪白的大蓋帽，肩章、臂章、帽徽和紅色領帶上金黃色的標志圖案十分耀眼，牛站長心里比吃了土蜂蜜還甜。

牛站長幾乎認不出鏡子中的人就是他自己。嘿，四十四歲的人了，英俊瀟灑，雄姿英發，仿佛是一個二三十歲的年輕人。他想，豬市場檢疫防疫不好干呀，獸醫站人員少，社會地位低，現在國家給我免費發了制服，我一定要好好干啊！他看見制服左面用別針別著一個紅底黃字，寫著“中國動檢”的臂章。同樣是紅底黃字寫著“中國動檢”的胸牌，也只在制服左邊用別針別著一個。制服右邊怎么沒有臂章和胸牌呢，難道讓自己往制服上別嗎？一定要正規，一定要按要求穿，一點都不能馬虎啊。這樣想著，他就拿出一個臂章用別針別在制服右邊的肩膀上，又在箱子中找出一個以前考試合格，給他發的黃底紅字寫著“陜西省行政執法”七個字的胸牌，用別針別在制服右邊。這樣一看，嘿，不錯，左右對稱，這樣穿可能才規范呢，標準得很呀！

牛站長就這么穿著制服到豬市場搞檢疫去了。他專門新買了一雙黑皮鞋和制服配套著穿，另外還買了一個新皮包。皮包里裝著檢疫合格證明、收款收據、疫苗、還有一些工具。有時帶一本書，有時帶幾張報紙。檢疫完畢，還有一些沒繳費的，牛站長就站在豬市場上一邊讀書看報，一邊等著賣豬的把豬賣了再收費。他多么希望縣里單位的人和同事們能夠增強團隊意識，團結一致，勁往一處使，好好支持他一下啊。

穿上制服那天，他就雄心勃勃一心想把豬市場檢疫防疫下功夫整治好，必須嚴格執行先檢疫防疫，收費打耳標后再允許出售的原則，整頓市場檢疫秩序，提高工作效率，難度再大也要咬牙挺住、撐住、熬住、堅持住！

一天，牛站長穿著夏裝制服來到西溝橋頭豬市場檢疫，胡大虎也來賣豬。十幾年前胡大虎把檢疫員楊濤胳膊打骨折的事早已風平浪靜了，打了三年工后，他又回家重操舊業，當起了豬販子，平時買豬賣豬，冬天殺豬賣肉。每次到豬市場賣豬他都不接受檢疫防疫，也不繳費。這一天，胡大虎穿戴整齊，絡腮胡子刮得干干凈凈。他用一輛紅色三輪車拉了七頭豬崽，站在最好往出賣豬的豬市場和西溝公路交界處的右邊路口。豬崽在三輪車上裝著，沒往地上擺。

牛站長為了避開胡大虎，從左邊按次序對豬進行檢疫和防疫，把胡大虎放在最后。輪到胡大虎檢疫時，縣里的高所長和兩名監督員穿著夏季制服，到豬市場監督檢查來了。

牛站長跳上胡大虎的三輪車，逮住一頭豬崽，準備對胡大虎的豬進行檢疫和防疫，胡大虎惡狠狠地對牛站長說：“我的豬不檢疫，也不打防疫針！”

“凡是進豬市場的豬，都必須檢疫和防疫。”牛站長一邊說著，一邊用手摸豬崽的耳根，接著又摸豬崽后襠，感覺體溫正常，檢查完豬崽的健康情況。牛站長見縣上三個人到現場監督檢查來了，就在剛檢疫過的豬崽頸部左右兩邊，分別打了一針豬口蹄疫疫苗和豬瘟疫苗。

“誰叫你給我的豬打防疫針來的？給你說我的豬不打防疫針，為啥還要打哩？！”胡大虎跳上三輪車廂狠狠打了牛站長一耳光，一掌把牛站長推下車廂，一個箭步跳下車，揮舞著兩個拳頭，一拳打在牛站長太陽穴上，牛站長眼前一黑，好一陣才恢復神志，頭上戴的大蓋帽也被打落在地上。大蓋帽在地上滾了幾圈，胡大虎搶著從地上撿起來，又使勁甩出十幾米遠。

“不要打人，不要打人，打人不對。”

“不要甩了，咋能這樣撒野打檢疫員呢！”

三名縣動物衛生監督檢查人員急忙上前拉住胡大虎，對胡大虎批評勸說了幾句。縣動物衛生監督所所長高繼成，見胡大虎顯出一副氣勢洶洶還想打人的樣子，立即把矛頭轉向牛站長，責怪他說：“你也太軟弱了，不檢疫不繳費的人這么歪！你咋把賣豬的人慣到這種程度了，老鼠子吃開貓了！”

高所長正在氣頭上，忽然發現牛站長穿的制服右胸多戴了一個胸牌，右臂多戴了一個臂章。他火氣更大了，轉身把牛站長多戴的胸牌和臂章迅速摘下來，嚴厲地說：“制服咋能亂穿亂戴哩，誰叫你把檢疫標志牌戴這么多？又不是軍功章有多少就戴多少，戴這么多干什么？圖光榮嗎？”牛站長微微把頭一低，臉漲得通紅，頓時感到從頭到腳就像澆了一盆冰水，不由得打了一個寒戰，嘴唇顫動了幾下竟說不出半個字來，心里一酸，流出了眼淚。他以前從來沒穿過制服，在領制服時沒人指導應該怎么穿才對，開會時沒人講過，也沒看見過有關怎么規范穿制服的文件。他一心想把制服穿規范哩，哪知道多戴了一個胸牌和臂章不對，多丟人啊。

那年九月中旬，在縣畜牧獸醫總站召開的全縣秋季動物防疫會上，牛銀筆穿制服多戴了一個胸牌和臂章的事，被兩名領導點名批評了好長時間。高所長夸大其詞地說：“我們在三河鎮豬市場監督檢查時看見，三河鎮獸醫站牛銀筆全副武裝，制服上戴了好多胸牌和臂章，左邊胸膛和右邊胸膛上都戴了一大串胸牌，就像大將軍戴了許多軍功章一樣，有損獸醫隊伍形象，影響太壞了……”會場上頓時爆發出一片笑聲，同事們都用一種異樣的眼神瞅著牛銀筆，不住地抿嘴恥笑。

牛銀筆羞愧難當，十分尷尬，緊皺著眉頭，臉紫得有些怕人。他把腳在地上使勁前后磨蹭，手一會兒攥成拳頭，一會兒張開指頭，一會兒放在桌子上，一會兒按在兩個大腿上，一會兒又插進衣兜或褲兜里，最后只好用雙手捂住變得通紅發燒的臉頰……心想：“我和朱良俊在檢疫時被人打了，楊濤的胳膊被人打骨折了，咋沒人管呢！現在，三河鎮豬市場就我一個人在搞檢疫，你們咋不給我們三河鎮獸醫站再安排一個檢疫員呢？”他有口難言，極力控制自己的情緒，淚水還是流出了眼眶……

西溝橋頭豬市場，右邊是屠宰戶郭朝財家的承包地。買賣豬的人，經常向種著莊稼和蔬菜的承包地里撂豬屎，還有各種垃圾。有時還會鉆到地里扯一點豬草和蔬菜喂豬，又或者是豬跑了，許多人都跑到地里幫著逮豬。郭朝財非常氣憤，經常發脾氣罵人，罵賣豬的人沒有良心，經常偷他地里的莊稼和蔬菜喂豬，踏壞了地里的青苗，把地也踏瓷了。多次在豬市場潑灑大糞，倒一些玻璃碎片和破酒瓶子碴兒，放一些刺棒和蕁麻，故意找事，刁難賣豬的人。

這一幕幕難忘的回憶，就像過電影一樣歷歷在目，一件件痛苦的往事，就像發生在昨天。這些年來，他兢兢業業，廢寢忘食，努力把自己打造成一名優秀的畜牧獸醫工作者，他加班加點犧牲了多少節假日，忍受了多少委屈、咒罵，只有他自己知道！

想起這些，牛站長心里有些郁悶，他不由得倒吸了一口長氣，雙手在太陽穴上揉搓起來。他堅信，嚴冬過去，春天一定會來臨。

六

二○一六年，根據動物防疫法的第二次修正，全國豬市場檢疫政策變了，豬市場檢疫取消了。從此，我國豬市場檢疫的歷史使命已經完成，歷史翻開了新的篇章。這一年，鄉鎮基層畜牧獸醫站開始了新一輪改革，三河鎮畜牧獸醫站門口加掛了一個“三河鎮農產品質量安全監管站”的牌子，牛銀筆兼任站長。從此，他肩上的擔子更重了，責任也更大了。

歲月如梭，時代不斷向前發展。牛站長在三河鎮豬市場負重前行，整整干了二十三年，檢疫和防疫了十五萬四千多頭豬。在豬市場貫徹執行了家畜家禽防疫條例五年，貫徹執行了動物防疫法十八年，見證了動物防疫法一次修訂和兩次修正。人生就像一場旅行，人生的價值在于奉獻。三河鎮豬市場檢疫和防疫工作成了他永遠難忘的人生經歷，那些人，那些豬，那些曾經發生的往事都成了歷史，成了他終生難忘的記憶。

一晃，八年時光又過去了。

三河鎮的文化廣場比以前增加了四個。新街道和舊街道都重新進行了加固改造，新鋪了加厚柏油路面。以前的309過境省道，升級成雙向四車道G345國道，鎮畜牧獸醫站房前屋后三條斷頭土路也被列入鎮上升級改造工程項目，建成了水泥路。全鎮今非昔比，鎮容鎮貌煥然一新，鄉村振興正在加快推進。

新修的豬市場在郭朝財家隔壁，離老街道和新街道不到二百米，面積有鎮上原食品站那么大，長四十米，寬十六米，是個大院子，四周都有圍墻，院子四周還安裝了四十多個拴豬的不銹鋼鋼管子。嶄新的綠色彩鋼瓦雨棚伸出了圍墻，大門比以前的食品站大門擴大了許多，大門口上方十分醒目地安裝著一個紅底白字標有“三河鎮畜禽市場”七個字的長方形大牌匾。

二○二二年牛站長連任三屆縣政協委員，在當年底召開的縣政協會議上，作為第一提案人，他和其他九名縣政協委員聯名提出的《關于修建三河鎮豬市場的提案》被縣政協列為重點提案。在蘇州包工當了大老板的胡大虎的兒子胡明天，捐款三十萬元，郭朝財捐款三萬元，牛銀筆捐款二萬元，不到兩個月，三河鎮就在原倒閉了的鎮食品站舊址新修了豬市場。

二○二三年三月，豬市場竣工的當天，晴空萬里，艷陽高照。五十九歲的屠宰戶郭朝財，穿著一身剛洗過的藍色屠宰服，外套一件蓋過膝部的藍色長褂，買了一百元帶笛音的禮炮和六十元的大盤長卷鞭炮，在剛建好的豬市場大門口放起了慶祝的鞭炮和禮炮。鞭炮聲中，他高興得像個孩子，蹦蹦跳跳了好長時間。牛站長和胡大虎不約而同地也分別買了鞭炮，在豬市場大門口慶祝了一番。

正在趕集的西溝村村支書鄧金山對新修的豬市場非常關心，他聽到剛修的豬市場有人放鞭炮，也買了些鞭炮去湊熱鬧。

否極泰來，萬象更新。三河鎮新修了一個現代化的豬市場，牛站長終于了卻了平生最大的一樁心事，他決心在三河鎮再大干兩年，從這里光榮退休，為自己的工作畫上一個圓滿的句號。

自從新修的豬市場投入使用以來，胡大虎也變成了好人，每次逢場只要有他賣豬，他都首先帶頭給豬打防疫針和耳標，還積極向群眾宣傳打防疫針的好處，主動幫助其他人逮豬打防疫針和耳標。他在自己賣豬的三輪車上，自帶了一個用實竹子扎的大掃把，一個簸箕和幾條裝過飼料的大口袋，等豬市場散場后，還要把豬市場環境衛生打掃得干干凈凈，把垃圾用三輪車拉到垃圾場去倒掉。他是自愿干的義務工，壓根就沒有想過要什么工資或補助。

雨過天晴，空氣濕漉漉的，讓人倍感舒服和涼爽。牛銀筆站長回到單位，背上噴霧器，精神抖擻地去給豬市場消毒。剛走到大門口，幾個和他熟悉的豬販子，熱情地向他打招呼說：“今天賣豬的人少，二十三頭豬娃子我們全部買了。”牛站長面帶笑容，高聲回答說：“好。”

“牛站長，豬市場的衛生我已經打掃了，我去倒垃圾去了。”胡大虎打掃完豬市場衛生，開著剛裝好垃圾的紅色三輪車正往出走，見牛站長來了，扭頭向牛站長打招呼。

牛站長急忙舉起右手向胡大虎揮了揮手，大聲回答說：“好，謝謝啦。你先走，我來消毒哩！”

牛站長走進豬市場，一邊用噴霧器噴灑消毒，一邊感慨萬分地小聲唱起了他平時最愛唱的《獸醫之歌》：“無論是在城鎮，還是在邊關草原……，無論是在診療，還是在防疫前線……”

作者簡介：劉金筆，男，陜西省略陽縣郭鎮畜牧獸醫站站長，高級畜牧師。發表有短篇小說《楊站長入戶》、報告文學《點亮心燈》等文學作品四十余篇。

（責任編輯" 徐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