胡楊爸爸（外一篇）

我的母親是個牧羊人，不要覺得奇怪，女人也是可以放羊的，男人能干的事，我母親都能干。我的母親說不上漂亮，但也算一個比較端莊的女人。在我沒有出生之前，我的母親就在放羊。沒有辦法，誰讓家里有個病秧子外公呢。外公早年是打鐵的，不知怎么就得了肺氣腫，什么體力活兒都干不了。母親是家里的老大，底下三個弟弟和一個妹妹都要吃飯，外公的病也要花錢。母親為了多掙一點錢，十五歲就成了村里的牧羊人。

接過村里老牧羊人手里的牧羊鞭子，母親頭也沒回就趕著羊群走進了胡楊林。多年以后，外公去世了，我卻在這個時候來到了這個世界。我是騎著羊長大的，母親就叫我騎羊巴圖爾（勇士、英雄之意）。巴圖爾是我的名字，母親非常希望我長大了，做一個有擔當的男人。騎羊，是母親調侃我的，天下哪有騎羊的勇士。從我會走路那天起，我就喜歡騎在那只頭羊的背上，它馱著我邊吃草邊在胡楊林里溜達，困了，我就趴在他的背上迷糊一陣兒，醒了，又隨著頭羊在胡楊林里到處溜達。

羊群成了我最好的伙伴，我幾乎能聽懂它們的語言。羊的語言很簡單，不管頭羊還是母羊以及羊羔子，它們只會用“咩咩”的叫聲來傳遞信息。每天天一亮，羊群就在圈里“咩咩”地叫，我知道母羊們在說：我們餓了。頭羊什么也不說，它站在圈門口，望著我和母親住的牧羊小屋。只要母親過去把圈門打開，頭羊就帶著羊群走了，它往哪里走羊群就跟到哪兒。頭羊在羊群里是至高無上的統治者，所有的母羊都是它的配偶，它擁有絕對的控制力，它不會允許任何一只種羊闖進它的勢力范圍，它會拼上性命捍衛自己的領地和羊群。

母親經常在我還沒起來的時候，就把羊群趕到胡楊林里草多草肥的地方了，然后回來做早飯。我每天吃過早飯，就和母親一起去胡楊林里放羊，只要看到胡楊樹上有鳥窩，我就會爬上去，看看有幾顆蛋，看看是不是孵出了小鳥。母親說我像猴子，什么樹都能爬得上去。我從不破壞鳥兒的窩，也不會偷走它們的蛋，我就是覺得這樣很好玩。從樹上下來，我還會騎在頭羊的背上，在胡楊林里鉆來鉆去。

我最喜歡和小羊羔玩了，它們個個都長得毛茸茸的，咩咩聲也叫得奶聲奶氣的，它們總喜歡蹦來蹦去或者繞著圈撒歡兒，小羊之間動不動還會擺開架勢頂頂架，我知道它們是在練本事呢。萬一遭遇天敵，它們也不會隨隨便便就送了自己的性命。

從我出生，一直沒有見過父親，我不知道我的父親是誰，也不想再問母親了，怕母親又哭幾天幾夜。那次，我無意間問了母親，母親沒有告訴我，卻哭得很兇，可把我嚇壞了。我只是問問我的爸爸，又不是問她的爸爸，她干嗎哭呀！母親為什么哭呢？而且那樣的傷心，就像誰把她的心偷走了一樣，這事兒讓我想了很久，也沒想出個所以然來。從那以后，我再也不敢問了。其實，我的爸爸在哪，我并不關心。大人的事情好像很麻煩，想的和做的都不一樣，我可不想攪和在他們大人的事里，我現在就想快快樂樂地玩。

七歲那年，我該上學了，母親把我送回了村子，住在舅舅家。村里的小學生不多，五六十人吧。除了舅舅家的表姐，其他人我都不認識。舅舅家的表姐也是去年過節時，母親帶我到舅舅家吃了一頓抓飯，我才知道，還有一個和我差不多大的表姐。

表姐長得很漂亮，看上去和母親有點兒像。母親臨走時對我說：以后要和姐姐好好玩，不要惹麻煩，不要和同學打架，不要覺得叫巴圖爾就要干巴圖爾的事，長大了，我倒希望你做一個真正的巴圖爾。說完了，就走了。母親走的時候，好像有一些不高興，好像是舅舅提了一個男人的名字，母親臉色突然就變了，說：你再提他，我就把巴圖爾帶回胡楊林，和我一起放羊。母親發了好大的脾氣，把舅舅嚇得趕緊說：我再也不提了，再也不提了。

母親走了，又回到胡楊林放羊去了。說真心話，我對上學的事很不感興趣，整天坐在那里多沒意思。更令我頭疼的是，這些人總喜歡問我爸爸是誰。這個我一直都不想關心的事兒，現在變得很麻煩，我不知道怎么回答他們。我越是不說，他們越是好奇。沒辦法，我得好好想一想，我要怎么告訴他們，才能解除我的煩惱。

我在胡楊林時沒見過幾個人，即便有人來了他們也不搭理我。他們只和母親說上幾句話，然后抓上幾只羊就走了，胡楊林里還是我和母親。母親最大的愛好，就是晚上坐在月亮底下，唱著我聽不懂的歌，母親唱著唱著就會淚流滿面。記得有一次，母親抱著牧羊小屋前的一棵胡楊，哭了整整一宿。第二天早上我起來時，看見母親竟然抱著那棵胡楊睡著了。我想，那棵胡楊對母親一定很重要，不然，母親為什么單挑那棵胡楊抱著哭呢。

我見得最多的就是胡楊了，整天在胡楊林里轉悠，胡楊已經是我另一個朋友。剩下的應該是羊了，我不能給他們說我的父親是羊吧。我想好了，誰再問我的父親是誰，我就說是胡楊。

開始的時候，那些家伙很羨慕，我的父親和他們的不一樣。后來，他們還問我：你媽媽和胡楊結過婚嗎？

什么是結婚？我問。

他們說：就是摟在一起睡覺呀。

當然結過了，我說：我母親經常抱著胡楊，不僅睡覺還哭呢。

再后來，他們說我騙他們，沒聽說過人和胡楊結婚的，更沒聽說人和胡楊能生出兒子。

我就是胡楊的兒子。我肯定地說：胡楊就是我的爸爸。

他們又說我是野種，這可不行，其實，我也不知道野種是什么意思，但我覺得不是什么好話。我就沖了過去和他們打了起來，打得他們都回家找他們的父親來幫忙。他們的父親來了，也罵我是野種。更證明了，前面的判斷。

我打不過他們的父親，可我要告訴他們和他們的父親，我不是野種，我的爸爸是胡楊。

牧羊人與野兔

不想吃羊肉了，艾爾肯望著天空想著想著，就冒出這個想法：好長時間沒有吃兔子了。

艾爾肯躺在胡楊下的沙丘上，沒有一點睡意。他把眼睛緊緊地閉著，感覺都有一點酸疼了，他才睜開眼睛，抬頭看了看邊走邊低頭吃草的羊群。突然，一只野兔飛快地竄出了草叢，眨眼就不見了。今年胡楊林的牧草特別的好，野兔也比往年多了。

一只羊艾爾肯吃了一個禮拜，要不是覺得扔了可惜，他真不想吃了。他想換換口味。

他開始尋找野兔的洞穴。兔子這東西狡猾得很，它不吃窩邊的草，怕暴露自己的洞穴。這一點艾爾肯知道，放了這么多年的羊，他沒學會別的，逮野兔是他拿手的好戲。下套子，下夾子，都是他常干的。今天沒有帶這些東西，他想掏野兔洞穴。他專找草深的地方，找到野兔的洞口，再找出口。兔子是“地下工作者”，對挖洞很有研究，它不僅把洞口選擇在隱蔽處，它們還會在不同的方向挖出口，主要是方便逃生。野兔天敵很多，狐貍、老鷹和蛇都是野兔的天敵，地上天上都有它們的天敵。所以，野兔挖洞的時候，不會只挖一個洞口，也不會只有一個洞穴。狡兔三窟是野兔的本能，不想成為天敵口中之食，它們必須偽裝好自己的洞穴，天敵從這個洞口來，野兔已從另一個洞口逃走了。

艾爾肯在上風口挖了個坑，弄來一堆柴火點著，煙子開始往洞里鉆時，他跑到另一個洞口守著。野兔是忍受不了煙熏的，只要洞里有野兔，一準逮個正著。兔子再聰明，也絕對不會有人聰明，它只知道逃生，卻不知道危險就在它的身邊。可是縷縷青煙從他眼前的洞口冒出來，卻不見兔子的蹤影。他判斷這個洞里沒有兔子，他正想尋找下一個野兔洞，一個黑影突然從他眼前閃過。當他回頭看時，只看到那只野兔身上冒著的煙霧。他這才發現一只野兔逃走了。這是從來沒發生過的事情，一只野兔竟然從他的眼皮底下逃走了。艾爾肯覺得這只野兔子成精了，竟然忍住了煙熏，還趁他不注意逃走了。艾爾肯拍了拍自己的腦門，長長喘一口氣，自言自語地說：這是一只什么樣的兔子？

野兔并沒有跑遠，鉆進不遠處的草叢里了。艾爾肯躡手躡腳地走了過去，那只野兔正臥在那里一動不動。他想趁著野兔不注意，以迅雷不及掩耳之勢撲過去。就在他馬上撲到野兔時，它就像一尾魚兒，從他的眼前嗖的一下就竄了出去。他的衣服被刮破了，臉也被一根樹枝剮了一拃長的劃傷。艾爾肯有些惱羞成怒，自己在心里罵著，烏達當地（他媽的），你敢耍我玩！

這只野兔好像是在和艾爾肯捉迷藏，嘣噔嘣噔，蹦上幾步就藏在不遠處的草叢里。艾爾肯雖然捂著臉上的劃傷，可眼睛始終盯著逃竄的野兔。他就不信了，一只野兔竟然和他較上了勁，他心里想：我倒要看看今天是你逃得過去，還是我吃你的肉，是你狡猾還是我厲害。

這些年來，艾爾肯不知吃了多少只野兔，可從來沒碰到這樣的怪事兒，幾次都從他的眼皮子底下逃走了，自己的衣服和臉還都刮破了。這要是讓村里人知道了，他這張臉還往哪里擱。他的眼睛四處踅摸，想找一顆石子，只要他能看到野兔的影子，就逃不過他手里的石子。可是踅摸了好一會兒，也沒看到一顆石子。胡楊林里不僅沒有石子，連塊像樣的土塊都沒有。不過他還是找到了一塊比較結實的土塊。艾爾肯打土塊很準，是這些年放羊時練的。羊群里總有不聽話的家伙，艾爾肯懶得跑腿，揚手就是一土塊，準保打在不聽話的羊身上。

對于打土塊，艾爾肯有十足的信心，只要讓他看見野兔的影子，保管要了它的小命。野兔已經換了好幾個地方了，可一直在艾爾肯的視線里。為了提高準確率，他悄悄地向野兔靠近了幾步，在他覺得距離差不多時，他慢慢舉起右手里的土塊，嗖的一聲甩了出去。就在土塊出手之際，他看到那只野兔縱身一跳，便消失在草叢里。

他的土塊像一顆子彈一樣飛了過去，在野兔臥過的地方，濺起一團土塊碎裂的煙霧。他實在不敢相信，那只野兔竟然躲開了他的土塊。他覺得很奇怪，今天他竟然連一只野兔也沒逮到，別說別人不信，就是他自己也不信。他就是不信這個邪，他要回牧羊屋去，把套子和夾子全都拿來，布下一個天羅地網，看你往哪里逃。沒錯，下套子下夾子，都是艾爾肯最拿手的好戲。每年冬天艾爾肯下夾子套兔子，都能賺幾百或上千塊錢。

這一點不是艾爾肯自夸，而是村里人最羨慕的。特別是那個吾斯曼。他總是一副貪婪的嘴臉，似笑非笑酸不拉唧地說：艾爾肯，胡楊林里的野兔子都讓你套完了，錢裝進你的口袋了，我們全村人都看著你一個人腰包鼓起來了。

艾爾肯知道吾斯曼這張臭嘴，冒不出什么好聽的話。他不想和這樣的人啰唆什么，吵起來丟的是自己的人，吾斯曼要是怕丟人，他就不會放這些不香不臭的屁了。世界上就是有這么一種人，看不得別人過好日子，眼睛紅得像兔子一樣。

回到牧羊屋，艾爾肯找到夾子和套子就出門了。他把所有的套子和夾子都派上了用場。把那只野兔的生活圈圍了一個大大的圈，按照野兔的生活規律，下上套子和夾子。就等著撿兔子了。第一天，他轉了一圈沒撿到一只兔子，第二天，第三天也沒有一點動靜。他想：是不是這只野兔早就溜出去了。他認真地順著下的套子和夾子轉了一圈，還真發現了那只野兔子，它正在若無其事地吃草。他覺得太奇怪了，這只野兔子也太神了，竟然躲過了他下的那些套子和夾子，依然自由自在地活在這里。

就在這時，天空一只盤旋的鷹突然俯沖下來，當他看到鷹直撲那只野兔時，野兔卻突然仰面朝天，就在鷹的雙爪要抓上野兔的一剎那，野兔突然四腿猛然蹬出，鷹被蹬起三四米高，之后，野兔迅速鉆進了洞穴。鷹落下時，羽毛在空中翩翩起舞。

艾爾肯徹底看傻了。

作者簡介：吳連廣，筆名巴圖爾，中國作家協會會員、新疆作家協會會員、阿克蘇市作家協會主席。先后在《人民日報》《延河》《解放軍文藝》《小說界》《安徽文學》《湖南文學》《四川文學》《小說月報》《小說月刊》《百花園》《小小說選刊》《中外書摘》《意林》等報刊發表轉載作品. 已出版長篇小說二部、小小說集四部，二人合集小小說集一部，詩集二部，散文集二部。

（責任編輯" 徐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