蘇軾貶逐之路的心態及創作差異

蘇軾是北宋中期文壇領袖，在詩、詞、文、書、畫等方面均取得很高成就，但他的一生，宦海沉浮，曾因“烏臺詩案”、新黨排斥等原因遭貶。他的寫作生涯可粗略以“烏臺詩案”為界分為兩部分，前期的作品多描繪“政治憂患”，后期主要反映“人生憂患”。蘇軾進退自如、寵辱不驚的人生態度一直為后世所敬仰，至今仍是無數人審視自己，做好自我調節的范本。

一、密徐時期追逐人生理想

擔任密州和徐州知州是蘇軾人生經歷中最為重要的事件之一，尤其是在“烏臺詩案”之前。蘇軾于熙寧七年秋季赴密州任職，并于熙寧十年調至徐州。在這段時期，他積極投身于行政管理工作，負責統籌地方事務，為兩地的政治和經濟發展做出了重要貢獻。這項經歷對于蘇軾的創作思想、心態的形成有著深遠影響。

蘇軾在密徐時期不僅充分展現了創作才華，同時也在政務方面取得了顯著成績。在密州，蘇軾領導百姓共同治理蝗災，同時在文學領域提出了“近卻頗作小詞，雖無柳七郎風味，亦自是一家”的詞學觀念。而在徐州，蘇軾則帶領當地士民抗擊洪水，并組織了著名的黃樓集會，以紀念抗洪的艱辛與成果。這一時期被稱為蘇軾一生中的“黃樓時期”。有了這些經歷，蘇軾在文學和治政兩方面都取得了卓越的成就。

（一）熙寧七年（1074），蘇軾知密州

蘇軾在密州期間的文學創作呈現出雙面性：在一部分作品中蘇軾積極“出仕”，渴望建功立業，個人情感表達上主要是執著、熱烈的情感；在另一部分作品中卻不時閃現“歸隱”情懷，思想也上難掩消沉情緒，轉而在佛、道之間尋求心靈的超脫。

蘇軾在密州時期所作的詞主要有《江城子·十年生死兩茫茫》《江城子·密州出獵》等。這些詞是蘇軾變革詞調、開拓詞境的經典之作。

如《沁園春·孤館青燈》：“有筆頭千字， 胸中萬卷， 致君堯舜， 此事何難。用舍由時， 行藏在我， 袖手何妨閑處看。身長健， 但優游卒歲， 且斗樽前。”

這首詞表現了少年的豪邁自信和中年經歷坎坷后的滿懷感慨，體現了作者斐然的才氣。而《江城子》也通過高昂的格調和豪放的風格，對詞作原有的柔和格調進行了改變，繼承了范仲淹《漁家傲》所展示的昂揚詞風，同時也開創了南宋辛派詞人豪放派詞風的先河。

蘇軾一直有著遠大的抱負和政治理想。在當時，密州被譽為山東第二州，盡管生活條件艱苦，但地理位置優越，民風淳樸，人心善良。不僅如此，自古以來，密州涌現出許多英雄豪杰和思想文化大家，儒家學說占主導地位，同時又兼容其他學說，這種學術氛圍對蘇軾產生了深遠的影響。

在蘇軾擔任密州知州期間，他不僅上書朝廷多次請求賑災濟民和整治貪官，還采取了一系列實際有效的措施來造福當地百姓，包括祈雨抗旱、緝拿賊盜、修筑堤壩引水、關懷孤寡老弱等等。

蘇軾的密州詞以其開拓了詞的題材和詞境的獨特之處而備受矚目。此外，其中還蘊含了蘇軾深刻的愛國情操，這與詞人的親身生活體驗密切相連。

（二）熙寧十年（1077）四月，蘇軾赴徐州任

在徐州任職期間，蘇軾的詩詞多關懷時事。他在徐州所作詩詞一般是寫景、贈別、感懷、詠史、詠物、題畫，傳達出對新法的不滿，被認為有諷喻之意。

在徐州的世事乖悖，常使得蘇軾產生早退還鄉的念頭。蘇軾在熙寧十年寫了中秋詞《水調歌頭·安石在東海》：“我醉歌時君和，醉倒須君扶我，惟酒可忘憂”來勸慰弟弟，不必擔心他在這里的生活，他此時心中唯一的顧慮是未能功成名就，也向弟弟表達了他想早早退隱的心愿。

二、坎坷不平貶謫之程

“烏臺詩案”之后，蘇軾一生遭遇過三次重大貶謫：1080年至1084年，被貶謫至黃州；1094年至1097年，被貶謫至惠州；1097年至1100年，被貶謫至儋州。

（一）黃州階段

蘇軾在元豐二年被貶于湖州，“烏臺詩案”后經多方合力營救從輕發落而調任于黃州任團練副使。在此之前，蘇軾一直滿懷雄心壯志，渴望用自己的才情在朝廷大展鴻鵠之志，而遭此變革后，其志趣及心力逐漸被催折耗盡。

他在《初到黃州》中寫道“老來事業轉荒唐。”用“荒唐”二字訴說了內心的苦澀。1079年，蘇軾正值壯年，用“老”字自嘲，側面表現了蘇軾內心壯志難酬的不平之氣。

在這段艱難時期，他以詩句抒發心底的憂郁和煩悶：“誰見幽人獨往來，縹緲孤鴻影……揀盡寒枝不肯棲，寂寞沙洲冷。”在《卜算子》中，詞人以“鴻”自比，對孤鴻有著同情和憐惜之情，直白地描寫了自己被貶斥的孤寂心境；孤鴻飛起，心懷幽恨，掠過寒夜里一條條樹枝，然而并沒有選擇停歇，最后卻宿于寒冷荒涼的沙洲。通過描繪鴻鵠的孤獨與倔強，來展現詞人的寂寥與痛楚和對隨波逐流的拒絕。

但是被貶謫到黃州的蘇軾沒有像他自己認為的那樣就此退隱、沉寂。他在心中有無盡的憂愁無從述說之時，選擇四處游山玩水放松心情。元豐五年，蘇軾來到了黃州城外的赤壁磯，一片曾經的戰場。在欣賞了壯麗的景色之后，他內心生發出深深的感嘆，他在《念奴嬌·赤壁懷古》中寫道，“多情應笑我，早生華發。人生如夢，一尊還酹江月。” 蘇軾在面對政治現實和自己被貶黃州的艱難處境時，與他內心志向高遠、渴望報效國家的雄心進行了對比。他在詞中以“神游故國”的心態回顧歷史，但現實的跌落使他不由自主地感到光陰的虛度，并以傷感而凄婉的方式表達了這種情感。然而，蘇軾并沒有止步于此，他認為生命短暫，不值得一直被種種閑愁困擾，與其如此，不如放眼大江，舉起酒杯享受美麗的月光。“一尊還酹江月”，這句詞言簡意賅，表達了蘇軾胸懷無盡、視野開闊的情懷。

蘇軾于元豐五年泛游赤壁時，還寫下了《赤壁賦》。文中，蘇軾以深情表達了對生命短暫無常的感慨，他寫道“羨長江之無窮”，并借“抱明月而長終”抒發了他想要永駐天地間的愿望。然而，他后來意識到生命如此匆匆，提出了“逝者如斯，而未嘗往也”的人生哲理。從蘇軾寬廣的宇宙觀和人生觀，以及超然的心態中，我們可以看到他從多角度看待問題的能力。正是因為如此，即使遭遇逆境，他也能夠保持曠達超然的態度，樂觀地面對人生，并且能夠從理性的角度審視生活，擺脫對生命短暫無常的惆悵。

元豐六年，張懷民也被貶于黃州，蘇軾前往承天寺與其一同游玩后寫下了《記承天寺夜游》。雖然全文體現出蘇軾情趣高雅、閑淡自適的態度，但“何夜無月？何處無竹柏？但少閑人如吾兩人者耳。”中的“閑人”體現了作者郁郁不得志的悲涼心境，在內心深處，他不愿做一個“閑人”。

蘇軾在《定風波》中寫道“竹杖芒鞋輕勝馬。誰怕？一蓑煙雨任平生”，將日常瑣碎的小事與人生哲學有機地融合在一起，體現出作者已由原來的灰心和茫然變得無比坦然。蘇軾的心態由初涉黃州時的寂寞苦悶，成功地過渡到豁達開朗，最終實現超脫曠達。

（二）惠州階段

由王安石變法所引發的新舊黨之爭導致的種種后果，一直貫穿蘇軾仕途始終。伴隨著兩黨的角逐，從黃州奉召回京城的蘇軾陷入了貶—啟用—又貶—又啟用的怪圈。紹圣元年，蘇軾被認為借詩“譏斥先朝”而貶謫到嶺南之地的惠州。

蘇軾調任惠州是他人生中第二次重大貶謫。初抵惠州的蘇軾，在《答吳秀才》中寫道“然仆方杜門念咎，不愿相知過有粉飾，以重其罪。”屢次的貶黜已經給蘇軾很深的打擊，心中郁結不平，蘇軾認識到當時的局勢已經不允許他這樣下去，他開始轉移自己的注意力，既來之則安之，心系田園生活，以此表達自己躲避世俗的態度。

蘇東坡在惠州游歷時流連風景，體察風物，對嶺南產生了深深的熱愛之情。他在《惠州一絕》中提及“日啖荔枝三百顆，不妨長作嶺南人。”蘇軾以品嘗嶺南荔枝的體驗，抒發了對嶺南之留戀與喜愛，詩句中“長作嶺南人”的態度也傳達了他計劃避世歸隱的態度。

在定居嶺南后，蘇軾作有《和陶歸園田居》六首。詩中描繪了詩人在嶺南生活得悠閑和安定，描寫當時生活富足、快樂，與百姓相處融洽，反映出蘇軾對于輕松的田園生活的憧憬。此時的蘇軾剛剛遠離朝廷的政治斗爭，“窮猿既投林，疲馬初解鞅”道出了他卸下重任后的舒暢，“心空飽新得，境熟夢余想”中“飽”和“夢”也表達了到惠州后的放松以及對將來生活的美好期許。

然而蘇軾并沒有選擇歸隱，也沒有遁入空門，而選擇破除“心為形役”——不去做有違自己心意的事情。在惠州做官期間，蘇軾實行過不少愛民措施：建議惠州的地方官員降低向百姓征收的賦稅；說服全家捐封，興建惠州；發出嚴禁向民間征集物資等呼吁，維護百姓權益。“南北去住定有命，此心亦不念歸”這個時候我們不難發現，蘇軾已經由選擇趨之避世漸漸變成了勇于面對不公平的命運和社會現實。

（三）儋州階段

紹圣四年，蘇軾由惠州被貶儋州。已步入花甲的蘇軾又遭貶黜，對他來說更折磨的在于心理上難以接受。在儋州做官期間，蘇軾在思想上不斷超脫，儒、釋、道三家思想在他身上達到了合一的狀態，將士大夫出世與入世的思想融會貫通。

初入海南之時，他“垂老投荒，無復生還之望。”從那時的歷史背景看，在北宋時期，儋州是極為荒蠻之地，古稱“南荒”“非人所居”，更何況遠自他鄉而來的“流放者”。蘇軾甚至在出發被貶之地前，在《答王敏仲書》中留言：“昨與長子邁訣，已處置后事矣。”

寓居儋州時，蘇軾并沒有被氣候惡劣、資源貧乏擊潰，而是把這種哀戚轉化為“書聲瑯瑯，弦歌四起”的能量。《新居》中寫道“結茅得茲地，翳翳村巷永”，這里樸素的茅草屋雖比不上京城金碧輝煌的樓閣臺榭，但這份屬于當地百姓們對于遠遷的蘇東坡的情義是可貴的。這樣真實可親的情感也讓他開始接受、期盼在儋州的田園生活。

蘇軾在《和陶擬古九首》中也表現了他與當地百姓深摯的情誼：“遺我古貝布，海風今歲寒。”就蘇軾而言，這樣境況下的禮物擁有可貴的價值。這份“古貝布”不僅讓蘇軾真切地感受到了當地淳樸濃厚的民風，還讓他的心理發生了由排斥到接受的轉變。

蘇軾還目睹了當時儋州教育文化的荒涼與落后，縱使無財無權，對當地教育文化也極度重視，他積極興辦學堂，且經常去講學。久而久之，當地讀書風氣逐漸發生了好轉。

年邁之時來到這樣一個生活環境荒涼、條件落后的地方，蘇軾任儋州期間可謂困難重重。可是蘇軾那時的作品所傳達出的心態和感受很難讓人將他的處境與其聯系在一起，其曠達積極的思想態度令人佩服。

三、結語

十余年的貶謫生涯改變了蘇軾的生活環境，使他離政治中心越來越遠，生活條件也越來越艱苦。然而，他在此期間創作的文學作品卻始終洋溢著曠達的主旋律，其思想心態也逐漸成熟穩定，形成了獨特的人格和精神。

在政治上，他消解了仕與隱的矛盾，無論為官或是為民，都能夠關注現實，積極進取，為社會貢獻自己的力量。在交友上，他消解了政敵與友朋的矛盾，以赤誠之心看待蕓蕓眾生，把關注的焦點指向了自我內心的豁達與超然。在生命上，他消解了生與死的矛盾，把生命的長度延續到“來世”，用“人生如夢”來超脫塵世間的苦厄。

三次遷謫，讓蘇軾對自我身份和人生價值進行了反思，謫居儋州在“知非笑昨夢”的頓悟之后，“力耕不受眾目憐”，已然把生命扎根在百姓之中。

他的作品風格在謫居時期逐漸成熟，思想內涵也更加超然曠達。從某種程度來說，遷謫生涯不僅把蘇軾推上了宋代文學的巔峰，也讓他被世人譽為學術之外的人格大家。

參考文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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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作者簡介：劉依寧，女，本科在讀，西南民族大學中國語言文學學院，研究方向：漢語言文學）

（責任編輯 王瑞鋒）