從時空維度看《天香》中的性別書寫

一、引言

《天香》是以上?！邦櫪C”為藍本，講述明末清初申府造“天香園”，三代女性創立“天香園繡”的故事。眾所周知，王安憶的作品多圍繞上海展開，因此也被譽為張愛玲之后的“海派傳人”。她最具代表性的“上海傳奇”是《長恨歌》，小說通過一個女人的一生展現了上海四十多年的變遷。值得注意的是，《天香》與《長恨歌》有所不同的是，它通過反經驗的性別書寫塑造了一個堅韌的女性世界，給人留下了深刻的印象。就“天香園繡”與申家三代女性的關系而言，無論是將詩書入繡的小綢，還是自名“武陵繡史”的希昭與“滄州仙史”的蕙蘭，都呈現出了一種女性的自覺意識。

這部小說分為“造園”“繡畫”和“設幔”三卷。可以發現，后半部分關于“天香園繡”的內容是主線，而前半部分對園林文化的描述看似是枝蔓橫生，但實際上是為了烘托繡品的文化底蘊。一方面，“天香園”在整體框架之下，包括桃林、蓮庵、楠木樓、墨廠等空間地標，這些建筑共同構建了一個男性隱逸的世界。另一方面，小說以繡品貫穿三代女眷之手，描繪了一幅熠熠生輝的女性群像。本文將通過探究空間建構下男性的退場，以及時間視域下的繡心傳承，深入剖析王安憶反經驗的性別書寫。

二、空間元素隱喻下的男性世界

相比于以往小說中積極入仕的男性形象，在江南安逸舒適的環境中，天香園中的男性要么選擇隱居要么選擇出家。如申儒世和申明世兄弟曾經入仕，臨到卸任也無半分留戀官場之心。不僅第一代人不熱心仕途，往后的兒孫輩亦是如此。在桃林、墨廠、萬竹村、蓮庵等空間元素的構建中，這種書寫方式更是得到了集中的展示。小說不僅為我們描繪出一幅遠離儒家政治倫理的江南畫卷，更讓我們感受到了男性氣質在江南文化中的獨特呈現。

（一）桃林——殷實、閑逸的處世心態

“天香”的故事從嘉靖三十八年寫起，其時光景大好，造園之風盛行，申家次子申明世中進士而造園。與此同時，上海彭家也借造園運勢。有趣的是，兩家選擇的造園主材各具特色。申家以果實為主題，選取桃林作為造園的素材，寓意著“天香”。隨著四季更迭，桃林的花開花落，同時伴隨著果實的生長與成熟。彭家則以奇石為焦點，取名“愉園”，寓意著堅忍與硬朗。

兩家所選取的造園素材，恰好反映了申、彭兩家的處世理想。除了申家的父輩之外，兒孫輩中無人涉足仕途。無論是父輩的柯海、鎮海，還是孫輩的阿昉、阿潛，都對功名逐漸淡薄。對于申家而言，讀書不全為仕途，而是自有一番人生樂趣。正因如此，申家擇親也不重仕途，而對文脈深厚的讀書世家格外青睞。例如，申明世為柯海選擇的親家是七寶徐家。追根溯源，徐姓祖上是南宋大臣，雖然家業逐漸蕭條，卻還是有名望的。除了柯海娶徐氏，鎮海次子阿潛娶沈家長女希昭也是同理。

《天香》中描述的豐美、幽靜的桃林，在某種程度上暗示了申家殷實、閑逸的處世心態。加上明代江南士紳普遍追求“隱于物”的風氣，這種生活方式更容易滋養人們的閑情逸致，使他們逐漸遠離仕途。

（二）墨廠——頹然、失意的愛情懷想

如果說桃林代表了男性在仕途上的安逸心態，那么墨廠則象征著頹廢和失落的愛情懷想。自古以來，奮發進取常與男性氣質相關。然而，天香園中卻上演了一段性別置換的愛情糾葛。小綢一開始便是作為一個敢愛敢恨、富有才情的女性出場，她心中憧憬的是一生一世一雙人的理想愛情。起初，柯海與小綢新婚時，小綢在案前作詩，柯海不僅在一旁為其磨墨，還親手裝裱。自柯海從蘇州歸來，納閔家女兒為妾后，小綢與他之間再無話說。面對丈夫納妾，渴望愛情平等忠貞的小綢，毅然選擇放棄對愛情的期望與幻想，并作璇璣圖以示決心。在這場婚姻中，女性堅韌的形象躍然紙上，而男性則始終活在對逝去愛情的懷想中。柯海年輕時得志，生性樂觀，從未經歷過失意，但這一次，他嘗到了人生的哀戚。然而，柯海精心經營的墨廠終究只是個普通的產業，照葫蘆畫瓢，“柯海墨”只是在“玩”字上下功夫。它不同于小綢的墨錠，不僅有著世家的傳承，還在鎮海媳婦的生命中發揮了重要作用。這也難怪晚年小綢看到阿潛的心性時會突然想起年輕的柯海，“她這才看出，申家人都是一種人，無邪、無憂、無慮，因此而無賴。”

墨廠不僅僅是男性情感的寄托之所，更是作者構建的一個空間元素，隱喻著男性難以擺脫的情感困境。在這種性別敘述中，男女的固化形象被打破，女性不再只是柔弱的依附者，而是以主導者的形象出現。相反，男性在成為愛情的背德者的同時，也被賦予了更強烈的情感需求，凸顯了他們的被動處境。

（三）萬竹村、青蓮庵——避世、歸隱的人生理想

在江南安逸的風氣下，許多男性內心深處都抱有歸隱的人生追求。如申儒世作為長子，他老成持重，為官幾年便卸任回家，造“萬竹村”隱于世，基本上就退出了讀者的視野。傅修延教授曾指出：“物只有作為與人有關，尤其是與需求、欲望等有關的隱喻與象征，才會在敘事中獲得特別的意義，成為耐人尋味的符號?！薄短煜恪分械奈锲凡⒎菃渭兊奈锲?，而是具有敘事功能的物品。在古代，竹子被認為是君子的普遍象征，代表著高尚的氣節和簡樸的品質，甚至有“不可居無竹”的說法。與其兄弟相比，申儒世處世更為慎重，不喜張揚。因此，他的住所從位置選擇、庭院色彩到園中綠植，都與“萬竹村”的意境相契合。這一空間元素的架構，不僅呈現了一種男性的退場路徑，更為“天香園繡”的出場增添了脫俗的氣韻。

除了申儒世有歸隱的傾向，申家其他男性也在小說的時間線上逐漸退出。其中最具隱喻意味的是鎮海。他偶然結識了蓮庵的和尚，開始吃齋念佛。遭遇了喪妻之痛，使他產生了出家的念頭。于是，蓮庵成為鎮海的修行之地。在這里，他不問世事，甚至將自己的兩個兒子托付給兄長。與萬竹村相似，蓮庵也成為男性避世的空間。小說中很少描述積極追求功名的男性，他們要么選擇歸隱，要么選擇遁入空門，總之，都與傳統的科舉仕途無關。正是在這個意義上，《天香》展示了其顛覆傳統性別角色的努力。書中的男性不再是權力的追逐者，而是逐漸在空間建構中淡出人們的視線。

三、時間視域下刺繡織就的女性經驗

王安憶是一位擅長描繪女性內心世界的作家，自其創作伊始，女性角色在其作品中就一直占據著核心地位。她獨特的女性視角及筆下鮮活的女性形象，都凸顯出其鮮明的女性立場。例如，天香園繡從誕生到發展的過程，不僅展現了閔氏的工匠精神，還表達了小綢和希昭的詩畫氣韻，更重要的是蕙蘭所融入的民間力量，最終實現了雅俗合流，在小說中呈現了繡品與人多樣化的生命境遇。

（一）刺繡促成女性之間的肝膽相照

小說中女性之間的情誼主要表現為女子之間的同心同德?！疤煜恪币辉~既代表“天香園”，也象征著“天香園繡”。織繡的風氣最初是由閔氏帶來的。小綢因柯海納妾傷心，與其分道揚鑣。而后又經由刺繡這一契機，小綢開始與鎮海媳婦交好并接納了閔氏。閔氏的技藝與小綢的詩畫完美結合，成就了“天香園繡”的名號。在繡閣中，女性擺脫了過去相互競爭的心態，轉向相互鼓勵，形成了一種親密的知己關系。這種關系不僅存在于同輩人之間，還體現在隔代人的關系中。如沈希昭與小綢，她們從文人相輕到同舟共濟成為知音，也這是天香園繡發揚光大的關鍵一步。因此，可以說是刺繡促成了女性之間肝膽相照的情誼。正如希昭有言道：“天香園繡中，不止有藝，有詩書畫，還有心，多少人的心！前二者尚能學，后者卻決非學不學的事，惟有揣摩，體察，同心同德，方能夠得那么一點一滴真知！”

（二）天香園繡中承載的文化品格

我們不難發現，在眾多女性形象中，小綢和希昭扮演著舉足輕重的角色。若將閔氏的繡品視為匠人技藝的體現，那么小綢的繡品則蘊含了一種文化品格。作為天香園繡的創始人，小綢來自七寶徐家，其祖上曾在南宋為官，家學源遠流長。因此，單從技藝層面看，小綢的繡藝或許不及閔氏，但她以詩書為底蘊，“臨過元人的幾筆畫，比如趙夫人管道升的竹”，所以她針下的繡活便流露出幾分畫意，自有一種雅致，正是這份才情為天香園繡注入了文化品格。

小綢以畫入繡，而沈希昭則是以繡作畫。她的娘家在杭州城，祖上曾顯赫一時，以詩書傳家。作為天香園繡的登峰造極者，希昭帶來了南宋文化的遺韻，為繡品融入了高古的氣息。在家族衰敗的情況下，《東山圖》卻呈現出另外一種勃然的氣象，生機無限?！短煜恪分械呐源蚱屏藗鹘y的“女子無才便是德”的刻板印象，塑造了女性群體中卓爾不群的精英形象。這里的精英不同于現代意義上的專精含義，而是一種女性的錦心慧智。正是由于這份錦心慧智，閨閣刺繡不再僅僅作為使用品存在，而是具備了藝術審美價值，這也是“天香園繡”勝在質美的關鍵所在。

（三）天香園繡中吸納的民間力量

天香園習繡的風氣是閔氏從蘇州帶來的，可以說此物最初是源于民間。閔氏家族第一代人在繡藝方面展現出了獨特的匠心，如同小說中造園的章師傅、織造的閔師傅以及制墨的趙墨工一樣，他們對自己的工藝有著深刻的見解。無論朝代如何更替，手藝人只要擁有一技之長，便能夠謀生。實際上，小說中的民間工藝敘述也蘊含著實用、日常的生活哲學。

當天香園繡傳到蕙蘭手中時，似乎已經完成了一個循環，從民間起源，最終回歸民間。蕙蘭的技藝不如閔氏，詩書畫藝更不比伯母小綢和嬸嬸希昭，但她成功地將天香園繡從閨閣推向了民間。這種繡藝轉移的方式是通過聯姻的方式實現的。如蕙蘭作為江南富戶千金，與張家結為連理，使得繡品從士紳家族走向了尋常巷陌。因此，天香園繡又從民間汲取力量，最終與女性的命運和生計息息相關。在蕙蘭的手中，繡品回歸本真，成為戥子與乖女謀生的一門手藝，并由此進入外部世界。盡管天香園繡下移到了坊間，但那一顆錦心猶在，第三代女眷蕙蘭以一種通達的方式延續了對“天香園繡”的堅守。

四、性別書寫中體現的生命張力

王安憶的《天香》以史詩般的視野，跨越時空，從空間中的園林建筑到時間脈絡下的繡藝傳承，展現了一次顛覆傳統性別角色的書寫。與傳統的敘事方式不同，《天香》深入挖掘了女性世界的內在光輝，構建了以女性為中心的敘事結構。在小說中，申家男性逐漸淡出，甚至最終在讀者的視野中消失，而女性則逐漸凸顯出來，呈現了多元的女性經驗。這種書寫方式打破了傳統的性別差異觀念，展現了一種理想化的生命魅力。

小說不僅強調了女性外在的特征，還著重描繪了男女氣質的融合。例如，作者通過蕙蘭之口表達了希昭與其丈夫阿潛之間的關系：“叔叔（阿潛）是女，嬸嬸（希昭）是男。”這種敘述方式挑戰了傳統性別角色的刻板印象，對性別差異進行解構與重新整合。在外人眼里，申家的男性都不堪重任，與傳統意義上作為“頂梁柱”的男性形象相差甚遠。然而，與其說申家男性耽于享樂，不如說是與儒家政治文化使命分道揚鑣。更進一步可以理解為一次“性別松綁”，女性可以開創一片錦繡事業，男子也可以不參與諸如科舉等權力的追逐賽。顯而易見，《天香》在性別置換的敘述中，弱化了申家男性的剛性氣質，并將此種性質轉移到小綢、希昭等女性身上，實現了剛性與柔性力量的結合。因此，小說強調真正完整的人格正應該包含兩性氣質，正如小說塑造了王安憶所說的“可愛的男人”與巾幗不讓須眉的女性形象。

五、結語

總之，《天香》作為當代文學中的一部著名長篇小說，突破了傳統的兩性書寫方式，賦予了人物更加豐富的生命張力和立體感。這種書寫方式為讀者提供了一個全新的視角來審視和理解性別角色和性別差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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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作者簡介：彭海燕，女，碩士研究生在讀，江西師范大學文學院，研究方向：中國現當代文學）

（責任編輯 劉月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