不辜負現世,即是對靈魂的救贖。如果確認靈魂是存在的,那么一個悲慘的曾經的人生,注定在靈異世界也是孤獨者,不能給他者的靈魂帶去歡樂能量的,也注定是不受歡迎的。請注意我從不把能量定位正負。能量永遠都是消耗。沒有好壞對錯。區別只有喜悅的還是消沉的。
這張臉曾如此讓我激動,讓我承諾不顧一切病痛苦難危險都要保衛她。現在火焰退回了鏡中,連衰竭枯竭的源泉都找不到。我是要譴責人性易變,還是為自己的亂情辯護,似乎都不得要領。
未來,人類戰勝智能生物的武器唯有想象力。它由不羈的風暴頭腦、嬰兒柔軟的心腸、巫師通靈的第七感覺及滄桑的永不磨滅的腳步組成。最重要的還有那動蕩不安剎那失控的情緒。這恰恰是程序化的機器最不具備和缺乏的。
文學的遺孀與跑文學的龍套看起來都是替人作錦繡嫁衣。但意義和價值大不同,前者源自對文學崇高的敬意及癡愛的無私報答,后者則是糊口的營生,毫無榮譽感和成就感。盛產文學遺孀的都是波瀾壯闊但險惡的世紀,而跑文學龍套成癮的必是平庸低俗荒唐的時代。
她不止一次發出求救信,均石沉大海。但她仍不明就里,仍以為時間會重返她鐘愛的波浪居所。以為擁有過的必也會再次重逢。這實在是太不了解時間風暴見異思遷的品性了。否則何來“時過境遷、此一時彼一時”那樣無奈的喟嘆。
在容顏的寢房,雪白的羊毛最能成為哄騙的代言。牛角和馬嘶尖銳的諫言,卻不為要求投資回報的鏡子所悅。盡管它們的火鉗錦繡了壯闊的波瀾。
自我竊喜的玫瑰,像唱歌壯膽的夜行者,引來幸存的帶刺幽靈的忠貞。
我們似乎只是悲劇的認領者。當生銹的肺企圖從地下室探出頭呼吸一口新鮮空氣,剛蘇醒的陽光的靴子就無情把我們碾碎了。仿佛什么都沒有發生過。一切都與我們無關。我們只是一個看客,充當了尋找一次喜劇的志愿者。
青年尼采早在中學時代,就開始撰寫自己近乎預言般的傳記。為后世的生命提供示范意義。是什么自信讓他洞察到,他必會博得朝圣般無與倫比的喝彩。天才,真是個“可怕的事物”。
洞悉自己的天才,并且有計劃有目的地干預無用失序的狀態和思維,讓其富足和盈余,這本身就是天才宿命般攜帶來的重負,常人焉能承載。
父親的缺席,把少年的監管沉入漫無邊際的失重之中。要么夜以繼日地放縱,要么過于嚴肅地接受自我紀律。總之不像他的同代人,不停地為使命壯行或辯護。他是自己的祭司、法官、父親和仆人,甚至是舵手。
哪有什么瓶頸?打破瓶口,置于更大的容器即可。江河不夠,就用大海。
既然原子組成了各種物體:分子、生命細胞、有機體、巖石、山脈、海洋、行星、恒星和星系,那么渺小如塵埃的我們,還有什么必要再去糾纏你的還是我的。都是宇宙的。
如果所有的路標都指往故鄉,那么從天空還是大海抑或大地出發,有什么關系呢?
她說,看見我想更好地活下去。傳染的激情也是一種秩序,包含了對滋養自己創造的認可。
蝴蝶對壓路機的聯想是殘缺的。她怎會想到很快就會躺在玻璃板上,與迫降的天空一起展示碎骨頭。
人的獨白與動物的呢喃并無多少區別,差距在于對白。動物完全靠信號符碼傳遞情緒、表達生存狀態,因而不存在自我揭示和自我隱瞞的能力。而人則恰恰相反,具有很大的偽裝性和欺騙性。因此要想從語言中挖掘人格的全部深度、內在辯證邏輯、沉睡的意識幾乎是不可能的。唯一的辦法是,長期考察追蹤叩問其細微而具體的實際行為。
面具是無須負責的,沒有義務保衛它。盡管如此,還是有眾多人不愿把面具從面部移除,獲得存在感。理由,據說是偽裝的事物更美、更豐饒、更誘惑。
有比命運更昂貴的精密實驗儀器嗎?我吸了一口氣,他就精神分裂了。
我以為竊取你豐盛的愛的,不是容顏,恰恰來自自我探尋的休克。
最好的年齡是四十歲。爭鋒的牙齒一點沒有松動,不浪費任何一絲食欲。無論是河馬、豹子、鉆石、蕨類植物還是尖叫的老鼠。
鼻子、眼睛和耳朵的聯盟,敵不過一張嘴的角斗。少即是多。如果它足夠荒唐。
我驚奇大海能把各支波濤的雄獅整合在一個雪崩的荒原。安靜的力量超越了所有主宰。
如果仍要依賴外界一次次的確認獲取自信,而非通過內部強大的引擎推動軀殼,那么意味著仍未擺脫動物性及原始本能。依然是處在一個物的困境當中。
自從一只黃蜂橫穿我的腦袋,馬蜂窩就在我的腦洞里扎了根,隨時翻卷我的大腦風暴,激起千重浪,點燃燈塔。“天才”的誕生是偶然,召喚他者覺醒,代價是禍害自己。
瓦格納稱叔本華是唯一的音樂思想家,因此當他見到叔本華的影子——尼采時,就激動地擁抱學生輩的他,“我們應當共同攜起手來,創造未來”。他認為熱愛音樂的尼采與鐘情哲學的瓦格納互補才是雌雄同體所向披靡的正確選擇。事實上,他們相互糾纏先欣賞后分裂的知音命運也印證了這一點。天才之間的抵抗才是常態。
語言是什么?意識的器官。而音樂是存在,直抵人類內心。同是治愈人心,療效不一樣。一個是吃藥,一個是打針。
如果我們時代的人有膽敢回答職業是“詩人”,那么要想不被哄堂大笑是不可能的。這樣的幽默只能與中世紀語言學家的頭銜匹配。因為在世俗的告白中,一個人聲稱是詩人,要么是瘋子,要么是白癡,誰會去干一個永遠饑腸轆轆的營生。因此問我的工作是什么,我會理直氣壯告訴他:稅務官,副業寫詩。正好消弭遠方與當下沖突的好奇心。
過早登上藝術山巔的,結局大多不會太妙。反倒是早熟晚成的,能淋漓盡致釋放出才華的大光芒,贏得時間持續的掌聲。
感謝眾多火焰對我詩篇的撩撥,在灰燼中舞蹈在灰塵中重生,無疑需要巨大的勇氣和非凡信心。
寫作是對現世的脫敏,是對原始天性的叛逆,更是一種特權,賦予對自身內在的馴服和雕塑。
讓時間把自己領走,而不是幸災樂禍或者為他者抬棺。
每一段人生都會與時間和解,詮釋一出完美的結局。但精華只有一種讀法,一個泉眼。這是所有邁過時間門檻的,敗下陣來的原因。
我有五怕:怕死;怕蛇;怕閃電;怕絨毛的小動物;怕肉體被侵犯。我這樣懦弱的人怎能有理由存世?天使鼓勵我,坦誠也是一種優秀的品格,是勇敢。
一滴水推動世界,于是海與我結了仇,它浩瀚的精力無處發泄。
祈禱時,甚至驢也有驚人之語。
比喻永遠是低級蹩腳的。愈抽象愈復雜,愈歧義叢生。高級文化不語不問。一瞥一笑即傾城。譬如,音樂,無跡可尋,虛無縹緲,超越代際。如此分野出藝術的高低。詩人怎么辦?過濾塵世的具體物象世相,向著夜晚的心靈靠岸。
恰到好處被認為是藝術的標桿。但大藝術家往往是反格或出格的。依靠奪目的戲劇性和奇襲力量征服心靈。這有點像名中醫用猛藥治療頑疾。
大凡兒童皆被人喜愛,天真、活潑、康健。神童則未必,未老先衰,違背自然秩序。似乎結局也鮮有美滿的。畢竟喪失了人生的厚重支撐,難免顯得輕薄。當然像文物文獻,考古學家喜歡。
朱濤,男,當代詩人,浙江舟山群島人。已出版詩集《站在舌頭上》《半輪黃日》《越荒誕越奔跑》《落花紀念碑》《一次次升起》,思想隨筆集《耳語的天空》。2016年獲首屆太平洋國際詩歌節年度詩人獎;2018年獲首屆博鰲國際詩歌節年度詩人獎;2019年獲華語傳媒文學獎詩歌獎提名;2019年獲第三屆建安文學雙年獎詩歌獎。2022年獲首屆群島·華語先鋒詩歌獎貢獻獎。香港詩歌節基金會理事。現居深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