琚若冰的小說《雨泠泠》講述的是一個典型的傳統(tǒng)家庭倫理故事,它細膩而深入地揭示了江家的矛盾與裂痕。小說從城市女性李瀟與鄉(xiāng)村青年江天的結合展開,圍繞兒子江革出國留學這一主線,牽涉三層矛盾:第一層是由于城市與鄉(xiāng)村的先天差異,不可避免地形成了李瀟與婆婆王翠花之間無法逾越的婆媳之爭;第二層是兄弟鬩墻,為籌措江革出國留學費用,江天夫婦冒領婆婆王翠花和弟弟江地一家鄉(xiāng)村老屋的拆遷安置款,從而引發(fā)了一場家庭鬧劇;第三層是父子關系,當渴望出國的兒子江革與身患絕癥的父親江天,需要同一筆費用解決自身困境之時,父子關系又該何去何從。小說中的三重矛盾相互交織、勾連,最終以飽受病痛折磨的江天的出走,象征性地縫合三重矛盾所帶來的家庭關系的破裂。
這篇小說雖然是作者的處女作,但在其開篇卻表現(xiàn)出了比較扎實的敘事能力,尤其是“串”故事的能力,寥寥數筆,便勾勒出女主人公李瀟的人物性格、文化程度、工作狀態(tài)、感情狀況,并為婆媳不和埋下伏筆。從“李瀟哪里是天生脾氣好,那是被工作磨的,也可能是因為被江天安撫好了”,到江天和李瀟說“你遲早會遇到硬茬子”,隨后筆鋒一轉,轉入李瀟第一次跟江天回家見婆婆王翠花時的心理描寫——“李瀟就知道自己遇到硬茬子了”,并由此承接婆媳初次見面的情景以及兩人漸生嫌隙的緣由。至此,作者其實在順承筆勢發(fā)展之上完成了一個時間的轉場,即由當下的敘事時間過渡到過去婆媳不和起因的發(fā)生時間。在讀完這篇小說后,即使最終是以“大團圓”的方式來呈現(xiàn)的,但是在我的內心之中仍然涌起了一種陰郁之感。產生這樣的閱讀感受,除了與作者講故事的方式有關,還與小說的自然意象參與敘事有很大的關聯(lián)。
意象是客觀的物象經創(chuàng)作主體獨特的情感構思而創(chuàng)造出來的一種藝術形象,在文學理論家韋勒克和沃倫看來:“意象是一個既屬于心理學,又屬于文學研究的題目。在心理學中,‘意象’一詞表示有關過去的感受上、知覺上的經驗在心中的重現(xiàn)或回憶。”(雷·韋勒克、奧·沃倫《文學理論》)也就是說,人對某物所產生的某種理性或感性的復雜經驗其實與此物先前在人的潛意識層面所產生的感覺是分不開的。
自古以來,自然意象在小說中就具有非常重要的作用,特別是雨這種天氣現(xiàn)象一直被國內外文學家所鐘愛。它不僅能夠作為一種自然意象參與到作品的敘事之中,還可以集中表達作者的某種價值觀念。據不完全統(tǒng)計,“雨”在我國古典文學中,尤其是唐宋年間的詩歌作品中使用的頻率很高,僅《全唐詩》中就有七千多處關于雨的描寫(李耿陽、鄭文興《古詩詞中“雨”意象的情感表達及意蘊品讀》)。雨,作為一種持續(xù)性的天氣現(xiàn)象,可以直接作用于人的視覺、聽覺、觸覺,甚至是嗅覺感官,并具有隨著時間和空間的變化而變化的特點,形態(tài)萬千的雨在文人墨客的筆下也生發(fā)出了千差萬別的文化意蘊。
在《雨泠泠》這篇短作中,就有十三次提到了雨,而這些對雨的描寫大致出現(xiàn)在三個場景之中。其中,小說中的第一場雨是李瀟去人才市場找工作偶遇與丈夫同村的江大姐,得知老家不久就要拆遷并得到一筆巨額的拆遷安置費的消息。作者在文中這樣寫道:“一抹雨絲開始在鏡片上隱隱飄搖,李瀟的視野略顯模糊。”作者用“一抹雨絲”表明此時的雨是細雨、小雨,雨絲模糊了李瀟的視野,勾連著她內心渴望盡快收獲錢財的私欲,從而能夠支撐家庭的日常開銷并滿足送孩子出國留學的愿望。因而,這場雨在某種程度上可以看作是一種“亂花漸入迷人眼”之雨。
第二場雨是在婆婆王翠花病愈出院的中秋節(jié)——“江家第一次真正意義上的全家團聚”。這天,它見證了江家家庭關系由表面和諧走向完全破裂。在這一天中,關于雨的描寫出現(xiàn)了三次。第一次是江天和李瀟一家開車準備返回老家,文中寫道:“雨越來越大,江天啟動發(fā)動機,有些擔心地說:‘下這么大的雨,怎么今天回去吃飯?’”越來越大的雨勢,預示著路程將坎坷難行,且此前李瀟和江天已冒領了王翠花和江革夫婦的房屋拆遷安置費。坎坷的路程加上將要置身事件的發(fā)生地,并要面對不喜歡的人和被自己欺騙的人,且要與他們共同進餐,所以,“怎么今天回去吃飯”也映射出他們對中秋節(jié)這天回家是有些抗拒的。第二次是婆婆王翠花在等待兩個兒媳做家宴的間隙,“王翠花也樂得清閑,跑到門口搬個小板凳坐著,看雨中的過路人來來往往”。“樂得清閑”表明王翠花的心情很不錯,興致高昂有些愜意,“看雨中的過路人來來往往”則是“樂得清閑”的具體表現(xiàn)。隨后她從在雨中行走的江大姐那里,隱約得知自己一向看不慣的兒媳李瀟背地里密謀領取老家拆遷安置費的事,其心理落差驟然變大。作者運用先揚后抑的手法,借“雨”來描寫王翠花的喜,同時也擴大了她心中的悲,因而,此時的雨既是對人物心理的強化,也是接下來即將發(fā)生家庭糾紛的暗示。第三次出現(xiàn)是江天和李瀟的“陰謀”被王翠花拆穿從老家悻悻而歸,一邊是婆婆王翠花的強烈譴責,一邊是兒子江革“我要去留學”的強勢逼迫,李瀟看到,“窗外仍下著雨”。此處李瀟希冀雨停,既是實寫也是虛寫,一方面表達出她對眼前之雨的無奈,另一方面也希望生活這場大雨能夠止息。
第三場雨出現(xiàn)在江天得知自己患癌后心灰意冷離家出走的這天,它象征性地表達了一切困難和矛盾的結束。在一場“大暴雨后”,李瀟發(fā)現(xiàn)病重的丈夫失蹤了,急亂中她找到被雨困在市區(qū)的江地,與江地一起在雨中毫無頭緒地尋找,從“雨水沖著李瀟的眼睛”,到“她跑了起來,每跑一步,褲腿和鞋子里就會奔騰著水流”,這是作者對李瀟尋找江天時的描寫。此時的雨沖著李瀟的眼睛,我們知道雨水具有洗滌和凈化的功能,而眼睛又是心靈的窗戶,所以這場雨是直接作用于李瀟的心靈的;褲腿和鞋子里的水流是外界自然物對人物行動的羈絆,在某種程度上它象征著生活的苦難,但在苦難中李瀟看到了自己的本心——“不想江天死”,所以此刻的她無論是對婆媳關系還是對金錢的欲望抑或是對兒子教育的失敗,都被內心升起的愛情力量消弭了——因為“他(江天)是世界上她最愛的人”。與李瀟愛情可以戰(zhàn)勝生活的苦難不同,江天出走的導火索是兒子江革對他病情的冷漠,以及他因缺錢對身體病情無法康復的絕望,所以他內心的苦難來源于他沒有了“家”的支撐。這也就是身患重疾的江天明知站在江心橋上無法眺望到自己的家鄉(xiāng),可是最終依舊選擇去到那里,因為那里是他兒時夢想中的遠方,也是連接他內心有關家庭情感記憶的地方。所以在李瀟向他說“我們回家”,以及江地愿意拿出自己的拆遷安置費并告訴他“我們是一家人”時,江天的苦難也被象征性地解決了。
通過對《雨泠泠》不同場景中雨的分析,會發(fā)現(xiàn)在小說正面矛盾沖突的描寫中隨處可見雨的身影,可以說雨自始至終參與了小說的故事建構,為小說營造了一種清冷、陰沉的氛圍。而這種陰沉的氛圍又充斥在故事的情節(jié)發(fā)展之中,借以暗示情節(jié)走向、勾連人物欲望、強化人物心理、洗滌人物心靈、消解矛盾沖突,它見證著江家家庭關系的破裂并試圖參與到家庭關系的重建之中。
但是小說最后對家庭關系重建的成功與否,其實是有待商榷的。如果說小說所牽涉的三層矛盾——婆媳之爭、兄弟鬩墻與父子關系,在文章中作者以李瀟和江天夫婦最終獲得了治病的費用消解掉了兄弟鬩墻這一重矛盾的話,那么先天性的婆媳之爭與后來的父子關系這兩重矛盾則被輕飄飄的情感主義與資本至上的價值觀念所掩蓋掉了。也就是說,小說從一開始所呈現(xiàn)出的矛盾沖突并沒有完全被解決,而是在一種象征性的情感溫情中被和諧掉了。造成這種敘事割裂的原因,或許一方面是由于對兒子江革這一形象的塑造過于平面化,這一人物形象在小說中其實更多的是為了情節(jié)發(fā)展的需要而存在的,于是也就形成了他這種“工具人”的身份,因而由此帶來的情節(jié)轉變也就變得有些生硬;另一方面則是文章前后敘事焦點的不一致,在小說的前半部分,也就是在中秋節(jié)家庭關系破裂之前,小說更多的是以李瀟的視角來講述故事的,而隨著故事的發(fā)展,到了家庭關系破裂之后,尤其是在江革與父母決裂后,小說的敘事焦點則轉移到了江天的身上,這在某種程度上也就造成了小說后半部分的敘事失控。
【作者簡介】王亞爽,女,河南安陽人。碩士畢業(yè)于南開大學藝術學理論專業(yè),現(xiàn)為百花文藝出版社《小說月報》編輯。參與編輯的圖書曾入選中國作家協(xié)會“新時代山鄉(xiāng)巨變創(chuàng)作計劃”、中國當代作品翻譯工程、絲路書香出版工程和第八屆魯迅文學獎散文雜文獎提名作品,獲得北方優(yōu)秀文藝圖書獎等獎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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