兩只白陶瓷酒杯碰出清脆的響兒來。
我老公說喝酒能治感冒。
加銀呵呵地笑著說胡說哩。
從昨兒開始,我老公就嚷嚷著要喝一場,好把咳嗽給治好。我說是哪位神醫給開的方,他說遠在天邊,近在眼前。我瞪了他一眼。回來遇見加銀,真是瞌睡遇了枕頭。
加銀說:我睡到半夜吸冷,壓不住自己,就起身捅開那個生鐵爐,順道摸出床腳旮旯的白酒,第二天感冒啥的都沒啦,哈哈哈。
我老公嘿嘿笑。
加銀說:我想這回真的麻達了,就拉了東西往西寧跑。上面就我一人,死了發臭了都沒人管,哈哈哈,下來倒沒成,原來前頭是普通感冒,回來讓遠峰他們幾個給傳染了,舌頭不起作用,吃啥都跟吃磚頭般的。
加銀轉過頭對我說:我還罵你嫂子叫了好幾趟,下來煮的這點兒肉一點兒調料都沒放,白水一煮就了事,這有啥吃頭。
婆婆說:我們也是白水煮肉,就放了點兒青鹽。
加銀啊了一聲。
我老公說:這樣煮出來的肉才香。
加銀說:我還那么罵你嫂子了。
我老公讓加銀往里坐。他坐在加銀旁邊。他堵住他。
我說:其實你自己沒了味覺。
加銀答非所問地說:后頭再沒查,反正就那么回事。
我老公說:嗯,給,把這一個喝掉。他給加銀遞了一盅酒過去。
婆婆說:病了吃啥都不香。
加銀說:那天去了幾個鋪子,誰都不戴口罩,想著怕沒有,唉,笑死了。
我老公又給他遞過去一盅說,到底是遠峰他們,還是鋪子里頭的那些人給傳染的?
看見盈盈一盅子酒,加銀說:這盅兒喝完就睡去哩。
我老公嚷道:喝都沒喝就睡去說,快點兒,喝醉了,怕沒有,我們宏浩會把你背過去。
加銀說:背過去,馬尕月幾個踮腳就把你打出來哩。
我老公說:宏浩會把你夾在胳膊彎,進去就撂到床上哩。
加銀哈哈哈笑了三聲。
我老公說:快點,給,喝上。
加銀接過盅子,把盅底往碟子沿扣了扣,接著一下把酒丟到喉嚨深處去了,他那兩條姜黃色眉毛在眉心那里痛苦地扭打在一處,然后又很快回到原先位置。
今兒就整著像那天般的……加銀說。
我老公說:哪天般的?
加銀這時有點醉,舌頭在嘴里攪,說去年般的,見不上太陽的那次般的。
我公公長了一顆腸息肉動了手術,就在我老公等在手術室門口的那段時間里,他重新捋了一下自己與故鄉之間的關系。于是就有了之后的那次酒宴。他請了左鄰右舍來家喝酒,讓所有人敞開心扉喝。結果占元阿嘎喝到半夜光腳跑到野地去練歌,他老婆叫了幾個年輕小伙兒才把他抓回家。加銀不跑,他把白天喝成了黑夜,睡在屋里三天又三夜。當第四個白天來臨時,他沒能有力氣掰開錕鍋饃。
我老公哈哈笑了一聲說:再甭纏了,喝上,把這一個喝上。
加銀說:三天動彈不了,就成那個樣子了。
我老公說:三天動彈不了,慫著沒氣兒了,看你說的,把這一盅喝了。
加銀又“吱吱”喝了。
我老公抓起酒盅子喝了說:這一下就舒坦了。
加銀問誰啊,你么?
我老公說:咳的也沒有了。
我婆婆聽見從炕頭那里探頭向他翻白眼。加銀見了哈哈直笑。
我老公忙說:說來說去就是缺酒,一個月沒喝,咳嗽之后再沒喝過。
加銀火上澆油說:巴巴,你聽上了沒?
我老公給加銀塞了支煙過去,自己也點了一支。
我老公說:從12月份起,沒沾酒一個月了。
我婆婆說:時間長壞了吧?我們幾十年沒喝都好著,照樣活人。
加銀說:他說一個月了,我今年上去后,一盅沒喝到現在了。
我老公說:剛剛不是說在上面喝了半瓶子嘛?
婆婆笑著說:你呀,這里卷著那里拆了。
加銀說:那喝得少唄。
我老公問他你同學在曲麻萊做什么。加銀問是哪個。我老公說就那個調到稱多那個地方的。
加銀說:不是那個。你說的那個調到治多去了。
我老公問治多的哪個在曲麻萊。
加銀說,沒,他老家是曲麻萊的。說完喝了一盅酒,兩根姜黃眉毛又在眉心勾連到一處了。
我老公說:曲麻萊跟大通遠。
加銀說:跟格爾木近。
我老公說:跟格爾木連著?
加銀像個詩人一樣開始抒情:天上的曲麻萊。
我老公說:跟格爾木的五道梁那一道連著唄。
加銀唱曲兒一樣唱道:五道梁,不凍泉。
我老公建議道:為天上的曲麻萊干一杯。
加銀說:唉!阿么這么著喝著?
我老公嘿嘿嘿笑著說:嘿,喝酒就是這樣喝的唄。邊喧邊碰,就這樣喝著。
加銀說:你讓我喝醉,你,你有啥意思哩?
我老公說:那喧著,碰著,喝著,就這么個,你呢?半天抓一個,半天抓一個,你就笑死個人了,來。說著他又給加銀遞過去一盅酒。自己端著杯子喝了口水,接著說,喝著,就這么個,你看著我阿么喝。然后又“呲溜”從小瓷杯吸進去一口酒。
加銀說:喝酒就這么喝著,就這樣喝,意思就是趕我回家著么?哈哈哈。
我們誰都沒說話。
加銀伸過頭去問:對著沒?巴巴。
我老公有點不高興了說:沒酒量,看看說的這個話,趕你回家著?哎呀!還四處吹今兒喝酒著,明兒喝酒著。
加銀嘿嘿嘿笑,都笑出喉音了,笑完說,那這個……沒,我也官場里學的,學的啊!哈哈哈。
我老公說:你在哪……
公公說:官場里學的?娃娃,把尕虎叫上來。
加銀說,我跟尕虎尿不到一塊兒。
我老公說:尕虎掛擋哩。
加銀說,尕虎再,倒擋、前進擋的,我……
我老公問他把尕虎叫給嗎?
加銀說:別。
加銀的表情惹得我老公開心地笑。
公公說:還說每天都喝醉。
加銀說:我是來看巴巴的么。
我老公說:我把尕虎叫上來,我看你需要個藥引子。
加銀連忙說:你以為我是要和尕虎喝酒嗎?我要跟他喝,就去他家了。
我老公說:你去尕虎家,尕虎會把你趕出來的。
加銀說:我去了,沈芳華就會把我趕出來的。
我老公嘿嘿笑著說,就是,她會把你趕出來,你們的三堂去她家喝了一趟酒,第二天沈芳華就把炕上鋪蓋都掛到洋絲上曬了一天。
加銀說:你們的芳華嫂子會把我趕出來的,我知道,他們家我不喝去,哈哈哈。
我老公說:那把這一個喝上。
加銀說:那么多,不喝。
我老公說:喝啊!怎么就不喝了?
公公說:你慢慢喝,慢慢喝。
我老公也說:慢慢喝,慢慢喝。
加銀說:不,不,不。
我老公說:慢慢喝。
加銀說:阿么慢慢喝?不喝。
我老公又喝了一盅說:阿么沒辣著?
我公公從炕上溜了下來對加銀說,閑著么,喝點兒唄。
我老公說:后頭這個酒也不辣。我在前三晚上喝了一頓,不辣不苦,那個是52度的酒,就是醉得快,半斤下去就醉了,就是不辣。說著又把一盅酒給吸干了。
加銀說:那天想來你們家,聽說巴巴出院了,出院了……
我老公說:給你打電話的晚上,我們都在醫院里,灌腸著么,涮腸著么,腸涮罷后第二天做了腸鏡,打完針下午就出院了,你是第二天下來的,那時候我們已經出院到家里了。
公公說:那時已經在醫院里住不下去了。
我老公說:今兒勁霸了好多。
我婆婆大聲咳了兩聲。
我老公說:他的那個捅開就好了,現在他的膽又不成了,又得要到“大修廠”里去,呵呵呵。
加銀聽了哈哈哈地笑得更厲害了。
我老公說,這一次換了機油,下一次火花塞不成了,嘿嘿,又換。說完他被自己的口水給嗆了。
公公說:這一次那個腎結石把財福疼死了吧?
我老公問:財福是腎結石?
加銀說:他腎結石后快疼死了,坐下一點兒不動彈,一點兒都不活動,吃上就不動么,你看胖成啥樣了?我讓他喝了啤酒到樓底下去跳,把石頭跳到尿脬里,拉下去就打掉了。
我老公問去哪兒打了。加銀說去了西寧,就是以前的武警醫院。我老公說看腎就是武警醫院好。加銀說有專門打石頭的那種機子。我老公說那個就疼死哩。
加銀說:啥疼死哩?過兩天就好好的了。
我老公說:腎結石就要爬山,還要跳。
加銀說:那個雜碎坐到家里,定定坐著不活動。說完他們端起酒盅碰了一個。碰完,他說,酒再不喝了。
我老公說:那你先別喝,我喝一下,我先治感冒哩。
加銀聽了說:我的剎車牛。
我老公讓我把電線插板拉過去,把小太陽吹給。我們那個角房黑乎乎的,加之幾個月以來無人居住,進到里面就像進了大冰柜。
加銀聽此話問,那水暖炕就是不?
我說是水褥子。
加銀問那個好不好。
我老公說:中著,兩三年就得要換主機,我們家這個去年換了一次主機。
公公聽見說水褥子,就對加銀說,你裝時……水電褥子就好死哩,就燙死哩。
加銀說:那我……我想著給娃娃們弄給個水暖炕。
公公說:那個不好。
我老公說:水暖炕和我們的這個是一個原理么。
公公說:這個熱死哩。
婆婆說:水電褥子好,我們下頭一個,這邊也有一個。
公公說:這個……加銀,裝著和那個是一個原理,下頭的那個高溫,燙得我睡不住。
我老公說:水倒給啥事兒都沒有。
加銀說:我也這么思謀。
我老公說:這個二百多塊,我從網上買的。
公公對我老公說:你從網上買的?這個便宜。
我老公說,二百多塊么。
公公說,那裝那個……
我老公說,兩年么就壞掉哩,不過打電話寄過去,他們又會給發一個新的主機,我們的這個換了一次,橋頭的那個也換了一次,這個熱得美,50攝氏度。
公公說:這個比水炕美。
我老公說:來來來,再一個就別喝了。他又把杯盞推到加銀面前。
加銀垂下眼皮說:再不喝。
我老公說:再一個后就別喝了。
加銀說:再不喝。
我老公說:來,就再喝一個,喝一個就別喝了。
加銀說:一年?就算八年也是這么個樣子。不喝,一盅兒都不喝。
我老公說:哎呀啊!他比畫了一下那個比鳥蛋大一點的酒盅說,就從這么一點兒沒動彈唄?哈哈哈。
加銀說:嗯,就這么點沒動彈。
我老公哈哈哈笑完之后,又哎吆了一聲。
加銀高聲說:這就是剎車,哈哈哈。
我老公表示不屑說:就是害怕“現場直播”掉,呵呵呵。
加銀:就你的手里,我現場直播掉就完了。
我老公聽了這話,表情凝重地抓起一盅酒就干了,然后長長“呵”了一聲,給加銀一支煙,問他要不要喝點兒水。
加銀說,別倒,這邊還有哩,滿著。
我老公高聲說,阿媽喝不?哎呀,我喝了兩盅咳罷了,阿爸,我給你倒給兩盅吧?
公公慢悠悠地說,這不是脹氣,是嗚嚕嚕嗎?
加銀聽了哈哈笑起來。
婆婆在那邊鄙夷地說,你把那個少喝啊。
我老公說:這個阿么能少喝?
婆婆說:喝上又感冒了。
我老公說:就你知道的多。他對加銀說去消一下水。
聽見棉門簾啪一聲打在門檻的聲音,我公公突然大聲說:加銀,你那個水炕甭做呀,你就從網上買那個水褥子,那個就好死哩,就燙死哩。
婆婆也說:給灌點水就成哩。
加銀舌頭打著結地說:哎吆,我也那么思謀著。
公公說:就買兩瓶礦泉水,別凍掉給,這個比他的電褥子燙好少哩。
加銀“噢來,噢來”地答應著。
公公說:我在下頭時,放到低溫,高溫還吃不住,低溫調上再好得很。
婆婆說:那個也不傷人。
公公解釋說:不傷人,也不燒。
加銀又“噢來”了一聲。
公公說:哎呀,舒坦吶。
加銀說:哦,對。
公公說:現在他們倆兒……那個裝一個得千幾元,去年尕德柱他們裝著長了么短了的。
婆婆說:我們的水褥子是三百么幾百?
公公說:這個網上買的,三百么幾百,這個好,裝水的那個工作箱返回就能正常用。
加銀慢悠悠地說對。
公公說:這個腳把骨上燙著好死哩,再就要電哩,再就費電。
加銀說:巴巴,后頭那么的事情再,他的話里說么這兒弄一下,那兒弄一下,那么樣弄不下。
公公說:那個炕盤過去,我還給尕月說了,盤過去煨也好,扒炕灰也好,方便。
婆婆說:從房背后煨時好,我們莊稼人炕煨燙個輩子就最舒坦么,還不要錢。
我公公附和道:煨上最舒坦。
加銀聽了“哎吆哎”一聲,拌了一下嘴,就像丟了啥重要的東西。
公公說:像尕寶兒家的,從房背后煨多好多方便呀!
我老公進屋,看見幾人情形就問啥。
公公解釋說:尕月計劃從房背后煨炕,她那么設計也好。
我老公問加銀:哦,就下炕嗎?
加銀嗯了一聲,停頓一會兒后說:再不那么設計,巴巴。
我老公抓起酒盅說了聲“來,再一個”,然后兩個酒盅盅又脆脆碰在一起。
加銀喝了說:這個酒我不喝成,喝了也成。
我老公拉長聲音嗯了一聲表示不同意,然后他看見放花盆的小桌子上有一盒藥,就問這個藥是不是我婆婆的。
婆婆嗯了一聲,反過來問他要不要燉藥。
我老公說,我不燉。
婆婆問是不是沒拿藥。我老公說,我好了。
加銀說:酒喝上就好了。
婆婆聽了冷笑了兩聲。
加銀見此,哈哈哈地笑。
我老公說:你用鍋蒸一下,再放點兒鹽了吃上。我昨晚吃了一個,啥作用都沒起。
婆婆說:藥吃不罷么,不起作用,再吃個啥意思哩?
我老公說:沒,你試試,會咳罷的。說著,他抓起一個盅遞過去。
加銀說:甭纏,不喝。
我老公說:這雜碎阿么這么掉了啊?
停了半晌,加銀委屈地喊:哎,巴巴,你娃娃罵我,說我是阿么這個雜碎。
公公說:那你陪上喝唄。
這時我老公又跟猴子吃了檸檬似的呵呵哈哈。
加銀說:兩個兒子的大大,那這么個樣子成掉的要哩?
聽畢,公公在炕頭哈哈一笑,像是受到什么刺激。
加銀兀自哈哈哈大笑。
我公公接言:兩個兒子的大大,那打扮得牛一些。
加銀言:噢來,刷刷就得要牛一些。
公公說:肯定,一個尋西哩,一個尋東哩,跟上我娃娃轉不成。
加銀說:跟上他,那耍著大掉哩,哈哈哈。
公公接言:耍著大不掉,一個阿么來阿么當,你是兩個先人的大大,刷刷牛的要哩,把握好點兒的要哩。
我老公吸溜著嘴巴,喝了一口茶水下去。
公公問加銀:那個打掉籃球著再沒來?
我老公問,誰啊?遠峰嗎?
加銀噢來了一聲。
公公說:大通了是,湟中了是,過處打去了。
加銀說:現在把我一點兒都不害怕。
我老公說:昨天不是還在嗎?
公公說:昨天那是遠竹。
我老公說:遠峰么,我們倆上來時是遠峰么。
加銀大舌頭地問:你倆哪里見了?
我老公說:我們昨天兩點上來時,遠峰飲牛著么干啥著。
公公說:遠竹兒。
加銀說:再別放屁了。
我老公說:遠竹么?
加銀說:遠竹兒。
我老公說:遠竹么,遠峰呢?
公公說:遠峰這兩天……
加銀說:遠峰這兩天……
公公說:這兩天他幸運,去魯沙爾打毛蛋了。
加銀說:球隊。
我老公問:誰拉撈走了?
加銀說:佐士圖人拉撈走了。
我老公說:打去,他的職業是哩。
加銀哎一聲就說:好我的個你哩……
我老公見此就說:你的牛沒飲,把你的啥都沒管,你就不高興了,呵呵呵。
加銀哈哈兩聲什么都沒講。
我老公說:那他職業就是那個,打去給么。
加銀拉長聲哎喲一聲接著說:把眼淚藏著,跟人家們說的一樣,沒從鼻窟窿里出來給,哈哈哈。說完他開始用大拇指擦姜黃色眉毛下的眼睛。
我老公說:你出來給了咋辦呢?你出來給,難道他會來給你擦,還不是你個家擦,哈哈哈。對不?他笑過頭了,開始猛烈地咳嗽,咳完接著說,這兩天他去泉溝打了嗎?
加銀說:哎,那是他的職業是哩。
公公說:前頭在極樂。
我老公說:哦,遠峰讓那些老板收就了。
加銀說:收就跑了,已經打到橋頭去了。
公公說:明天打著么,今兒打著,他不會那種打法。
我老公說:他打得好。
公公說:那種打法他不會。
加銀說:他是哪種打法都沒關系。
我老公問:公家領跑了嗎?
加銀說:啥公家領走了。
我老公說:佐士圖那邊公家不是組織著嗎?說完提起酒盅磕了磕盅底殘酒,將那口辣辣的液體灌進肚腸去。
加銀說:不是那個張家莊應梅女婿,我們海姐女婿一幫領著跑掉么。
這時我老公又喝了一盅酒下去。
加銀說:大前天早,他跟他媽硬是……
我老公說:要錢著唄!
加銀接著說:打個仗哩。
婆婆狠命地咳了幾聲,加銀就不再講了。
我老公問:遠峰跟我們莊子里的誰去著?
加銀說:誰都沒有。
公公說:長梅的那個娃娃沒去著嗎?
我老公說:長梅的那娃娃打得也好著嗎?
公公說:長梅那娃娃打得好著。
加銀說:長梅那娃個子高。
我老公說:那娃娃打時松垮垮的樣子。
公公說:那娃娃打得好。
我老公說,那娃娃打得松垮垮的。
婆婆咳了好幾聲。
公公說:跟尕月干了一仗就走了嗎?遠峰。
我老公問加銀阿么了。
加銀低頭不語,我老公給他遞了一盅酒過去說:給,喝一杯,喝了這盅信心就來了。
加銀說:我不喝。
我老公低聲給他說了幾句什么,加銀嘿嘿嘿地笑不停。
公公從炕頭探過身子說:那天尕月是不是又想把漢子拿下來,尋開鐵锨把子了嗎?
加銀和我老公手中的酒盅子脆脆地碰到一處,聽了我公公的話,他捉著酒盅的手停到半空睜大眼睛問:哪時候?
我老公又呵呵哈哈吹嗓子眼兒里的小舌頭。
公公說:就你說的他們要打個仗的那次。尕月,我說又抬著棒棒么鐵锨把打去了嗎?說完被自己逗笑了。
加銀說:刑法能使上么?哈哈哈。
我老公說:那你在海晏鋪子里使上的那點兒又使給唄!哈哈。
加銀睜圓了兩個花嚕嚕的眼睛說:你阿么知道了?
我老公說:我消息多,你再笑死給哩唄!還以為我啥都不知道?
加銀說:胡傳神哩,人前頭把名譽賣著,哈哈。
半晌,誰都不出聲,加銀“哎”的長嘆了一聲。
我老公又自斟自飲一盅,繼續問加銀說:你這叫喝酒?
加銀說:再沒機會了。
婆婆輕啖了幾嗓子。
我老公說:那我叫老占阿嘎吧?
加銀鼻腔哼哼了幾聲。
我老公樂得發出咕咕的笑聲。
加銀說:別叫老占阿嘎。
公公說:老占阿嘎把我們頭疼死給哩。
我老公說:叫上來掌馬根里拿上羅盤轉去,我們把門頂掉了睡。
加銀吼了一聲,說醉了。
我老公說:阿么說醉了?喝了這么點。
你再……加銀說,急死了,要不是巴巴,我喝啥哩,哈哈。
我老公沒聽見似的說:你的剎車片厲害。
公公說:姓馬的那個喝得好。
加銀啊了一聲說:姓馬的直接把我拿下來了。
我老公說:那個可憐,我們喝醉給,媳婦兒打著一天都沒吃給著。嘿嘿嘿嘿嘿嘿,笑到快咳斷氣了。
加銀說:比我還慘嗎?
我老公開心地咳嗽起來。
加銀頭低下裝睡。
我老公說:睡哩嗎?喝都沒喝,就要睡哩,今年老板去著掙了多少也不說,阿么說睡去哩,呵呵呵。
加銀說,掙啥哩!哎!可憐死了。說完,他一個大男人又開始抹淚。
我老公故意大聲說:哎喲,喝上了點,一下就舒坦了。
聽此加銀說:再咳也不咳了,啥也不做了吧?
我老公說:就是,咳也不咳了,這兩天快咳死了。阿媽,茶喝不喝?
婆婆慢悠悠地說:不喝。
我老公說:你喝上二十盅,你的咳嗽一下就好了。
公公緊言:你上不得他的當。
加銀說:嬸嬸你給他說,你想把我早早打發掉哩。
婆婆說,噢來,老謀早打發掉哩。
加銀哈哈哈大笑。
婆婆說:我還想多余活二年哩,該享的福還沒享哩。
加銀說:對,這話對,到時候還把你們鬧給二年哩。
這時我老公已經開始醉了,端著酒勸我婆婆喝兩盅,說喝幾盅就會好。
婆婆說:不,我不喝,咳著快斷氣哩,喝下哩嗎?
我老公繼續說:沒,你十盅下去再一下就舒坦掉哩,咳也不咳。接著他問加銀遠竹這兩天上不上課。
加銀說:沒上著,放掉假著。
我老公說:做假期作業唄!
公公說:遠竹跟上遠峰打毛蛋著學手著……
這時加銀要走。
我老公端起酒碟說:來,打上六盅。
公公說,七六,他要是走,你送上了。
加銀吱一聲吸干瓷盅里的酒,抹了一把嘴說:好喝啊!說畢臉漲紅,斜倚在我們家沙發上。
我老公說:往那邊靠一會兒。
加銀攪著舌頭說:喧了一下,你要是不來,我老早就睡掉了。
我老公不屑地說:沒喝上二十盅兒,你等等,我都把這一壺給喝了。說畢捉起酒盅送嘴邊。
加銀說:那酒量不大么。
我老公說:我喝著不辣。
加銀說:沒知道著嗎?
我老公撇撇嘴說:沒知道著。
加銀說:馬海娃的阿姐給我念了緊箍咒,知道不?快點,送我走,哈哈哈。
我老公說:我也沒見,她念的是你,不是我,念了念去。
加銀哈哈哈大笑。
我老公說:要是給我念,我就難受得聽不下去。
加銀睜著迷蒙的眼睛打量著桌上的白水肉,我老公說:再吃上點兒回去。
加銀說:不,再不吃,你燒了山珍海味我也不吃,都比不馬海娃阿姐的一碗清開水。
公公哼哼用鼻腔笑了一聲。
加銀哈哈哈大笑,像令狐沖在電視里笑。
我老公呵呵一笑說:你把馬海娃的阿姐怯壞了唄!
加銀說:那不怯著?
我老公說:人阿么這樣了?
加銀說:那她是我人生中的伯樂,哈哈哈。
公公說:我吃草了你別笑,對不?
加銀說:噢來。
公公說:加銀你給七六說我吃草了你別笑。
加銀一聽就說:家里睡走。
公公覺得差不多了就說,對了,七六,送上過去睡給去。
加銀說,快點,把巴巴的話聽。
我老公說:先站,喝了這兩盅我們走,這里不多了,你看。說完他揭開小鋁酒壺給加銀看。
聽畢,加銀說:那喝。
我老公捉了一只小瓷酒盅遞給加銀說:我們一人一杯。
加銀說:不喝,我連一杯都不喝。
我老公狠狠咳了一聲說:哎呀,咳著頭又疼,也沒痰,就是干咳。
加銀說:煙少抽。
我老公打了一個飽酒嗝說:煙少抽?煙少抽著。
加銀又復述一句,煙少抽,跟我比不了,我的這個肺是熊二的肺子么,誰能比?哈哈哈。又學令狐沖。
聽他這樣講,大家都笑了。
為了喝干小鋁壺里的酒,我老公又嗬嗬哈哈起來。
聽了動靜,加銀大舌頭地說:你看你看,阿噗阿噗地吹啥哩,咳啥著呢?
婆婆接話道:那就這么咳哩,也沒辦法。
我老公嘿嘿笑著說,這兩天閑著,想著這么用羊肉滾上湯湯了喝,你倆也不下場了,哈哈哈。
加銀說:噢來,這兩天給我們稍微開心給的話嗎?哈哈哈。
婆婆說:好了吧?
我老公說:我送去啊,你先站一下,我穿個衣裳。兩個人站起來時都有些搖搖晃晃。
加銀打著趔趄說,我把這火爐扶一下,要不就站不住了。說著就扶住我們家火爐角。
婆婆說:喝啊沒喝,啥醉了。
加銀哎了一聲說:我還沒喝?今兒醉到沒頭意了。
婆婆說:那我看沒醉上著唄!
加銀說:阿么沒醉?
公公說:去年喝到沒頭意了,今年沒這么弄。
婆婆對加銀說:去了把枕頭墊著高高地睡去,別跳彈就不惡心不吐。
看加銀那樣子,婆婆問他吐不吐,看樣子要吐了,接著說,別吐就中。
加銀說:那阿么不吐,馬家姑娘她不伺候著成哩嗎?哈哈。
我老公說,伺候哩?你等著,現在我害怕我送你過去,她不會給好臉色。
加銀哈哈哈大笑。
我老公說:好臉色個給成里么。
說完,他們一胖一瘦相互攙著,撩開門簾出去了。
等甩上玻璃暖廊的鋁合金門,就遠遠傳來我老公咳嗽的聲音。
炕上的婆婆大聲咳了幾聲。
公公這才睜開一直耷拉的眼皮說,阿么沒見兩個貓。
這邊我婆婆說,今兒天氣冷,它們兩個都跑掉了,可能跑到尕月家里了。
公公說,尕月把貓兒也當人,它們伙食好,還給睡燙炕,把它倆款待著。
婆婆說,貓喊一下,老鼠就搬家。
公公說,現在老鼠可能在重孫家撐起勢來了。
婆婆嗯了一聲說,加銀家和我們家老鼠坐不住,再就搬到重孫家里唄。
公公說,阿么沒見金嫻的爺爺奶奶上來掃房?
婆婆說,就是,桂蘭掃大街,忙得上不來,再就兩個老阿爺老阿奶上來操練么。接著,她說,可能還在孝生家喂豬吧,那個老阿奶歹啊,那時候把掌馬坡的燒柴一捆一捆往家背,把掌馬坡的燒柴都背完了,老阿爺一天就知道個打麻將打麻將,吃上連碗都沒放及著。
公公說,那個老阿爺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