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必須滿懷敬畏地寫下每一個字,
因為將要出場的很多人都是我的先人。
——題記
癸卯年冬月二十一日,夏里胡拉部族內(nèi)發(fā)生了一件大事,一名叫冷青的藏族老人死于一場肆虐全球的瘟疫。一名耄耋老人的離世本該是預(yù)料之中的事。他已經(jīng)活過了90歲,是高壽,甚至已經(jīng)創(chuàng)下整個家族男性壽命最長的紀(jì)錄,即使沒有這場瘟疫,他的離開也是這一年半載的事。以他自己的說法,他早就到死的時候了。
但是,對族人來說,他不僅是一位老人,甚至不僅是一位長輩,而是整整一代人最后的一個存在。他死了之后,整個家族就少了一代人。
他在世,家族尚有六代人在世——我往上三代,往下,加我這一輩,也三代。他離世,家族就剩五代人在世了。而且,從在世族人的年齡結(jié)構(gòu)看,一二十年之內(nèi),在世輩數(shù)還有進(jìn)一步減少的趨勢,絲毫看不到重現(xiàn)昔日六代同世的可能。
從七八十年前,他的同輩人就開始一個一個地離開了,第一個人離開時,他還是個孩子。等到他自己離開時,他所有的兄弟姐妹已經(jīng)走遠(yuǎn)了不說,他小一輩的人乃至孫子輩的人也都走了不少。除了他這一門,族內(nèi)其他支系,比他小一輩——我要叫爺爺奶奶的人已經(jīng)所剩無幾。
很多時候,一閉上眼睛,他就能想起他們的模樣,那可是一張張鮮活的面孔啊,他們還在眼前,還在身邊,好像從未走遠(yuǎn)。可是,一睜眼,都不見了——他們早已煙消云散。
最后的幾年,即使睜著眼睛,他也能看見早已離開的那些人,不止家族里的人,許多不相干的旁姓人也會不請自來,輪番在他眼前晃來晃去。出現(xiàn)的次數(shù)多了,他就恍惚,好像那些人還在世上。繼而又會有新的恍惚,懷疑自己是不是早就死了,要不怎么會看到那么多已經(jīng)死了好多年的人。
陷于這樣的恍惚時,他能聽得見時間的聲音。明明才過了一小會兒,可給他的感覺是無比漫長,沒有盡頭,像睡夢中一樣,有無邊的黑暗。其實,他并沒有睡著,他很清醒,只是恍惚而已。這時,他希望有個人叫他一聲,聲音越大越好,把他從那恍惚中叫回來。最好是身邊的小孫子,他要不在,其他幾個孫子也行。要是孫子都不在跟前,長命得也行。就像以前他看護(hù)寺灘的林子時,飯熟了,他們喊他回家吃飯那樣。
“爹爹,回家吃飯來啊。”這樣的一聲呼喚,他離得再遠(yuǎn)也能聽得見。
可是,他已經(jīng)很多年沒聽見這樣的呼喚了。他早已不當(dāng)村上的支部書記了,也早已不當(dāng)護(hù)林員了。他之后,他二兒子長命得先后做了村支部書記和護(hù)林員——當(dāng)然,這不是他一個人所能決定的,可你能說跟他沒關(guān)系嗎?
“哎……不想這些了……想這些有啥用?”他嘆了一口氣,聲音很大。他在恍惚中聽見自己沙啞的聲音,把自己嚇醒了。
最后幾年——不對,應(yīng)該有十好幾年了吧,只要見個人,說起話來,他總會說:“哎,早就到死的時候了,就是死不了。”
我最后一次去看他,也是十幾年前的事了。
進(jìn)門坐下,問他:“太爺,你都好著吧?”
“哎,好啥哩,連著的一口氣還沒斷……”
“看上去好得很,多了幾根白頭發(fā),再沒變。”接過話,我趕緊安慰道。
“早就到死的時候了,就是死不了。”他又重復(fù)了一遍常掛在嘴邊的話。
“這個你說了不算。不到時候,你想死也死不了。”這句話把他逗樂了。
這話恰好被剛剛進(jìn)屋來的他兒子長命得聽到,他一邊站在琴桌前擦碗倒茶,一邊歪過頭來瞪了他老父親一眼:“這老不死的……”
長命得是冷青太爺?shù)亩鹤樱彝瑲q,都屬虎,我卻得叫他爹爹——我們族人管爺爺叫爹爹(發(fā)平聲)。我沒想到,長命得會當(dāng)著他老父親面說“這老不死的”。我這個太爺一生耿直,脾氣火爆。以為,這下麻煩大了,趕緊回過頭來,望著對面這位白發(fā)蒼蒼的老人。
我并未看到想象中的一幕。
我所看到的是,一位安詳?shù)睦先耍樕鲜瞧届o和藹的笑容。我以為,他耳背,聽不見。可剛才跟他說話時,感覺他聽力沒啥問題啊。
長命得爹爹給我們倒上茶,也倒好了酒。他再次出去后,他阿嘉(我們對父親的稱呼)我太爺盯著酒杯,兩眼頓時大放光芒。便有意識壓低聲音問:“喝一杯,啊?”他聽見了:“就一杯,多不敢喝。”說明他耳朵沒問題。他兒子再次進(jìn)屋之前,他已兩三杯下肚。
長命得再次進(jìn)得屋來,吐出“老不死的……”這幾個字時,他父親冷青剛把酒杯放進(jìn)桌上的瓷盤里,清脆的聲響還沒散盡。像是要掩藏那一聲脆響,他環(huán)顧左右,笑笑,看著我,大聲問道:“你是誰啊?”問完,他自己先哈哈大笑起來,我們也都跟著哈哈大笑。
坐下說了半天話,不成想他還沒認(rèn)出我來,便小心報上自己名字。聽得名字,他哈哈大笑:“啊?你是尚威啊,都認(rèn)不出來了……”停了一下,又接著問:“長德好著啥?”他這一問把我嚇一跳,長德是我父親的名字,盡管輩分比他差了兩輩,也已經(jīng)是個老人了,他卻能當(dāng)著我的面直呼父親的名字,感覺我日漸老去的父親在他眼里依然是個毛頭孩子。
那時,父親還在。接過話,我趕緊回道:“阿嘉好著,他讓我來看你的。”
從太爺家出來,我對福來說:“太爺是個了不起的人,他耳聰目明,卻裝聾作啞。兒子出言不遜,甚至惡語傷人,他卻裝作沒聽見,以此求得安寧。換任何一個人都做不到啊。”
此后,只要跟人說到冷青太爺,我都會把這幾句話重復(fù)一遍。他要是不裝作沒聽見,又怎樣呢?自然會生氣。那樣,說不定你還會聽到更難聽的話,你會生更大的氣,直到把自己氣死。他可好,你說什么,他都“沒”聽見,也一直笑臉相迎。這等修煉,非凡人所能為。
冷青太爺比我父親大7歲,比我父親又多活了7歲,卻是我父親的堂爺爺,我的曾祖父,我們管曾祖父叫太爺、管曾祖母叫阿太。我父親的親爺爺是冷青的堂兄阿吾,我父親的父親我的親爺爺比冷青還小一輩。回想起來,我爺爺離開人世整整40年了,他這個叫冷青的堂叔還活著。
每次想起這些,都覺得人類是一個無比神奇的物種。
沒有任何記載,一二百年下來,一代代人的關(guān)系也一點都不會亂。要是像漢族一樣有個家譜什么的,即使過了一兩千年也不會亂。有一年遇見一孔姓山東人,說他是孔子第一百零幾代孫。
我去看冷青太爺時,他已經(jīng)半癱在床,不能出門了。
夏天,陽光好的時候,偶爾也會在兒孫的幫助下,挪到屋檐下曬曬太陽——冬天,怕凍著,就一直在床上躺著。后來,一年到頭,大部分時間都得在床上躺著。這一躺就是小二十年。
這期間,有好幾次還跟福來說,我們一起去看看冷青太爺。又一次次找理由不曾去看望。他去世前一兩年,有幾次,都約好日子了,也因為其他事,沒有成行。
最后一次說要去看他,是在族內(nèi)他一個堂侄兒、我一個爺爺?shù)脑岫Y上。
他堂侄兒叫才藏,比他小一歲,除了叔侄關(guān)系,還是一起長大的玩伴。兩家距離不近,但因為這層關(guān)系,平日里交往甚密。不知道他們是叔侄關(guān)系的人,還以為他們是親兄弟或好朋友。
從我家到曲爾諾的冷青太爺家,約有三公里路程,因為中間要翻一道小山梁,走路需要半小時左右。我家在村莊的中間,出門走到上巷頭,一路往南,快出村莊時,有一條小山溝,曰:貢巴拉溝,前三個字是藏語,意思是:去寺院的路。四個字連起來,就是去寺院的路上要經(jīng)過的山溝。才藏爹爹家就在這條溝的北面。
曲爾諾莊里不僅有家族約三分之一的族人,那里還是我母親的娘家。我要看姥姥姥爺、舅舅和姨,去大河灘的水磨上磨面,去家族內(nèi)太爺、爺爺家,去更南面那條山溝的寺院,都得走這條路。這條山道,是我生命中第一條伸向遠(yuǎn)方的路。
沿這條路一直往南,就能走到黃河。
再往南,還有大夏河、洮河。
從我家到才藏爹爹家,走路,幾分鐘就到了。
才藏爹爹的堂弟塔穆爹爹在的時候,他弟兄倆每天都在村里由北向南那條我們叫上巷頭的村道上來來回回地走好幾趟。我每次回老家,幾乎每天都能遇見一兩次,有時也會跟他倆一起走走的。倆人手里還拿一小馬扎,走累了就在村頭找個有人的地方坐下來,休息,說笑。不想坐了,再接著走。
爺孫之間無話不談,也可以開些玩笑。每次隨他倆走在村道上時,不變的一個話題是說家族內(nèi)的一些人和事——大多說的是以前的人和事,偶爾就會說到冷青太爺。因為才藏與冷青叔侄倆走得近,這樣的話題也總是由才藏提起,說到有趣的事,塔穆爹爹只是呵呵—呵呵地笑,我也跟著笑。
一次,他這樣開頭:“嗯,現(xiàn)在這莊子里,寶山阿吾下來,就數(shù)我大了。”寶山是莊子上一位蘇姓的老人,比才藏爹爹大兩歲,比才藏走得早,也活了90歲。
我就附和道:“看爹爹倆的身體,再活個十年二十年沒問題。”那時他們都已八十好幾了,兩個人都還硬朗著。
塔穆爹爹哈哈笑了一聲:“呱呱,再別活那么長了吧,今日明早走,都嫌遲哩。”
我就說:“現(xiàn)在你倆就是我們家族里最長壽的人了……”
才藏爹爹搶過話頭說:“嗯,還有冷青爸(叔)哩,他比我還大一歲。”說著,他停頓了一下,接著說:“他躺在床上動彈不了……已經(jīng)十幾年了……”意猶未盡的樣子。
“人是一種奇怪的東西,只要一口氣還在,就會胡思亂想……”他又意味深長地補了這么一句。
沒等他說完,我就問:“阿么了?”
“前天,我去看他。坐下沒說幾句話,他就開始沒大沒小地胡說八道,啊啦啦,凈說些男人和女人的事,丟人。我本來要陪他坐一會兒,看他說個沒完,罵給了幾句,回來了。”聽得此言,我和塔穆爹爹都呵呵、呵呵地笑……
塔穆爹爹在四年前走了以后,偶爾還能看見才藏爹爹走在這條路上,但出來的次數(shù)明顯少了,眼睛也突然不太好了。看著,也不像有啥問題,就是不認(rèn)識人了。再熟的人,走到跟前都認(rèn)不出來。塔穆爹爹比才藏爹爹小兩三歲,卻走在他前頭了。
兩個經(jīng)常一起走路的人,一個走了,另一個就會孤單。
塔穆走后不到兩年,才藏也走了。塔穆爹爹的葬禮,我沒趕上,但我趕上了才藏爹爹的葬禮。他走前那個春節(jié),我還去他家看過他,他去縣城兒子家過年了,沒見上。再次回去時,他已經(jīng)不在了。
時至5月,春暖花開,才藏走了——他這一輩在世的人也沒剩幾個了。
才藏爹爹的葬禮剛過,青海又有疫情,西寧和海東的風(fēng)險最高,民和到西寧的公路恐怕要封控。我就急忙回西寧了。之后,就堵在西寧,哪兒也去不了。
一個夏天過去了。
一個秋天也過去了。
已經(jīng)到冬天了……
我還是出不了西寧。一直到11月下旬,能動彈了,身體又出了點狀況……
隨后,我就聽到了冷青太爺去世的消息。
福來在電話里說:“冷青太爺完哈了,阿吾,你來哈里不啊?”這是我老家甘溝的方言。福來是我堂弟,也是親表弟,這樣的關(guān)系世間稀有,自然就親近。
那幾天寒冷,到處都是“陽”人,疫情大有卷土重來的架勢。
考慮到自己的身體狀況,我對福來說:“我現(xiàn)在的狀況不方便回去,你去了,把我的(心意)也代上個。”
我沒能參加冷青太爺?shù)脑岫Y,他是我最后一位離開人世的太爺,從此世上我再無可以叫太爺?shù)拈L輩。我就想彼時彼刻或接下來的兩三天里會發(fā)生的事。對那些事,我大致上是清楚的。
在確定他已經(jīng)沒有了氣息之后,第一時間,定會有人給族內(nèi)幾個不在一地的人打電話,告知這一不幸的消息。接下來,因為這幾個電話,族人所到之處都會得到這個消息……
奔喪的腳步隨之而來。最先到跟前的族人先要給他擦洗身子,趁他骨骼還沒有繃緊僵硬之前,給他穿上不帶任何金屬塑料飾物的新衣服,以免火化時會粘連到骨肉上,燒不干凈。還要用事先備好的干凈布塊包裹頭頸部,遮擋住眼睛。之后,還得盡快給他收骨,讓他恢復(fù)到嬰兒出生前在娘胎里跪坐著的樣子,用一根提前準(zhǔn)備的新布帶纏繞腿腳和胳膊,固定住那個樣子。
然后,把他抬起來,小心裝入已在靈堂安放的一個我們叫“匝”(讀zuai音,應(yīng)該是一個譯音)的小塔狀的木頭盒子里。那木盒的大小正好可以讓一個人正正地跪坐在里面。再行查驗,直到一切皆如最初的樣子,坐穩(wěn)當(dāng)了,最后再把留下的那面像門樣的口子用木板和木楔封好。如果“匝”還沒有做好,也可用一個桌子或臨時搭個小臺子供放。這個“匝”不同于棺材,棺材是要埋葬的,“匝”卻是要燒掉的。
這座小木塔好像是他在另一個世界的居所——又或者是他去往另一個世界的渡船。一切安置妥帖之后,超度和祭拜送行儀式才會真正開始。亡者咽氣的那一刻無論是白天黑夜,都要占一天的時間。按當(dāng)?shù)仫L(fēng)俗,一般要祭拜三天。
葬禮上,所有的重活、苦活、累活都不用亡人家人和族內(nèi)近親參與。
壘塔的土匠、挖墓坑的、鋸木頭準(zhǔn)備燃料的,每一個工種、每一個環(huán)節(jié)、每一件事早在多年以前就已經(jīng)安排妥當(dāng),就等這一天來臨。一聽到有人亡故的消息,族人不用去招呼,不用催促,所有人都清楚這次該輪到誰干什么活了,他們會自動就位,干好分內(nèi)的事。
這是上百年傳下來的規(guī)矩,對誰家都一樣,不會厚此薄彼,更不會搬弄是非。亡者為大,即使亡者曾與莊村哪家結(jié)下仇怨,哪怕是死仇,也要讓仇恨隨亡者一同消散,也要前去叩拜祭祀亡者。
上百年輪下來,戶數(shù)人數(shù)增加了很多倍,但辦事的秩序一點兒都沒有亂。家族內(nèi)的人所要做的就是,讓一個德高望重之人,使喚近親之外的族人照顧好那些白天黑夜忙乎的莊村故人,保證隨時都能喝上熱茶、吃上熱飯菜——要是冬天,酒也得是熱的——又不能太燙。這些都是講究,不能出紕漏。
此時,亡者的靈魂可能尚未走遠(yuǎn)——說不定一直站在那里,看著眼前發(fā)生的一切。如是,冷青就會看到,他離開這個世界之后的幾天里所發(fā)生的那些事情。
但那些為他忙碌的人已經(jīng)看不到他的存在。
在他們,他已經(jīng)不復(fù)存在。
以老人們的說法,這時冷青卻能看到正在發(fā)生的一切。
他就會看到,長長、長命存和長命得弟兄仨穿了一件厚棉衣,腰里纏著一片白布,光著頭,一邊一個跪在屋門前的臺階下,他倆前面的一個火盆里已經(jīng)生著火。他倆剛把一疊黃紙放入火盆,又來了好幾個人,也穿了厚衣服跪在那里燒紙。他認(rèn)出來了,有四輩喜、四輩長倆侄子——為什么不見四輩存呢?想起來了,他已經(jīng)早走了兩年,離開時剛跨上80歲的坎兒。
家族內(nèi),他們兒子輩的人名里,很多都帶有“長命”什么什么,或“四輩”什么什么的。“長命”倆字好理解,“四輩”倆字指的是,夏里胡拉族人遷徙到現(xiàn)在居住的這個地方,到他們這一輩已經(jīng)是第四輩了。
幾天前,第三代,還剩一位。
隨著冷青的離世,前三代都沒有了。
距離他咽氣可能過了兩個小時,出嫁的姑娘們也都一個個陸續(xù)回來了。
她們還沒進(jìn)家門,大老遠(yuǎn),冷青就聽見她們的哭聲了。她們中的不少人也已是老人了,要是能按他的意愿,他根本不想讓她們來。可是沒辦法,照老規(guī)矩,只要還活著,她們就得來。來就來吧,哭嚎個啥呀。他最煩這個了,活著的時候煩,現(xiàn)在死了,好像更煩了。
以前老人們說,亡人面前不能動哭聲,說亡人聽見,走不了。他活著的時候還不太明白,現(xiàn)在死了,他明白了。有好幾次,他剛要起身,還沒離開,一片哭聲響起,都哭著喊著對他的各種稱呼,他就不由自主地去應(yīng)答,總也抽不開身。
族內(nèi)所有人家都有人在第一時間到他靈前磕了頭。
之后,全村莊同姓和旁姓的人家都有人來磕頭燒紙。
他記得,他的老人們說,以前,夏里胡拉族人不燒冥幣或紙錢,這都是跟漢族學(xué)的——一群藏族正在或已經(jīng)變成一群漢族了,除了一些習(xí)俗,你已經(jīng)看不出這滿院子忙碌和轉(zhuǎn)悠的男女是藏族還是漢族。
對此,他既不歡喜,也不難過。所有要發(fā)生的事情都會發(fā)生,誰也擋不住的。讓他惡心的是現(xiàn)在燒的這些紙貨不是紙,而是塑料,一燒著,奇臭難聞。
好像是從十九日,天就突然冷了,很多年都沒那么冷過。親友中有人還說,冷青太爺可能不是死于“新冠”,而是給凍死的。說他住的水泥樓房比以前土木結(jié)構(gòu)的房子冷多了,他又動不了,哪兒受得了那個冷啊。
冷歸冷,照族內(nèi)規(guī)矩,二十一、二十二兩天,白天黑夜族人還得為亡人守靈。
據(jù)福來事后的講述,二十一那天夜里奇冷無比,到后半夜,幾乎所有人都開始咳嗽、打噴嚏。都說凍感冒了。福來也凍感冒了,第二天差點起不來了。但誰都不可能因為自己感冒了,就不來送葬。
如此這般,一送完葬,族人躺倒了一大片,很多人都去醫(yī)院打點滴。這時,才有人反應(yīng)過來,大家都“陽”了。也才想起,冷青老漢肯定也是死于“新冠”疫情。
大家不明白的是,他半癱在床,不能行走已經(jīng)十幾年了,出不了門,在他之前,也沒有家人有染上新冠病毒的征兆,他是怎么得上“新冠”的呢?難道那病毒繞過一個又一個村莊,又穿過一條很深的巷道,繞過所有人,甚至也繞過了所有家人,徑直來到他床前,進(jìn)到他身體里的嗎?
倒是他去世了之后,一夜之間,全家族幾乎所有男女老少都被那病毒挨個過了一遍。冷青這一門十余戶人家?guī)缀鯚o一幸免,第二天一早都開始咳嗽。其余數(shù)十戶族人每戶也有一二人發(fā)燒咳嗽。隨后幾天,除了個別,整個族群全都“陽”了一遍,這個別之中竟有我姨,福來的母親,她無恙。
第二天,祭拜繼續(xù)。
第二天下午,遠(yuǎn)路上的幾個族人才陸續(xù)趕到。最后趕到的是一個年輕人,是個外孫子,在外地上大學(xué)。冷青一時記不起他的名字。不用想起來了,以后他用不著了——再也不用記住這些人的名字了。明天以后,我跟這些人再沒任何關(guān)系。最好他們也不要記住我,也不要想起我,讓我在遠(yuǎn)去的路上,少些牽掛和累贅。
冷青冷冷地看著這一切。
第三天,是出殯火化的日子。
要按節(jié)令看個方位,在村外田野找個空地方,用土垀提—— 一種用模子倒的像紅磚樣的生土塊——壘一座兩層小塔,上面先留著口子,不封死。下面一層,密匝匝地立滿了一截截粗壯的雜木,塔基東南西北各留一道火門。
我不確定漢語青海方言里的“土垀提”這幾個字可否寫成這樣,我能確定的是,現(xiàn)在我老家一帶已經(jīng)很少有人去倒這種長條形土磚塊兒了。如果看到誰家房前屋后還備有一摞土垀提,那一定是有特殊用途的。比如我家族,誰家有高齡老人,定會提前備些土垀提,用來壘砌火化亡者的土塔。
土塔可提前壘砌好,等時辰一到——主要是等寺院來的僧人得把要念的經(jīng)都念完了,有兩個已出嫁的姑娘(一般為亡者女兒)走在前面,一手提著一個裝有飯食的籃子,一手拿著一個勺子啥的,一邊快速奔走,一邊還不停地拋撒著熱飯菜,嘴里還念念有詞。她們一出門,幾個孝子也抬著“匝”起身,出門之后,別人會接過去,都是年輕人,輪換著抬到火化現(xiàn)場。
送葬的隊伍中不斷有人加入,幾個抬“匝”的年輕人行進(jìn)的速度極快,不一會兒,送葬的族人和莊村親友就在山道上走成了一列長長的隊伍。
只一會兒工夫,“匝”已抬到土塔跟前了,走在最后面的老人卻剛出家門。他們不會等所有人抵達(dá),“匝”一抬過來,便立刻放入塔內(nèi)。之后,用同樣的土垀提把缺口堵上,再用泥巴糊住縫隙。
最后,還有一道工序,給塔身涂撒上白灰,使它看上去真像一座小白塔。
這時,一個事先定好的人,手持酒瓶等,圍著白塔祭灑一圈,然后退到一旁,小心提醒相關(guān)人等:“可以點火了。”
聽到說點火的聲音,所有族人都跪伏在地,行叩頭之禮。早已站在四面火門前的莊村男性,按季節(jié)看風(fēng)向確定主次火門點火。因為木頭上涂抹了大量酥油,一點火,只聽得“轟”的一聲,一股青煙就從塔頂一下飄到了天上。
冬天的天空,大多時間都很藍(lán),也沒有云朵。要有一小片白云,也會在很遠(yuǎn)的地方。可能是風(fēng)向的緣故,一般來說,那股青煙都會裊裊騰騰地飄向那一片白云,讓自己也變成一片云彩。
不少人的葬禮上,我都注視過那青煙,以為亡者的靈魂就隨那青煙飄遠(yuǎn)的。
我猜想——此時,我的冷青太爺要么已經(jīng)變成了那縷青煙,要么也站在人群旁看著那縷青煙,像我曾經(jīng)很多次看過的那樣。
我們叫火葬的這個火化儀式,過程有點漫長。那里臨時搭了一個高臺,一名高僧也在那里念經(jīng),前面還有一個火壇,上面架著一口小油鍋,里面是已經(jīng)融化的酥油。高僧一邊念經(jīng),一邊手握一只鐵勺的長把,從那鐵鍋里舀起翻滾的酥油汁,拋灑在前面的燃燒的火堆上,讓火焰不停地呼啦啦飄搖升騰,像作法。這個環(huán)節(jié)得需要個把時辰。
塔內(nèi)的木頭要完全燒盡,大約會需要一整夜的時間。族人要等到第二天(亡后的第四天)上午,里面的火完全熄滅了,所有的灰燼都冷卻下來,才去拆了已經(jīng)燒成灰的白塔,扒開一層層灰燼,找到亡人的骨灰——一小堆兒白色的碎屑和粉末。這個環(huán)節(jié),我們叫拾骨頭。大多莊村故人已經(jīng)散去,只留個別有差事的人和族人來完成拾骨頭和埋葬骨灰的最后事宜。
幾個人要用纏了干凈棉花的筷子小心撿起那些碎屑,放入一個像棺材一樣的小骨灰盒。再用干凈的小鏟子把粉末也裝到骨灰盒里,最后,把剩余疑似骨灰的灰燼也裝到里面。直到火化現(xiàn)場再也看不到一星半點兒銀白色灰燼,才合上蓋子,用小木釘釘牢,兩面再綁上兩根粗壯的長木棒,開始抬著往墳地走。
還是孝子先抬著起身,走幾步,就會由族內(nèi)其他親友替換。一路上的規(guī)程跟從家里去火化現(xiàn)場一模一樣,不一樣的只是行進(jìn)的方向。
到了墳地,墓坑早已挖好。墓坑所在位置也是事先早已按輩分排定了的,就像主席臺上的座次,不會亂,也不能亂。前后左右,只要稍有挪動,就會擠占別人的位置。當(dāng)然,冷青不存在這個問題。
把那口小棺材一樣的骨灰盒小心放入墓坑之后,一位長者躬身站在墓坑靠后山坡的一側(cè),眼睛瞄準(zhǔn)了遠(yuǎn)處的山尖尖,指揮邊上的人細(xì)細(xì)校準(zhǔn)骨灰盒的位置和方向。等他覺得已經(jīng)調(diào)整到位了,把要放入墓坑的幾件用來陪葬的小物件放好,站在邊上的人才可以往墓坑里填土。只一會兒工夫,墓地里又多出一個新的土堆。
骨灰下葬,意味著延續(xù)四天的葬禮已經(jīng)全部結(jié)束。三天后是頭七,而后是二七、三七、四七、五七、六七、七七,都是祭日。每一年的十一月二十一,也都是冷青的祭日。
從此,一個曾經(jīng)叫冷青的人,在這個世界上,就成了這座小土堆。
剩下的就是一些記憶。
他這一門的墳地已經(jīng)埋著四輩人,他前面的兩輩人早已各就各位,都在他之上,占了整整兩排——第一排只有兩個小土堆,也占了一排。他這一輩在第三排,從右到左(從墳頭的角度看是從左到右)依次是他大哥大嫂、二哥二嫂、三哥(三嫂因沒有子嗣埋在墳闕以外)和他太太。他的位置在三哥和他太太的墳堆中間,那位置一直留著。墳地離家不遠(yuǎn),他能走動的時候,只要路過墳地,都會停下來看看他自己的那一塊兒地兒。
他們這一輩,三哥和他有藏語名字;大哥五斤,肯定是一生下來就過了秤的,是漢語;二哥叫尕關(guān),顯然是個昵稱,我不知其全名,不好下結(jié)論,有可能也是藏語名,比如關(guān)卻、關(guān)卻才讓啥的。
冷青上一輩的人起漢語名字的極為少見,他這一輩的人才開始起漢語名字,也不多。如果他二哥也是藏語名字,9個弟兄(包括堂兄弟)只有兩個人起了漢語名字,一個是他大哥五斤,另一個是他們這一輩歲數(shù)最大的堂兄,我的親太爺、曾祖父。其余都有藏語名字。
我親太爺小名新墳言,冷青的父親叫新墳才,但看這名字,像是弟兄倆,其實是叔侄倆,新墳才是新墳言的親叔。為什么要取這么一個名字?看到家族人口日眾,不能全擠到一個地方,得分散一些。活人是這樣,亡人也一樣。
就沾了兩個新生兒誕生的喜氣,家中最小的一個弟弟(新墳才的父親)一家人遷移至南面那道小山梁以南的一片叫曲兒諾的山谷灘地,還扎了新的墳地。
家中老大及其他幾個兄弟在山根勘得一片寶地,也新扎了墳地。叔侄倆的名字均由此而來。從新墳才的父親算起,到冷青的下一輩,剛好四輩人,這也是有幾人名字中“四輩”倆字的來由。
到了冷青下一輩,就是我爺爺這一輩,曲爾諾這一門有藏語名字的幾乎沒有了,其余五六個分支,大多還有藏語名字。我爺爺是這一輩的老大,從他算起,他叫先巴,是小名,學(xué)名卻是漢語,叫文賢。他二弟三弟、我二爺三爺?shù)男∶蛯W(xué)名都是漢語,上學(xué)學(xué)的也是漢語。到我四爺,沒去上學(xué),去寺院當(dāng)了僧人,取名成列——后來,宗教改革還了俗,名字卻沒改。
我爺爺還有三個妹妹,也就是說我還有三個姑奶奶——大妹排行老三,有藏語名字,叫先巴措,比我爺爺多一個字,二妹排行老六,三妹最小,她倆都取的漢語名字,二妹叫進(jìn)財女兒,三妹單名一個字,就叫妹。我這仨姑奶奶中最小的姑奶奶今年已經(jīng)八十有五,還在世,是我祖輩僅存的一位長輩。
再看我爺爺?shù)哪切┨玫苄郑瑥拇蟮叫∨畔聛恚来问遣挪亍⑺隆㈡夭亍⑽崛⒏卢敗⒌┲恰㈡夭兀ㄐ〉模⑷A寶、伊旦、貢布,只有一兩個取的是漢語名。等到了我父親這一輩,人數(shù)比上一輩增加很多,但除個別,再沒人取藏語名字了。除了這些堂兄弟,眾多堂妹中,有藏語名字的也就一兩位。還有我那些奶奶、堂奶奶中,有藏語名字的就更少了——我能想起藏語名字的只有一位,叫卓瑪吉。
莊村爺爺輩一支蘇姓家族,五弟兄均有藏語名字。他們的父輩曾有人取名瑪釋藏拉欽·貢巴饒賽,乃一代高僧,后弘期里程碑一樣的一個傳奇人物的最后一世。
到我父親這一輩,不算遷至他處的族人,家族內(nèi)三十余戶,幾十名同輩人,只有兩個人有藏語名字,且都是僧名,也就是說出家為僧之前,他也有漢語名字。
到了我這一輩,家族內(nèi)已經(jīng)找不到取藏語名字的人了。全村莊五六十戶胡姓和旁姓人家,只有一支胡姓家族三人有藏語名字,一個叫益西,一個叫瓊培,一個叫旦巴。
冷青死了,整個家族又少了一個有藏語名字的人。尚在世的五代族人,五六十戶、百二三之眾,現(xiàn)在有藏語名字的人,只有六人了,其中三位都已在古稀之年,一位也年過半百,再就是我的兒子和女兒。
我為什么要不厭其煩地說這些人名字呢?
一群藏族人不再擁有藏語名字,這是一個既耐人尋味又令人尷尬的問題。一些微妙而深刻的變化可能早已發(fā)生了。他們還沒有反應(yīng)過來是怎么回事,就發(fā)現(xiàn)很多東西已經(jīng)漸行漸遠(yuǎn),而后越來越遠(yuǎn),而后消失不見了。
隨之消亡或忘卻的就是曾經(jīng)的母語。
族人中出現(xiàn)的第一個漢語名字也許并不意味著他不會說藏語了,但肯定意味著他已經(jīng)會說漢語了。反之,族人中最后一個藏語名字的消失也并不意味著他的族群已經(jīng)完全漢化,但肯定意味著漢藏族群身份的越來越模糊。
從我爺爺輩開始,已經(jīng)不說藏語了。盡管,族群的口語交流中還保留著很多藏語的詞匯,主要是名詞,動詞次之。
比如管牲畜叫“頭勾”、管佛堂叫“卻康”、管哥哥叫“阿吾”、管酥油燈叫“卻滅”……“是的”可以說成“奧來”,“好的”可以說成“哦呀”或“呀呀”,“不要”或“不是”只發(fā)出一聲“嗯哼”即可……
它們夾雜在漢語中,像是埋藏在漢語礦藏中的一些奇特的語言礦石,得細(xì)細(xì)分辨才能發(fā)現(xiàn)。實際上,它已經(jīng)成為音譯的漢語詞匯(或漢語中的音譯詞匯),就像已經(jīng)融入漢語中的很多其他民族語言詞匯一樣。
其余的詞匯已經(jīng)從他們的唇齒之間徹底消失,原本的母語已經(jīng)難以成句。
一種語言流失和融合的過程,在一個比較長的時期內(nèi),會在一個特定的區(qū)域內(nèi)形成一種獨特的方言,既有周邊方言的共同特征,又明顯區(qū)別于周邊大的方言區(qū)。行政區(qū)劃上我老家所在地甘溝鄉(xiāng),在方言學(xué)上就是這樣一個具有鮮明特征的區(qū)域。
廣義上,它是古河州方言區(qū)的一小片區(qū)域;再放小一點,它是民和樂都方言區(qū)的一部分;再放小,它屬于民和南部方言區(qū);再放小,它屬于三川方言區(qū)(土語除外);再放小,才是甘溝方言區(qū)。
甘溝漢語方言的一個突出特征是,既保留了很多古漢語詞匯,又摻雜著不少藏語詞匯。不同于中國北方方言名詞后大多喜歡綴有兒化音,甘溝方言名詞后面多用啊兒化音,發(fā)音奇特,接近ar音。
另一個鮮明特征是,幾乎所有口語表達(dá),受場景、情緒、年齡、倫理等影響,同樣的詞匯、語句,因說話場合、交談對象和情緒波動等語境的不同,會有不同的表達(dá)方式,甚至?xí)芯薮蟮姆床睢_@些特征突出表現(xiàn)在一些罵人的語言當(dāng)中,那種刁鉆、惡毒、骯臟的語言一旦出口,定會在聽到它的人的耳朵、大腦和心胸之間形成強烈震蕩,輕則傷人心情,重則會讓人臥床不起。
有一年,一名到中國留學(xué)的芬蘭學(xué)生曾專程跑到我家里,用漢語跟我探討甘溝方言,冷不丁的,一句甘溝方言從一個金發(fā)碧眼的年輕人口中蹦出來,著實讓人不適應(yīng),以為是夢境。他告訴我,世界上有幾所著名學(xué)府都有專門研究甘溝方言的學(xué)者,他導(dǎo)師就是一位代表性人物。我無意研究方言,就沒記他們的名字。
我驚訝的是,我是怎么記住族內(nèi)好幾代人那么多名字的呢?
族內(nèi)的一位老人不在了——他可是家族一代人走在最后的一個人——我卻沒能回去相送。那幾天,無論干什么,一天到晚,我總會想起這件事。就想起一些與他有關(guān)的往事,也想起很多與他并無多大關(guān)系的事,想起了很多先人的名字和故事。當(dāng)然,也想到了族人已經(jīng)失去的母語……
從我家族七八代人的繁衍與演變中,我有一個發(fā)現(xiàn),處在一個民族邊緣地帶的族群最容易受到其他族群文化的影響。自古而今,這種影響在時間上表現(xiàn)為由表及里、互為進(jìn)退、不斷潛移默化的特征,在空間上則呈現(xiàn)出相互交錯、交流、包容、融合的特征。隨著族群擴大,人口日益眾多,聚落最初的邊界越來越模糊,族群由分散而靠近,由靠近而走向雜居和融合。
最初的雜居出現(xiàn)在兩個或多個村落的邊緣地帶,最初的融合出現(xiàn)在一個或多個民族的語言交流。最難消亡或消亡過程最為漫長的是習(xí)俗,比如葬禮。這是一個族群最頑固的據(jù)守——也許是最后的防守。
最先走向融合的一定是一些人口相對較少、居住又比較分散的民族。長遠(yuǎn)看,他們是一個民族走向多民族融合或民族大同的先驅(qū)。
冷青死了。
族群還在繁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