要談胡續冬不能不先談他的一首短詩、一篇短文——短詩是《這家伙》,短文是《詩歌:自我的騰挪》,前者是詩人的自畫像,后者是詩人的自訴狀。先來讀《這家伙》:“這家伙徒有左半身的壞,打不過右半身的傷懷。”“壞”的失敗,“傷懷”的勝利,“壞”的隱身衣,“傷懷”的原形,哎呀,詩人到底在強調哪個意思呢?他的正話反說、聲東擊西,不會誤導我們錯過此詩——這正是一把銀鑰匙,幾乎適用于他的全部作品。因而詩人的耍滑頭,耍賴,開玩笑,不正經,乃至惡作劇,當然就有機會換得明眼人的斂衽而拜。“胡續冬是人精,”王敖說,“而冷霜是圣人。”再來讀《詩歌:自我的騰挪》:“我大概成為不了佩索阿(Fernando Pessoa),所以我將以往的抱負中對自我的發明收縮為一種高強度的‘自我騰挪’。”詩人身懷絕技,前前后后,曾經脫身于“教室”,脫身于“普通話”,脫身于“當代”或“語義A”。來讀《在臧棣的課上》:“我未能去聽臧棣的課,但卻把我的女友/像一臺錄音機一樣安放在托腮眨眼的人群背后。”這是在說什么?“我”脫身于“教室”,卻又托身于“女友”。“當我在宿舍里按動她那哈欠連天的鍵鈕,/聽到的卻是幾個鄰座的男生對她居心不良的問候。”又是在說什么?“我”“女友”和“幾個鄰座的男生”,全都已經脫身于“臧棣”。詩人早期作品,無疑,鮮衣怒馬地師承過臧棣。來讀《水邊書》:“這股水的源頭不得而知,如同/它沁入我脾臟之后的去向。/那幾只山間尤物的飛行路線/篡改了美的等高線:我深知/這種長有蝴蝶翅膀的蜻蜓/會怎樣曼妙地撩撥空氣的喉結/令峽谷喊出緊張的冷,即使/水已經被記憶的水泵/從巖縫抽到逼仄的淚腺。”此乃典型的臧棣式想象力——既是智力的過山車,又是觀察力的步步生蓮花。詩人甚是尊重臧棣,卻又把此種尊重,上升為對后者特有風格的偏移。比如,他比后者更懂得如何使用小尖椒和花椒。可參讀《風之乳》和《海魂衫》。此之謂脫身于“教室”。然而詩人從來不甘心只做一個博雅的讀書人,或一個清高的知識分子,他隨時都想冒充一個活色生香的小混混,或一個敢愛敢恨的瓜婆娘,這就需要拿經典開刀,需要乘坐方言的手扶式拖拉機,需要落腳于某個鹵水橫流的小鎮。什么經典?《泰坦尼克號》和《關雎》。什么方言?四川話。什么小鎮?不詳(大概位于涪江右岸)。可參讀《太太留客》和《關關抓鬮》。沒有“泰坦尼克”,只有“太太留客”;沒有“關關雎鳩”,只有“關關抓鬮”。諧音是一架高速電梯,分分鐘,就將“我”降落到這個小鎮——“我”就是小混混,“我”就是瓜婆娘,正如在某個時候,“我”就是“胡鬧”(這是一只貓的名字)。詩人的麻辣,可謂變本加厲;讀者的味蕾,爽得收不了場。此類作品,令誰難堪?“那些文化人”。此之謂脫身于“普通話”。除了空間軸上的“騰挪”,還有時間軸上的“騰挪”。可參讀《白貓脫脫迷失》。詩人寫到一只白貓,它從公元568年來到2007年,又從2007年去往1382年,它從西突厥來到蔚秀園,又從蔚秀園去往白帳汗國。詩人對草原帝國興亡史,對香料傳播史,乃至對民國四川軍閥混戰史都頗感興趣。他自得于“極度不專業的讀法”,并且極為嫻熟地,求得了“壓縮歷史”“錯置歷史”乃至“偽造歷史”的可能。除了歷史,哪里還有橡皮泥?此之謂脫身于“當代”。除了時空軸上的“騰挪”,還有語義軸上的“騰挪”。可參讀《片片詩——寫給我們的女兒哥舒》。“哥舒”乃是罕見復姓,源于突厥族,名人首推哥舒翰。詩人用“哥舒”來給女兒命名,可見他對“橡皮泥”的剩余快感。這是閑話休提;此處要論述的重點,不是“哥舒”,而是“片片”。“片片”的語義A,是指毛片或成人片;語義B,是指尿片;語義C,是指“金片片”,亦即大便;語義D,是指“銀片片”,亦即小便;語義E,是指“公路片”;語義F,是指“奇幻片”;語義G,是指“武俠片”。關于“片片”的所有語義,構成了“片片”的語義軸,詩人在這個語義軸上飛速滑動,女兒也就飛速長大,“一身的英氣裹緊了窈窕”。當讀者駐足于語義A,詩人已經去到語義B;當讀者駐足于語義B,詩人已經去到語義C;讀者手忙腳亂,應接不暇,正值“公路片”“奇幻片”和“武俠片”接踵而至。語義錯位,語義復位,再次錯位,再次復位,讓讀者笨得開懷大笑,又能頓悟到詩人對女兒的深情和驚奇感。此之謂脫身于“語義A”。詩人掘開了多個“刁鉆的騰挪空間”,似乎獲得了一種“詭譎的復數性”。所謂脫身于某處,等于旅行到某處,故而其詩集,每以居住地——比如北京、臺灣,美國、巴西——為編排單元。來讀《在異鄉(為偉棠而作)》:“但是在異鄉,僅僅是在異鄉,我可以/眨一眨眼,把死在地球儀上的自己/在視網膜上再死一小遍。”從“地球儀”到“視網膜”,從“死”到“再死”,都是“騰挪”,都是“旅行”。巴西詩人若昂·卡布拉爾(Joa~o Cabral de Melo Neto)的說法——“作為旅行的文學”,恰好可以移用于胡續冬的大多數作品——“作為旅行的新詩”。那么,詩人可有停止“旅行”,停止“騰挪”,終于“就地忍無可忍”的時候?當然!來讀《藏獒大學》:“把一百個講師關進籠子里,/扔給他們臭襪子、住房公積金、被拐賣的/失足論文的臟器,讓他們吼叫著,/互相撕咬。最后剩下的那個/將被從籠子里放出來,成為副教授。”這件作品,意義甚大,或可另文論析。詩人與這個世界,互為主體和客體,簡直分不清誰在抓誰在癢。真所謂:抓抓癢癢,癢癢抓抓,不癢不抓,不抓不癢,越癢越抓,越抓越癢。詩人是一個無雙的個案,而不是一種習見的類型——我們可以找到一個張三,稱之為打過七折的“于堅”,卻絕對找不到一個李四,稱之為哪怕三折的“胡續冬”。即便放眼整個新詩史,胡續冬也算是一個絕種的天才——你看看,他用“乜斜”勝任了“正視”,用“情色”勝任了“清純”,用“喜劇”或“小鬧劇”勝任了“人道主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