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雷 殤(中篇小說)

2024-04-29 00:00:00趙有年
青海湖 2024年2期

我的預感告訴我,馬上要在我的身上發生什么事情。

暴雨來臨之前,我像往常一樣躺在自己的臥室里玩手機,可我的右眼皮總是跳個不停,心里也莫名其妙地升起一陣惶惶不安來。

其實,不是我一個人有這種預感,我的阿媽也聽著天邊一陣緊似一陣滾動的沉悶雷聲,在煩躁不安、心神不寧著。她不停地在屋檐下來回踱步,還時不時地發出一陣嘆息聲。

“唉,我今天這是怎么了呢?心慌意亂得根本安不下神來。”阿媽一會兒抬起頭觀看天象,一會兒來回踱步。

“聽今天這沉悶的雷聲,恐怕要下一場特大的暴雨了。”她站在屋檐下自言自語道,“華欽,你阿爸在山上放羊,他不會出什么事吧。”

“閑著沒事干,阿爸在山上放了一輩子的羊,積攢的經驗比我們吃過的鹽還多,他能出什么事啊。”我抱怨了阿媽一句,翻了個身又繼續玩“王者歸來”。

“想來也是啊!”阿媽又來回踱了一陣步后,說,“你哥哥去山上趕家里那兩頭乳牛了,不會是他出了什么事吧?”

“哎呀,阿媽你能不能安靜一陣子啊,弄得人心惶惶的。”我煩躁地埋怨阿媽說。

“奶奶,怕怕!”

這時候,由嫂子陪伴著在西房里睡覺的侄子和侄女被雷聲震醒后,相繼從西房里走出來,揉著惺忪的眼睛,哭著跑到阿媽跟前,要求阿媽抱他們。

嫂子也睡意朦朧地從西房里走出來,看著阿媽說:“我這陣子心里亂慌慌的,真是莫名其妙啊!”

“快要下雨了,你去柴房里背些燒柴和干牛糞來,免得被雨水打濕,我們娘兒倆做晚飯時又點不著火。想必航欽也趕著牛回家了,陣雨過后,我們開始做晚飯吧。”阿媽邊給侄子和侄女沖牛奶,邊給嫂子安頓活兒。

嫂子還沒來得及轉身,就傳來了大門被打開的聲音,隨即,我哥哥航欽趕著那兩頭乳牛進了家門。

“看后山上黑云壓山的陣勢,恐怕要下一場特大的暴雨了,真讓人心慌不安啊!”哥哥拴好牛,走出牛圈時,也說出了一句充滿疑慮的話。

這時候,一道閃電從天邊劃過,震天動地的炸雷在半空中炸響了,震耳欲聾的雷聲使得大家不寒而栗起來。嫂子背著一背簍柴火,驚慌失措地跑進大門,站在門道里瑟瑟發抖;侄子和侄女躲進阿媽的懷里,在哇哇大哭;我用手捂住耳朵靜觀屋外的動靜。哥哥跑過去,一把從嫂子的手里接過背簍,牽著嫂子的手,拉著她跑進了家門。阿媽急忙掀開藏袍的衣袂,苫住了侄子侄女的頭,用手輕輕拍著他們的脊背,安撫被特大雷聲驚嚇到的一雙孫子。

接著,瓢潑大雨從空中傾盆而下。剎那間,天昏地暗,整個大地都被雨聲給籠罩住了。

大雨嘩嘩地下著,風也在呼呼地吹,天邊的炸雷聲不斷,好像雄獅在怒吼。風雨讓院子里的花草樹木不得安寧,在狂風暴雨中瘋狂地搖擺著。剎那間,院子里的雨水成了汪洋大海,集成河流從西墻腳下的水洞眼里湍急往外流淌。

一陣后,暴雨慢慢轉成了淅淅瀝瀝的陰雨,我們大家焦躁不安的心也漸漸放松了下來。阿媽還喃喃有聲地誦讀著平安經。

這時候,哥哥的手機響了,一接到電話,哥哥忽然癱坐在地上,放聲大哭起來。

“航欽怎么了,是誰打來的電話啊?究竟發生了什么事了啊?”見哥哥哭嚎,阿媽的臉色頓時變得煞白,瑟瑟發抖著,問。

“是洛桑大叔打來的電話,說阿爸被雷電擊死了。”哥哥哭著說。

“啊……”

“阿媽……”

阿媽發出一聲高呼聲后,當即暈厥了過去。嫂子和哥哥急忙跑上前去扶住她。我一時蒙住了,不知道干什么好。

“航欽……”

我們正在掐阿媽的人中,手忙腳亂地急救她時,叔叔踩踏著一腳泥,渾身濕漉漉地沖進了我家的大門,堂哥和嬸子滿臉的驚慌,也跟在叔叔的后面沖進了我家的大門,家里瞬間亂成了一團。

“多杰卓瑪和桑毛留在家里料理家務,航欽,達布,快跟我上山!”叔叔看到家里的情形,再也沒多說什么,叫上哥哥和堂哥急匆匆要出門了。

我如夢初醒,也跟著兩個哥哥跑出了大門。

“華欽,你留在家里,到時候我們給你打電話,你按我們的吩咐幫你阿媽和嫂子處理家里的事。”叔叔見我也跟著他們跑出了門,轉過身來,含著滿臉的哀傷命令我說。

“阿爸……”

我不聽他的話,放聲哀嚎著,直朝村莊北邊的大山奔跑。幾個聽到消息跑來幫忙的村民阻攔住后,把我抬回了家。

“沒有可商量的,兇多吉少,我們大家分個工,留幾個人在村子里辦后事,其余的都上山去。”派駐我們村里來開展鄉村振興工作的第一書記石建華來到我們家,跟聚集在我家的左鄰右舍和親戚朋友們簡單地一商量,都準備冒著雨要上山了。

“事已如此,你要聽話,家里還有許多事要處理。”鄰居家的大叔見我也準備跟他們上山后,再次攔住我并叮囑道。

無奈,我只好留下來陪著阿媽她們哀嚎哭泣。

論年齡我已到十七歲了,剛參加完高考在家里等成績。按理來說可以獨當一面,承擔起拉扯家的重任了,但是,此時此刻我很迷惘,家里的頂梁柱忽然倒塌了,我如同一只無頭蒼蠅,突然失去了生活的方向,不知道接下來該何去何從,甚至懷疑起人生來。

來家里的客人越來越多了,都踩踏著泥濘的地面,或蹲或站在我家的院子里,正竊竊私語、唏噓嘆息著。

阿爸走得太突然,這個噩耗給了我們莫大的打擊,尤其帶給阿媽的創傷太大,她一直在號啕大哭,時不時還會昏厥過去,弄得一家人為她擔憂,姨媽和嬸子時時刻刻在陪伴、安撫著她。

傍晚時分,叔叔又回了一趟村,沒來及說什么,帶著村里的許多男人又匆匆忙忙地離開了。他們離開后,我向堂嫂打聽才知道,他們把阿爸的尸體直接抬到寺院里去了。緊接著,我在家里焦急地等待消息,可一直沒等到任何的消息。我百感交集,痛苦萬分。直到第二天中午時分,叔叔才帶著我哥哥和堂哥,以及村里的男人們回來了。來到了家門口,哥哥一頭撲進阿媽的懷里號啕大哭起來。阿媽發出了一聲哀嚎后又昏厥了過去,哥哥和阿媽抱頭痛哭的場面招惹得家里的親人們都放聲大哭。我很茫然,一直不知道該怎么辦,只能強忍著悲愴,跟著叔叔和堂哥東奔西跑,力所能及地幫他們給阿爸辦喪事。

阿爸在大山上被雷電擊死后,最終連尸體都沒讓進家門,就直接從山上抬到寺院的火葬場里火化了。除了叔叔和哥哥,我們都沒見到他最后一面。為此,我非常羨慕哥哥,他是家里的長子,有資格見到了阿爸最后一面。可我沒見到哥哥有多高興,卻哭得稀里嘩啦,悲痛欲絕。

從那天起,家里變得鬧心起來。突然,來了那么多既熟悉又陌生的親戚,有的陪伴阿媽放聲哭泣,有的陰沉著臉煨桑點燈,轉經筒,念經祈禱,有的做喪飯招待前來奔喪的親戚朋友,搞得我的心疼痛了好幾天。

忙碌了一個星期,前來祭奠吊唁的親友們陸陸續續離開了。隨著人們的離去,家里的氣氛變得越來越像地窖一樣冰冷了。

從此,阿爸真的從人間蒸發了,我再也見不到他高大偉岸的身影。我第一次感受到了失去親人的滋味,空落、思念和痛苦籠罩在家里每個人的臉上。

我曾無數次聞到過煨桑燒焦麥面、柏葉混合型的味道,之前的每天早晨我從睡夢里醒來,第一個聞到的就是桑煙的味道。可從那一次起,我忌諱再聞到那味道了,從此我把它與死亡聯系在了一起,還深深地烙印在了我的心底,往后余生,再聞到那味道,不由得心驚膽戰起來。

辦完阿爸的葬禮后,我突然覺得生活給了我一副沉甸甸的擔子,我不但要把它挑在自己的肩上,而且還要扛在自己的心里。每天看著阿媽痛不欲生的樣子,我的心情也變得十分復雜,還找了個安靜的地方偷偷抹過好幾次眼淚。

我是家里的幺兒,阿爸健在時,我是家里的一個活神仙,整天過著衣來伸手飯來張口的日子,根本沒吃過一點兒苦,甚至把自己討不到阿媽口袋里的那幾個錢,當做莫大的委屈。

阿媽的口袋里沒有多少錢,只有幾個阿爸每月給她補貼家用的小錢,可我不考慮那么多,只要嘴饞了,就纏著阿媽討要她口袋里的那點兒買菜錢。阿媽也知道我的心思,平日里省吃儉用,從大家的牙縫里擠下幾個小錢來給我買零食吃。從而,打小時候起,阿媽的口袋就成了我的小“銀行”。

記得阿爸很勤勞,從不怕吃苦,就如村民們說的,只要看見家里的活兒他不惜余力,拼命往地底下鉆。

我們村是個農業村,各家各戶的經濟來源主要靠那幾畝薄田,除了務農就靠農閑季節出門搞點兒副業來貼補家用,村子里沒有幾戶富裕戶,每家每戶都過著湊湊合合的日子。

可我們家是個例外,靠阿爸勤奮努力,治家有方,早早成了瑪曲村里唯一的萬元戶。當然這一切歸功于阿爸的勤勞和阿媽的積極配合。我們家里除了務農,阿爸還趕著一群綿羊去草山上放牧。平日里阿媽帶著我哥哥在村子里務農,阿爸一個人上山放牧,養著三四百只綿羊,因此,我們家有了兩個家,一個家在村子里,一個家在山上。山里的家是一頂黑帳篷,居住不固定,逐水草而居,按季節搬遷到夏季草場、秋季草場和冬季草場里,需要經常搬家。經阿爸阿媽堅守年復一年的孤苦和寂寞,吃別人無法想象的苦掙來錢,家境比村里的大多數農戶殷實。

我以為我的家會一直這樣一成不變的,哪里知道“世事無常如草尖露水”。阿爸的突然離世,徹底打亂了家里的生活秩序,使得我阿媽一下子變得措手不及起來。懷著滿心的悲愴辦完阿爸的葬禮后,阿媽希望由已經成家立業的哥哥來扛起拉扯家庭的擔子,可我和阿媽怎么也沒想到,哥嫂心懷鬼胎,與嫂子娘家的人串通一氣,早就盤算著要跟我們分家單過小日子。即便哥哥不同意嫂子的決定,可我固執地責怪著哥哥。

某個中午,阿媽懷著滿心的悲痛,掙扎著從土炕上坐起來,蓬頭垢面地靠著橫置在灶臺與土炕之間的隔板,看著坐在灶膛前吃午飯的哥哥說:“航欽啊,天有不測風云,人有悲歡離合。誰能想到厄運臨頭,我們家會遭受如此的滅頂之災啊!可我們也不能一味地沉湎在痛苦中,家中里里外外都需要你我去打理。俗話說,父業子承,你作為家里的長子,往后就要承擔起拉扯這個家的重任了。”

“我也很想承擔起養家的責任,可我確實不知道從哪里下手啊!”原來,哥哥也像我一樣,一直在阿爸阿媽的呵護下長大,也找不到個突破重圍的辦法。

“當務之急,你要上山去放羊,這些天由你的堂弟達布幫我們家上山去放牧,我們不能總這樣麻煩人家,羊場里的那一群綿羊可是我們家的鎮家之寶啊!我們家一直在靠那群羊生活。”

“好啊,阿媽,你竟然這么看重我們,那你就把家里的財權都交給我們來管理吧。”這時候,嫂子說出了一句出其不意、攻其不備的話。

“多杰卓瑪,你們可不能這樣做啊,你阿爸的尸骨還未寒呢,你們起外心,爭搶家產是不道德的啊!”阿媽立刻識破了嫂子的陰謀,聽到她的弦外之音后,開導哥哥嫂子說,“俗話說,兩頭尖的針不能縫衣,三心二意的人一事無成。困難面前我們一家人要抱團取暖,勁往一處使,力往一塊兒出,要撐起這個家,否則,村民們會笑話死我們的。”

“華欽已經高中畢業,也老大不小了,可以獨當一面的。”嫂子非但不收斂,反而坦然自若地懟阿媽說,“人不為己天誅地滅,我和航欽還要撫養我們自己的兩個孩子呢,我們可沒能力繼續供他上大學。”

“看來你們王八吃秤砣,鐵了心啊。”阿媽痛苦地閉眼靜默了良久后,開口對著哥哥說,“航欽,這也是你的主意嗎?”

哥哥不說話,雙手環抱著,低頭坐在灶膛前嘆息起來。

“這是我們共同的心愿……”

“住口!”阿媽痛苦地呵斥住嫂子,用火冒三丈的目光瞪著哥哥說,“航欽,我屎一把尿一把地把你拉扯成了人,你可不能娶了媳婦忘了娘啊!現在我們家到了最困難的時刻,在這個節骨眼上,你可不能丟下我們母子不管啊。”

“啊……”哥哥聽了阿媽的話,突然咆哮了一聲后,說,“我也不知道該怎么辦為好了。實不相瞞,自從有了第二個孩子之后,多杰卓瑪一直在逼迫我分家單過,加上我老岳父的攛掇,壓得我喘不過氣來了。”

“現在沒時間談論這些事了,你明天必須到山上的羊場里去放牧,天塌下來都由我來頂著。”阿媽斬釘截鐵地對哥哥說。

“知道了。”

哥哥允諾了阿媽,可嫂子卻不答應,對著哥哥厲聲高吼道:“航欽,你要想好這樣做的后果啊,我已經忍了你很久了。”

“家里已經成這樣了。”哥哥怯懦地看著嫂子,帶著哀求的神情說,“非常時刻,我做不出落井下石的事,可我也想不出個兩全其美的辦法來啊。”

“我把丑話說在前頭啊,你前腳上山,我后腳就要回我娘家里去。”嫂子絲毫不留情面。我也相信嫂子能做到,因為她嫁到我們家五六年了,幾乎動不動就會跑到娘家里去,回娘家成了她的專利。

“航欽,你是個男人,這個時候你得要拿出男子漢的魄力來。”阿媽帶著哀求鼓勵哥哥說,“作為一家之主,你要像公雞上架一樣朝上看,不要像小貓下樓梯那樣朝下看啊。從今往后,這個家何去何從,就看你的了。”

看到阿媽可憐巴巴的樣子,我心生絞痛,覺得哥哥和嫂子應該無條件地聽從阿媽的話才對,沒必要死乞白賴地央求哥嫂。但我也不知道對他們說什么為好。也第一次感覺到親人之間存在的隔閡和冷漠,曾天真地認為家里人都親密無間、心無旁騖的。可那天我突然發現事實不是我想象的那樣純樸,親人之間也有隔閡,暗藏著殺機。

“阿媽,我已經長大了,家里的事由我來承擔,您就滿足了哥哥嫂嫂的心愿,讓他們分家過他們的小日子去吧。”我置氣地說,“牛不想吃水,強摁牛犄角是沒有用的。”

“唉,我的小憨頭喲,你也未免想得太簡單了些啊!”阿媽看著我又抹了一把眼淚,說,“他們也不是什么阿貓阿狗,放出門去就行的啊,還需要批地皮、打莊廓、蓋房子,僅僅這點事兒就有許多程序要走的喲。”

阿媽淚如泉涌,阿爸的突然離世本來就給了她致命的一擊,她無論如何也沒想到,平日里溫順乖巧的大兒子兩口子給她演這么一出戲。事發突然,阿媽根本無法接受哥嫂的無理取鬧。

“阿媽,您想多了,我們不打算留在村子里蓋房子,你只要給我們錢,我們要去城里買樓房住。”嫂子不知廉恥地說,“當初我嫁到你們家來時,阿爸答應過我的,將來就在城里買房子,讓您的孫子和孫女去城里上學,接受更好的教育。”

“你們沒有在做白日夢吧?”阿媽聽了嫂子的話,驚愕地睜大眼睛,盯著哥嫂說,“去城里買房子需要幾麻袋錢啊?我們一個普通老百姓家里哪來那么多錢呢?”

“多杰卓瑪,你不要得尺進寸,更不要再想入非非,我已經聽不下去了,也對你的想法感到羞愧難當了。”哥哥阻止嫂子說,“你想鬧就鬧吧,我現在就要上山去了。”

說完話,哥哥就要起身準備出門了。嫂子也不罷休,起來一把抱住哥哥的大腿說:“你個背信棄義、忘恩負義的渣男,我要跟你拼命了。”

嫂子一鬧,驚嚇到了年幼的侄子和侄女,都放聲哇哇大哭了起來。

“造孽喲,我不知道上輩子造了多大的孽,今世要遭如此沉重的報應啊!”阿媽也放聲哭了起來,一時,家里變得雞犬不寧了。

我也沒有了主意,就想到了叔叔,于是就去找叔叔來解決我們家的棘手問題。

“我早就提醒過你阿爸,仁科夫婦很勢利,在那么個家庭里怎么會教育出一個好女兒來呢?怎么樣啊,我的話應驗了吧?”叔叔得知了我的來意后,開始埋怨起我那已亡故的阿爸來。

叔叔的臉上明顯帶著憔悴,也難怪,前一天他剛辦完阿爸的喪事,作為阿爸的親弟弟,為阿爸的事他的確投入了全部精力,加上失去親人帶給他的打擊也不小,使得他心力交瘁。見他蒼老憂郁的神情,在我的心頭上又涌起了一陣傷心和難過。

“我還等著航欽去上山替換達布回家來呢,眼看著地里的莊稼快要收割了,再不能耽擱啊!可他倒好,沒有一點兒同情心,非但不為離世的親人感到傷心難過,反而折騰著要分家了。唉,真是一波未平一波又起啊!”

埋怨歸埋怨,得知我們家又出了事,他還是披著褂子經過村道急忙往我們家趕去。在經過村莊邊的莊稼地時他又埋怨道。

“叔叔,你去我們家看看吧,我想家里的事比較棘手,一兩下解決不了的。”走到半路上,我突然下定決心要上山去,即便我從來沒放過羊,但事已至此,我不得不接受事實,勇敢地面對現實,為那個支離破碎的家承擔一份責任了。

“你行嗎?”叔叔聽了我的話,懷疑地望著我,問。

“那又怎么辦呢?”我有點兒委屈,眼角流著淚,哽咽道。

“花無百日紅,人無百年好。你長大了,也該為你們家承擔一份責任了。”叔叔望著我稚嫩的臉,也哽咽道。

“您給我阿媽說一聲,我就不去家里湊熱鬧了。”說著我轉身向山上走去。

“你還是讓你堂哥在牧場里多陪你兩天吧,他給你多少傳授點兒放牧的技能。”叔叔站在巷道口,看著我單薄瘦弱的背影叮囑道。

“知道了。”我答應著,眼淚卻不聽使喚地從我的眼眶里滾落了下來。

傍晚時分,我走上了山。走近圈窩子時,遠遠地看到我家的羊群在離圈窩子不遠的山梁上吃草,可面朝山下,察覺羊群慢慢下山了。

“華欽,你怎么來羊場了啊?航欽呢?”

在山上放羊的堂哥達布站在山頂上大聲吆喝著問我。

“阿吾,家里的事還沒有處理完,只好我來替換你了。”我仰頭朝站在山頂上的堂哥高聲說。

“你先進屋燒一壺茶吧,我下山了再聊。”堂哥高聲吆喝著說,他的原聲有點兒含糊不清,可傳來的回聲卻很嘹亮。

“知道了。”

我低聲答應著走進了黑帳篷。

走進帳篷的瞬間,我一下子嗅到了阿爸的味道,那股再熟悉不過的氣息撲面而來后,阿爸的音容笑貌又闖進我的記憶中來。我鼻子一酸,眼淚又不聽話地順著臉頰滾落了下來,趁黑帳篷里沒人,我放聲大哭了一場。但我不敢怠慢,邊哭泣邊燒火熬茶。

我小時候跟著阿媽常來羊場跟阿爸團聚,雖然不曾動手做過家務活,但我也見過阿爸阿媽燒火做飯的情景,就回憶著腦子里殘存的記憶,模仿著他們燒火熬茶,可火沒有點著,卻在帳篷里熏了一屋子濃煙,也恰到好處地掩蓋住了我因為哭泣而留下的痕跡。

“你沒把帳篷點著吧?”

不知過了多久,堂哥揭開黑帳篷的門簾,站在帳篷門外看著被煙霧籠罩的我問。

之后,他鉆進煙霧彌漫的黑帳篷,蹲在灶膛前,扒拉了兩下柴火,填進灶膛里的牛糞好像很聽他的話,噗的一聲燃燒了起來。

“你哥呢?”

等帳篷里的煙霧散去后,堂哥邊熬茶邊問我。

“家里又出了點事,我叫叔叔去處理了。”我竊竊私語般地回答堂哥。

“又出什么事了啊?”堂哥愕然,盯著我問。

“嫂子想跟我們分家了。”

“天地良心,她還有沒有點兒人性啊?家里發生了這么大的事,豈有在這個時候落井下石的道理嗎?”

堂哥憤憤不平。

我沒說話,怕再說下去自己又要落淚了,說句心里話,我內心的失落感越來越強烈了。

“你行不行啊?”堂哥懷疑地看著我,問。

“不行也得行啊。”我無奈地說。

“關卻松寶謙(祈禱語,相當于愿佛保佑)!”堂哥感到無可奈何了。

“快要割莊稼了,家里人手不夠,暫時我頂著吧。”我安慰堂哥說。

堂哥不說話,卻捂著臉抽泣了起來。我坐在灶膛前沉默不語,內心卻翻江倒海。

“你也要學著堅強起來,人最終還要靠自己生活的,大伯在世的時候,看不得你受苦,可娘老子不會陪我們一輩子的。”堂哥哽咽著安慰我。

……

“考上大學了嗎?”堂哥突然想起我的升學問題。

“上分數線了,可我準備要放棄了。”

“你可不能放棄學業,這也是大伯生前的愿望,你無論如何要完成他的心愿不可啊!”堂哥表情復雜地看著我說。

“從他丟下我的那一刻起,也決定了我的人生路,已經不是我想不想去上學的問題,而是命運阻攔了我通往夢想的道路。”我第一次向別人袒露內心的真實想法。

“看看吧,有學問就不一樣,說話文縐縐的,就是比我們強,將來你一定會比我們有出息的。”堂哥羨慕我,“大伯走得太突然,給我們造成了莫大的損失,不過你也不要絕望,我們會想到兩全的辦法來的。”

“哥哥,茶熬好了,你喝了茶就回去吧,太陽快落山了,我上山去把羊群趕下來。”我催促堂哥回家。

“哎呀,把你一個人留在山上放牧我確實有點兒不放心啊,因為你沒有放牧的經驗,可你哥哥在關鍵時候掉鏈子,這可怎么好呢?”堂哥突然為難起來。

“沒事的,哥哥,凡事都有第一次,我慢慢學習吧。”

“你想得太簡單了,不過也只能這樣了。我給你說啊,夏季的天氣變化多端,你上山放牧時要多留意天氣的變化啊。遇上天晴的日子,你可以把羊群趕到高山上放牧,山上涼爽,羊群適應在高山上吃草。如果下雨天,尤其是下暴雨時,你要把羊群趕到平灘上去放牧,千萬不要把它們趕到山溝溝里去啊。下雨天容易發渾水,小心溝道里淌出渾水沖走羊群啊。綿羊還好,那些膽小的山羊,遇到大暴雨就會跑到山崖或溝道里避雨的。”堂哥簡要給我傳授了些放牧的經驗,“噢,還有明天你要早起啊,把羊群趕到巴曲河邊飲水,太陽出來之后就要把羊群趕到山上去。晚上睡覺不能睡得太死了,留意狼闖進羊圈里去。”

“知道了,你趕快下山去吧,不然天黑后不好走山路的。”

“唉,我對你不放心,我還是留下來吧。”

“不行,現在家里更需要你,一年的莊稼兩年的苦,莊稼熟了,你得下山去收割小麥,如果遇到一場冰雹可慘了。”我不停地催促堂哥下山。

“我還是給洛桑大叔打個電話,讓他晚上過來陪陪你吧,他是個老牧人,會幫到你忙的。”堂哥挖空心思在想辦法。

“不用了,還是我自己慢慢來吧,靠人不如靠己,這樣下去怎么行啊,今天靠人幫忙,那么明天怎么辦呢?還有后天、大后天啊。”我強露笑容勸解堂哥說,“日子多得像樹葉,總不能靠別人來完成吧。”

“唉,有人照看總會好一點的,你先上山去趕羊,我來想辦法。”堂哥還是不放心,我也沒辦法,只好上山趕羊去了。

等我把羊群趕下山時,堂哥已經下山了,因此,我心里踏實多了。畢竟在給阿爸辦喪事期間,他幫我家來山上放了六七天羊,再繼續讓他留在牧場里幫我們家放牧我心里過意不去的。等羊群都進了羊圈,我不知道接下來該干些什么,心里有傷心事,也不想去干別的事,就坐在灶膛前賣呆。

也不知道哥哥和嫂子能不能真的跟我們分家,即便他們已經說開了,我也不強求他們跟我和阿媽一起生活下去。俗話說,強扭的瓜不甜。放棄上大學,跟阿媽上山放牧,繼承起阿爸留下的這份家業,也會養活我們娘兒倆的。

自從阿爸離世后,我的腦子里突然有了許多想法。這些事情阿爸在世時我根本沒想過,覺得這一切跟我沾不到邊,都是由阿爸阿媽考慮的事,輪不到我。但是,今非昔比,我突然覺得自己一夜之間長大了。說句心里話,起初我想依賴哥哥的,可我還沒靠到他的肩膀,發現那面墻也突然坍塌了。

第一次領悟到人間冷暖,我也體會到了人世間的殘酷,想必這就是人為財死、鳥為食亡的道理吧。

想到阿爸在世時的溫暖,我更加想念阿爸了。環顧四周,黑帳篷里全是阿爸的影子。土炕上那床被褥,常常穿在阿爸身上的那件朱紅色的褂子,鍋臺上凌亂不堪的鍋碗瓢盆,掛在帳桿上的那串念珠,還有那頂黯淡的氈帽,看著那些既熟悉又陌生的遺物,覺得阿爸就坐在我的對面,滿含著慈祥的笑容在跟我說話。

“華欽,從今晚起由你住羊場啊?”突然,洛桑大叔掀開門簾走進了黑帳篷,說,“黑咕隆咚的,怎么不點燈啊?”

“洛桑大叔,我準備睡覺呢。”我搪塞道。

“你還沒吃飯吧,我一直沒看到你家的煙囪里冒煙。”

說完話,他打著手電筒,摁亮了太陽能燈,并把一個飯缽放在了灶臺上,說,“喏,我給你帶來了點飯,你快把它吃了吧。”

“大叔,太麻煩您了,我吃不下去。”說著,我嘆息了一聲。

“可憐見兒的,大叔明白你此刻的心情,不過你也要想開點,人一輩子要遭的苦難多著呢。不是有句俗話說‘河水有九十九道彎,人一生要經歷九十九道難’嗎?世事無常如草尖露珠。凡事要想開點啊。”洛桑大叔娓娓道來,安慰我。

說句心里話,他一來我家的帳篷,我那顆懸著的心一下子放松了,困意襲來,我沉沉入睡了。因為,之前家里辦喪事,連著熬了幾天夜,欠了許多的瞌睡,為此,接下來洛桑大叔說了些什么人生哲理,我都沒聽進耳朵里去。

第二天早晨,我趕著羊群去巴曲河邊飲水,再把羊群趕到牧場時,發現哥哥也來到了牧場。

“你怎么來了?你不是要跟我們分家單過的嗎?”一見到哥哥我就怒懟他。

“難道你也在責怪我嗎?”哥哥惡狠狠地瞪著我說。

“我想好了,絕不拖你們的后腿。”我也不饒哥哥,說,“昨天事發突然,我一時腦子沒轉過彎來,靜下心來細細品味了一下嫂子說的話,好像我成了你們的累贅。你們想多了啊,你我只是一母生下的同胞兄弟,自始至終我不欠你什么。這些年來,我是一直在吃爸媽的飯長大,而沒吃過你們夫妻的一碗飯。你作為家里的長子還有幸見到了阿爸的最后一面,我連去火葬場的資格都沒有,可阿爸一走你就是這樣對待我和阿媽的啊?”

“弟弟,你還沒成家,不知道成家后的煩惱啊。”哥哥苦惱地抱著頭,開始哭著對我說,“結婚不久,你嫂子和我老岳父就攛掇我,分家單過。可我不想離開你們,一直跟他們父女斗智斗勇,你不會理解我夾在他們中間過得有多憋屈的。”

見哥哥哭得很傷心,我的心也碎了。

“阿爸死得好慘,被雷擊中后半個身體都給燒焦了,這些天我一閉上眼睛閃現在我眼前的都是阿爸慘不忍睹的樣子。”哥哥泣不成聲,“不讓你去火葬場不是你沒有資格,而是我擔心你從痛苦的陰影中走不出來。我倒希望那天見到阿爸尸體的是你而不是我,如是那樣倒還減輕了我一分壓力。老天對我不公,有誰能理解我心中的苦惱啊?阿爸,你怎么忍心拋下我們獨自一個人走了呢?你為什么讓我背負這么沉重的壓力啊?”

哥哥招惹得我也淚流滿面、泣不成聲了。

“哥哥,對不起,我至今在阿爸阿媽的呵護下生活,只知道享樂,并不知道生活的復雜性。”我哽咽著對哥哥說,“這幾天我懂了許多道理,發現你過得也不容易。從今往后你好好去跟嫂嫂和侄子侄女們生活,我來照顧阿媽,不想再給你們添加任何麻煩了。”

“屁話,你不去上大學,對得起阿爸生前的那片苦心嗎?你好好給我去上學!家里的事不用你管,都由我來擔著。”哥哥突然止住哭聲,用雙手揩拭著臉上的淚水對我說,“阿爸走了,接下來這個家就靠你和我來支撐了。”

“那嫂子能答應嗎?”

“那是我的事,與你無關。”哥哥說。

“你我親兄弟,打斷骨頭連著筋,怎么跟我沒關系呢?”我也停止哭泣,看著哥哥說,“昨天叔叔來家里怎么處理的啊?”

“叔叔批評了我們幾句,多杰卓瑪就丟下兩個孩子又回娘家去了。”

“她身戴重孝,也不避諱?”

“給阿爸辦理喪事時,我老岳父來過我們家,他們父女肯定又在私下里見過面。我知道他一來我們家準不會有好事的。”哥哥故裝輕松地說,“天要下雨娘要嫁人,隨她去吧。”

“你說得倒輕巧,可侄兒和侄女怎么辦啊?”

“這或許就是他們的宿命吧!遇到這樣一個阿媽和姥爺,他們還有好命運嗎?接下來兩個孩子就跟阿媽生活了。”

“你還是回家去吧,牧場里有我就行了,家里比這里更需要你。”我開始催哥哥下山了,“再說馬上要割莊稼了,我也不會割莊稼,就留在牧場里放羊。你下山收割莊稼去吧,還有這七七四十九天里,你要邀請親朋好友來家里,給亡人念超度經,家里比我更需要你。”

“牧場里的這群羊是我們家的命根子,你回家去雇一臺收割機,把手扶拖拉機開到地邊,把麥子拉到家就行。”哥哥不肯回家,或許還是不放心我留在牧場里的吧。

“我也不是偷懶,放牧比務農輕松些,我能吃得消的。”我決意要留在牧場里鍛煉。

于是,哥哥拿我沒辦法,就打電話跟阿媽商量了很久,最后達成了一致的意見后,哥哥只好丟下我下山了。

幾天后,郵遞員給我打來了電話,說是要送我的錄取通知書,我被西南民族大學錄取了。來者是客,選不選擇去上大學完全是我個人的事,可不能怠慢人家郵遞員啊。于是,我打電話給哥哥,讓他幫我接待郵遞員,履行所要進行的程序。

郵遞員不知道我們家戴孝,就按程序來到我們家的大門口放了爆竹,爆竹聲驚動了小小的村莊,剎那間,上瑪曲村的村民們都得知了我被西南民族大學錄取的事,親朋好友們又帶著禮物來我們家祝賀我高中。

唉,真是悲喜交加啊!短短幾天中,我們家辦理了喪事,又迎來了喜事,讓我親身經歷了人世間的大喜大悲。但是悲劇大于喜事,因為阿爸不幸身亡,我們家的頂梁柱坍塌了,我依舊要靠阿媽口袋里的錢生活,可她口袋里的錢還要維持一大家子人的生活,哪有我展翅飛翔、遨游知識海洋的機會啊!接下來,只能收起書本,收斂起希望,跟著阿媽在家務農、上山放牧,靠我的一雙手要鼓起阿媽的錢袋子了。

思念到久遠,就會變成憎恨,這是人生的規律。一個人占據另一個人的情感過多,過度釋放感情的一方就憎恨起使他傾注感情的人,盡管是你心甘情愿付出情感代價的。

我過度思念阿爸,有時候還是憎恨起他來。我起初想不通他那么大一個人,怎么就被雷給擊中了呢?只因為他的非正常死亡,村子里那些對我們家有成見的人有了可乘之機,就拿阿爸的死因來嚼舌根子,都搬出阿爸干了什么缺德事或因果報應來了。這不但傷人感情,還讓家里人很傷心。

即便我知道雷擊的知識,可怎么也沒想到,這個不幸還是落到我家頭上來了。悲哉哀哉,一定是阿爸避雷方法不得當而導致。我詢問目睹阿爸遭雷擊瞬間的見證人——洛桑大叔后,更確定阿爸遭雷擊的原因。據洛桑大叔說,就在阿爸被雷擊中之前,我們家羊群里的山羊遭到冰雹襲擊,沖到山崖下避雨,阿爸擔心羊群被暴雨引發的山洪給沖走,就起身準備跑過去阻攔向山崖沖跑的山羊。當他剛跑到長在山頂上的那幾棵大松樹底下時,突然閃射出一道強烈的閃電,而后傳來了一聲震耳欲聾的雷聲,雷擊中其中一棵最大的松樹,阿爸倒地的瞬間,那棵大松樹也被劈成兩半,轟然倒地了。

這就是典型的避雷措施不當而造成的悲劇,可百口莫辯,即便我有簸箕大的嘴也跟村民們說不清楚。除了用村民們愚昧無知來安慰自己之外,也拿他們沒辦法了。我用這種想法來自慰,可我阿媽就不一樣,她聽了村民們口口相傳的惡毒傳言后,感到莫大的痛苦,整個人都蒼老了許多。

有一天傍晚,我把羊群托付給洛桑大叔照看,回家取口糧。這是阿爸去世后我第一次見到阿媽。她頭發蒼白,雙眼下沉,兩顴凸出,身體佝僂,儼然變成了一個老太婆。

“華欽,阿媽無能,讓你受苦了。”阿媽也是阿爸去世后第一次見到我,她用那雙粗糙不堪的手撫摸著我被烈日暴曬得脫了皮的臉頰、結了血痂的干裂嘴唇,哭泣道。

“沒事的,也不覺得放牧有多苦啊。”我躲避著阿媽那雙布滿悲傷的眼睛,故裝堅強地說。

“這可不是長久之計,你不能放棄學業,一定要去上大學啊!否則,你阿爸會死不瞑目的。”阿媽勸我不能放棄學業。

“人有悲歡離合,月有陰晴圓缺。現在我們家都成這樣了,我還有去上大學的余地嗎?”我反駁阿媽說,“此一時,彼一時。到什么時候說什么話吧。”

“不不不,你阿爸的去世已經給村民們留下了話柄,你一定要去上大學,給這個家,也給我爭口氣啊!”阿媽央求我說。

“佛祖難調眾人口。他們愛嚼舌根,就讓他們說去吧。”我邊喝茶邊勸阿媽說,“我們想怎么去把嫂子叫來,讓哥哥一家人團圓,和和睦睦地生活下去,這才是真辦法。”

“貧困之家百事哀啊!”一提到家里最棘手的事,阿媽又埋怨道,“一波未平,一波又起。我真的力不從心啦。”

“就和哥哥分家吧。”我斬釘截鐵地說,“這條路早晚要走的,何必往后退呢?”

“可現在家里的條件不允許啊?”阿媽無可奈何地說。

“家里究竟有多少存款?”

“你想干什么啊?”阿媽愕然。

“勇敢面對吧,拖延下去,只給大家增添不愉快。長痛不如短痛。與其經常受痛苦的折磨,還不如快刀斬亂麻,早解決早解脫。”

“你怎么突然變得像你阿爸了呢?”阿媽盯著我,說。

“生活所迫吧。這些天我反復考慮了許多事情,現在我們家只有這一條路可走了。”我始終低頭看著灶膛里噼啪作響燃燒的硬柴,對阿媽說,“從今天起我要靠自己的能力生活,養活我們娘兒倆,不想成為別人的累贅。”

“兒啊,你這么考慮問題,阿媽很高興。”阿媽抹著眼淚對我說,“可是你嫂子的要求也太苛刻了,簡直就是個無底洞啊,一個普通老百姓家哪能拿出那么多錢來啊?”

“我們把大家叫來,當面鑼對面鼓地把家底亮出來,何去何從就讓他們自己選擇。”我惆悵了一下之后,繼續對阿媽說,“事事都有個度,她一個人說了不算數。”

“她說要是不滿足她的要求,她就要和你哥哥離婚呢。”阿媽擔憂道。

“不看佛面看僧面。她不會有那個本事的,虎毒不食子,她是兩個孩子的阿媽啊。”

“這或許是個好辦法,到時候我們邀請來我們村搞鄉村振興的第一書記和村黨支部書記,還要叫來你叔叔,不做則已,要做就做得干干脆脆、明明白白。”

阿媽同意了我的意見和建議。

那天早晨,我去山上放牧時,天空晴朗,驕陽似火,一片蔚藍。又是一個好天氣。

自從阿爸去世后,我再去山上放羊的途中,每當經過山頂上那幾棵被雷擊碎的松樹時,看到叔叔上山拉的那幾條經幡,我內心五味雜陳,思緒萬千。于是,每天上山前,我總是捎帶些糌粑面和柏樹枝,上了山經過那幾棵松樹底下時,撿些干柴跟柏樹枝一起點燃,煨點兒擦色(煨桑),席地坐在大樹下回憶一陣子阿爸生前的點滴往事,再跟著羊群到更高的山頂上去。

羊群走得飛快,像天邊流動的云彩,一轉眼爬到了更高的山坡。我也不敢怠慢,萬一大山上有狼埋伏就慘了,我不想再給家里造成損失,給親人們增加更多的心理壓力,于是就放快腳步順著羊腸小道攀援而上。

清晨,大山里很寂靜。除了忽隱忽現地傳來對面山架上洛桑大叔或趕羊而發出的幾聲吆喝聲,或含糊不清地吟唱拉伊音外,傳入我耳際的只有呼呼的風聲,隱沒在草叢里的百靈、麻雀、喜鵲和烏鴉等鳥兒和忽遠忽近飄來的羊群的叫聲了。

我的身上已經褪去了稚嫩的學生氣,儼然變成了一個老到的牧羊人。身穿一套褪了色的灰藍色運動服,腳穿一雙沾滿牛羊糞的運動鞋,頭戴一頂碩大的遮陽帽,身后背著雙肩旅行包和大水壺,包里裝著干糧、糌粑、火腿腸、榨菜和餅干,以及望遠鏡和雨衣。那張原本稚嫩帥氣的臉被太陽強烈的紫外線破壞得面目全非了,臉皮脫皮,嘴邊干裂起泡,成為了一名地地道道的牧羊人。

“華欽,注意天氣預報,今天下午有雷暴雨,也要注意安全,不要把羊群趕到高山上去放牧。”

我費老勁爬山追趕提前上了大山的羊群,正喘氣咻咻地爬山時,手機的鈴聲響了,打開微信后就聽到了哥哥發來的語音。

“知道了,今天輪到我們家割莊稼了嗎?還有,嫂子回來了沒有啊?”聽完哥哥的語音,我也回復了一聲。

“沒有呢,你只管好羊群,至于其他你都別管,我要忙了。”

我沒再給哥哥發留言,加快腳步登山了。

等我趕上羊群的時候,羊群已經找到了豐茂的牧草,在安靜地埋頭吃草。但是我已經氣喘吁吁的,口干舌燥,嗓子里在冒煙,于是,我找了一個視線好還能吹來涼風的山丘坐了下來,打開水壺倒了一杯水,一連咽下了幾杯溫開水后,才解了乏。

羊兒們在吃草,耳畔不斷傳來由羊群啃食牧草而發出的如同降下霏霏細雨般的沙沙聲。尤其是靜靜地躺在離羊群很近的地皮上,閉目靜聽,更覺得草原上正在淅淅瀝瀝地下著小雨,讓人浮想聯翩。

我一時無事可干,坐在山頂上俯瞰山腳下的村莊。村莊猶如近距離看到的螞蟻窩,聽不到山腳下的聲音,行走在田間地頭的村民和車輛,宛如螞蟻穴旁游走的螞蟻一樣渺小。無聊極了。我或躺或坐或趴在草地上翻來覆去看抖音、玩游戲來打發枯燥而又漫長的日子。

到了10點左右,氣溫開始上升了。太陽像一個火球,照著層層疊疊的山巒。大地像蒸籠一樣,熱得使人喘不過氣,站在山梁上迎面吹來的風中也夾裹著熱氣。蚱蜢突然變多了,多得像草葉,在牧草叢中發出微弱而嘈雜的鳴聲。綿羊們無法吃草,或三五成群地扎著堆,頭朝里腚朝外,喘氣咻咻地納涼;或四平八穩地臥在地上,搖頭擺尾,驅趕落在身上或臉上的蚊蠅。

我在陰坡里找了一片茂密的素日(灌木),用毯子搭了個涼棚,躺在涼棚下面乘涼,居然迷迷瞪瞪地睡著了。

轟隆隆……

不知睡了多久,我被一陣雷聲給吵醒了。

我翻起身坐在素日叢中觀看天象,發現漫天烏云密布,山頂變得一片鐵青。濃密的烏云覆蓋著大地,仿佛用一床碩大的棉被蓋罩住了蒼茫大地。悶雷在天邊滾動,云層里開始閃爍起了一道道火蛇。

天快要下雨了。我立刻起身收拾好東西,背起背包,用吾爾朵(投石器)拋打,收攏起了那些炎熱過后,散落在草山上吃草的羊群,急忙向山腳下的平坦處趕。

開始吹起了大風。風吹云動,烏云從山頂涌動翻滾,迅速地向山腳下蔓延。

當我趕著羊群下山時,一道接著一道的閃電從密布的云層里閃射下來,雷聲咔嚓嚓、咔嚓嚓地在我的頭頂炸響。羊群仿佛覺察到了危險,宛如在地面上流動的白云,在我的催促下像風一般向山腳下奔跑。我追趕著羊群翻過了一座又一座山梁,再翻過一架山,經過那片茂密的灌木林,就到平坦地了。雷聲也沒有消停,炸雷一聲緊跟一聲地向我砸來,風中還夾雜著星星點點的雨星子,斜斜飄下來打在了我的臉頰上。

咔嚓嚓……

轟隆隆……

雷聲在滾動,閃電在飛射,暴風雨從山頂飄來,變成瓢潑大雨,夾雜著豌豆大小的冰雹從高空中砸了下來。我立刻穿上雨衣,準備阻攔四下里竄逃的羊群。

說時遲那時快。等烏云壓城,整個天地變成灰暗一片后,冰雹從空中砸下來的瞬間,羊群中一陣躁動后,綿羊們立刻歸集起來,一個挨著一個扎堆成了一個大圓球,頭朝里腚朝外,安靜地躲避起大雨來。山羊們慌了,那只長有碩大犄角的領頭羊帶領著山羊們準備向附近的溝壑里奔跑。我往吾爾朵里投放了一塊石子,透過密密麻麻的雨簾,瞄準那只頭羊,舉起吾爾朵使勁在頭頂上旋轉了幾下后把石頭投拋了出去。投擲出去的石頭不偏不倚端端打在了那只領頭羊的犄角上,使得它就地打起了轉兒。其他山羊聽到吾爾朵的聲音,轉頭向羊群跑過去,插進綿羊的隊伍中躲起了雨。

于是,我也披著雨衣,手里捏著一截檉柳,蹲坐在草灘上安靜地等待兇猛的雷陣雨快快結束。

昏天黑地的雷陣雨下了不到二十分鐘,從山溝里傳來了震耳欲聾的巨響,開始奔淌出了像一條條惡龍一般洶涌的洪水來。

與此同時,濃密的烏云被風吹走,雨過天晴,湛藍的天空中閃現出了一道彩虹,大地變得濕漉油亮,空氣顯得清爽涼快。

秋收結束后,哥哥立刻上山來替換我了。

“你趕快去把嫂子叫回來,我們好好談談,和和氣氣地把家分了吧。”我得知了哥哥的來意后,好言勸哥哥說。

“什么也別說了,你好好聽話,乖乖上你的大學去。”哥哥態度強硬,“這些事不是由你來考慮的,至于分家,等你大學畢業后再說吧。”

“問題是,不分家嫂子要和你離婚的。”我還是如實說出了自己的擔憂,“離婚了對你們兩個大人或許是個解脫,可對達瓦和本措不公平。兩個孩子是無辜的,你們犯下的錯誤,憑什么他們要替你們承擔痛苦呢?”

“有些事是我們自己駕馭不了的,與其抱怨生活,不如把一切交給時間吧。”沒想到哥哥會說出這么一句富含哲理的話來,“不要擔心,只要有我,他們不會受苦受難的。你的學業也不會荒廢的。”

“我已經想好了……”

“現在你我更需要好好配合。僵持或固執,只能成為你我的絆腳石。”哥哥打斷我的話,說,“成功與失敗之間只有一念之差。比起光明前途帶來的喜悅,半途中遇到的挫折算不了什么。”

……

“你回去吧,回到家里好好反思一下。”哥哥沒給我說話的機會,就走出黑帳篷,上草山看護羊群去了。

哥哥既然來到了牧場,我們兩個人都不能留在牧場里放羊,家里還需要人呢,于是,我決定下山回村。

從山上的牧場回村莊有兩條路可走,一條是羊腸小道,是條捷徑,路況崎嶇不平,但是能早點兒到家;一條是公路,有點兒繞,可路況平展,但要經過嫂子的村莊。

嫂子那么一鬧,我對她的好感全無,聽了哥哥的訴說后,我更不想見到哥哥的岳父。昨夜,洛桑大叔來我家的帳篷里聊天時,提到了嫂子,我也得知她目前的處境。嫂子的嫂子非常反感她常年住在娘家,就給她使臉色看,還跟嫂子大鬧了一場。我又覺得她夾在中間很為難,勸哥哥去接她回家,哥哥也早已對她感到失望,無論如何也不去她娘家接她,如不是考慮兩個孩子,他下定決心要跟她離婚了。我苦惱萬分,左右權衡之后,覺得為了我不能破裂掉哥哥的家庭。俗話說,親兄弟明算賬。兄弟分家是早晚的事,我應該欣然接受事實,早點兒跟哥哥分家,利大于弊,兄弟還能和睦。所以,我決定經公路回家,興許還能見到嫂子,單獨跟她談談,或許嫂子還會回心轉意,回家跟哥哥好好過日子呢。

下了山,經過彎彎曲曲的山路,穿過那條深邃的溝壑,上下瑪曲村一覽無余地展現在了我的眼前。

綠樹掩映紅瓦白墻的村莊。村莊周邊一片金黃,黃澄澄的小麥低垂著沉甸甸的麥穗,在微風中起伏著波浪,一臺臺收割機等大型農機鉆進茂密的莊稼地里收割著麥子,好一番秋收的忙碌景象。

我坐在溝口的一塊大石頭上,俯瞰了好一陣村民們農忙的情景,就順著那條水泥路走下了山,經過下瑪曲村村民栽種在沙丘里的那一大片樹林,沿著莊稼地徒步行走。

“華欽,去羊場了嗎?進村到家里喝碗茶再走吧。”一路上,下村忙碌收割麥子的村民,都熱情地邀請我到他們家里做客。

上下村里的人互相都熟悉,再加上我剛剛失去了親人,善良的鄉親們同情我而為之。我婉言謝絕了他們,邊走邊留意嫂子的娘家人。

“華欽,剛從羊場里回來的吧,看把你熱的,渾身都是汗。”我剛走出那片林蔭道,從我的身后駛來了一輛電動車,走近我突然停下來了,還有人從電動車上跳下來,走到我面前對我打招呼。

“是索南大哥啊?”原來是嫂子的哥哥索南多杰,我急忙應答他說,“我回家取點兒東西,你們收完莊稼了沒有啊?”

“快了,再拉兩趟麥子,小麥都收割完了。快坐車,去家里喝碗茶再走。”嫂子的哥哥蠻通情達理的,一直待哥嫂不錯。

“我不渴,你們忙吧,我不打擾了。”我婉言謝絕后,順便瞟了一眼他的電動車。車上還有他的妻子和我嫂子。索南的妻子對我點了點頭,可嫂子一直坐在電動車的拖箱里,背對著我,始終沒抬頭看我一眼。

“哎呀,你別見怪嘛!都是一家人,你客氣啥呀。”見我不肯上車,索南多杰含著滿臉的惋惜,跟我道了別,開著電動車揚長而去。

我心里越加對嫂子感到氣憤:“都是兩個孩子的阿媽了,還做不了自己的主,頭長在自己的肩膀上當擺設,由別人牽著鼻子走,真是一個頭發長見識短的主。”

心里埋怨著嫂子,冒著熱浪滾滾的天氣走路也沒有感覺到立秋后的天氣有多炎熱。經過廣闊的農田,穿過下瑪曲村的村莊,我已經踏過了上瑪曲村的地界。

“華欽!”

身后突然傳來嫂子的聲音,我立刻轉過身去看她。

她著急忙慌地向我跑來,喘氣咻咻地對我說:“華欽,你哥哥到羊場里去了吧,家里的麥子收割完了嗎?”

“是啊,哥哥來羊場換我,我回家拿點東西,明后天再去羊場換他回家。”我看著汗流滿面的嫂子,低聲說,“兩個孩子需要阿爸阿媽的。”

“都是你哥哥造成的。”嫂子無理取鬧道。

“一個巴掌拍不響。”我直截了當說。

“不想跟你啰唆了。我給達瓦和本措買了一雙鞋子和一些吃的,你帶回家去給他們吧。”嫂子見我對她不客氣,一把把東西遞給我,轉身準備要走了。

“嫂子,你能不能自己長長腦子啊?動不動就回娘家去,丟下兩個孩子不管,他們多可憐啊?過去你老跟哥哥慪氣,我以為是你們兩個人的感情出了問題,現在我看明白了,你們是為了跟我分家。”

“……”

嫂子沉默不語。

“這也不是什么難以啟齒的事,親兄弟明算賬,分家單過是早晚的事。我不想成為你們的累贅。我有辦法也有本事養活我和我阿媽的。好在,阿爸已經不在了,也減輕了你們的負擔。你嫁到我們家也有七八年了,人非草木,孰能無情。想必阿爸去世,你心里也不好受吧。”我一連說了很多話,嫂子并沒有走開,聽完我的話,聳動著肩膀嚶嚶地哭泣。

“我們是普通的老百姓,都靠阿爸阿媽的一雙手,如同雞刨食一般掙錢養家,哪能有那么多存款啊?你只要回家來,我把家里的所有收入攤給你和哥哥,你們還可以帶著阿爸的身份證到所有銀行里去查看家里的存款。”我見嫂子哭泣,立刻追加了幾句,可嫂子不轉過身來看我,急忙走開了。

“嫂子,我已經知道你現在的處境了,你自己有家有室,何必要作踐自己呢?做一個好阿媽,也不要苦了那兩個孩子。”

我看著她漸行漸遠的背影說。

我到家時已經到傍晚了。一推開大門就聽到了達瓦和本措的哭鬧聲,隨后見到阿媽忙碌的身影。

她背上背著哇哇大哭的達瓦,手里提著豬食桶蹣跚地去豬圈給豬喂了食,又把院子里的雞趕進了雞棚,邊念念有詞地誦讀著經文,邊端來雞食往雞盆里倒。本措光著腳,蓬頭垢面地站在屋檐下看著阿媽在放聲大哭;那兩頭奶牛從畜圈里伸出頭顱,面朝阿媽哞哞地在叫。

“阿媽,本措在哭泣,你也不管管她。”我走過去把本措抱起來,邊給她擦眼淚和鼻涕,邊埋怨阿媽。

“這兩個討命鬼,整天哭鬧個不停,都快要了我的命。”阿媽滿腹牢騷地說,“他們的阿媽生下他們不管,自小就扔給我,我拉扯大了自己的孩子,還要拉扯孩子的孩子,真是苦命苦到家了。”

“阿媽,你歇一會兒吧,這些家務活由我來干。”我看著憔悴不堪的阿媽,心疼她如此勞累。

“回來的路上我見到嫂子了。”我邊給母牛喂草邊對阿媽說。

“你不要在我面前提她了,眼不見心不煩。她嫁到我們家,不但沒起到一點兒作用,倒害苦我們了,就讓她好好在娘家里待著去吧。”阿媽對嫂子懷恨在心,一提到嫂子她就恨得咬牙切齒。于是,我沒在阿媽面前多說嫂子的事。

“阿媽,達瓦和本措在哭鬧,想必是餓了,我也沒吃飯,你去給我們弄點兒吃的吧。”我接過阿媽手里的活,用安慰的口氣對她說。

“哎喲,你看看我這記性,一忙居然忘記我兒趕遠路回來的了。可憐我的兒子,遽然一夜之間就變成了孤兒,如果你阿爸還活著,絕對不忍心讓你去受這些苦的。”沒想到阿媽突然變得如此的脆弱了,她走過來撫摸著我被太陽曬黑的臉,干裂而又打了水泡的嘴唇,哭嚎道,“達杰,你好狠心啊,丟下我們母子在世上受苦受難,你看看你的小兒子受了多大的罪啊!”

“阿媽,你不要這樣了。天有不測風云,人有悲歡離合。逝者已逝,可我們要堅強地活下去啊!”我也看著枯焦、憔悴、蒼老的阿媽,邊痛哭流涕邊安慰她。

“兒啊,我和你阿爸一生慈悲為懷,沒有傷害過一只螞蟻,可老天爺不長眼啊!你阿爸他可以病死,也可以掉下懸崖摔死,我都能接受,可他偏偏被雷給劈死了。現在村子里說什么的人都有,最讓人接受不了的是,居然有人說,我們干了缺德事,老天爺在懲罰我們。”阿媽很在乎村民們對我阿爸死亡的議論,她很是接受不了村民們的無稽之談。

“阿媽,俗話說,佛祖難調眾人之口,他們想說什么就讓他們說去吧,我們過好我們自己的日子就好了。”阿媽又哭暈厥了過去,我邊掐阿媽的人中邊安慰她說。達瓦和本措見我和阿媽哭泣,哭得更歡實了。

我把阿媽抱到土炕上躺好,把達瓦和本措抱在懷里哄乖后,才過去搗騰灶膛,燃火加水,燒開了一壺奶茶,用奶瓶給達瓦和本措喂了牛奶。他倆的確餓瘋了,一口氣吸吮了一奶瓶牛奶,又吃下了一碗泡軟的饃饃,才肯下地去玩耍了。我又端來一碗牛奶逼著阿媽喝下了。自從阿爸出事后,阿媽吃不下飯,已經瘦了一大圈,而且憔悴得活脫脫變成了一個老太太。見阿媽的情緒穩定下來后,我才給自己倒了一碗牛奶,就著饃饃吃了不知是午飯還是晚飯的飯。然后,給家里的毛驢架了架子車,趕著毛驢車,到地邊割青草去了。

初秋的夕陽從西邊的彩云中透射出來,東一片西一片地灑落在遠處的山頂、農田、樹梢和白塔頂上,熠熠生輝。地里的大部分莊稼收割掉了,擁擠了一個夏天的田野突然開闊了許多。還有幾臺收割機在收割著莊稼,隆隆機聲在空曠的田野里回蕩。一群又一群的野鴿子在天空中來來回回地滑翔;數不清的麻雀落在已經收割過的麥地里,像一群長舌婆吵架一樣嘰嘰喳喳地鳴叫個不停。

我斜身坐在毛驢車左側的軒轅上,用一根樹條催趕著毛驢,來到自家的地頭停下來,卸下架子車,把毛驢拴在地邊那塊綠草地上,手拿一把鐮刀,走到塄坎上學著阿爸的樣子在割青草。

“華欽,你從羊場里回來了嗎?”一個說地道普通話的人走到我身邊,開口問我道。很久沒有聽到普通話了,突然聽到有人說普通話,覺得自己一下子回到學校里。

“哦,是石書記啊?”我轉身望去,原來是來我們村里搞鄉村振興的第一書記石建華,“我剛剛到家,見家里沒有了喂牛的青草,就到地里割點兒草。您還沒吃晚飯吧,等一陣去我們家吃晚飯吧。”

“也好,我也正想找你談談心呢。”石建華書記毫不客氣,我是說客套話的,可他居然一口答應了。

“石書記,您坐在架子車上等我一會兒,我割兩捆草就回家。”

“不著急,我等你。”

我之前從來沒割過草,事到臨頭不得不照貓畫虎了。可力不從心,好幾次用鐮刀割草,非但沒割到草還差點兒割破了自己的手。

“小心鐮刀割了手!”石書記把一切看在眼里,不放心地提醒我說,“唉,看得出你之前沒干過這活兒,還是由我來吧。”

石書記脫下外衣,綰了綰白襯衫的袖口,走過來從我手里接過鐮刀,蹲下身子,熟練地割起了青草。

我撓著自己的頭,羞赧地看著石建華書記幫我割草。

“你也別站著啊!把我割下來的草都收齊捆成草捆子,好讓我倆早點兒回家。”石建華書記見我不好意思,就催促我捆草。

于是,我只好把他割下來的草往一塊兒收,但我不會捆草,打算把草直接抱到架子車上,用繩子捆緊拉回家去。

“唉,唉,唉,那樣根本不行的啊,你還是放著吧,我割好草教你捆草吧。”石書記囑咐我說,“小伙子,你根本不是干農活的料,還是放下一切包袱,到學校里上學去吧。”

“謝謝石書記的關心,我也想去上學,可命運捉弄我,我不得不輟學務農了。”我聽到石建華書記的話,心里暖開了花。

“也難怪,突然遭受滅頂之災,擱誰的頭上都無法接受。事已如此,我們都不得不面對現實了。處理問題的方法有千千萬萬,可你為什么拿自己的前途開玩笑呢?”

“我也想去上大學啊。上大學是我今生的最大夢想,可命運捉弄人啊!”我惆悵了一聲,“那場雷陣雨毀掉了我的夢想。”

“難道你就這樣輕易地認命了?”

“我還有與命運抗爭的余地嗎?”我莞爾一笑,故作輕松地說,“俗話說,命定八尺,難求一丈。為了阿媽和家,我只有回家務農了。”

“看來你只在高中那座象牙塔里當了幾年的書呆子,卻沒長什么見識啊。”石建華書記惋惜地嘆息了一聲,“人生在世,遇到困難再正常不過了。回顧歷史,經歷過‘苦其心志,勞其筋骨,餓其體膚,空乏其身’的歷史英雄人物數不勝數,他們都克服了重重困難,最終實現了自己的人生夢想。失去親人的痛苦固然刻骨銘心,可為了兒女情長放棄自己的宏大志向,卻又覺得微不足道啊。”

石建華書記的話說得實在精辟,我一時不知道該怎么回答了。

就在這時候,他的手機響了。

“喂,公保書記。”

“我在地里。”

“合作社的批復下來了啊,太好了,我馬上就到。”

“華欽,我要去村委會,今晚就不去你們家吃晚飯了,你自己把草拉回家去吧。”他停止了割草,順手教了我捆草的方法,就匆匆離去了。

十一

第二天早晨,等阿媽擠完牛奶后,我把家里的那兩頭母牛牽到地邊,找了一片青草茂密的地方拴好,就進村了。回家的路上,我在我們家附近的巷道里看到了嫂子的阿爸——仁科。

他身穿褐紅色藏式短衣,藏藍色直筒褲,頭系醬紅色苯教徒頭套,腳穿橡膠黃球鞋。身材瘦弱高挑,上身微微佝僂,臉色蠟黃干癟,脖頸上掛一串象牙念珠,喃喃念誦經文,用那雙布滿紅絲的老鼠眼,賊溜溜地左右掃射著,邁著輕飄飄的步子在行走。

我本想叫他去家里喝茶的,可他見到我之后,頭一低,像不認識我一般跟我擦肩而過了。于是,我也沒有跟他打招呼,就回家去了。

回到家,我去豬圈喂了豬食,進屋正準備吃早飯時,突然傳來一聲巨響,聽到有人推開我家的大門,開始用最惡毒的話語咒罵起我和我阿媽了。

“哎,拉果寡婦,你前世道德敗壞,今世作惡多端,老天爺剛剛懲罰你,打雷劈死了你丈夫,你還不改邪歸正、修德積善,做出如此缺德的事來,難道你還想打雷劈死你或你兒子嗎?”

“這是誰啊?口無遮攔,用如此惡毒的話來詛咒我們家,士可殺不可辱,看我出去不撕爛她那張臭嘴!”

一股怒火涌上心頭,頓時沖昏了我的頭腦。我丟下飯碗,準備沖出房門去教訓那個惡毒的潑婦。

“兒啊,好男不跟女斗。她可是我們村里出了名的潑婦啊,十里八村的人都怕才吉的那張破嘴呢。今天不知道我們怎么得罪到她了,可不得了啊!阿媽求求你了,你千萬不能沖動啊!”阿媽見我就要怒氣沖沖地蹦出房門了,跑過來一把從我身后死死地抱住央求道。

“阿媽你放開我,我們家剛剛遭受了如此災難,她不但不同情,反而用如此惡毒的話語來傷害我們,我今天非要跟她拼命不可了。”我使勁掙扎,想掙脫阿媽的阻攔,出門去跟那個潑婦理論。

那潑婦依舊在罵街,可我情緒激動萬分,根本沒聽清楚她還說了些什么惡毒的話語。

“石書記,你快來幫幫我,把我們家的房門從外面鎖上,不然今天要出大事了。”阿媽從窗戶里見到了從眾多圍觀的人群中擠進我家的石建華書記后,就大聲呼救道。

“大家安靜!出了什么事讓你如此懊惱了啊?”石建華書記聽到我阿媽的呼救聲,透過窗戶玻璃,見我惱怒成了一頭發瘋的雄獅,急忙跑過來一把關上我家房門,并且上了鎖。之后,他開始指責起潑婦才吉來。

“石書記,你來得正好,你今天可要給我評評理啊。”潑婦才吉見到石建華書記后,開始像鐵鍋里炒熟的蠶豆一樣數落起我和我阿媽來,“一年的莊稼兩年的苦,我辛辛苦苦打理了一年的莊稼,眼看著今天就要下地收割了,可這兩個缺德鬼倒好,放著那么多空地不去放牛,偏偏把他們家的那兩頭母牛打進了我們家的莊稼地里,把我們家那一片如同黃金般黃燦燦的莊稼地給糟蹋掉了。你說我的心有多惱火啊!”

“這肯定是個誤會,華欽母子絕對不是那樣的人。”石建華書記勸解同樣氣憤成一頭母獅的才吉說,“毛主席說過,沒有調查就沒有發言權。都是同一個村里的鄉親,你不去調查了解事情的真相,就用如此惡毒的話傷害人。好言一句三冬暖,惡言一句三春寒,你私闖民宅,惡語傷人,這種行為可是犯法的。”

“石書記,你偏心,華欽母子違反村規民約,不顧鄰里關系,損壞村民財產,傷害他人在先。您不但不制裁他們母子,反而來質問我這個受害人。天理難容啊!”才吉開始對石建華書記撒起了潑。

“你遭受到了傷害可以來找我們村委會,村委會可以為你做主,補償損失,因為所有的損失都可以用金錢來賠償啊,可你私闖民宅,惡語傷人,制造不團結、不穩定因素。幸好我們制止及時,如果發生了重大問題,你擔當得起這個法律責任嗎?”石建華書記正在做潑婦才吉的思想工作。

“是誰目中無人,吃了豹子膽,居然敢在太歲頭上動土!”

這時候,我叔叔聽說了我們家發生的事,帶著堂哥們來到了我家,擠進人群中,當著眾人的面大聲說道,“我們在瑪曲村里生活了幾輩子,向來謙虛做人、謹慎做事,與人和睦相處,從不制造是非,去破壞村民之間的團結。看來,居然有人拿我們的善良當懦弱,想騎在我們家的人頭上撒尿拉屎了。那么,我們就讓她嘗嘗我們的厲害了。拉果,你打開門讓華欽出來,是馬是驢,我們今天當著瑪曲村全體村民的面遛一遛。”

“嘎洛大叔,請您消消氣吧,求求您不要再把事情搞大了,讓大事化小、小事化了,我們盡量把事情解決好。”第一書記石建華和村黨支部書記公保見我叔叔了發話,唯恐把事情搞大,就走上前去央求我叔叔。

“今天我們看在石書記和公保書記的面子,暫且不動刀弄棒了,如果她才吉不誠懇向我們家道歉,我嘎洛家的人可不是吃軟飯長大的。”看得出來叔叔很生氣,他站在人群中,全身都在微微顫抖著。

“才吉,我就服了你這張破嘴,今天又闖下了滔天大禍。你還不回家去,站在高處繼續丟人現眼嗎?”

這時候,才吉的丈夫也急匆匆跑來了。他先大罵了一頓才吉,讓他的弟弟和弟媳把她拉走后,才走上前來向我叔叔和兩個書記敬煙,說好話想得到我們家的諒解。

“阿克嘎洛,大家都知道才吉的那張嘴,是個頭發長見識短的村婦,性子急,說話不饒人,是我做丈夫的沒有管教好她,才釀成了這么大的事。您老人家大人不怪小人的過,就高抬貴手饒了我們吧。”

“大叔,旺丹替她老婆把話說到這個份上了,你就消消氣,把這個苗頭給壓下去吧。”石書記和公保書記不停地斡旋。

“這錯可能我們家在先,但凡事都有個解決的辦法啊。可她倒好,拿亡人來揭我們的短,給我們造成了如此大的傷害,我們一定需要她的道歉,而且要當著全村人的面給我們家的人道歉。”叔叔站在人群中,因氣憤而抖動著下頜上的那一簇山羊胡子,繼續說,“我知道現在是法治社會,我現在也冷靜得很,也不讓我的孩子們去做犯法的事。至于我們家的牛破壞掉你們家的莊稼,我們按量賠償損失就是。但你們必須要給我們道歉,否則,我絕不罷休,通過法律手段爭取我們的尊嚴。”

“阿克嘎洛,只要您高抬貴手,我們一定向你們道歉,息事寧人,和好如初。”才吉的丈夫旺丹好言求和。

“散了吧,大家散了。”

見事情有了好轉,公保書記把圍觀的群眾都給遣散走了。

十二

“你是怎么拴的牛啊?看今天險些釀成大禍了。”等大家離去后,叔叔開始指責起我來了,“嘴上無毛辦事不牢。毛毛躁躁的,辦什么事都辦不妥當。現在舒服了吧,人家用如此惡毒的話咒罵我們,讓人如同魚刺卡住了喉嚨,想咽咽不下去,想吐吐不出來啊!”

“不,這事很蹊蹺,我明明把兩頭母牛拴在了離耕地很遠的空地上的,而且用了鐵樁子拴的牛,母牛絕對不會掙脫韁繩的。”我疑惑道。

“仁科,難道是他?”我懷疑起哥哥的岳父來。

“究竟怎么回事啊?”叔叔聽到我提起了哥哥岳父的名字,覺得一頭霧水,就詢問我說。

“我早晨去拴家里的母牛時,在巷道里見到了他。他鬼鬼祟祟的,我懷疑是他干的好事。”我解釋道。

“明刀易防,暗槍難躲。說不定就是他在使壞,損害我們的名譽呢?”堂哥也贊同我的話。

“他沒有做如此缺德事的道理啊?”叔叔依然不相信我的話。

“別看他外表溫文爾雅,說起話了滿口倫理道德,其實這老頭壞著呢。”堂哥當著大家的面揭露仁科的丑惡嘴臉,“這些年他一直慫恿多杰卓瑪,給大伯家制造了多少家庭矛盾啊?這次嫂子提出分家,也是他慫恿嫂子干的。”

“唉,我本不想家丑外揚,可家里都亂成這樣了,我也不怕丟丑了。自從多杰卓瑪嫁到我們家之后,三天兩頭鬧別扭,可把我們家給害慘了啊!”阿媽開始數落家里發生的一宗宗丑事,“剛結婚不久,多杰卓瑪不停地把我們家的東西往娘家里轉移,有了身孕后,找各種理由向我們家里訛錢,生下這兩個孩子后,航欽管她嚴厲了些,她又想出各種幺蛾子,把孩子丟給我三天兩頭往娘家里跑,這些都是我的這位好親家搬弄的是非哩!”

“看來他真是個口誦經文、心存惡念之人啊!”聽了大家對嫂子阿爸的評價,叔叔開口說話了,“這種人能教育出個好孩子來嗎?如果讓航欽離婚吧,他們已經有兩個孩子了,不讓他們離婚吧,明眼人都能看得出這日子沒法過。農閑時她在婆家里享福,農忙時她就回到娘家里去偷懶。與其有這樣的兒媳還不如沒有的好啊。”

“這都是我們母子的命啊!”阿媽聽了叔叔的話,又抽抽噎噎地哭著說,“當初我們不同意他們結婚,可他們要死要活的要在一起,現在可好,騎虎容易下虎難,把日子過成這么難暢,以后這個家可怎么生活啊?”

“寧拆一座寺廟,不毀一樁婚姻。”叔叔抽了一口煙,慢吞吞地說,“現在只有航欽自己做主了,不看佛面看僧面,誰敢拆散一個家庭啊?”

……

“不過,華欽的事我敢做主,我要他去上大學。”見誰都不說話,叔叔又繼續說,“家庭是個無底洞,你在家里糾纏一輩子也就那么回事,柴米油鹽醬醋茶,往返輪回。希望你把眼光放長遠些,走出這個無底洞,通過上學改變命運,闖出一條屬于自己的路來吧。”

“我也想去上大學,可現在我們家都成這樣了,讓我怎么丟下他們不管呢?”我惆悵著反問了一句。

“家庭生活就是斬不斷理還亂,有你是這樣,沒有你也是這樣,日子總會過去的。”

“嘎洛大叔說得好。一旦卷進家庭生活中,就連鳳凰也能變成雞的。”

這時候,石建華書記走進我們家,高聲對大家說。

“石書記,快進屋里來坐!”見石建華書記來家,大家都起身迎接他。

“在農村培養一個大學生不容易啊!”石建華書記走進我家的堂屋,坐在沙發上。開口說,“我早就想來找你們談談心的,可一直忙合作社的事,沒抽出個恰當的時間。今天正好遇到了,經才吉一鬧,倒給我擠出來了點時間,那么我們就好好談談心吧。”

“哎喲喲,讓石書記關心我們家的事,太讓人過意不去了啊。”叔叔坐在石書記的對面說客氣話,“桑毛,快燒茶,給石書記倒茶啊!”

“哦呀。”堂嫂立刻走到灶膛前,點火燒茶。

阿媽從達瓦和本措手里脫不開身,就指點堂嫂找饃饃和茶碗,還讓我去幫忙,手忙腳亂了一陣后,終于給倒了一杯茶,上敬給石書記了。

“其實我昨天就找他談過一次,也得知了他的真實想法。”石書記接過茶碗給大家說,“人非草木,孰能無情。家里出了這么大的事,擱誰頭上都一樣啊!可為了兒女情長,放棄學業著實太可惜了。他有顧慮也很正常,誰能放下家庭和親人不管呢?不過話又說回來,有困難是暫時的,可學業前途是一個人一輩子的大事啊。顧念眼前芝麻大的小事,放棄理想的大學不上太可惜了。當事者迷,旁觀者清。他一時迷茫,不可開竅,可我們看得清清楚楚啊!”石書記滔滔不絕地開導我,“俗話說,不幸和好運共存。雖然你們家遭遇了不幸,可我們鄉村振興工作隊幫助你們家打開了另一扇門,因為我們為了搞好瑪曲村的產業發展,通過調整產業結構,構建劃區輪牧、科學養畜、草畜平衡、協調發展為主的生態畜牧業,在促進鄉村振興的同時,也有效保護當地生態環境。我們全面考慮瑪曲村的實際情況,計劃辦理豐田養殖業合作社,還考慮你們家是上瑪曲村的養羊大戶,想推薦你哥哥擔任合作社的經理,到時候把你們家的所有牛羊入股,進行半舍飼養殖,年終按比例分紅。這樣一來你們家騰出人手,你就可以放心地去上大學了。”

“這主意不錯,可具體怎么實施呢?你們的方案不可行,村民們不會答應的。”聽了石書記的話,我說出了自己的顧慮。

“鄉村振興,產業發展是重點。多年來,瑪曲村的村集體經濟收入來源單一,主要依賴于土地,極大地制約了上下瑪曲村的集體經濟發展。如何打破不利局面,拓寬集體經濟收入渠道,成為新一屆黨支部急需解決的任務。經過多次調研和實地勘察后,我們認為,發展特色牲畜養殖助力產業振興是一條可選之路。于是便立即組織相關人員,前往各地牲畜養殖業推廣技術中心、兄弟州縣牲畜養殖基地等,現場觀摩學習牲畜養殖方面的技術,并與相關科技人員、養殖大戶進行面對面互動研討,一致通過了這個方案,甚至連養殖業合作社的批復文件都下來了。致富不僅僅是一個人的事,接下來村委會堅持‘支部牽頭、小組引領、黨員帶頭’的工作思路,將黨建優勢轉化為發展優勢,向有養殖意向的村民傳授養殖經驗,培養牲畜養殖技術人員,探索帶領村民走出一條解決瓶頸制約、發展特色養殖的致富路。”石書記給我們灌輸了有關鄉村振興的理論知識。

“這些不是你考慮的問題,只要我活著,兩個家里的事都由我來安排,你開始訂票,準備上大學的事。”叔叔聽了石書記的動員,開始催促我去上學了。

“至于今天發生的事,我也找才吉兩口子談過了,通過我們批評教育,才吉也意識到了自己犯下的錯誤,接受了大叔提出的建議,愿意當著全上瑪曲村群眾的面向你們家道歉了。希望大叔大人大量,原諒了他們吧。”石書記補充說,“我們在村委會里調看過監控記錄了,是下瑪曲村的仁科大叔動的手腳,是他把你們家的母牛趕進才吉家的麥子地里去的。也難怪人家生氣,我們都是農民,知道種地的不容易。不過她口無遮攔,惡語傷人是不對的。現在好了,我們也打電話通知了下瑪曲村的書記,告知了仁科大叔犯法的事情,由他來賠償才吉家的財產損失。到時候,我們還會跟他談話,解決有關你們家兒媳婦的事情的。”

“謝謝石書記,你事事替我們老百姓考慮,公平正義處理問題,辛苦你了。”叔叔感激地說。

十三

那夜,我又失眠了,躺在自己的臥室里,輾轉反側了一整夜。

躺在床上,透過落地窗戶仰望著天幕上的那輪明月,心中感慨萬千,翻江倒海。

自從那次雷陣雨中,阿爸不幸去世,人生無常,恍然間生者與死者陰陽兩隔,再無從互通信息。不用刻意去思念,種種往事盤繞在心頭,阿爸的音容笑貌時時刻刻浮現在眼前,一個生活的細節,甚至一件他使用過的舊物都能勾起我對往事的溫馨回憶,縈繞于心,揮之不去。現在家里的事情千頭萬緒,想到舉行過阿爸葬禮的地方,向他訴說別后的凄涼,可我連阿爸的最后一面都沒有見到,更不知道把他安葬在了何處,這又如何能做到呢?對阿爸日思夜想,某夜我做夢夢到他了,可我不知道給他說些什么,我和他相互對視著,千言萬語卻不知如何表達,只有相對而泣,淚落紛飛。今晚月色皎潔,我百感交集,阿爸可否也像我一樣為家里的這些瑣事而愁腸百結呢?

石建華書記和公保書記及時召開村民大會,會上才吉夫婦手捧哈達,上臺言辭懇切地向我們家道了歉。石建華書記還給全村村民普及了有關雷擊的常識和防范雷擊的方式方法。仁科煮熟的鴨子嘴硬,死活不承認他做出的齷齪事,只好交給派出所處理,他才接受了教訓,賠償了所造成的損失。

嫂子接受了第一書記的教育,答應回我們家好好跟哥哥生活了。我真替哥哥高興,畢竟一家人團圓,和和睦睦過日子,比什么都強。

我作了一番深思熟慮之后,決定要去上大學了。可我不想給家里人增加負擔,要辦理助學貸款,到學校之后也想找一份兼職,掙錢解決自己的生活費,假期不回家,打工掙錢,完成自己的學業。

離開學越來越近了,我再也沒有上山去換哥哥回家,而是去縣城或鎮上辦理助學貸款的事,經過幾天的努力,我上大學的事情都辦妥了。

臨走的前一天,我打電話叫哥哥趁夜回了一趟家,叔叔打發堂嫂來家里做了一頓好飯,叫來家里的所有親人吃了一頓團圓飯。

“事已如此,好在天無絕人之路,上蒼關了我們一扇門,可又給我們打開了另一扇門。俗話說,‘不能忘記悲痛,但要學會淡化痛苦’。逝者已逝,可活著的人要化悲痛為力量,從現在開始,大家振作起來,好好過日子。希望以后我們兩家的生活蒸蒸日上,日子越過越好。”用餐前,叔叔鼓勵我們說,“華欽去學校好好讀書,學業有成。航欽呢,也去把多杰卓瑪叫回來,好好過日子吧。”

“我決定要跟她離婚了。”哥哥態度堅定地說。

哥哥的決定震驚得我們大家目瞪口呆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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