阿磊在微信上給我發(fā)來一張圖片。一盞溫馨的臺燈,溫暖的橘黃色調。臺燈下,擺放著我的新書和一只裝著半杯水的水晶杯,旁邊有一只透明的花瓶,花瓶里插著幾朵白色的鮮花,像是菊。
“大哥,忘記跟您說了,我花了一天的時間讀完了您的新書,有幸買票到您的精神世界一游。真好。”
我回復了一個擁抱的表情包過去。過了一會兒,微信又響了起來:
“對我也有啟發(fā),可能當下的困境并不算什么,畢竟我們普通人為了活著已經(jīng)變得堅不可摧,我們遠比想象中更強,人的潛能無限,我們同名,人如其名,都會敏感善感,也都是非常溫暖的人。蕓蕓眾生,都是孤獨來孤獨走,佩服越挫越勇,內心依舊純良之人。畢竟我們所有人都是去往一個目的地,希望到時候還可以做鄰居,暢談在人間歷劫歸來的平淡。嘻嘻,加油加油,感恩遇見?!?/p>
阿磊和我租住在同一套房子里,但我們之間幾乎很少打上照面。百余平方的套房被精明的房東隔成兩小套。我住南邊,稍大,她住北面,略小。我們在同一個密碼鎖上按下一串相同的數(shù)字,從同一扇鐵質大門里進出。
我們除了共用精明的房東硬加的這一堵墻之外,水管、馬桶的下水道也都是連在一起的。我能聽到她打開水龍頭的聲音,能聽到她洗臉、洗澡的聲音。我的洗手間窗戶朝北,她的朝西,剛好呈九十度直角。
“早。”
“早。”
每天早上,我們幾乎在同一個時間出門。漸漸地,我們開始打起招呼來。那天,她打了一個哈欠,看樣子昨晚又沒睡好。那堵能阻擋我視線的墻壁,是遠遠不能阻隔深更半夜從她那邊傳來的輾轉反側與哀怨嘆息聲的。狹小的電梯間里,她的哈欠迅速傳染給了我,我也跟著打了一個。招呼過后,她大多是盯著一動不動但實際上正在勻速下降的電梯廣告,貌似從未正眼看過我。我倒是常偷瞄她一下,聞她身上散發(fā)的好聞的香水味。
我們的招呼僅限于“早”字。這樣的狀況,持續(xù)了很久。
“啊,大哥,你幫我拿的快遞啊?”那天下班回來,她看到了我放在她柜子上的包裹。那天下班,我看見大門前的地板上有一個包裹,便順手拿了起來,快遞單號顯示收件人“阿磊”。我再仔細地看了一下,沒錯,“阿磊”。可這一陣子,我都沒有在網(wǎng)上買過任何東西啊,想必是快遞給送錯了。再看地址“幸福家園小區(qū)10-2203”,沒錯,就是這里。莫非她也叫“阿磊”?
我說不出是詫異還是興奮。兩個叫“阿磊”的人,孤男寡女,住在同一間出租屋里。我一笑,又立馬收住。我將包裹放在她的門口后,轉身進了自己的房間。我并未關門,這是我三個月以來第一次沒有將自己的房門關上。
“在門口,我就順手給你拿了進來?!蔽艺诔灾煌朊鏃l(我的晚餐基本上是面條),將身子轉了過來,跟她說。
“謝謝啊?!薄芭椤钡囊宦?,她隨手關上了她的房門。
這大概是我們三個月以來最多的一次對話。我們搬過來時,正值秋高氣爽,如今時令已經(jīng)進入冬季。南方的冬天,雖萬木依舊蔥蘢,但仍然掩飾不了這從門縫里鉆進來的陰冷。小區(qū)的綠化帶里,有兩株不怎么合時宜的樹,我叫不出名字來,被風脫光了葉子,禿禿的,在風中瑟瑟發(fā)抖。這幾天趕上寒流,北方朋友微信圈里到處都在下雪。我所在的城市里沒有這樣的好運氣,并沒能迎來一場銀粉玉屑,只淅淅瀝瀝下了些小雨。這雨滴落在身上,透骨地涼。
草草地吃完面條,洗了碗筷,我繼續(xù)將自己蜷縮在自己的出租屋里。這些年,我將這樣能容納我七尺之身的出租屋都稱為我異鄉(xiāng)的家。蜷縮在這個家里,我就可以遠離白天單位里那些繁重瑣碎的事務,它簡直讓我焦頭爛額,只有回到家里,才可以喘口氣,暫時卸下這一身的疲憊。
第二天一早,我拎著簽好的書正準備下樓,她也剛好進了電梯。這么久了,我們生物鐘差不多一致,洗澡的時間,睡覺的時間,起床的時間,出門的時間,算起來基本一致。
“你拿的是書嗎?”她站在電梯的另一個角落里,盯著我手中的包裹。這是她第一次這樣看我。
“嗯,我剛出的一本新書?!?/p>
“啊?你出書了?怪不得這幾天都見你拿著一摞摞的書呢。”她的臉上露出一絲驚訝的神情來,眼神里忽然閃過一道光芒,像清晨剛越過山頂?shù)哪强|嶄新的陽光。
“那我也要買一本。”她看起來有些興奮。這些日子以來,許多同事和朋友像她一樣,都說沒想到身邊竟出了一個作家。
“我業(yè)余寫作,和你一樣上班打工呢?!蔽覜_她笑了笑。
我以為她也就是說說客套話而已,沒想到阿磊這天晚上“咚咚咚”地敲開了我的房門。
“大哥,你的書怎么下單?”
我愣了一下。她不是客套,是真想買我的書。我于是拿起手機,給她看了看購書的鏈接。我的書正由一家叫“寬度文化”的網(wǎng)上平臺負責銷售事宜。
“我直接轉紅包給你吧?!?/p>
實話說,我竟有一些不太好意思起來。我算是一個比較要面子的人,親戚朋友逢年過節(jié)從微信上給我發(fā)紅包拜年,我從不拆開,全都原封不動地退回去。至于賣書這件事也一樣,熟人找我要一本,我怎么好意思收錢呢?
“我掃你吧?”她已經(jīng)打開了微信“掃一掃”。接著,我們加了微信。她的微信名叫“May”。
“大哥,我們同名耶?!彼@得有些興奮。
“是嗎,你也叫阿磊?”我裝作不知道的樣子,然后從紙箱里面取出一本,給她簽了名——阿磊:德不孤,必有鄰。請批評。阿磊。2021年12月3日。
“評論很好,我們一起加油?!蔽一厮H旌螅x完了我的新書,并興奮地寫下了開頭那段微信文字。
這三個月以來,她似乎一直在提防著我。我們如此近,卻仿佛又如此遙遠。在買我的新書之前,她除了客套地點個頭,打個招呼,幾乎很少和我說話,回到家中,也總是立馬將房門關得嚴嚴實實的。
我并不知道這段文字她是用拼音打字,還是用語音錄入的。這段微信文字里面所有的標點符號都是我后來加上去的。我想,她應該是一口氣寫完或者說完這段微信文字的,仿佛不吐不快。
后來我們之間的交流,也證明了她是一個語速極快的人。住在同一間屋子里這么久,我并不知道她經(jīng)歷過什么。就像她在讀我的新書之前,也并不知道我的過往一樣。這世間,我們許多人總習慣將自己的傷口遮掩起來,在無人時獨自舔舐。不過,從這段文字看得出,她想必也是一個有故事的人吧。
“大哥,有煙嗎?”給我發(fā)微信的那天晚上,阿磊第二次敲開了我的房門。
“你也抽煙???”我還是有些傳統(tǒng),總以為女人是不抽煙的。不過,我麻利地從口袋里掏出一包“利群”,奶黃色的那種,抽出一支,給她點火。
“我不怎么抽呢,今天很累,想抽一支?!?/p>
“那你進來坐吧?!鳖^天買書的時候,她還只是站在我的門口。
我給她搬了一張凳子,拿了一些水果和零食放在桌子上。
“我離過婚。他在外面有了女人,我的奔馳賣掉了,都給他做生意賠光了,他敗光了我所有的陪嫁錢。”她深深地吸了一口香煙,然后慢慢地吐了出來。
“有孩子了嗎?”她這樣的開場白讓我實在沒有想到。我也曾去過民政局三次,每次要在《離婚協(xié)議書》上簽字那一剎,因為想到還剛上幼兒園的女兒,便都作罷。
“有一個女兒,跟著他。我沒辦法帶,每個周末去看她?!?/p>
“現(xiàn)在呢?還單著?”我不禁有些同情起她來。從我們之間那道薄薄的墻壁,從她門口擺放的鞋,我猜測她應該依舊單身。
“嗯?!彼置臀艘豢跓?,細細的利群,在她修長的指間迅速矮了下去。
“我有一個女朋友?!?/p>
“女朋友?”我沒太明白。
“我不可以有女友嗎?”
我沒吱聲,竟有些不好意思起來。
“我離婚后,認識她的。她是一名高管,平時在單位里,屬于霸道女總裁的那種,但只要跟我在一起,就小鳥依人般溫順?!彼^續(xù)說道。
霸道女總裁?如果去掉這“女”字,多么像是在說我啊?;蛟S,這世間,我們每個人都戴著一副面具。外出打工這幾年,在單位里,我也算是一人之下,萬人之上,手下的男男女女有幾十號人??烧l知道,表面的風光底下,一個霸道總裁會有他怎樣不為人知的孤獨與寂寞呢?
“她收入很高吧?”我吐了一個煙圈。
“我才不是看她給我買東買西呢?!彼铝艘粋€煙圈。
我們的煙圈漸漸擴散,變形,裊裊上升,然后混在了一起。
“有一次我高燒,她坐在床頭一夜沒合眼,隔幾分鐘就用毛巾蘸水給我降溫。第二天一大早上班前,又給煲好湯,等我吃完藥,才去上班呢。媽的,打我有記憶起,這世上就從來沒有一個人對我這么好過。從來沒有?!彼煌貜鸵幌隆?/p>
一個人生病,一個人去醫(yī)院掛號,一個人看醫(yī)生,一個人抓藥,再一個人回到出租屋里,就著一瓶冰涼的礦泉水吃藥,等藥力慢慢發(fā)作,然后一頭栽倒床上,迷迷糊糊地,將漫漫長夜一點點熬過去。我太熟悉這樣的場景,太能理解她這樣的無助。
“你們還聯(lián)系嗎?”
“我想甩掉她。是的,甩掉她?!彼晳T這樣重復,語氣很是堅定。
我本想問她為什么,可話到嘴邊卻變成了“離婚多久了?”
“三年了。離婚時,我沒有正式的職業(yè),后來做了一份臨時性的金融,賺了一點錢,在市里買了一個套房,樓梯房的那種。”她用兩手比劃著爬樓梯的動作,繼續(xù)說道。
“租出去了嗎?”
“快到期了呢,今年不像之前,之前掛出去就有很多電話打進來,現(xiàn)在找不到租客了?!?/p>
“一個月房貸多少?”
“五千。所以我要拼命去賺錢啊。去年我來到這里,在一家公司做外貿業(yè)務,老板給的工資比我在市里面漲了三萬,我毫不猶豫地就辭職搬了過來,拋棄了那邊的一切?!笔种械南銦熞稽c點泯滅,有些煙灰落在她的腿上,她“噗噗”地吹了吹。
“你們現(xiàn)在還聯(lián)系嗎?”我也撣了撣指間的香煙,為她收入的增加感到高興。
“現(xiàn)在我有了一個男朋友?!?/p>
“男朋友?”
“算是前男友吧?!彼^續(xù)說道?!耙彩俏以谑欣锩嬲J識的,這真的是一個奇葩的人?!?/p>
她又找我要了一支香煙。我再一次給她點火。我忽然發(fā)現(xiàn),我不僅喜歡看她抽煙的樣子,并且很愿意給她點煙。我也順手再點了一支。她坐在我的飯桌旁,我坐在一旁的書桌前,我們面對面,像央視之前的那檔節(jié)目《面對面》,中間只隔著一只用來撣煙灰的垃圾桶。
“那時,我父親得了肺癌,在醫(yī)院里住院。臨死前,說他有一個心愿沒能完成,這樣子會死不瞑目?!闭f到這里,她的眼神里仿佛有一絲淚光閃過。“我其實才不想管他呢?我過得那么慘,他們從不同情我,反而只知道責怪,說我是個敗家女,車子車子沒了,房子房子沒了,還將他們給我?guī)资f的陪嫁錢就這樣拱手送了別人?!睖I光瞬間消失,取而代之的,是一絲委屈與憤怒。
“前夫沒給你分一些財產(chǎn)嗎?”我突然對她的前夫有了一些憤慨。
“他也沒有,我也不想要。他在外邊有了女人后,我就覺得這日子再也沒法過下去了。他偶爾回家想碰我,我拒絕,他媽的太臟了,他搞過別的女人,我怎么也受不了他再進入我的身體。他畢竟還有房子,父母還有收入,孩子就給了她。大哥,你說,我容易嗎?我爸爸媽媽還那樣罵我,我都覺得我不是他們親生的,你知道嗎?”
“他們可能也只是口頭上說說而已啦?!蔽野参康?,不禁有些同情起她來。一個女人,離了婚,沒有工作,凈身出戶,這日子過得肯定不容易。娘家人心疼錢不說,但也許主要是覺得她丟人罷了。
“我甚至都不想去看他。死就死了吧。誰不要死的?”
“你是說你的父親?”
“嗯?!彼钗艘豢跓?。“我怎么去看他,混得這么差?我的姐姐都是買一萬兩萬的營養(yǎng)品去看他,我哪里有錢?我還房貸,還要養(yǎng)車,有時吃飯都沒錢,而且我還是孤家寡人一個?!笨吹贸鰜?,她這些生活的艱辛與困難并沒幾個人能夠理解。生活中誰又何嘗不是這樣呢,沒有錢,在家里在外面都一樣,連說話都沒底氣。
“父母并不一定要你帶什么過去?!蔽依^續(xù)安慰道。我一邊安慰她,一邊想起我那些沒錢的日子和受過的委屈。
“切,你可別這么說!”她扔了手中的煙蒂,順手從煙盒里再抽了一支。我再次給她點火。她的手有些涼,讓我想起樓下那棵寒風中光禿禿的樹,不,是兩棵,沒有一片葉子可以為它們遮風擋雨。
“不過,我還是去看他了。啊,你不知道那個慘啊,渾身插滿了管子,簡直不像個人?!?/p>
“我當然知道呢。”我朝她笑了笑。
“哦,對了,你也有過生病的經(jīng)歷。大哥,你太了不起了,要是我在那種狀態(tài)下,我不知道還能不能堅持下來,躺在病床上,不能吃不能喝,瘦得只剩皮包骨頭,人一點尊嚴都沒有啊。”
“也許在這種情況下,會激發(fā)出人無限的潛力和潛能呢?這世上有誰輕易想死呢?”我也吐了一口香煙。許多年前,我就像她的父親那樣,躺在重癥監(jiān)護室里,奄奄一息,幾次被醫(yī)院下了病危通知書。
“我?guī)е夷莻€前男友去了醫(yī)院。我爸爸看到他進去后,竟然哭了,流眼淚了。我從沒見過他哭過。我長這么大,只見過他兇我,罵我,甚至拿著竹條打我,這是我第一次見他掉眼淚。”她的眼眶好像發(fā)紅?!拔译x婚后,他不僅罵我敗家女,說我連一個男人都把不住,虧了他那么多的陪嫁錢,還死活不讓我進娘家門。大哥,你知道嗎,那時我無家可歸啊,沒有地方去,然后我下定決心,拼死拼命也要買一套房子,有一個屬于自己的家?!闭f到“家”這個詞時,她眼里仿佛閃過一道光。
“唉,不容易。你和爸爸這次和好了吧?”我問道。
“總得讓他瞑目吧。所以,我就帶了個男朋友過去。”
“什么時候交往的?”我有些八卦,也可能有一絲妒忌。
“算是為了滿足他臨終前的愿望吧。我找到了溫瑞,就是我說的那個前男友。我在市里上班時認識的,他在一家藥店里賣藥,加了微信后,我們慢慢有了聯(lián)系。我提出來讓他充當我的男朋友,陪我去醫(yī)院探視我爸?!彼龜⑹龅恼Z氣變得溫和起來。
“他來過你這里嗎?”我想起了某天下班后她門前的那雙黑色的男士皮鞋。
“來過。他幫我完成了那次扮演男朋友的任務。后來,我們就成了真的男女朋友關系。他很體貼,很細心,給我買吃的喝的,一天幾條微信,微信不回就打電話,生怕我餓著了,凍著了?!笨吹贸?,她臉上忽然有一種做女人的幸福。
“你和他沒上過床?”
“就一次,還是我逼的,我說林溫瑞,他姓林呢,雙木林,我說林溫瑞,你他媽的今天不那個,我死給你看。”說完,她一臉驚愕起來。“大哥,你是個男人吧,你見過這樣的男人嗎?他對你一點點的‘壞’心思都沒有,就想著給你買吃的,買喝的,他圖什么???你說,他圖什么?我現(xiàn)在一個月拿八九千,你說我是缺吃缺喝嗎?”她吐了一口香煙,把問題拋給了我。
“他圖什么呢?”我無奈地笑了笑,吸了一口煙。
“大哥,你閱人無數(shù),下次我讓他來你給我看看吧?你幫我看看,這個人到底是圖什么?我靠得住他嗎?”
“他是不是經(jīng)歷過什么事情?”
“對了,我想起來了,在跟我認識前,他交了個女友,是個研究生,長得很漂亮。大哥,我也不錯吧?”說到這里,她停了一下,然后看了我一眼。
我咽了一下口水。她的確是個美人,高挑勻稱的身材,一頭齊肩的短發(fā),漂染了一層淡淡的黃色,淡眉,大眼,不高不低的顴骨,瓜子臉,鼻梁上架著一副眼鏡,兩片嘴唇涂了胭脂一般。香煙繚繞升騰,我差點就想上前去蹭一下她那唇邊細細的性感的茸毛。
“他爸爸媽媽當時死活不同意,涉及家中拆遷,為了拆遷款的事情,他爸爸媽媽讓他推遲三年再結婚,不然拿不到那筆款子還是怎么著。那研究生不等了,然后他們就分開了。”
“他自己做不了主嗎?”
“哎喲,你別說做主了,他跪在他的爸爸媽媽面前,求他們啊,說他一定要和那個研究生結婚,但他爸爸媽媽就是不答應。大哥,要是你,你會怎么辦?”她用眼睛盯著我,想要在我這里尋找一個滿意的答案。
“兒大不由娘,何況是自己的婚姻大事,我肯定是自己做主了?!辈贿^,自己做主的婚姻一定就幸福嗎?
“對啊。”我的話音剛落,她立馬接了上來,“對啊,是個男人都一定會自己做主吧?他媽的,就是個媽寶男,長不大。唉!”她嘆了一口氣。
“對了,大哥,你一個人常年在外,你沒有需要嗎?”
“需要什么?”我呵呵一笑,故意問她。
“你可以去找一個朋友啊,我們都是成年人,這又不是什么見不得人的事情。男歡女愛嘛,只要兩個人愿意就好了。”
這么多年來,我一直在外流浪,常年一個人生活,平時在單位里一副“高高在上”的樣子,幾乎沒人可以如此親近,尤其是女性,像這樣直接問我關于性的,她可能是第一個人。孔子說,食色性也。一個正常的男人,誰會沒有這方面的需要呢?也許,從某種意義上說,這才是一種真正的關心吧。
“去哪兒找???”我竟有些羞澀起來,接過話題?!澳憧?,我平時每天上班,公司里一大堆事情等著我去協(xié)調處理,好不容易有個周末,就想一個人待在出租屋里,哪里也懶得去,到哪里去找女人呢。再者說,這些年,我頻繁跳槽,幾乎每兩三年便換一家公司,都是為了賺錢啊?!?/p>
“你治病欠下的債已經(jīng)還清了吧?你真的不容易。我之前以為我已經(jīng)活得夠慘了,看了你的書中經(jīng)歷后,我覺得原來生活還是如此眷顧我,離婚算什么?我必須努力學習,向大哥學習,有不錯的收入,還有詩和遠方。溫瑞這個樣子,肯定是靠不住了。對吧?”她將話題又轉回到溫瑞這里。她的語氣仿佛需要我給她一個確定的答案。
“那可不一定,他或許是沒從過去的陰影里走出來吧。有時候就差那一層窗戶紙,捅破了,他就會成長為一個男人?!?/p>
“會嗎?不會的呢。不會的呢。”她不斷地搖頭,眼神里充滿無奈,甚至絕望?!八以谝黄鸬臅r候,總是會說,他不能讓心里的魔獸掙脫出來。我不就是要他一個承諾嗎?跟我結婚,不管他爸爸媽媽同不同意。他爸爸媽媽同不同意關我們什么事,我們過我們的日子好了啊。他們高興我們就多回去幾天,不高興就少回去或者不回去。可他做不到啊。大哥……”
“唉……”我嘆了一口氣,打了一個哈欠。煙已經(jīng)抽了大半盒,夜已經(jīng)有些深了。
“大哥,沒打擾你休息吧?”她似乎意猶未盡,自己伸手從煙盒里又取出一支香煙來,“我明天給你買一包啊。”
“不用,不用呢?!蔽乙琅f給她點火,順便也再給自己點上一支。陪一個人一起抽煙,也是幸福的。還有,假如兩個人的心靈可以相依,也是會感受不到這冬天深夜的涼意的。房間內,煙霧繞著燈光,絲絲縷縷,有一些進了她的鼻孔、肺部,又從肺部和鼻孔里出來,然后進了我的鼻孔。我們交換著這煙霧。在這場煙霧里,我們像水里的兩條魚,跟對方吐著深情的泡泡。
從最開始的不認識,到簡單客套地打招呼,到今晚竟然將話題聊得這樣深,這樣透,也許我們倆都沒能想到。這想必是一種特別的緣分。也許阿磊不能像我這樣,可以通過寫字的方式傾訴,可以在稿紙里去抒發(fā)心中的孤獨與寂寞。她說她有焦慮癥,晚上總睡不好。一個人,孤燈一盞,長夜漫漫,誰能睡得好呢?
“明天周末,我們一起去買菜燒飯,為我們的‘同居’生活慶祝一下怎么樣?”阿磊突然說道。
“好啊。好啊。”我不假思索地回答道。我的腦海里馬上浮現(xiàn)出我們一起買菜,一起燒飯,然后一起坐在桌前舉杯暢飲的場景。我甚至都想好了,借著一點酒勁兒,我慢慢地靠近她,吻她的耳朵,她的脖子。在我的親吻下,她開始發(fā)出輕微的呻吟聲。然后,我再一把將她抱起來,這世上也只有我們兩個人。
“那我先回去休息了?!彼龥_我嫵媚地笑道,起身,回她那邊出租屋。
第二天,我去菜市場買回來一大袋蟹、蝦、魚、牛肉,青菜和水果。我猜想這些都應該是她喜歡吃的東西。這么多年來,我從來沒有買過如此豐盛的菜肴。我花了整整一上午,做了滿滿一桌子菜,再從冰箱里取出一瓶上好的法國紅酒,擺上兩只晶瑩剔透的水晶玻璃杯。
我將這一切準備就緒后,來到她的門前,正抬起手準備敲門,卻發(fā)現(xiàn)她的門只是虛掩著,并未上鎖。我有些緊張又興奮起來,潤了潤嗓子,鼓起勇氣推開了門?!鞍⒗冢堃呀?jīng)做好了,來吃飯啰!”
可當我推開房門,眼前一片狼藉,就像剛剛被小偷洗劫過一般。我揉了揉眼睛,不敢相信眼前的這一切,連忙從口袋里掏出手機,找到阿磊的微信,撥了語音電話過去。可微信顯示:阿磊開啟了好友驗證,你還不是他(她)好友。請先發(fā)送好友驗證請求,對方驗證通過后,才能聊天。
窗外,幸福家園小區(qū)的樓底下,那兩株樹依舊還在,冬日的寒風里,光禿禿的枝丫正嗚嗚作響。微信對話框里那只僵硬的感嘆號,和酒桌上那兩只斟了葡萄酒的水晶杯,在空蕩蕩的出租屋里,同時發(fā)出一陣令人頭暈目眩的紅光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