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
我在博物館待了很長時間,然后便在鎮上散步,通過在博物館欣賞到的風景畫,我開始想到,那是在黃昏時分,在清風撫慰下,我行走在二十世紀初的沃普斯韋德鎮上,行走在北方大平原上。在廣闊的天空下,深色的原野向遠處延伸,遠處連綿不斷的山丘披蓋著歐石楠,周圍是剛剛收過蕎麥的茬子地。
——【西班牙】恩里克·比拉一馬塔斯《巴黎永無止境》
博物館成為供人觀瞻的空間,多少人是帶著虔誠之心出現其中,然后離開的?在博物館里,我告訴自己,要虔誠和謙卑。我們回到了遙遠的世界。那時的博物館,所要表達的具體時間,其實不過是幾十年以前的一段時間,是人相對長壽的一輩子而已,但依然有著強烈的遙遠。在那個空間里,想把自己喚醒,把被塵埃覆蓋著的某些東西喚醒。歷史的無關緊要感,在那個空間里消失,歷史、歷史感和歷史中的那些知識分子變得很重要。“他的思想再也不會被愚昧無知、鼠目寸光、冷漠無情、故步自封所禁錮。他腦袋里思索的是人類認知的邊界、歷史的荒謬、人類的無助、世間的善惡、希望與相對主義的陷阱……”(托卡爾丘克《主體》)在那個空間里,適合打開托卡爾丘克,適合閱讀這些文字。
在看到這些文字時,我已經離開那個博物館幾天,在地理空間上的距離感也比較突出。只是那個博物館一直如影隨形,我沒能把它拋到一邊,也無法把它拋開。我多次以各種方式重返那個空間,就是想找尋博物館中一些物背后的人,那些標本背后的人,那些書籍背后的人,那些文字背后的人,還有那些照片之內的人。他們頓時變得很復雜,他們都成為個體。作家與科學家,作家與作家之間,作家與音樂家之間,作家與文化學者,他們都是不同的,不只是學科的不同,而是對于世界不同的認識與想象。我想擁有一種想象的能力。如果沒有想象力,真不知道該如何在那個空間停留很長時間,我也意識到是想象力讓那個狹小的空間,變得不再那么狹小。博物館有時就是想象力的聚集之地,當進入一個又一個博物館之后,我們才會意識到豐富龐雜的想象力,就存在于那些或大或小的空間之內。我們變得無比渺小。我們真是塵世中的一粒微塵。
當談起生命如微塵時,我們出現在了那個老藝術家的家里。我們進入了那個城中村,老藝術家住在城中村深處。一個已經有八年病史的帕金森患者。他顫顫巍巍地出現在了路邊,我們遠遠就看到了他的身影。我們感到有些不安。直到面對著依然很樂觀的他,內心的不安才減弱了一些。他說城中村是最喧鬧的,里面有著各種各樣的人,有著各種各樣的人生與命運。許多人的人生與命運,都是我們無法知道的,我們只能自顧自地繼續顫巍巍地穿行于其中。城中村里,會有著許多來自鄉村的人,他們出現在這座城市里,努力活著,為自己,為家人,一些人活得很掙扎,他說自己都知道。在他家租住房子的大部分是青年人,他喜歡那些青年身上還未被生活磨掉的活力。那些人的年輕也在反襯著他的年老。
在城中村不斷穿行,雖然只能緩慢地行走,對他的意義卻很大,他說這是在用行走來測試著自己身體的機能。他說自己早已知道在帕金森和糖尿病的影響下,步履已經日漸蹣跚,每天隨著行走步數的增多,那種顫巍感和疲乏感會減少一些。他還說自己走不快,手中的拐杖有了神奇的作用,當他過馬路時,只要把拐杖一抬,人們就會自覺停車禮讓。
我們出現在了他的家中,他寬大的書房里挨著那些書放著一些物品,其中一些,我只是在某些博物館里見過,我被那些物吸引著。我努力從那種狀態中抽身。那時,我不能在關于博物館的冥想中沉溺太久。書房很容易就會暴露一個作家,我看到了一些自己很喜歡的經典作家。他說自己只有書與獎杯,沒有古物(我想提醒他,挨著書的那些物就是古物),和自己年齡相近的好些朋友,家里都是古董,往往都是元明清時代的。他說自己為官多年,骨子里終究還是一個文人,是文學在拯救著自己,是文學讓自己意識到哪些可以做哪些不能做,一些欲望會在文學的作用下消失,人生為何要有那么多的欲望。如果隔壁那家沒有把房子蓋到六層,他在自己的書房里剛好可以看到青山,那座山的名字就叫做“青山”,那是當年他在上面放羊的山。從書房里一望,童年的記憶就會回來。只是現在的青山,早已不是童年記憶中的青山。童年里不只是美好,還有殘酷與悲傷。他的父親三十多歲便自殺了。他的母親拉扯著他長大成人。他已經忘了自己的母親是以一種什么樣的力量,把他從絕望與恐懼的深淵中攥出來。他說自己的母親很偉大。就因為母親的偉大,自己的作品才有那么多抒寫女性美的文字。他繼續跟我們說,那樣的人生與命運,你們都無法去感受和想象。這里面定有著文學的作用。他說自己就是一個極具文學化的人。
現在,他的生活變得很簡單,他每天都要看一些電影,看電影是為了寫自己的小說。好些電影敘事的簡練與意味深長,都給了他很多啟示。他說自己已經很老了,再也做不到冗長與繁復了,自己的文字也只能如自己看的那些電影一樣簡練而意味深長。一個帕金森患者,腳顫巍的同時,寫字時手也會發抖和無力。他說相較于寫作,說話就簡單了。他坐于沙發,他的一些病癥暫時被坐姿隱藏起來,那時我們能感覺到的他只是一個老人。他很健談,他滔滔不絕地說著自己對文學的感受和看法,他還語重心長地跟我們講如何為人和為文。他再次強調自己已經八十歲了,還是八年的帕金森患者,老天已經是在眷顧著自己。他最擔心的就是跌倒,許多帕金森患者害怕的就是跌倒。他說如果自己突然離開人世,這次交談的話,有可能就是臨別贈言。他說完全有可能是臨別遺言,當他提到臨別贈言后,他的話語多了幾分語重心長的意味,也多了幾分感傷與苦澀。
人生的盡頭你永遠無法預知,特別是如他這樣的人,他說自己已很滿足了,他還說起了有次在微信上發給我的話,只是我并沒有回他。一個比他大幾歲的老作家,在北京病逝不久,他寫了一篇悼念的文章,寫完發我看的同時還發給了我這樣的話:“對達偉多說幾句,下午四點弄完。今天是我八十歲的第六天。寫至篇末,傷感,淚落。對逝去的先人和有希望的來者,都應該一樣誠實!”我突然間在他的書房感到愧疚不安。他說講不清具體是什么原因,一定是在小自己四十多歲的后輩身上,看到了一點點自己年輕時的樣子,便激動不已,便無端想把一些情感依附在我身上,也就會無端想跟我談談一些嚴肅些的話題。我對他多少還是有些淡漠了。我反思自己,我沒能做到誠實,我甚至沒能及時回他短短的幾句話。離開老人的書房后,那些會讓人想起博物館的小物件,給人留下的印象很深刻,一些套娃,五彩斑斕,微型的青銅戰車停靠在了魯迅的書旁。我真想跟他談談博物館。我們最后談的是我曾經的放牧生涯,一切已成回憶,一切已成夢幻的一部分。
2
我訪問了許多城市,看到了許多大教堂、博物館、美術館、公園和宮殿。它們給我留下了一種不可思議的混合的印象,一種關于我所看到的東西模糊的感覺。
——【捷克】伊凡·克里瑪《布拉格精神》
空間之內,把自己放置于空間之內,把自己放置在一個無比依靠想象的空間之內。那時的空間感,空落而貧乏,貧乏的東西繼續在時間的侵蝕下,變得更加貧乏。我們看到的就是一個空間之內的東西在慢慢變少的過程,我不敢確定自己見證了那個緩慢的過程。那種緩慢超過了某些時刻我的想象,那種緩慢像極了那時候在房檐上停住的蜘蛛,過了很長時間,它終于緩緩移動了一下身子,然后繼續停留著。你把目光放在了它的身上,目光變得緩慢,也變得遙遠,那只蜘蛛的目光,你想捕捉,眾多的眼睛,為了更好地在暗處捕獲獵物,用數量的多來彌補目光的微弱,還有一種可能是它為了同時看到世界更多的面與棱角。眾多目光同時捕捉到的將是怎樣神奇和不可思議的世界?這是一個我暫時無法獲悉答案的問題。
我們的目光似乎有了一些交流。只是似乎,只是我認為可能的交流。真實的情形是我在那個有些幽暗的世界里,努力捕捉到有只蜘蛛的存在,我看不到它的目光,我一開始并不知道它竟然有數量繁多的眼睛。那只微小的蜘蛛背負著眾多的眼睛,在那個角落里,它需要那么多的眼睛嗎?我覺得不需要那么多的眼睛,有時我們不需要把世界看得很清楚。糾結于那只有著很多雙目光的蜘蛛有意義嗎?目光不是平行地觀望著那個世界。如果我問那只蜘蛛,它是否看到那些壁畫的剝落。它一定知道,它在上面輕柔地爬行時,也加速了壁畫的剝落,它曾經成為壁畫上很重要的符號。世界成為符號,連壁畫都成為符號。
蜘蛛的眾多目光成為隱喻,那是審美的目光,多重卻模糊的目光。那時世界的幽暗色調讓人所要抵達的深度很淺,我的目光只能模糊看到那只蜘蛛了,那只蜘蛛已經不小。我們之間有一些東西很相似。我把眼鏡摘了下來,世界一片模糊,想象力開始繁衍,自由的模糊目光開始四處奔突。審美的目光越過了蜘蛛的丑陋不堪,越過了黑暗角落里暫時靜止著的悚然的蝎子,同樣是多,多重的腳,如須的腳,它開始快速爬動著,它要朝著蜘蛛爬去,它又停頓了下來,它看到了蜘蛛,它嗅到了蜘蛛的氣息,它朝別的方向與角落爬去,這次亦步亦趨。我再次戴上了眼鏡,蝎子出現在了相對明亮處。然后出現了一只壁虎,與那個空間里的色調相符,它與蜘蛛和蝎子一樣,都是從墻上的斑點開始,都是墻上那些斑駁的壁畫上的點綴與填補。它們離開了壁畫,它們又出現在了壁畫上,缺席與在場讓壁畫呈現給我們的樣子有些不同,它們都在用弱小又充滿象征意義的軀體,讓斑駁的壁畫抵達另外一個審美藝術的維度。我們出現在那個空間里,為的就是審美。那些壁畫的藝術價值已經被減弱,有些壁畫已經成為混沌的一團,像是被人惱怒地用稀泥潑灑過,它又成了與墻壁很相似的東西。經歷了多長時間之后,一切回到了開始,一個混沌的沒有審美藝術的墻壁。一堵堅硬冰冷的墻體,不用觸摸,就是堅硬的,風入戶卷衣,就是冰冷的,時間已是冬日。
冬日里,你再次有了出現在那些空間里的想法。那些空間四散于世界與角落,需要不斷行走,才能遇見它們,并成為其中暫時的一部分。冰冷的冬日里,蜘蛛還會出現在那個墻體上嗎?蝎子還會出現嗎?壁虎還會出現嗎?當你在冬日再次出現在那個空間之內,一切似乎如舊,一切又有了微妙的不同,那些你曾經長時間把目光放于其上的生命都已經不見,它們躲藏了起來,它們還可能離開了,它們生命的余溫可能沒能挨到這個冬日,它們還可能躲在了空間里漆黑的那個角落(你用肉眼無法看清),做著一個溫暖柔美的夢。它們將做什么樣的一個夢?想象它們會做的夢,本身就像是想象成為它們一樣荒誕。它們消失了。壁畫消失了,一幅清晰的壁畫都不在了。
把目光放在建筑之上。很高很厚的墻體,還有很粗很大的木頭作為柱子,柱子上需要停留的時間要長些,那是些什么木頭,由于時間的久(從介紹的那塊牌子上寫的時間推算,已經有四百多年),柱子沒有被人換過,現在已經幾乎不可能再去換那樣的柱子了。我朝那個空間外看了一眼,看到了一株古木,古梅樹,不是很粗壯的根,虬曲的枝丫,那是與建筑的時間相互平衡的植物。我朝那塊記錄著時間的木牌子看去,需要借助那些信息,才能基本把握自己身處的空間。沒有那些明確的信息,世界又將是模糊的。那根柱子的材質,很明顯不是眼前這個古木的品種。那些柱子,八根,需要八棵參天巨木,需要的是一片原始森林,離那個空間最近的應該是一片想象的原始森林。
有好些木釘子。從木釘子上看到的是古老的時間,以及無法換那些柱子的無奈。在很長時間以前,就已經面臨著木頭的稀少問題,以及換柱子工程量之大的問題。木釘子出現,用來填補柱子的裂痕,木釘子開始在柱子里生長。不仔細看的話,我們將很難發現那是木釘子。木釘子的存在,在我看來也是不可思議的,我以為它們被放入柱子的縫隙后,柱子的縫隙必將更大,那將是對柱子的破壞。與想象的不一樣,已經干枯的木釘子和柱子,慢慢長在了一起,它們竟完成了再次的生長。藝術的東西消失了,審美的對象消失了。審美的對象只剩下墻體,只剩下柱子,只剩下高高的房檐,瓦片應該是換過了,換瓦片時的泥漿掉落在地,痕跡很難在短時間里消失。
3
說一點可能讓二位更感興趣的具體問題吧,韓國也出口藝術,從最嚴肅的藝術到最大眾化的娛樂都遠銷海外。前者,如博物館的藝術。
——【阿根廷】塞薩爾·艾拉《彈子游戲》
我知道自己將再次出現在那里。那樣多次的重返里,那些藝術穿透黑夜與夢深入到心靈深處。離那個空間已經越來越近了,有意出現,我將再次見到那些彩繪,最終才發現那是浮雕。真實的藝術曾經被遮蔽。真實的藝術在浮現。藝術的模糊,讓人無法說清,只是不斷讓人詫異。錯覺,會產生一些錯覺。對于同一門藝術,不同的人在面對著它時,所感受到的將是不一樣的。有時,我們只是浮于表面,有時,我們又早已滲透到它的每一寸空間,觸摸著它的每一個線條。在光線的變化、身處不同的時間與空間、人的狀態等因素的影響下,藝術開始變得豐富龐雜。
浮雕出現了,在一個很小的空間里,建筑都是石頭砌起來的,石柱,石瓦。瓦片和房檐上是枯草,時間是冬日,又在冬日開始了那些自己認為的田野調查,那時的自己不是人類學意義上的人,你希望自己是文學意義上的人。看到那幾幅浮雕時,第一印象它們就是彩繪浮雕,一些粗線條的人物,你輕輕觸摸了一下,才發現色彩是后來被人涂抹上去的。一開始是素色,沒有任何色彩,天然的石頭上雕刻出來的,在時間的作用下,浮雕的色彩開始慢慢變暗,與現在我們所見完全不同,目光黯淡下去,臉部的肌肉黯淡下去,那些人物與時間形成平衡,人在老去,人在消瘦,那些被雕刻著的人與現實中的人一樣,經歷了現實的擠壓,經歷了生死。有個人看到了這樣的現實,他看到了那些獨立的雕刻在一些時間里開始竊竊私語,他們面部的表情神態在那個空間里相互影響。當看到了其中自己最喜歡的那個人物,已經不再是自己心目中的樣子時,他開始在那個狹小的空間里哀嘆憂傷。他想出了一個辦法,一個讓浮雕不再只是浮雕的辦法,他帶上了彩繪的顏料,色彩開始出現,華麗的色彩開始出現。我們不能說那是拙劣的更改與破壞。當我有意出現在了很多類似的空間時,感覺到了粗糙與篡改無處不在。
在這里,我不能隨意評判。很多時候評判已經失去意義。只是我們又忍不住去粗暴地評判。我想象了這么一個人。有可能不只是一個人。黑白,無色,彩色,華麗,已經不是原來的樣子,里面有了一些很大膽的東西,已經有了讓藝術成為另外一種藝術的錯覺。當我出現時,我錯以為那是彩繪,很多人都開始說那是彩繪,如果那是彩繪的話,也不是一流的彩繪。里面的建筑經歷了前后的修修補補,浮雕變成壁畫的錯覺,同樣也是如此。我們看到了不同時代不同的建筑風格,神奇地匯聚在了那個狹小之地。彩繪后的圖案,有些丑陋,有些又有著童年的用色感覺,對藝術的童年化傾向,用色的童年化感覺,以及對于技法的童年化的粗糙,無論是用色與技術都是粗糙的。你安慰自己,那是喚醒了童年想象的世界,你看到的一切是童年化的表達,那些睜大的目光,那些枝丫一般的手腳,那些稀疏的頭發。人都是獨立的,在墻體上,他們沒有被安放在任何特殊的空間里,他們只是被安放在一個冰冷的已經長著一些枯草的墻體上,枯草將繼續長著,終于看到了其中有個人的頭頂上長出了枯草,給人一種很特殊的感覺。
枯草會把那些壁畫掩蓋起來。當我出現在那里時,那就是一個被遺忘的空間,可能將沒有人會到來,至少是沒有一個專門會打理那個狹小空間的人。讓枯草繼續生長吧。讓枯草繼續繁茂吧。讓童年的想象繼續被掩埋吧。童年的想象在面對著繁茂的枯草時,并不會消失,童年的想象里還將有著風的氣息,還將有著在枯草里蟄伏的蛇。那時,我們面對著的是自己的童年想象,童年記憶里充斥的就是華麗紛飛的色彩,可以隨意填充。女兒很嚴肅地拿出了自己的顏料和畫筆,她要畫一幅自己,單線條的自己,歪歪扭扭的自己,色彩被她隨意填充,那已經不是一幅很和諧的畫面,那幅畫只能把它放在一個童年的世界里。那是半開放的狹小空間,需要有人出現,需要有人面對著那些壁畫和彩繪,慢慢咀嚼著藝術與非藝術,不然那個空間的存在意義就會消失。像我一樣的人,會無意間出現在那個空間,讓那個空間有了存在的意義,一種時斷時續的意義。
博物館里的時間是靜止的,你無論什么時候出現在博物館,你都能看到那些古老的時間依然如故。有時一些剛出土不久的文物,會對你的認識進行一些修正,我們至少可以肯定,時間基本上是靜止的是沒有多少變化的。你更想把自己放在博物館,還是眼前這個天然的空間里?如果此刻你在博物館的話,你的想法又將是另外一種。我下次來的話,我將看到時間清晰變化的痕跡。我是曾來過這里,那已經是幾年以前了,人群喧嚷,把狹小的空間充滿,我匆匆地望了一眼就離開了,思緒并沒有像此次一個人面對著那些壁畫時的紛亂。雖然只有那么幾幅壁畫,它們的存在卻賦予了那個空間博物館的意味。如果那個空間真被命名為“××博物館”的話,我們的心理上會完成不可思議的變化,我們會把它們看得很重,我們也相信了它們會在那個空間里具有恒久的力量。事實是否真如此,另當別論,心理上的感覺卻真是如此。
那時的空間被放置于一個偏僻的村落里,是一個先鋒書店。我們剛剛離開那些壁畫。它們之間貌似沒有多少聯系。它們只能是一個更大的空間意義中,兩個完全不同的小空間。那些壁畫所在的空間是廟宇,書店雖然也是一個古舊建筑改造的,但兩幢建筑的風格不一樣。兩棟建筑的感覺,也是不一樣的。一個圖書管理員,不是一個圖書館管理員,與你印象中的那個圖書館管理員很相似,都是沉默的,又不一樣。眼前的圖書管理員很忙碌,即便書店在很遙遠的鄉野里。這樣的情景,此時正在發生,你無法肯定這只是錯覺,你希望不是錯覺,你希望真有這么多的人熱愛閱讀,他們讀理想國書系,他們看文學紀念碑叢書,他們看米沃什,他們看米蘭·昆德拉的傳記。這些書都出現在這個空間之內,你還是覺得有些不可思議,這些書還有多少讀者?至少在這個窮鄉僻壤里,一切似乎并沒有你認為的那樣悲觀,一切你心目中的理想主義在那個村落依然發生著。咖啡出現了,有人端起咖啡喝了一口,拿起書,拿著的是米沃什,你沒有看錯,看得很認真,筆記本電腦打開,放下了手中的米沃什,開始輕輕敲擊著鍵盤,寫著思想類的隨筆,或者是寫著詩歌,寫下的文字于你永遠是個謎。你想起的是存在主義咖啡館,一些人在存在主義咖啡館中閱讀和寫作。
眼前的圖書管理員與印象中的圖書館管理員不同,眼前的這個人,你很陌生,你只能依靠那些圖書的品質來臆斷這個人的內心與精神,不是世俗的,是精神化的,也可能很世俗。你希望那個空間之內聚集著的不是割裂的意味,而是和諧感。回到你熟悉的圖書館管理員,他面對著的書擺放在一些傳統的木質書架上,圖書的質量參差不齊,圖書館里釋放出濃烈的腐爛落寞氣息。他習慣了圖書館里的潮濕與霉味,那種氣息有時也沾染在他的衣服里久久不能散去。能肯定的是在大街上,你可以通過氣息認出某個圖書館管理員,你在大街上沒能與他相遇過。你跟一些人說起了他,很多人對他也不甚了解,他們的心目中也只是有這么一個圖書館管理員而已,一直是圖書館管理員,一個已經退休的圖書館管理員。退休之后的生活,你無從知道,他突然就從那個世界里消失了,他就像只是為了那個圖書館而出現和存在一樣。圖書館曾消失了一段時間,他卻隨著圖書館徹底消失了。他是不是一個外地人?他應該就是外地人,他用很標準的普通話跟你說過,可以到那些書架上看看。他退休后,就回到了曾經的出生地,這是我希望的一個結局。他在你心目中變得很簡單。圖書館管理員,不需要忙碌,來圖書館的人很少。一個偌大的縣城,出現在圖書館的人反而很少,與眼前的情景是兩個極端。都可能只是錯覺。多少人會走那么遠的路出現在那個小的精致的空間里:很多人。多少人應該出現在那個大卻不怎么精致,一切很古板的圖書館里。這兩個空間,你都很熟悉,你在圖書館里借了一本書,一本傳記,在圖書館外的路上看到了夜色降臨,一個既是作家又是圖書館管理員的人生與命運,那是翔實的人生與命運,他失明了,他像博爾赫斯一樣失明了,他們在圖書館里用觸摸感受著圖書的質地時,他們成了同一類人。圖書館管理員和圖書管理員是不是也是這樣的人,你無法肯定。成為那樣的人太難。
你在那個小的書店里停留了很長時間。你買了一本關于米蘭·昆德拉的傳記。你旁邊那個人閱讀了所有米蘭·昆德拉的書和關于他的傳記。你們談論著,在當下的時間里,我們更需要米蘭·昆德拉。我們為何在當下更需要米蘭·昆德拉?批判性的消失,思考深刻性的消失,被誤解與承受的敵意,人類的憂傷與荒誕,清醒與不妥協,都是昆德拉曾經思考的。至少我們想通過昆德拉找尋到某個自我。那里就只有他的一本傳記。其實不只有他。還有陀思妥耶夫斯基的傳記。在那個書店里,就有兩本傳記。那些需要仰望的書籍里,可能還有其他人的傳記。一些書就是故意擺放在那個需要仰望的位置,我們抬起了頭,我們仰望著作家與作品。那是書店的老板和設計師故意的設計。我詢問著那個圖書管理員一些問題。關于那些書,必然是經過了精挑細選一一甄別的過程,那些書被放在了那里,里面的一部分被人買走。一些書可能僅僅只是擺設,擱置著不需要打開,那些書以那樣的方式存在就已經凸顯和完成了它們的意義。他開口了,那些書是書店老板選擇的,他只是店員。你至少能從那些圖書上,看到一個有著閱讀品位和思想的人,他一定是一個擔心思想的獨立性會消失的人,不然不會有很多關于思考關于歷史關于詩人寫的隨筆之類的書。圖書館背后不只是一個人。圖書館里的圖書蕪雜。我已經好久沒出現在圖書館了。當我跟圖書管理員說起時,他覺得這很正常。
我離開了那個村落,有一條路,曲曲彎彎,塵土飛揚,很多人暈車,紛紛下車在那條路上嘔吐。村落四面環山,村落前有一條河,緩緩地流淌著,河岸上有一個放牧的老人,他有四只雪白的羊。那是一條叫什么的河流。我們問問那個老人,就會知道。老人跟我們說的卻是他的奶羊,他不停地強調著它們,還強調著可以擠羊奶。老人忽略了河流。他怎么能忽略那條河流呢?我們都這樣以為。老人為什么不能忽略河流呢?我們都把注意力集中在了河流上。秋日里的河流,開始慢慢瘦了下來,河床很寬,河流很小。到深冬,河流將變得越發消瘦。那時,還未到深冬。放羊的老人問我們是不是從書店過來的?我們一驚,還未來得及回他,他就說很多人來那里就是為了那個書店。
4
我曾經長時間地流連于卡納瓦萊博物館,端詳這位毀滅天使的畫像,那是一個無名氏畫家的作品,但卻像格勒茲筆下的人物一樣,有一種溫馨的魅力。
——【法】瑪格麗特˙尤瑟納爾《世界迷宮》
一個小型的攝影博物館。竟然沒有任何彩色照片,只有黑白照片和一些攝影器材。嚴格意義來說,那是一個黑白攝影博物館。建攝影博物館的人與我對建筑本身的認識,是不一樣的,有時完全就是兩個極端。我也意識到自己不斷在強調不同,其實未必就真不同。我要在那個建筑上收獲的,并不只是那些攝影器材在時間中的變化,我并不只是為了那些早已很難見到的器材。
那些器材是冰冷的。一摸,在冬日里,它們真是冰冷的。我只是在那些自己已經無法一一說出名字的器物上匆匆瞥了一眼,那些標注的名字無法被我翔實地捕獲,也無法在腦海中留下深刻的印象。我把自己的時間,都放在了那些已經逾百年的攝影照片上。許多攝影者都已經消失。我并不去關心攝影者是運用了什么器材拍攝了那些照片,我關心的只是那些照片本身。那個空間里響起了記憶的回聲。如何面對記憶?空間之外的世界里,色彩不再是單一的黑白,而博物館之內,為了說明古老時間的存在,色彩在里面被悄然過濾。冬日的陽光沒能照進來,陽光有可能會改變一些東西。一切暗了下來,一切被涂抹上了灰漿。從博物館外面看,那并不是我們所常見的博物館,沒人想到那里會有一個博物館。博物館之內所要安放的時間都有些相似,世界上所有的博物館在某種意義上都是同一個博物館。又真是這樣嗎?
大家早就說好了要去看看這個博物館,很多人都在強調里面有著一些珍貴的照片,攝影者不是本地人,是一些英國人,紀實攝影將在那個很小的空間再次釋放出讓人著迷的氣息。我們感覺有些不可思議的是,在很多年以前,就有外國人出現在那個相對落后偏僻的世界里,記錄下了一些獨特的文化現象,記錄下了一些人。英國人看世界的方式,與當地人一直以來看世界的方式是不同的。我曾在一個露天的空間里,見過類似的紀實攝影。在太陽強光的作用下,我只能看清那些黑白的攝影,彩色的照片在強光下釋放出刺目的光斑,只剩下混沌一片的光斑,那些黑白照片,越發有了永恒的意味。我們看重的是它的紀實性,其中一些照片所記錄著的就是消失的日常,建筑消失了,人物消失了,自然消失了,還有動物消失了。都在消失,想象力也在消失。還有一張照片,有個人坐在一個又一個的廢墟上拍照。
黑色的大河上黑色的木筏,一些黑色的人坐在木筏上,他們要渡河,那里是一個渡口,水流不是很急(表象的不急,多次出現在怒江上的那些渡口,水流貌似平緩,實則迅疾),人們的眼睛里有幾絲隱隱的恐懼,那是對自然、意外與死亡的莫名恐懼。我曾在這樣的一條大河邊生活過幾年,只是世界的色調沒有黑白照片中因為曝光而制造出來的頹敗感,河流有了頹敗感,人群有了頹敗感,河流給人的感覺只能是錯覺,而人群有可能真如此。人群中還夾雜了馬匹,木筏上竟然有馬匹。我出現在渡口時,很難見到馬匹了,見到的是摩托車。馬匹還將以另外的方式,渡過那些大江大河,一些馬匹從搖晃的鐵索橋上走過,我想象著會不會有馬匹是以溜索的方式渡河。馬會恐懼,那是一些老人講過的。他們奮力才把一匹恐懼的馬拉到木筏上。我們能理解那樣的恐懼,特別是在前幾日我們鄉上的幾個農村婦女,要去某條大河中央的小島上收辣椒,出現了意外,對于眼前這幅圖里所隱藏著的絲絲恐懼,我有了更深刻的認識。
河流消失,他們出現在了群山之間,他們要歇一會兒,馬匹也要歇一會兒。馬匹馱的東西被放了下來,麻布織的袋子,里面裝的東西不清楚,我們能猜測到的可能是鹽巴和茶葉,馬鞍被卸了下來,一些人裸露脊背,一些人在引吭高歌,他們唱的應該是趕馬的調子,氣氛在那些調子的調節下變得有些憂傷,一群疲憊而憂傷的人。又希望不是趕馬調,也不希望色調是憂傷的,那分明就是憂傷的籠罩與蔓延。他們可能不是在唱,而是在講述著什么,講述神話與故事,最有可能講述的是普通的日常,他們會不會談論人性談論思想等看似很嚴肅的話題?這些在靜默的畫面里,很難被我們捕捉,我們能從畫面獲取的是這樣的群體在當下現實中已經消失。他們必然要消失。照片在凸顯著它的記錄意義,那是紀時性的照片。
我在那個空間里思考消失的主題。消失同樣也是一個很重要很嚴肅的話題,消失的藝術在時間的河流里泛起金色的光,一些職業的消失,一些生存狀態的消失,那條河流的消失,那張照片也可能最終會消失。你不用有意去思考,消失的因子在那個空間里如塵埃般聚攏消散。黑白照片是一種存在,你感覺不到里面生活現場的永恒意味,你只能從攝影藝術來感受著與消失的主題相對的永恒意味,藝術的永恒意味。在那個空間里,你隱隱感覺到了藝術的永恒性,有時藝術的永恒性是消失所賦予的。在一些時間里,藝術的永恒性也成了一種悖論,很多藝術同樣會消失,消失得會讓人猝不及防。
攝影師拍下了一個棺材。黑色的棺材,一群黑色的人抬著那個棺材,一些人臉上汗水滴落,也意味著棺材不是空的。多年后在蒼山中做田野調查的途中,我也偶遇了一個棺材,只是抬棺材的人都是已經上了年紀的人,他們氣喘吁吁地抬著棺材,棺材前面是一個老人吹著嗩吶,同樣氣喘吁吁。抬一個死人是需要力氣的,要去往那些陡峭的山上是需要力氣的。時空出現了奇妙的倒置,一些東西很相似。我們在面對著相似的棺材時,內心的想法會相似嗎?一個外國攝影者,一個傳教士,他與我是完全不同的。我們在面對著同一個棺材時,思緒都將是不一樣的。棺材會喚醒我們內心的一些經驗,我熟悉那樣的棺材,我熟悉抬棺材的人群,他們要在某些地方停留一下,吹嗩吶的人要吹一些過山過水過橋調,這些我都有經驗,那個外國人在這些方面無疑是空白的,棺材和抬棺人喚醒了他對于陌生感的新奇體驗。于我,是喚醒了一個熟悉的場景。幾年后,我能肯定的是將不會有人像我一樣在蒼山中偶遇一群抬棺材的人,那時的棺材已經消失,他們可能會偶遇一個抬骨灰盒的人,抬骨灰盒的人將會輕松一些。
與另外一幅黑白照片相遇。照片拍攝的年代:三十年代。幾個傳教士,或坐或立。還有一條狗,黃狗,抑或別的顏色的狗,在廢墟之上,在那些人旁邊駐留,與那些人之間是有著一些割裂的意味。幾個傳教士,無名氏,傳教士這樣的身份就擺放在那里,服飾已經說明了一切,已經成為廢墟的建筑卻很難說明什么,民居或是別的建筑,是否可能是一個被艱難建起的教堂。這樣的教堂我在一些地方還能見到,一個有著強烈的地域特色的教堂,從外圍看,有著當地的建筑特色,依然能一眼就看出那是教堂。黑白照片本身只是一個切片一個局部,還有太多垮塌的東西,讓建筑的真實變得模糊。世界的模糊性,以及在面對著模糊的世界時,判斷力的模糊。我希望能擁有的是一種不能絕對地判斷世界的方式。在云南(這又是一個確切些的地名,其實云南這樣的表達同樣只是一個大致的范圍,云南之內依然有著太多應該被確定又無法被確定的地名,這也在一定程度上讓自己有些竊喜)的高山峽谷之中,很多教堂的建立都經歷了我們無法想象的艱難過程。除了那幾個傳教士外,就沒有別的任何人,幸好在那些還未徹底坍塌的墻體上可以發現一些蛛絲馬跡,這些已經成為一片廢墟的建筑就在云南。傳教士的目光,那是我無法描述的目光,總覺得那是從古老時間里穿透出來的目光,同時由于身在廢墟之中的緣故,目光變得有些迷離。沒有任何知識和材料的支撐,眼前就一幅照片,照片本身有著太多被消磨的東西,有其真實,也有其不真實。我相信身處在那個廢墟之上時,他們的目光所呈現的就是他們內心的真實。這時我開始希望那個坍塌的廢墟是教堂,這里沒有絲毫的褻瀆意味,如果是教堂的話,幾位傳教士在那個廢墟之上時一定百感交集。我把自己帶入那個情境中,廢墟原來是剛建起的教堂,這樣的想象會給人一種憂傷的悲壯感。那些傳教士的出現,本身就充滿了憂傷的悲壯感,當然只有熟悉云南高山峽谷的人才能真正覺得我所言不虛。我又希望那不是教堂,從種種痕跡看,如果不是教堂的話,必然是民居,這同樣帶來的是無法言說和抗拒的憂傷。我再次看著那張照片,那些目光怔怔地注視著我,我被那樣直視的目光所痛擊,真是痛擊。
我離開了攝影博物館,那些照片一直在我腦海中縈繞著,有時變得越發清晰,它們將繼續被我闡釋,它們可能拒絕被闡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