海蘭和萬金

萬金在江水里游得正起勁兒呢，突然有一個滑溜柔軟的東西，貼著他右腿外側肌肉瞬間劃過。他激靈一下，什么魚？這么大、這么滑？他加緊向江心島游，心里有點害怕。他知道牡丹江里有大魚，他在興隆街一品鮮山東菜館的大灶上烹過各種江魚，有的魚長牙齒，上眼一瞧狗牙似的，上手一摸更像。有人給他的老板送過一條兩丈長的魚。他這么尋思著，連蹬帶踹，游上江心島，剛仰殼躺下喘氣，就見一道白光過去了。他一翻身，眼瞅著一個裸體女人的背影跑進樹叢。他立馬傻了，張著嘴一直盯著那兒，沒錯眼珠。不知多久，一個姑娘從濃翠中轉出朝萬金走來。這姑娘穿得整整齊齊，一條辮子結得結結實實。她走到萬金身邊坐下來，隨手勾了些沙子揚過去，萬金一歪頭躲過了。但他還是沒明白。怎么回事，發生了什么？他還蒙著呢，就這樣和海蘭認識了。

江心島不大，從外面看——萬金站江沿兒看它多少回了，它就像一艘大船，濃綠色的大船。高大的樹、稠密的草，除了這些什么都沒有似的。萬金跟著海蘭走，進里面一看，嚯，遍地野花，蜜蜂的腳拖著蜜袋子咧咧歪歪地從花蕊里起飛；一群野鴨趴在小泡子邊兒坐窩，水草被壓得倒伏在地；兩只灰黃小鳥，它們并不高飛，只在萬金眉毛那么高的地方飛來飛去，落在樹干上東啄一下，西啄一下。大樹蔭下好涼爽啊，真舒坦。他們走上一片暴曬在太陽下的草甸子，居然有同樣的感覺，真舒坦啊！海蘭在前面帶路，兩只赤足跳來跳去，讓他憶起就在剛才，她走到他眼前的時候，他看到她的兩只厚墩墩的腳在沙地上擰了擰，那十個腳趾之間即刻冒出一股股沙子，把她的腳趾全都蓋上了，只露著兩塊粉色的腳背，像兩塊上等的方子肉，然后海蘭才坐下來撩了他一臉沙子。他把這一切回味了一遍，腳下立時溜起一股柔軟清涼的風。

島上就海蘭家一戶人家，他們的夏季家就安在島上。海蘭的父母都穿著魚皮衣，看起來舒舒服服的，不是萬金想象的樣子，他總覺得魚皮衣服不會舒服，可他們就是舒舒服服的，一眼就看得出來。他們不說話，也不愛笑，倒也不兇。海蘭媽媽還遞給萬金一碗黑星星，沒忘插在里面一只小木勺。海蘭愛說話，不過她也不愛笑。她笑不笑的也無所謂，萬金看著她就知道她很快樂，心里在笑吧，人家沒必要放在臉上，不像萬金隔壁馮裁縫家的二丫頭，一天總是咯咯咯傻笑，像下蛋的母雞似的。萬金向海蘭的父母問了好，他們啥也沒說，他們總是靜悄悄的，就把眼睛睜大了些，萬金看到里面像江水一樣瓦藍瓦藍的。海蘭說，他們不會說你們的話，能聽懂幾句。萬金這才忽然明白，海蘭如果沒有那個勁兒——什么勁兒呢，他一時想不明白，就是不一樣，和別的姑娘不一樣。不過如果她沒那個勁兒，她和別的姑娘能有啥區別啊？看起來她穿的戴的和牡丹江街上的姑娘一模一樣，說話也是，什么都會說，可就是不一樣！

萬金給興隆街一品鮮掌勺，他沒有多少時間玩耍，但凡他有點時間，他就去找海蘭。海蘭帶著他劃樺木小船，有時候能看到她的父母在不遠處叉魚，有時候看到她媽媽在島上晾曬魚干。他們總是靜悄悄的，一家人都是，安安靜靜的。

當海蘭和萬金在江水上漂著的時候，海蘭愛唱歌。那歌聲細細碎碎的，就像江上的波紋，起起伏伏，一波一波。萬金起初聽著美美的，聽了一陣子，就難受了，從心底里生出一些說不清楚的東西，抻抻拉拉的，縷縷不絕。他問：你唱的啥呀，怎么我要哭呢？

她一雙細小的眼睛瞇了瞇，這樣本來就有點短的鼻子揪在了一起，像一只小狗似的。萬金就哈哈大笑起來，這時候海蘭用萬金聽得懂的話唱起來：

小傻瓜呀，小傻瓜，小傻瓜，真的，真的，你是小傻瓜……

有時候他們依偎在草地上，海蘭也唱這支歌。海蘭的爸媽在小島的大灣，或者在極遠的江中葦蕩里叉魚時，突然看到從島上驚飛的野鴨，它們排著隊飛上天，漫天飛上一陣，打個彎兒又落在小島邊的江水中，飄來飄去。海蘭的父母并不說什么，重新專注到叉魚上去了。

或者就是這時候，海蘭告訴萬金，她和爸爸媽媽要走了。

去哪里？

鶯歌嶺。我們冬季的家。冬季我們在那里打獵。

萬金心里咯噔一下，緩了緩，他問，明年春天就回來是吧？

不。海蘭說。以前是這樣，明年就不會了。我們不再回牡丹江了。

為什么？

這條江里已經沒有多少魚了。我們要去更遠的地方，烏蘇里江，也許還有黑龍江。

海蘭爬了起來，她跳躍著跑到沙灘上，把她的小船拉到水中。

你不騙我，是吧？萬金喊著說出這句話。

不騙。海蘭大聲回了一句，把船劃走了。

中秋之后，天氣驟冷。不知道為什么，興隆街一品鮮山東菜館照比往日更熱鬧了。胖老板已經多年不上灶了，可如今，一旦有人點名要吃九轉大腸、蔥燒海參，他就得把圓圓的大肚子抵在熱乎乎的灶上，他一邊忙活，一邊大罵不停：

他媽了個巴子，你個傻萬金，你他媽的傻透腔兒了，好好的日子不過，你他媽傻透腔兒了！我還告訴你，你扛不住的那一天，你哭著喊著要回我這里來，我還真不要你，你個雜種×的！

萬金沒有向他求饒，根本沒有這出戲碼呀。人家萬金根本沒回來，一百年都沒回來，就連他的魂魄都沒回來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