林風眠的仕女青與修女白
林風眠系列仕女圖,無一不貞靜嫻雅,身段柔美,姿態橫斜,猶如一株株瘦梅,立于大雪紛飛之中——近看,遠望,一派寧靜,無欲無求,如同坐佛,置身于宇宙洪荒,無有過往,無有去處。看得久了,我竟有一些悲傷。
這些仕女,像極林黛玉,懷著心病,正一點點走向葬花、焚稿的凄涼結局。仿佛她們一生里,任何一個階段,皆遍布痛點。
吊梢眉,點絳唇,青衣曳地,烏發垂肩,蜂腰盈然,步態裊婷。有些女子,如金庸《神雕俠侶》里深居谷底的小龍女,不染煙火塵埃……
這些女子面容,一律清淡,天生消失了欲望,物質的,肉體的,一切都消逝了。是狐仙,是幻夢,是一個個輕靈靈的魂魄,被一股神秘氣息所加冕,來到凡間,撫琴,沉思,游園,不染絲毫人之氣息。
這些仕女圖,不輸于一種宗教,將一切“有”化為“無”的宗教,自有至無,一路安詳從容——貞靜的女子是純粹的,從容不迫的,不曾掛相的,無喜,無憎,無怒……在她身邊,或許還有一只高腰細頸青花瓷瓶,供養著奪目的鮮花,熱烈,濃艷,與女子清淺冷寂的世界,似格格不入,但,到底與她無涉,花朵的那份熱烈濃艷,對她構不成絲毫侵犯——這是將一切濃烈化為虛無的參差對照,畫面的和諧,得益于女子渾身散發出的沖淡之氣,以及佛一樣的虛靜。
虛靜注定有著一種詭異的力量,勝過無邊喧囂。三月梨花,開得貞靜,但,始終被一股浩渺的力量控制,讓人不敢貿然造次,這便是化潔白的無,為無邊的有。林風眠的仕女圖與三月梨花恰恰相反,是化有為無的,更具震懾心魄的力量。
這些仕女圖,直如一幅幅圖騰,寄寓了畫家對于世間柔弱女性的廣大同情——她們,是他的母親,是他早逝的第一任妻子,是他的姐妹……
童年時的林風眠,曾目睹族人將出逃的母親逮回毒打的場景。躲在角落的他,替母親擔驚受怕,默默流淚……成人后的他,不曾回過故鄉廣東梅縣,縱然那里的山水草木,令其終生難忘,但,他再也不曾涉足。后,去法國學畫,第一任妻子去世后,他戀上一位法國女孩,結婚,生女。回到中國后的他,不曾享受多少家庭的溫馨,人至中年的林風眠,一個好好的家,又“散”了——妻子帶著女兒、女婿定居巴西……一直至晚年,他們才見上一面。
林風眠一生,確乎不曾享受過多少愛的溫馨,一個人獨自生活,胡亂買回幾斤肉,和著青菜煮熟,可食多日。他所有的心思以及熱望,均寄托于繪畫上,甚至一日可畫百張,不甚滿意,毀掉,只留一張。
源于女性的溫暖、體恤、懂得,在林風眠的現實世界,始終缺席。他的熱望與理想,一概寄寓于筆墨。那些素淡古雅的青衣女子,一次次重生,復活,一次次打動著你我。永恒的不朽女子,光芒四射的女子——她們是一切虛無精神的圖騰,也是女人靈魂皈依的故鄉,夢一樣縹緲,往事一樣可望不可及。
這樣一群注定悲劇的女子,讓人似聽見淚水的滴答,衣襟濕透。襟懷坦白的女子,于林風眠的畫里定格,永恒。她們脖頸修長,稍為衣物遮掩,絲毫不曾給人白花花的肉感,猶如少女們一個個純潔的念頭,次第被風吹遠。她們的額,飽滿,晶瑩,身姿微斜,間或一瞥里,均是情深義重,如往事,如戀情,遙遠的,無法觸摸的,注定是別人心口的朱砂痣,午夜夢回的明月光,一碰即落的夜露,適宜于心底生根,恰好一場雨水經過,遍布青苔歷歷。
林風眠筆下的那些仕女,眼神始終低伏著,猶如秋菊凌霜,一夜間匍匐于地,也是一串串無法訴說的密碼,久而久之,漸已忘卻,更深夜靜的夢境,忽然重逢,血脈上涌,一痛,便醒了……
林風眠的青花瓷瓶里,不僅僅插有熾烈濃艷的熱帶鮮花,也有山長水瘦的寒梅——是冬天,青衣女人撫琴,十指如荑,蟻行于琴弦,滿屋風聲。黑發披肩的女子靜如處子,是古琴的橘紅,令她稍微有了人間氣息。是少有的暖色調,如一個俗世念頭,轉眼即逝。也像一場秘而不宣的戀情,虛枉一晃,云散煙消了。較之仕女的沖淡從容,林風眠筆下的裸女,同樣不食人間煙火——跪姿的她,溫潤如玉,自帶一份圣潔光芒,小小乳上的一點紅暈,分外蜇人,是少女,不諳世事的少女,人類所有美好與純潔的念頭,均被涵容于一身。
往宗教上更為靠近的,是林風眠作于1983年的修女圖,白服裹身,頭微傾,雙手攏于袖籠,沉思……唯一的一點黑,是頭巾紗邊,一路拖曳至地板,似不小心泄露的一個秘密——整個畫面祥和溘寂,一幅遠離人世欲望的宗教圖景。這名修女,靈魂潔白,仿佛隨時可以飄升而去,她穿過云彩,到達不可知的天庭。第一次看這幅修女圖,著實被驚嚇到,有些微的恐懼。是薄暮時分,萬物歸家,我被那滿紙的白驚駭到,像極童年時遭遇到葬禮上的白孝布,被大人們紛紛裹于頭頂,纏在臂上,系在腰上……一個人,在他的生命之初,那種本能的對于死亡的恐懼,一度深深扎根于靈魂深處,無法排遣。
林風眠的這幅修女圖,讓沉睡多年的童年記憶迅速蘇醒——并非為修女本身所驚嚇,而是殘存的葬禮記憶瞬間復活。
林風眠的修女圖,是宗教的,無一不純凈無瑕,也是一份對于小我的安撫。慢慢地,理智恢復的我,一遍遍看這幅修女白,算是懂得些那份來自遙遠的西方國度的宗教情懷。執著的精神,堅韌的毅力,永不言悔的追求,均成教義。廣闊的,縱深的,令人心安穩的東西,均是無形宗教,它無處不在。
沈周的綺麗繁復
沈周的山水,華麗渾厚,繁復雍容,墨跡所至,都是漫漫漶漶的深思熟慮,幾乎每一筆都必濃墨重彩,隆重奢靡,猶如交響樂,綿延著數不盡的曲折回旋,所有的區域音質紛紛出籠,一音消逝,另一音萌生,無可窮盡,中間不留縫隙,打個盹也不許,這種百音爭鳴百香齊綻的渾厚局面,作為畫的形式,一旦落筆在宣紙上,原本是靜止的,可分明有了喧嘩的熱鬧——淡青的山,一重一重又一重,脈絡走向繚繞紛繁,跌宕綿延,仿佛望不到頭的人生,講不完的情事,人世很短,人世也長……
私下揣測,這人的一生或許順得很,少有波折無從痛楚,折射在作品里,才有了那樣廣闊的雍容華彩。
后來,讀到沈周傳記,果不其然。出生世家,祖父、父親、叔伯皆是文化人,工詩書,擅潑墨。在這樣優裕的家族環境中成長起來的,他的人生勢必有一種感染人的寬厚、溫暖、明亮。我們看一個人,既要看他的情與操,更要看他的志與學。沈周的好學易工,既得益于先天底蘊的成全,又鑒于自身的志學抱負。
沈周的抱負一開始就不在高官厚祿上,而在純粹的藝術醉心上,日后的名垂功成當然是水到渠成。
在古代“學而優則仕”的傳統文化背景下,更多的人走上繪畫之路,原本是一種被動的退避。有人,因入仕的理想幻滅,才懷著郁郁心結退而求其次潑墨寄意,而有的人,分明為了糊口……沈周不同,他這個家族幾代均沿襲著寡欲的風氣,于詩書里紛紛把人世看透,身體里一直延續著脫俗的血液,何曾有過入仕的俗念?是真正的書香之家,到沈周這一輩,依然如此——西方人常說,貴族不是一代就能培養起來的。
沈周的筆法,初以元人為范,后來,慢慢蛻變。中年時期的一幅《采菱圖》,呈現的是山色空明、湖水蕩漾的江南風光,三四葉小舟載著姑娘們穿梭來回,仿佛花間翡翠,又恰似錦上鴛鴦,一展恬靜平和之景。人到中年的沈周完全擺脫掉元人幽寂冷逸的意趣,轉向了平和怡悅的追求。其實,說追求,不過是旁觀者的一種主觀臆斷,終歸是時機到了——所謂心到身到,更多的是自然天成的結果,好比陶淵明,種豆南山采菊東籬并非出于一種刻苦追求的結果,而是一顆心有了瓜熟蒂落的圓潤飽滿,那么,輕輕地一小步,便跨過來了,猶如一面張滿風的云帆,并非舟在行,更非水在流,而是人借著好風順流直下,是以力借力,慢慢地,才有了“孤帆遠影碧空盡,唯見長江天際流”的開闊大氣。
沈周的畫,讓人時有觸動。由于家傳的底蘊,任憑雙手推開人世的駁雜紛擾,全心于藝術——相較徐青藤、八大山人等,沈周不知要幸運多少倍——有時,生命中遭際的滅頂之災,對于心靈將是終生不愈的斫害,根本就是一種人性的扭曲,宛若幼苗被人世的刀斧砍折,即便憑借頑強的韌勁不曾倒下,但粗糙的鈍痛于歲月的更迭間,會一次次被加深加劇,一刻也不曾蟬蛻,它的存在便是一種時刻的提醒與暗示,讓日后的你黯淡難擋,也是一份傷著骨頭的永不退場的證明。后來,用在藝術追求上,才那樣特立獨行,同樣是山水,徐渭竟是那樣寒瘦寂枯,而沈周的,又是那么雍容華貴——以藝術的眼光審視,這都是美的,美得刻不容緩,可是,要知道,那賦予其中的則是迥然有異的心血。前者分明有哀音,后者的明亮,又當真是何其珍貴呢……
作為藝術的山水,與生命始終同一脈絡,二者雙雙印證對方,又照亮對方。沈周的“東莊圖”系列,仿佛滌蕩著一種綿久的情緒,飽滿,柔和,綠樹幽篁,長在居家小院內,秩序井然,樹下有屋,寬敞周正,屋內人坐而品茗論道,桌上散落的棋子,有世外的悠閑,但,一點也不落寞。看多了先人隱居深山圖,大半都帶有幽寂的情緒,連風也是瑟瑟的,那種缺乏知己的孤獨躍然紙上,到沈周這里,截然不同了——他所呈現的隱居,原本是一種悠然自得,是人到中年的頓悟平和,所以,他的山水才不至于荒寒寂冷,一直貫穿著流動的生機,是長橋流水的怡然自閑,也是綠樹掩映的綿延蔭澤。
前人留下的山水畫,行于水上的,一般皆為一葉孤舟,一介獨自垂釣之人,季節總在隆冬,滿天滿地的雪白覆蓋了世間一切,到了沈周的山水,天地自此別樣——沈周的舟偏偏不漂在水中,而是系在楊柳岸邊,舟內人眾,或者吃酒品茶,或者暢談天氣。即便是送別之景,也不會有白衣白袍一人徘徊船頭忽聞岸上踏歌聲的獨然,比如一幅《京口送別圖》,離別的,與送別的,雙雙對坐于艙內矮桌前絮話,近在咫尺的江流奔騰不歇,遠處古木參天……這幅畫作于沈周七十歲時——你看,到老了,他的畫,依然生氣蓬發,徹底地摒棄了文人一貫的優柔態。
沈周以一己的寬厚明亮,使中國的傳統山水,從荒寒枯瘦走向了別樣的綺麗繁復,好比人人向往的圓滿之境,寧靜無爭里竟也裹著人世的雍容華貴,一切為我所用,一切為我所有。
關于沈周——倘若說山水的紛繁華麗,是在做加法的話,那么,“臥游圖”系列,則是在做減法了,是另一番簡淡寥落。一只絨毛尚未褪盡的小雞雛獨立紙上,伴它的唯有幾行小楷、一枚印章,印是紅的,血一樣醒目,仿佛流淌不絕,就憑這一點點紅,人世的熱氣又回來了。他的畫里,哪怕是一頭牛,不表現在低頭啃草上,而是一直昂首趕路。它遍體烏黑,與高低起伏的赭黃的山相互映襯,一種遠意畢然而現——是千年來晝耕夜織的古氣,更像一只鶴,兀自立在這幾筆上,簡靜得不能再簡靜。
另一幅《臥游圖》更惹人愛——高峽平湖間,靜止著扁舟兩葉,舟上垂釣的人,著大紅的袍子,另一葉舟上人與其并勢而坐,這人穿的是一件青色衣袍。翠山碧水間,這一紅一青兩個人,好比京戲里的老旦青衣,這哪里是釣魚呢,根本就是在唱一曲堂會——這一青一紅的靜止里,分明有浮世的高音稀聲,而岸邊烏桕正黃,山間老松蒼郁,飽滿的深秋,瓷實的日月。
從紛繁華麗激情的加法,到簡淡寥落冷靜的減法,需要一顆心一雙眼。舉凡世間萬事,都是需要心眼去制衡的。我們的一生,從青澀圓潤到凋秋垂暮,既要做加法,又要做減法,一如沈周的繪畫,何嘗不需心眼制衡?
李苦禪的煙火日常
梅蘭竹菊,作為中國文人士大夫的內心隱喻,一直深深扎根于文藝的審美范疇。書畫這一脈,未曾斷過,文化的香火愈燃愈烈,沒有哪一位畫家不曾染指過。可是,李苦禪獨辟蹊徑,他偏偏避開約定俗成的梅蘭竹菊,將筆墨更多地賦予煙火日常。
日常是可以被深究的,與俗世近,彰顯樸素可親。一見李苦禪那飽含濃墨的畫風,自會聯想起另一位前輩大家——八大山人,兩人同出一脈——用李苦禪形容八大山人的話說,其畫如“高山墜石”。再也找不到比這四個字更能概括八大山人畫風的。
李苦禪讀八大山人的畫讀得透徹、透明,乃至透氣——從此辟出自己的路。
看李苦禪的白菜系列,是能夠聞得見香氣的,剛自雪地里采回,遍身霜意,隱隱有冷氣氤氳——是養人性命的白菜。除了蔬果,還有小動物,深夜看《五子圖》,有一種無以言傳的感觸:紅冠黑羽的雞媽媽帶著五只小雞雛漫步、啄食——這里有言傳身教,有來自血緣的感情,被無聲無息地傳遞。這是生命的繁衍,一直以來,都如此。
“書為心畫,隨緣成跡”,是李苦禪的一則條幅,從中也可窺見他的心境。
一個有著深厚底蘊的人,他不必倚仗傳統的約定俗成的物事,就那么在生活中隨便捻起一些俗景,入墨,同樣起到震撼人心的效果。藝術從來有它的相通之處,這一點,用在寫作上亦如是,一個好作家,他的筆下不一定非得盡顯宏大敘事,但凡胸中有墨,哪怕汲取日常中的點滴,一樣自有風云跌宕的氣象。
關于中國的傳統,更多的時候,只有去年俗、年味中方能尋到一絲蹤跡。然而,在李苦禪的畫中,我們同樣可以看見中國傳統的點點滴滴,如《重九賞菊,八月食瓜》,是悠遠的鄉村之味,菊花三三兩兩地開了,被摘下的瓜,新鮮耀眼,斷柄處汁液淋漓。正是秋風起的時節,螃蟹肥了,紅彤彤地裝上餐盤,上桌,尚存有人間的一口熱氣。
我個人最為偏愛李苦禪的白菜系列,有一幅《閑步小園摘新蔬》,只一棵白菜,塌著肩膀半歪在畫里,仿佛累了,原本只想打個盹兒,卻不小心沉到睡眠的海底去,睡得水墨酣暢的,有俗世祥和的大氣派。從一棵白菜、一只瓜里,洞見人間俗世,李苦禪當真不簡單。
齊白石曾說自己通身有“蔬筍氣”,所以能畫好蔬菜。李苦禪的蔬果類畫得好,同樣得益于這份“蔬筍氣”。蔬筍氣,在我的理解里,便是自然氣、煙火氣,是深深扎根于泥土的天然氣息,混沌、古樸,不事雕琢修飾,如《水墨寫瓜》里隱在巨大葉下的南瓜,豐腴,飽滿,鮮嫩;《清供圖》里,一只敞口低矮的盞上供一只佛手瓜,佛手歪斜的姿態里,有不同凡響的人間性;《秋味圖》里,三兩蘑菇,幾只螃蟹,兩棵秋白,恬淡有序,各自歸位,待在它們既定的角落。再來看他的著色——螃蟹,純墨色。蘑菇,鴨蛋黃色雜以素黑。秋白的桿兒,米白,葉子,云青色——一幅畫里四色調和,絲毫不見繁復,各得其所。秋白和螃蟹,是那樣的膏肥美腴,看這幅《秋味圖》,會憶起少年時代的鄉村生活,家里的米缸是滿的,稻倉同樣是滿的,祖母宰了一只紅冠白羽的鵝,她把鵝放在稻籮里,一點一點拔它的絨毛,陽光透過木格窗照進廳堂,使原本清寒的家,處處滾了金邊,頓時有了富足、寧和——是什么在支撐著鄉村的日子呢?是我們呵在胸間的一口熱氣吧。看李苦禪這些蔬果圖,能讓我們迅速回到自己的來處,那些最初的日月,即便貧寒,也是可親,也是可懷。
就連原本兇悍的蒼鷹一旦入了李苦禪的畫,也要收斂起冷血性情,黑白雙煞依偎于巨石,便成了《蒼鷹不搏即鴛鴦》,這兩只鷹雄強剛烈的一面,悉數隱去,平添了溫和平靜的神色。還有一幅《教子學飛翔》,一只老鷹背負著兩只雛鷹,耐心不怠地教自己的孩子如何學習飛翔,一路溫情脈脈,正如《蒼鷹不搏即鴛鴦》的蒼鷹,它們不再兇猛,正在熱戀中,實則成了一對溫柔的鴛鴦。
不是講李苦禪不曾畫過梅、蘭、竹、菊,但,他與別人的迥然不同。比如《喜聲》里,也有三兩枝墨梅,但,墨梅下立著的偏是一只喜鵲。許是被一股暗香深深打動著,它在梅下,長尾揖地,回頭張望,懸在咫尺的梅枝。
中國年畫里少不了“喜鵲登枝”的喜慶,李苦禪的喜鵲是不登枝的,它只肯站在梅下回頭看,這就是典型的文人畫區別于年畫的地方,整個畫面縱然幽靜沖淡,發出的,也一樣是喜聲。
到了《綠雨鶴昂圖》,則更別有洞天了。中國的年畫里,也少不了“松鶴延年”圖,但李苦禪獨辟蹊徑,他的鶴停在了芭蕉下,比起松下鶴,他的鶴,更顯風雅趣致——那樣肥大的芭蕉葉垂下來,簡直如山墜石,用墨奢侈寬厚,有霧里過江的效果,霧氣迷蒙,看不清楚前方水路。芭蕉,可能是李苦禪最為鐘情的植物,除了秋白,在他的筆下,就數這個多。如三五小鳥歇息于芭蕉葉上,乍看去,像黑色的音符,也像雨點,但,是固定的,一時半會兒飛不走的雨點兒……
有人言:齊白石實現了文人畫由高雅向親近人生的通俗性轉換,李苦禪則又回歸了部分文人畫的內涵和氣質,使之再度趨向高雅。是的,李苦禪除了畫白菜、柿子、西瓜、白薯、扁豆,藕,他也曾涉筆文人畫題材,如荷花、梅、蘭、竹、菊等。他有自己的眼光——在他的“竹圖”里,竹并非主角,真正的角兒則是繞枝飛翔的鳥兒,生動有趣。這時候的竹子,不再單單是孤清幽獨的形象,它們有了生機,與禽鳥相依相知。再者,與竹相伴的還有鵪鶉,憨憨拙拙,一只在思考,另一只在張望,竹是修竹,三兩橫斜,對于鵪鶉而言,何嘗不是蔭澤?
到了《冷艷與沖淡,問君何所愿》里,簡直是將親近人生再度推向高雅的極致了——秋白與冷艷的花一起入畫,既不沖突,卻也相和相融,一棵秋白在紅花的襯托下,迅速自人間煙火里跳脫開來,轉化成了文人眼里的審美高趣,這大約是李苦禪與齊白石的不同之處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