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023年農歷八月十六的晚上,我在皖東老家,獨自坐在父母屋前。月亮高掛在一望無際的稻田上空,時而穿行云層,隱沒蹤影,時而露出又圓又清亮的面容,像一個調皮孩子,一會兒躲在門后,一會兒伸出頭來。屋子里,兩位老人已經安睡,我把大門開著,風從田野吹過來,送來淡淡的稻花香氣。草叢和稻田邊有潮水一般的鳴叫聲,蟋蟀的聲音,跟前不久在長江入海口聽到的蟲鳴完全一樣。我疑心天下的蟋蟀都是這種叫聲。有一年在四川金堂縣五鳳溪鎮夜宿哲學家賀鱗故居旁,窗外的草叢里傳來的就是這種聲音,今年夏天在塔克拉瑪干沙漠里聽到的也是這樣的蟲鳴。蜀地、塔克拉瑪干沙漠,還有長江入海口,距我老家遙遠,地形地貌、風物風情迥然有別,但置身遙遠的陌生之地時聽到熟悉的蟲鳴,便猶如見故人、聽鄉音,時空感頓無,心隨即安靜、澄明。
月光如水,稻花香氣撲鼻,父母安睡。吾心安寧,夫復何求?
今晚在門口看著月亮,忽然想到離開故鄉已經四十多年。四十多年來,忙于成家,忙于工作,忙于或有趣或無聊的應酬,忙于在真誠和虛偽之間切換,從來沒有在中秋回過老家。這次也是過了中秋才趕回的,終于還是沒有看到故鄉中秋的月亮,好在看到了中秋之后的月亮。“十五的月亮十六圓”,果然是又圓又大又亮的月亮。
能看到八月十六的月亮,說起來又有些傷心——我是回來送別二娘的,她才六十七歲,卻再也看不見世上的月亮了。
二娘,就是二嬸,我們這個大家庭把嬸嬸都叫做娘。二娘比二叔小十二歲,倆人是表兄妹。表兄妹聯姻在他們那一代稀松平常。爺爺三十多歲去世,奶奶一個人把五個子女養大,其中的辛酸和艱難不堪言說。二叔和二娘的結合完全是出于無奈——如果舅奶奶不把女兒嫁給二叔,二叔十有八九會打光棍,二叔的幸運就在于有一位愛他的舅媽——我們的舅奶奶。
二叔是入贅舅奶奶家的。舅爺爺很早去世,舅奶奶和我奶奶一樣,寡母拉扯著幾個年幼的孩子,一路風雨,一路淚水。舅奶奶家在江西省永修縣,二叔“嫁”過去的時候,所帶的行李除了幾件破舊的衣服,就是一床被子。他坐大輪逆水而上到九江,再坐汽車,顛簸到永修縣。在永修縣的二十多年,二叔和我父母,和我們晚輩,隔山隔水,隔成了一段空白。我所知道的是,二叔和二娘的第一個孩子夭折了,老家的三叔和三娘把他們的第二個兒子“送”給他們做兒子。也只有親兄弟才會這么做吧,也很少有親兄弟會這么做吧。二叔和二娘待侄子如同己出。侄子和他的老婆,待他們的伯伯和二娘勝似父母。
二叔從三十來歲“嫁”到江西,過了二十來年,又在二娘的陪伴下回到老家定居。在我們這個村莊,二娘像初嫁的新娘一樣,開始熟悉左鄰右舍、田間地頭、鄉村道路和風土人情,適應了之后,就開始走向生命的那一頭。二娘在生命的后半截是想給二叔一個回報嗎?一定是。
二叔和二娘都沒念過幾年書,做了一輩子的農活,他們之間很少言語,要說的話差不多都對莊稼說了。二叔不會說好聽的話,但會做暖心的事,對二娘真像哥哥對妹妹。弟弟就曾笑問二叔:是不是每次吃飯時都把飯盛到桌子上給二娘吃?二叔點頭。是不是每天給二娘打洗腳水?二叔點頭。二娘前幾年得病,胃癌,手術后兩年開始擴散,輾轉幾家醫院,醫生都說沒救,但二叔不甘心,要換更好的醫院。弟弟幫著二叔把二娘送到南京最好的醫院,醫生診斷一番,雙手一攤,很無奈地搖頭。他倆又把二娘拉回老家,病入膏肓的二娘疼痛難忍,我們家的女眷——三娘(比二娘年紀還大)、弟媳、妹妹等人輪番在床前給二娘按摩、拍打后背,以減輕她的痛苦。臨終前,二叔沒日沒夜地坐在床前看著二娘,像看家護院的老狗,怎么攆都攆不走。二娘側著頭,目光一直落在“老狗”身上,氣若游絲的最后一刻,她最放心不下的就是二叔。她在五十多歲時陪他回到老家,原以為可以給他送終,沒想到竟會走在他的前面。
我們家是個大家庭。“我們家”,是我奶奶名下的這個大家庭,奶奶和爺爺生育我父親兄弟姐妹五人,衍生我們堂兄弟七人、堂姊妹三人,又衍生子孫輩三十多人,瓜瓞綿綿,五代同堂。前年我奶奶以百歲高齡過世,院子里跪下一大片孝子賢孫,戴白帽子、紅帽子、綠帽子和灰帽子的子、孫、曾孫、玄孫輩近五十人,蔚為壯觀,整個鄉乃至整個縣都不多見。這次二娘去世,晚輩們或歇了外地的店鋪或向單位請假,悉數回到老家,送別他們遠“嫁”而來的長輩。
二娘這一生不長,卻是一直辛苦,所幸她愛二叔,二叔也愛她。她陪著二叔回到老家的十幾年中,受到了我父母、三叔三娘和一眾晚輩的摯愛,她生命的余光即將熄滅的那些日子,晚輩們更是忍著刀絞般的痛,床頭床尾,倍加呵護,讓她帶著我們全家的愛走完生命的最后一程。
喪事是鄉下最為隆重的一項禮儀。闊別故鄉這么多年,我對老家的物事了解甚少,這一次因為二娘,才得以看到這座樸素而落后的村莊的另一種面貌。
我們鄉辦喪事有個最重要的環節:在各個姓氏的長者中選出十二位男丁,打理逝者的安葬事宜,直到逝者入土為安。此所謂“抬重”,表示對逝者的至上尊敬。村莊共有八個姓氏,每個姓氏派出一位代表,無法湊齊十二人,各個姓氏的長者聚在一起商量后決定:人口最多的按房頭派出三位男丁,人口次之的派出兩人。幾十年來,村里每有喪事,都會很默契地執行這個“約定”。確定出殯的日子之后,“孝子”于頭天晚上來到“領頭”的長者家中(這個人必須通曉喪事的所有程序,還要負責給男性逝者擦洗身子、換衣等環節),進門雙膝著地,磕三個頭,雙手捧著十二條白毛巾和十二包香煙,呈送長者,長者俯身扶起孝子,接過毛巾和香煙,再送上幾句緬懷逝者、寬慰生者的話,算是接下“任務”,隨后他把毛巾和香煙一一送到各個姓氏的“代表”家中,開始履行職責。村子里最熟諳喪事的是岳姓的老大——平中表叔,他性子溫和,做事麻利,每家有喪事,都是他做領頭人。平中表叔已是耄耋之年,幾年前,終于讓出位子,由他兒子天龍填補,并將一肚子婚喪嫁娶禮儀教于天龍,實現“無縫對接”。
天龍帶著抬重的人來了,每人胳膊上各纏著一條白毛巾,進了堂屋,面對我二娘的遺體,一一磕頭或行鞠躬大禮,二娘的兒子在旁邊磕頭致謝。堂屋除了靈柩,還有一張八仙桌,天龍帶著其他十一人圍坐一起,享用我二叔的第一次答謝宴。菜肴是單數,十三道,以大魚大肉等葷菜為主,盛在大碗里,家屬無需敬酒,由抬重者自己喝,盡興為止。酒畢,四人一組,開始分班守靈,二叔安排一張麻將桌,供守靈人打發漫漫長夜,夜半又給他們準備夜宵,每人一大碗面條,里面臥著三個茶葉蛋。抬重是件極辛苦的事,定會受到最高禮遇,抬重者面對家屬的一番盛情,也不會說一句客套話,雙方都很默契。前些年,農村條件差,冬日寒冷,沒有空調,只能生一盆炭火置于桌子之下,驅趕寒意;寒風如刀,大門卻要敞開,以等待逝者的魂靈在此幾日“回家”。夏日,氣溫高,蚊蟲多,有的人家燃燒蚊香,又取來幾臺電扇,呼啦啦地吹,守靈人仍是燥熱不堪,汗如雨下。這次我二娘去世,氣溫稍稍轉涼,抬重者們算是沒太遭罪。
出殯是抬重人最重要的一項任務。昔日逝者多是土葬,木頭棺材連同逝者遺體加上陪葬品,確實沉重。十二個人中先由八人抬棺,其他四人中途替換,稍后再替換另外四人。鄉下多是土路,各家的祖墳地多在幾公里甚至十幾公里外的山上,又是圩區,遇雨天,即便暴雨如注,出殯的日子也不能更改。風雨中,男丁們人人拄一根棍子做拐杖,以防滑倒。雖身著雨衣,但風雨撲來,眼睛仍是難以睜開,一路跋涉,腳上的靴子深陷泥淖,要是有一個人不能前移,其他七人也就無法行走,而且抬重時都是用一只肩膀,不能換肩,其艱難和悲壯不亞于纖夫在風雨中拉纖。男人們就這樣咬著牙擔負責任,表達對逝者的敬重和對生者的安慰。
父親是我們衛家“老大”,村中每有喪事,皆是由他履行義務。二三十年前,父親尚力壯,眼疾還沒糟糕透頂,勉強能應付這樣的差事,到了七十歲,幾近失明,每次抬棺都是走在中間或最后,揪著別人的衣服,摸索道路。母親看他踉蹌的樣子,提心吊膽,生怕他摔跤,生怕他誤了人家大事。我有一次打電話回家,正是寒風凜冽的冬日晚上,母親說父親給人家“幫忙”去了。“幫忙”就是抬重,貌似輕描淡寫,實則責任重大。我問母親:“這么冷,怎么還要給人家幫忙?”“這個事哪能推?”儼然是天賜的任務。這些年,父親年老體衰,改由三叔出面。三叔其實也七十多歲,好在眼睛不花,手腳不太遲鈍。抬重的人把靈柩抬到事先選好的墓地,還要負責挖坑、堆土,一切完成之后,才算功德圓滿。
二娘出殯的那天,村中的老少前來討要“齋飯”,大哥和二姑在門口擺放幾大盆飯和肉,大塊的肉,一拃長,三四兩重,用事先買來的“壽碗”裝著,飯和肉堆得高高的,討要者連碗拿回家。抬重的人帶來鑼鼓,立在門口敲打,哐哐當當,當當哐哐,震天動地;鞭炮噼噼啪啪,煙塵四起。天龍對所有程序都諳熟于心,行禮如儀,有條不紊。起棺之前,他掀開棺蓋,讓我們一一磕頭,瞻仰二娘遺容。之后,我們在院中跪下,恭候靈柩抬上殯葬車。此時,鑼鼓再次響起,鞭炮和煙花齊鳴,有人號啕,有人抽泣,有人眼含淚水,默不作聲。二叔踢踏著步子走在最后,像是大病一場,木偶一樣的面孔僵硬、漠然,我本想下車扶他一把,突然注意到他發白的眉毛劇烈抽動,抽動,一時竟忘了下車,只是呆坐著,望向他。
車流開始緩緩啟動,二叔家門前像被掏空一般,嘈雜、擁擠的人群不見了,地上滿是爆竹的碎屑和煙花盒,目光漂移間,驀然瞥見堂屋大門后還留下一個老樹一般的身影,那是我雙目失明的父親,枯坐在一只凳子上,雙手抱著一根拐杖,低著頭,像剛“看”完一場傷心戲,所有的演員和觀眾都走了,他還獨自留在空蕩蕩的劇場,沉浸著,不能自拔。這個長期陷入黑暗中的老人,看不到別人的笑臉和淚水,對眼前的悲歡比過去遲鈍得多,也更習慣把喜怒哀樂藏在心里。人生中總有一些歡喜和悲傷需要獨自收藏、咀嚼、消化。現在,我的老父親正坐在門口,“聽”著他的弟媳被抬走,再也不會回來,他無法目送,只能在黑暗的屋子里,老牛嚼草般嚼著他的沉重悲傷。
車子緩緩繞村子一周,每至一戶門口,都有男丁燃放鞭炮,而后肅立門前,目送車隊離開。他們身邊原本一個活生生的人,如今踏上了不歸路,村莊里再也沒有她了。車內有人從窗戶扔出一掛點燃的鞭炮,另一人扔出一條白毛巾和一盒香煙,算是答謝。車內外的人并無言語,但一扔一接之中盡顯默契。車子快到我父母的老屋子前,外甥趕緊下車,拿起母親事先備放在門口的鞭炮點燃,又迅速返回車上。車內的人并沒扔出毛巾和香煙。二娘是我們的家人,這是我們家的喪事啊。
車子在一路鞭炮聲中移動,繞過池塘,沿著村中的水泥路(現在的鄉村都有了公路,甚至連村中都有水泥路連接),向村東頭去,我驚訝地發現,很多人家蓋了漂亮的小洋樓,落在老宅基地上,落在塘埂邊,落在田野里。一個立在門口的男孩,約莫十六七歲,點燃爆竹后,一副羞澀模樣。誰家的少年?我怎么不知道?問坐在身邊的母親,她說,誰誰誰的兒子,正在讀高中,那個誰誰誰比你小十多歲呢。原來是這樣。那個誰誰誰怪不得我不記得了,我離開村莊時,他還是一個小小孩呢。
連綿的稻子閃著金光,鋪陳著成熟、蓬勃的生命顏色。一只鳥在稻田上空飛起又落下,大概受到鞭炮聲的驚嚇,又飛向另一片稻田。和人一樣,為了生存,鳥的一生也是忙忙碌碌,疲于謀食。到了一個河汊邊,埂上叢生著雜草和灌木,水里有一些野菱角,葉片兒伏在水面上,一副乖巧的樣子。我小時候曾在這河汊里采過蓮蓬、菱角、嫩藕,還抓過魚摸過蝦,那時的河汊好像寬闊得多。河汊也會老,一如坐在我身邊的母親,正在一天天老下去。我也在慢慢變老,只是自己看不見,就像一條河汊看不見自己變老,時隔經年,旁人乍見,心下凜然,何以如此蒼老?是啊,為何蒼老?都是風吹的吧。
車子繞到最后一戶人家,大門緊閉。車內照樣有人扔出一掛點燃的鞭炮,還有一條毛巾和一包香煙。那家人中午回家,看到門口的鞭炮碎屑和毛巾、香煙,自然會知道,這是陳翠英的家人來打招呼的呢。
母親一直在默默流淚,旁人遞過紙巾,母親低聲說了一句:“翠英最小,走得最早,我們妯娌仨少了她一個,一只碗就缺了個口子……”母親沒讀過書,只會從粗糲的生活中提煉珍視和惋惜,提煉幸福或哀傷,她說出了我們全家的悲傷,說出了我們對二娘的不舍和感念。二娘給了二叔愛情、親情,給了我們慈愛,她是我們這個大家庭中不可或缺的一分子,可她還是去了。
這些年,我是村莊的稀客,對它的印象一直是,資源有限,姓氏多,年長者受教育的不多,多數人粗糲、狹隘,常常為一些小小的利益甚至不值一提的雞毛蒜皮爭吵、爭斗,但這一次我從喪葬禮儀中看到了村莊的細膩和溫情,不得不重新審視它,并在心底生發對它更多的敬重和敬愛。
我是從故鄉飛出來的鳥,有一天,終將飛到故鄉,那是我生命最初的溫床。也許躺在溫床之上,我才會是“自由而高貴的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