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驢打滾

2024-04-29 00:00:00鄭賢文
金沙江文藝 2024年1期
關鍵詞:苦蕎

自我嫁給城市,對回鄉的路知之甚少。像醉漢斷了片,嘔吐在村邊溝頭,醒來赤條條,惺忪醉眼里,三大爹四大媽一干人,朝我指指點點,評頭論足。我自哂少不更事。

村里的馬路,江洋大盜一樣,從我家院子橫穿直過。年關,爹牽個驢駒攏家,拴在門前冬梨樹下,那是他在賭桌上的戰利品。照舊,又是大動干戈,爹耳朵麻了,咕一口苞谷酒,披衣上樓,蒙頭睡去。白丫坐堂屋地上,邊剝豆邊哭。我窩在灶臺下,百無聊賴,不時往灶洞里添柴火。嘖嘖,那哭聲,帶唱腔。你聽唱詞:沾著濫賭鬼,你叫我么,咋個活哇,我呢活老天……先唱兒時快樂,再唱嫁前無憂,繼而婚后昏天暗地,歷數爹的罪行,又嘆命途多舛;唱腔上,多是兩字一頓,一頓一重,一重一長。咳,我真不該,尋白丫的悲傷當唱腔。只是那唱詞唱腔,像稻田里的蝗蟲,趕不盡,滅不完。

凡是和賭沾邊的,我都咬牙恨。天殺的驢,挨刀的驢。

我咒了一句,一個天外飛物,呼啦啦砸下,不偏不倚,正中驢脊。好大一個冬梨。驢打著響鼻,和我搶食四分五裂的大冬梨。

碗大那塊,被絡腮胡撿了。

這個冬梨,孤零零掛在梢頭,倔強,把樹枝熬光禿,我老早打它主意,竹竿不夠長而已,不早不晚,偏生這時熟透掉落。這會兒,我顧不及驢和梨,完全被絡腮胡吸引。他鬢角的胡須,釘子一樣斜插著,內圍像瘋長的藤蔓,密實包裹五官,兩個眼珠往外凸,在藤蔓間透光。

絡腮胡橫挑一條扁擔。一頭是破被褥,一頭是銀亮方盒子。

小皮實,你家驢?

絡腮胡竟然曉得我!我盯著方盒子,忘了搭話。

功放機。城里才有。

絡腮胡瞇笑著走了,我爬上梨樹,跳到土掌房上,太陽落到打磨山那邊,余暉把石頭河映成玉帶子。太陽今天躲起來,明天又冒出來,亙古不變,就像我推開門,對門永遠是打磨山,山底永遠是石頭河。我的老祖,爺爺,在對門那座山以打石磨為生,他們舞著錘子,揮著鑿子,千捶打,萬鑿磨,讓堅硬的石頭變成想要的形狀。日出而作,日落而息,本以為會衣缽相傳,爹卻回到土地上,城里的機器取代了石磨,打石磨的人丟了飯碗,迫不得已。

有一樁心事,像長腳螞蟻,心癢毛抓,繼而七七八八。石頭河四季流淌,白天黑夜流不斷,它從哪里來,淌往哪里?按常識,水往低處流,從這遠眺,越望越覺得:它從河底往高處淌,消失在高高的山際。

這河,琢磨要上天。

總有一天,我要沿著河,去山的盡頭瞧瞧。我想。

金鎖哥捏著兩捆嶄新的鉛筆,穿一件不合身的軍綠色新衣,歡天喜地來炫耀,他爹回家過年了,從城里回來。實際上,那時的金鎖哥已不用鉛筆,卻毫不影響那兩捆鉛筆成為他炫耀的資本。

我失望至極。那個絡腮胡,苦蕎村難得一見的外地人,原來是我的五大爹。

終究還是大爹。

但我的失望很快被沖散,他家喇叭里傳出好聽的聲音:來吧,來吧,相約九八,相約在銀色的月光下……我的腦袋里,裝進一只銀色盒子。銀色盒子方方正正,卻不安分規矩,在我腦袋里長了四條腿,幻化成初生小鹿,細腿磕磕絆絆,晃蕩蕩朝母鹿乳頭走去。那樣子,羸弱得站不穩,又似乎,打磨山石頭河都擋不住它渴那口奶水。

物質匱乏而又閉塞的苦蕎村,過年不稀罕花里胡哨,一土鍋黑肉雞,紅彤彤的喜慶,香噴噴的年味。雞頭,雞腿,雞肋巴……有講究地分割,放上野壩稞,美滋滋燉一鍋。陸續有鞭炮聲,鄉野人家年夜飯開張了,從土掌房下來,我家還冷鍋冷灶,白丫一邊哭,一邊把剝好的大白豆放鍋里。

沒有土鍋燉黑肉雞。年,過不成嘍!

不過算了,娃娃跟我過。絡腮胡氣呼呼進我家,吹鼻子瞪眼,沖白丫嘟囔,拉著我就走。我勾頭跟著,心里竊喜。

對了,白丫是我媽。村里人都直呼她的乳名,我們一群孩子也偷偷直呼其名。至于她的姓名,村里人曉不得,我也曉不得,在苦蕎村,沒有人會去考究一個村婦的姓名。畢竟,嫁到苦蕎村,埋到大尖山,大抵一輩子用不上姓名。

黑肉雞,油汪汪,口水淹得死饞蟲。榔頭大一雙雞把腿,一個給金鎖哥,一個夾我碗里。敬了家堂,放了鞭炮,就可以為所欲為了。“噼里啪啦,噼里啪啦”,我和鐵樹姐躥出去撿瞎炮,聽見白丫扯著嗓子喊:毛驢跑嘍,嚇跑咯……

追!追!追!一家三口,魚貫而出。

酒勁恰好上來,爹趔趔趄趄,抄小路去攔。驢似乎能洞穿他的心思,總是先超過小路口,他氣憤不過,一兩人高的地埂,咬著牙連滾帶跳,驢也是噌噌跑,爹累倒路邊,邁不動腿,驢就停在不遠處,回頭瞧著他,爹把咕進去的寡酒吐出來,他發下狠話:追上驢,就把驢錘死。白丫揪一把青草,嘴里“嘬嘬嘬”喚著,躡手躡腳靠上去,眼看要得手,驢一尥蹶子又跑了。

驢在前頭跑,人在后面追,眼看跑遠了,驢就停下來,拉直腰身,在路中央打滾,不急不忙;眼看追上了,驢又尥蹶子跑。

大年夜,整夜追驢。終于放棄。

驢駒驚走,遷怒鞭炮。此后逢年,我家再也沒響過鞭炮。村鄰逗我:你家鞭炮為啥不響?

怕驚走驢。我說。

還賴給驢,那是窮,沒錢買鞭炮。村鄰哂笑。

我問爹:家家放鞭炮,獨獨我家不放?

爹就拿捏我:你忘了過年追驢的事?

至于為何,已無從考究,此后多年,不差錢了,也不怕驚了驢,我卻不敢放鞭炮。放鞭炮這件事,小時候才學得會,小時不學,人一長大,再難學會。

那頭驚驢,沒有人追攆,似乎失去出逃意義,破曉時分,灰溜溜地回來,被爹揍一頓,又扔些草料給它。

土墻頭,衰草披垂,風聲聒噪,目光所及,滿是揚起的塵土,稀疏的矮樹,狗舌頭一樣的山地,歪八斜扭,吐在山腰、坡腳。無窮無盡的農活,讓人絕望的干旱,把土地變成苦行僧修行的山洞。這就是我的山村。

我走過最遠的路,就是趕鄉街的路。

金鎖哥不一樣,初中畢業后應征入伍。他從部隊回來,見過世面的人也下地,我們圍著他,他把地平整一下,一起一落,灰飛起來,一撲騰,一字馬撕下去。小伙伴驚呆了,他那么胖,走路都不利索,還能撕出一字馬,外面的世界,讓人變得難以想象。

金鎖哥,求你借我一百塊。

做么?

我要進城。

活老天,一百塊,不是小事情。

雙倍還你,我發誓。

進城做么?

不做么。我想看看城。

城有啥子好看?

不知道,我只在書上和電視上看過,我要親眼看看。

莫開玩笑,回來會被打死。

打死我,我也要去。

一邊去,滾!

金鎖哥,八十也行。

我警告你,哥就哥,別把我的小名帶上。

不歡而散。金鎖哥指我鼻子罵,我沒有生氣,反而更加崇拜他。打小我就叫他金鎖哥,沒毛病,進過城的金鎖哥就是不一樣。我早晚也要進城。

白丫拿著一張五元票,從街頭轉到街尾,在鞋攤翻翻橡膠鞋、在豆腐攤捏捏豆腐塊,在零食攤看看米花糖……街尾又到街頭,如此三趟,五元錢捏出汗,仍是舍不得把五元錢找零。和五塊錢相比,一百塊是天大地大一筆錢,但我堂堂男兒,不信這輩子掙不到一百塊。一百塊的用處也是經過很多個徹夜不眠的精打細算,八十作車費,二十買包子。

密謀進城,金鎖哥告發了我,但爹沒有揍我,他沒當真,誰都想不到,我為這個陰謀多少夜晚輾轉反側。他們只當一個笑話聽,耳旁風過了。

我去水井挑水,大媽在草樓上咯咯咯笑,笑聲很有特點,像老母雞下蛋后站在雞窩邊炫耀,她笑的時候,喘著粗氣,揩著眼淚,她的眼睛有毛病,一笑就會流眼淚。笑著笑著,似乎有什么東西卡住她的喉嚨,喘不過氣,要窒息一般,不得不以咳嗽聲收場。

小皮實,你要進城?咯咯咯……

我不搭她話,內心鄙視她。她什么都不知道。

金鎖哥,去城里怎么走?

有車路,最寬那條,不要岔小路,一直走,就到城里了。

初中畢業后,我可以進城打工,但我等不及了。借錢進城行不通,我決定騎驢進城。

騎驢進城,人到車站,肚子也該餓了。像電影里戴鴨舌帽的小臟孩,伸手抓了熱氣騰騰的饅頭撒腿跑,但可能會被當場逮住,在連續劇里第一集就被打死。

得從長計議。我爬到一棵楊梅樹上,練習吃葉子。我想,楊梅樹結的果子可以吃,大抵葉子也可食,不至于中毒一命嗚呼。但那種生澀辛辣的汁,根本不往喉嚨里流,葉渣更是讓我拉不出大便。我因此悶悶不樂,好在很快到鄉街讀四年級,語文老師給我們講他艱苦奮斗的故事:他帶著干糧,徒步進城考試。

干糧。對,我可以帶著干糧,騎驢進城。

我開始練習騎驢。挑水路是一段平路,又隱蔽,是偷偷練習騎驢的好所在。我借著地埂,猛地躥上驢背,驢一尥蹶子,我就狗啃泥,滾到路下邊地里。幸好我有一件小羊皮褂,鎧甲一樣保護我。我從地上爬上路,來到驢跟前,口里發干,耳里發鳴,兩股顫顫,多番死纏爛打,還是騎不穩。

我便想到三公公家的馬籠頭。一瞅空隙,拔腿朝他家圍墻外跑,夠著往墻眼湊。忽然有一天,三公公推開門瞪著我,我嚇得要跑。他喝住我,手里拎一個香櫞。

小皮實,香櫞送你吃,不要學人翻墻撂壁。

三公公,我不偷香櫞。

噢……那你要偷啥子?

我想看馬籠頭。

你要偷馬籠頭做么?

我不偷。就看看,照樣子做一個,給我家驢。

香櫞……當真不要?

我搖搖頭。

來嘛。三公公帶我進家,馬籠頭掛在前廈柱子上,皮革和鐵器合成。他放下香櫞,拿了一根繩子,三五兩下就編了一個籠頭,又解開,遞給我。我照葫蘆畫瓢,像模像樣編出來。他笑笑,繩子留下,香櫞給你吃。

我搖搖頭,撒腿往家跑,腦袋里掛著一副馬籠頭,生怕一跟人打招呼就忘了,回家拿了繩子編織。好容易有了籠頭,再架上鞍子,騎著驢在挑水路來回溜。鞍子是木質的,用來馱重物,加上驢尥蹶子,及至熟練駕馭毛驢,兩個屁股蛋已磨破,坐立難安,但我不覺得疼。

我決定年前出發。年前,白丫會煎一撥油香粑粑,裝在筲箕里,晾曬在房檐下。帶上油香粑粑騎驢進城,交通工具和干糧都解決了,天衣無縫的陰謀。

臘月,家家戶戶要把牲口廄里的糞倒騰到地里。白丫在廄里往馱籃上糞,爹在地頭卸糞堆糞,我負責趕驢。一晃幾年,驢駒長大,成了家里年富力強的勞動力。爹很器重它,我也不再那么恨它,老先生給它起了名,叫小皮實。這名原是我的乳名,前久我生一場病,爹請老先生給我重新取名小銀鎖,小皮實這個名字就給了驢,讓驢代我承受病痛折磨之意。

好長一段時間,爹吆喝小皮實,我總覺得是在喊我,爹罵小皮實,我總是頭皮有些發麻。我和小皮實,像爹的一雙孩子,傻傻分不清。它越來越壯實,膽子也大起來,即便我手拿鞭子,它還是敢捉弄我。它見我去撿路邊的廢電筒,就停下來,故意把馱籃往一側歪,作出馱籃要傾斜墜落的假象,我大駭,忙不迭去扶馱籃,它卻趁機拿尾巴掃我的臉,又癢又疼,等我明白它故意為之,想揍它,它一溜煙小跑了。我也不著急追它復仇,大荒地入口處,有一道又窄又陡的坡,往常到那后,它都要等著我去推驢屁股,助它一把勁。

小皮實的前腳已經上了坎,后腿蹬在坎下,兩只腿分得很開,像一只滑稽的大蜘蛛。此時正是復仇良機,我不去推它助力,反往它屁股上一掐,它一吃痛,又怕搔癢,蠻勁往上一躥,蹦跶上去,與此同時,一顆驢彈夾,從驢屁股彈射而出,不偏不倚,落在我胸前口袋里。

驢彈夾就是驢糞蛋,形似一種叫蛋夾的糕點。至于我胸前正中為何有一口袋,全怪我裹小腳的奶奶。她總擔心村鄰舍的水果糖沒處放,在我小時穿的毛衣正中縫了一個口袋。今天干出糞的臟活,把舊毛衣翻出來穿,不想得罪了這驢。極好!極好!小時裝水果糖,今天裝彈夾。看我不讓你屁股開花才怪。我咬牙切齒。

小五哥,小五哥,他二嬸不行了,半瓶藥下去了……

爹撂下釘耙,光著腳就往梁子上跑。我的胸口像被一對榔頭錘個不停,梁子上那人喊話,二嬸服毒了,爹是村里土郎中,奔去救命。

二嬸半坐地上,依偎在二叔懷里。除了電視里,這是我第一次見男人抱著女人,若在平時,會有小孩沖他們喊“羞羞羞”,而今天,所有人的臉色都鐵青著。二嬸皺著眉頭,往外啐一口唾沫,聞聞自己的手,嫌棄地說:這種藥,臭死人了!

爹打一盆水,當著二嬸的面洗手,肥皂亮汪汪的泡沫,混合手上洗下黑漆漆的糞水,有大半盆,十分惡心。二嬸許是后悔了,有了求生欲,她接過盆,嘰嘰咕咕喝盡,又配合地干嘔幾下,還是嘔吐不出。爹忙慌說,還有啥臟東西——快拿來。

我想也沒想,掏出那顆驢糞蛋夾就往二嬸嘴里喂。

嘔……嘩……二嬸看清是驢糞蛋夾,就把喝下去的半盆臟水吐了。

吐出來就沒事了,沒事了……滿屋子鐵青臉稍微緩和,有人已經說笑起來。爹往門外走,示意二叔出來。我偷聽見他們在門外說:不行了,他二嬸喝的是某胺磷。兩件要緊事,一是趕緊送衛生院,二是趕緊把鐵樹叫到跟前見一面。

二叔撓著頭皮,路遠,沒救了,送出去,她就不得在家咽氣了。

爹說:不救咋辦?命是他二嬸的。

二叔蹲在地上,四五個腳趾頭從破了洞的黃球鞋探出頭,齊刷刷地望著二嬸。二叔柔聲說:沒事了,你換一件衣裳,去衛生院洗胃。

二嬸眼神愈發黯淡:就這?到衛生院?快快走也要三四個小時,我熬不過了。我要死了,你別把我往外趕,我要死在家里。

豆大的淚花滾下來,二叔喚我,你沿小路去尋你鐵樹姐,讓她趕緊回來。路上遇不見,就直接去獸醫站找。

我撒腿跑,跑到石頭河邊,見鐵樹姐在河那畔。這是她參加工作第一次回家,衣是新衣,鞋是新鞋,她穿一身嶄新,要在二嬸前顯擺,不忍被河水沾濕,把鞋打結挎在肩上,又把褲腿綰了又綰。我著急忙慌,沖她喊:二嬸不行了,不行了……喊聲卻被湍急的河水吞噬,只見她仍是磨磨蹭蹭,還在河那邊沖我笑,甜甜地!

二嬸沒有等到鐵樹姐。

村里開始料理后事,一切都有規可循,宰豬殺雞,壘灶生火,二叔家熱鬧起來。我跟著大人到山上采松毛,回來時,白丫正在堂屋幫忙入殮,來相幫的村鄰都是喜氣洋洋的,似乎一個人往來于天地之間,不過是走親戚串門子而已。只有白丫的臉上籠罩著悲傷。

妯娌之間,白丫和二嬸走得最近。砍柴割草都喜歡約一起,我家有活她來幫,她家有活,白丫去幫。有一次,我聽到二嬸對白丫說:他小嬸,我太苦了,熬到鐵樹有工作,我就要去死了。

白丫邊撕包谷殼,邊寬慰她說,等鐵樹有工作,你就可以享福,不想死了。

享什么福?人活一輩子,只有吃不完的苦。二嬸反問。

過了幾天,二嬸又和白丫說,他小嬸,到底不劃算死,都熬到這如今了,鐵樹成家有了娃娃,我就去幫她領娃娃。

白丫附和說,還是你想得通,鐵樹要是在城里工作,把你接去當城里人。

咯咯咯,咯咯咯……妯娌倆手上撕著青包谷殼,嘴里像倆下蛋母雞,在煤油燈下有說有笑。她們開始討論城里帶娃的美好生活,再不用背百十斤的重物,再不用搶水澆地吵歪了嘴,再不用連天連夜趕節氣……

我一旁聽在耳里,心想二嬸熬出頭了,以為她說要去死,只是過嘴癮而已,誰承想,無端服下最毒的農藥,連救的余地都沒有,轉眼就陰陽兩隔。

二嬸的后事村民都很重視,總管的嗓門都更大些,相幫的人也都勤腳快手。倒不是二嬸家出了第一個端鐵飯碗的人,鄉親有意巴結,因為苦蕎村紅白事,二嬸總是來得最早,回得最晚,做的事最多,干著最臟最累的活卻樂呲著嘴。她食不果腹,嚴重營養不良,卻因疾病而身體臃腫,像暴飲暴食的闊太太。她總是拖著臃腫的身體忙碌在后廚,相幫的村人習慣設法捉弄她,譏笑她,把她當活寶,她卻一點不介意。這場白事,忽而少了二嬸這個活寶,村人才念她的好,都不偷奸耍滑,都比往常賣力。

就連“種豆子”都更神氣。在苦蕎村,女人唯一的娛樂活動是縫鞋墊,話家長里短,男子們唯一的娛樂活動是種豆子。縫鞋墊時常有,種豆子卻要每逢紅白事,苦蕎村小,紅白事少,熬煞男子們,一旦遇上,必是要過足癮。在我的記憶里,苦蕎村辦一場紅白事,不是為見證一對新人喜結連理,或是送一位白發人上路,而是為了熱熱鬧鬧種一宿豆子。

從石頭河接鐵樹姐回來,二叔坐在堂屋正中,懷抱死去的二嬸。我忘不了這個情景,忘不了二叔眼里沒有盡頭的哀傷。但現在,他唾沫橫飛,扯著嗓子“大大大”,為兩顆紅豆面紅耳赤,豈是新亡了妻的二叔?

“寶碗”開出,是“大”,二叔贏了,他惡狗般的兇光鋪張開,雙手一拱去摟錢,爹按住賭資。開口道:

他二叔,這貳佰五借我翻身。

他小五叔,我這把才有起色,不要崴我風水。

他二叔,崴什么,我不借你本子,你會翻得了身?

他小五叔,你莫紅眼病,借不成嘎!

他二叔,你信不信……眼看火越燒越旺,白丫伸手去揪爹的衣領。

莫羞人,一家子……白丫話還沒說完,有氣無處撒的爹反手就是一巴掌:你這瘟神掃把星,被你咒倒霉了。

挨了打,白丫沒像往常一樣,上去撕扯、咒罵,她轉身進靈堂,給二嬸上三炷香,悄無聲息地出二叔家。種紅豆繼續,繼而壯大,凌晨時分,鄰村幾個二流青年摸黑來,酒里酒氣,也加入賭局。我們一伙黃毛小子,窩在旮旯里看。我看不懂種紅豆,分不清輸贏,只曉得:摟錢的一方贏,罵娘的一方輸。我喜歡的村人贏錢,我就跟著興奮,我討厭的村人輸錢,心里就舒暢一通,似乎那場上的是我,輸贏盡歸我。盡管看不懂,盡管上眼皮和下眼皮打架,我還是舍不得回家睡覺,畢竟,覺每晚都可以睡,種紅豆只有等下次紅白事。

次日,吃席結束,送二嬸上山。起棺,鐵樹姐撲到棺材上,二叔勸說別讓眼淚落在棺材上,他自己的眼淚卻像石頭河一樣淌,不知是昨晚熬夜種紅豆的緣故,還是因為過于悲戚,上山路上,二叔晃來晃去。

從墳山回來,二叔家已清理干凈,比二嬸在世時還要齊整。堂屋搬空了,地潑水洗過,正中放一鍋米糕,本地風俗,人人都拿一小塊吃,討個喜氣。吃過米糕,各回各家,小六嬸見我,囑咐我把蒸鍋帶回家,我這才發現白丫不在場,我抬了蒸鍋,快步朝家走,心里犯嘀咕,白丫應該來送二嬸最后一程。

白丫不見了。爹想起昨晚那一巴掌,他開始慌了,拔腿往外婆家跑,天擦黑,大舅和他慌慌張張回來,沒有回娘家,她會去哪里?他們不得不把事情往壞處想,全村人聚攏來,大張旗鼓找白丫,山頭上,水井里,陰溝頭,房背后……小六嬸找了一根竹竿,在房側邊的蓄水池攪,竹竿在水池受阻,她驚恐地望向爹……爹絲毫沒猶豫,撲通跳進去,咕咕幾個水泡,人沒了影,小六嬸才喊:不得了不得了!他小五哥不會水……蓄水池邊的漢子娘們面面相覷,在這高寒山區,水十分金貴,是用來給人畜飲用、灌溉莊稼的,村人都不會水。好在墻頭掛著一架簡易梯子,漢子們取下,把梯子當作杠桿使,抵著池壁,把爹從池底撬起來。爹嗆出幾口水,懷里還摟抱一個爛背簍,附滿淤泥,誤把沉底的爛背簍當作白丫。

尋人未果,又虛驚一場,村人鳥獸散。大舅跟在爹后面罵,一步不離,爹上草樓拿料喂驢,大舅就跟上去,爹下樓,大舅又罵罵咧咧下來,雞飛狗跳。我埋頭在廈下編驢籠頭,不用拿繩子去比量,就能編出準確尺寸,且利用廢物,加入撿拾的皮子和鋁線,編出的籠頭耐看又結實。我拿出一把剪刀,把籠頭絞得稀碎,爹找不到妻,又見人糟蹋稀罕物,撿起繩子劈頭蓋臉打我。身上疼,心里更憋屈。你打吧!我知道白丫去哪里了,就是不告訴你。

白丫進城了。爹和村人都想不到,也不信。在苦蕎村人認知里,一個村婦挨了揍、含了冤,無非回娘家訴苦置氣,抑或一哭二鬧尋短見,農藥、歪脖子樹、水井、干溝,都是好去處,進城?古往今來都沒有。

白丫進城了,油香粑粑等不到,沒了干糧,不敢貿然上路,騎驢進城,不得不擱淺,進城的計劃,只能從長計議。

但我還有一個秘密,讓我睡不著覺。白丫給二嬸上香后,她把我拉到一旁,悄聲說:你好好學習,媽要進城掙錢,供你進城讀書。當時,我以為白丫受氣后隨口一說,并不當真,但我從發旺老表的三姑媽口里證實了,白丫確實進城了,和她乘一輛客車。

你怎么曉得你媽進城了?爹忽然問我。

我鼻子里哼一聲,吊兒郎當,像小皮實打響鼻:我就是知道。

爹白我一眼,吆喝著驢出門,又折回來沖我吼一句:兔崽子,膽敢追著去,一棍子打斷你兩條腿。

爹的兩個眼珠都鼓出來了,他是認真的,我的眼珠也鼓出來,我也是認真的:你趁早打斷,我遲早要進城。

父子倆對峙,不是東風壓倒西風,就是西風壓倒東風。風里刀在旋,殺氣重,我心頭怕,但進城是絕不可動搖的,好在小皮實在門外叫喚,那叫喚聲,大抵是和其他的驢狹路相逢。爹收了殺氣,奔出去招呼驢。我知道他認慫了,白丫離家進城,他自認被拋棄,害怕我再離他而去。

我識破他了,表面強硬而已。

靠山吃山,苦蕎村屬高寒山區,沒有水田,稻米不可自產,主食是麥子和苞谷,自種自收。上小學前,逢年過節才舍得買幾斤米,現在生活條件改善了,還是習慣在蒸鍋一角騰出地,蒸一點灰面果。苦蕎村人把麥子磨細的面叫灰面,生活越來越美,灰面也越來越細,磨面的方式從石磨到磨面機,再到更精細的灰面機。

二叔一只腳站在灰面機上,一只腳懸空,單手抓著手柄,輕松自如地控制著進料口,爹埋著頭,去抖脹鼓鼓的帆布袋,里面充斥著剛磨細的灰面,散發著有溫度的香味,熱乎乎,香甜甜。

他們在大聲討論著什么,聲音被掩蓋在灰面機的轟鳴聲中,機器的聲音像音量調節器,機器聲音越大,他們的聲音也跟著越大,以至于我分不清他們是在激烈討論,還是在面紅耳赤地爭吵。

砰——脹鼓鼓的帆布袋忽然爆開,劈頭蓋臉炸向爹,爹渾身煞白,周身像敷了一層石灰。

回家的路上,我們跟在小皮實身后。爹一反常態,和聲細語說:小銀鎖,你好好學習,我供你進城讀書。

我怔住了!自我記事起,爹媽一直爭吵不休,為柴米油鹽雞毛蒜皮,扮演一對冤家,大事小情,總想不到一處。城市是一方魔盒。真神奇!它讓兩個爭吵不休的人,為了供我投入城市懷抱,想到同一處。

回頭看他,胡子拉碴的臉,像經過風暴洗禮的荒原。他的臉上原本是一望無垠的白色,山風一刮拉,眉眼成了深潭和雜草,額間頰下,墾出丘陵梯田,顴骨幻成巉巖磐石……深潭流出的泉水,咕咕灌進頰下梯田,亮晶晶、銀閃閃。爹見我望他,慌忙去截流泉水,一時弄巧成拙,把梯田摧枯拉朽,遭了一場泥石流,千溝萬壑的慘狀。

昂……昂……昂昂昂……小皮實不住地刨著前腿,扯著嗓子。見到爹的狼狽狀,不住地打響鼻,厚厚的下嘴唇齜咧開,像是在嘲笑爹。

爹拍拍身上的灰,又拍拍小皮實,小皮實撒嬌似的打起滾,它打滾的時候總是蹬直腿,仰直脖頸,鼓圓眼珠。

是喔,鉚那么大勁,放個響屁就沖上天咯。

哈哈哈……

萬萬沒想到,我和城市的婚約,是一紙高中錄取通知書。

我想過騎驢進城,實施過借錢進城計劃,終究,得來全不費功夫,一紙通知書,物美價廉的進城方式。

爹去送嫁,花“巨資”三十余元,入手一雙錚亮皮鞋。把舊膠鞋甩進花壇,換上新皮鞋,走路“噠噠噠”。

爹,你穿皮鞋,像毛驢釘了新鐵掌一樣響。我說。

爹“嗯”一聲,目不斜視,生怕跌跤。

到一中門口,爹慫了,不敢進去,憋屈一會,轉身到花壇邊,扯一把草,用草帶起的泥,把錚亮的鞋胡亂涂抹一番。我在一旁咽口水,要是我穿那雙鞋,一定十分愛護,可惜那鞋了,錚亮錚亮,白搭了。

校園明晃晃,路上鋪了小方格子地磚,朝哪方邁步都是坦途,方方通往美好未來。我滿腦子還是那雙擦了泥土的鞋,似乎那泥土不是擦在鞋上,而是擦在我的眼珠上,把眼珠擦花,深深幾痕,揮之不去。

爹忐忑,倒也揚了眉、吐了氣。他買了小瓶高粱酒,當夜留宿學生宿舍,夜里月光照進來,白白的墻壁真好看,像一個年輕的生命,沒有著墨,未知皆是美妙。樓外汽車駛過,車眼睛掃過綠化樹,投影到白墻壁上,樹影一晃而過,像小孩在奔跑跳躍,歡聲笑語從墻壁溢出,正好下二兩高粱酒。嘖嘖嘖!真方便!城市就是了不起,屋里就配有茅房,不像咱苦蕎村,起夜跑到大門外,迎風尿,冷得一包糟。有一句沒一句,我很吃驚,爹從不主動和我聊天,不知是酒精作用,還是覺得我長大了,他倚在鐵床架上,對著跑得正歡的樹影,小口呡高粱酒,很滿足的樣子。他卻沒意識到,就這樣,這樣把我嫁給了城市。從此之后,他的兒子,雙腳離開了苦蕎村,離開土生土長的地方。如若明白,那小瓶子,裝的是日后的辛酸,該是怎樣生澀難咽。

在苦蕎村,我只想進城一趟。進了城,安下身,卻飽不了饑渴的眼,伙同躁動的心,愈發不安分。這座小城,讓我的心更加煎熬,在這里,我曉得天外有天,還有更大的城,更大的世界。我在城邊的山丘上、在霓虹燈閃爍的橋頭自責和懺悔,我一人進城,是爹和小皮實在負重前行。我甚至想,寧愿自己待在苦蕎村沒進過城,做那一只井底之蛙,自得其樂,偏偏讓我曉得井外大千。

自責埋在山丘上,懺悔隨水長流走。我決定去北方讀大學。報志愿時,老班說,憑你的分數,有更好的選擇,你可以去沿海。

不,我要去北方。沿海的城市繁華,但北方的城市很大。

你這頭犟驢。老班很失望。

我也失望。老班眼里的我,我眼里的爹,爹眼里的小皮實,原來是一樣的,都是一頭犟驢。枉我進了城,吃了細糧,用了配在宿舍里的茅房,戴了高度眼鏡,還是一頭驢。犟驢!

考研還是考公?對別人,是一個哲學命題,于我,是一個道德命題。村子里的人都罵我,你光顧讀書,良心被狗叼走,瞧不見你爹過啥日子。七大姑八大姨上門當說客,個個像細腳伶仃的圓規,從廈下轉到堂屋,喋喋不休。

由你決定。想好了,砸鍋賣鐵也供你!爹說。

砸鍋吧!賣鐵吧!我要去南方讀研。南方是城市,別看個頭小,心大。心大才是真的大。我想。

晌午,老天翻臉,雨水瓢潑。歇下農活,蒸一鍋饅頭,我蹲在火塘邊烘烤打濕的褲管,爹吧唧著草煙鍋,把漿滿黃泥巴的解放鞋放在火邊烤。爹以前愛穿白丫納的松緊鞋,白丫進城后,他就只能穿解放鞋,邊烤著鞋,邊回憶起來:你二嬸沒過世時,有一回,家里請工采烤煙,沒啥可招待,蒸了一籠饅頭,偏生蒸黃了。請的工人挑嘴,斜眼瞅,都不吃,急得她一把鼻涕一把淚。話音才落,爹順手摘開鍋蓋,嘿,饅頭黃生生的。爹訕訕道:蘇打放多了。和我對望一眼,想起二嬸哭黃饅頭,兩父子忍不住大笑起來。

趕緊笑,笑完刨灰吃。二叔在隔壁吼。我出門看究竟,大雨切換成冰雹,鴿子蛋大小,白茫茫,大地真干凈呵。爹“哎呦”一聲,扔下黃生生的饅頭,頂著蓑衣,沖進噼里啪啦的鴿子蛋里。為供我讀研,爹承包十幾畝地,全是山頭荒地,圖個地租廉價,栽上烤煙,眼巴巴指望著。

一年心血,蒸黃一鍋饅頭的功夫,全黃了。

爹披著蓑衣,木訥在山頭,像個敗軍之將,望著慘不忍睹的戰場。長勢喜人的煙葉,恰到采摘時節,來這一遭,腳葉煙被壓斷成尸堆,豐滿的中部煙打得像篩子,頂葉煙絮絮柳柳斷在煙桿上,像敗軍旌旗,其慘狀,堪比敗軍后片甲不留。

被冰雹打蔫的煙葉,即便葉片殘存,放到烤煙房里烘烤,全變成青黑色,像風干的核桃葉。烤煙葉以橘黃色為上品,青黑色的煙葉是末級品,煙葉站收去墊倉庫底,其價之廉,不抵人工成本。二叔家的地和我家相連,也受了災,披頭掛絮的煙葉,已沒有撿回去烘烤的價值,他揮一根鋤頭把,趁冰雹剛過,索性打落在地成泥,作來年的肥料。二叔奮力揮著鋤頭把,他的痛,只有趴在土地上找吃食的農民懂。

爹佝僂著背,眼皮包淚,漫山撿拾煙葉。二叔來勸,村子里的人也來勸:別撿了,功夫錢都回不來。爹直不起腰:撿回去,賣三文兩文。

冰雹過后,毒日頭出來。撿了三天,漫長如年。日頭下,爹撿煙葉,我吆喝著小皮實,一趟又一趟地馱煙葉。入夜,父子倆在草樓底下,通宵達旦地編煙葉,我實在睜不開眼,就蜷縮在草樓里瞇一會,爹似乎永遠不知道疲倦,只是在那之后,佝僂的背再沒伸展開。氣溫升高,堆積的煙葉發燙,如果不連夜編好進烤房,煙葉顏色越發丑,越發賤價。

三天后,二叔不勸了,村里人也不勸了,紛紛來幫忙撿煙葉,連石楞大爹也來了,因為地界上核桃樹的爭端,二人曾經大打出手,一副老死不相往來的姿態,這都冰釋前嫌了。

一群人埋頭打掃戰場,沒有人說一句話,除了毒日頭幸災樂禍,連山風都識趣地躲到大尖山背后。

讀研對我而言是本科畢業后的錦上添花,對爹和小皮實而言是飽經苦難后的雪上加霜。父老鄉親嘴上不說,心里卻憋著話,你爹舍不得那些賤價的煙葉,作踐自己也要供你讀研。

畢業后的空檔期,我不愿回鄉,在小城里租了廉價旅店,筆試,面試,體檢,考公一蹴而就,擠掉滿臉青春痘,分配到福廣鄉,一個比苦蕎村還偏僻的鄉鎮。

我添置了電磁爐,齊全了鍋碗瓢盆,很快和大青樹下的小商店店主熟絡,跟她借了一席草席,墊在木床板上,睡在上面很安逸,暖和得像烤在太陽底下。十指緊扣枕在后腦勺,仰面看著屋頂,月光從瓦縫間透進來,星星點點。這情景,與我和老駝背被困在小煤窯里并無二致,石油燈被埋了,我在黑暗里往四周摸,除了糞便一樣的煤炭,我摸不到巖層。前面的出口比天上的星星還多,星星點點都是,可那么多星,到底摘哪一顆。我們出不去了。

就是這天晚上,我清晰地意識到:我跳出井口,又跳進另一口井。

隆冬,凍瘡尋我麻煩。奇癢難耐,癢得把腳放進滾燙的水里,耳朵使勁去蹭木凳子。而比凍瘡更癢的,是我看到一則訊息:到T國教中文,補貼機票,負責食宿,微薄薪水。

我心里的那只銀色方盒子又在作祟。

年后,我不顧爹的勸阻,冒全村人之大不韙,毅然辭掉公職,扔了“鐵飯碗”。這件事,終于傷透爹的心。

和故去的二嬸不同,她盼鐵樹姐出息,到城里工作,把她也帶進城市生活。爹不盼我大出息,更不愿我進城工作。他最大的愿望,是讓我當一名教師,回村完小教書。這原本是他的理想,粗莽地嫁接給我。他渴望獲得鄉人尊敬。比方說,蹲在鄉街喝寡酒,鄉人能主動敬他一支煙,便心滿意足,一定回敬鄉人一瓶啤酒。然而,他的理想遭遇滑鐵盧,鄉街不再如當年熱鬧,蹲在街角喝酒的老弟兄,多半已進城務工。

寒冬難逾,爹和我斷絕父子關系。T國北部華校很快聯系了我,給我訂了機票,我沒有回苦蕎村和爹道別。透過機艙窗牖,看著星星點點的萬家燈火,我沒有疲于奔命之感,倒有一種獸走深山的錯覺而興奮不已。

五光十色。我游蕩在T國夜市。

乳膠枕頭,多少錢。我用蹩腳土著語問。

八百,人民幣。商販用拗口的中文答。

要兩個,可否便宜一些?我問。

他骨碌骨碌轉眼珠,一頭霧水。

這些土著商販,口袋里捉不出三句中文。大背頭男子接話。我賣給你,同樣的產品,一百八。

我在國內沿海有工廠,可以批量給你貨,保證質量,只要這個價格。大背頭叫林廣福,我叫他阿福哥。阿福哥還未說完,我的肚子不爭氣地叫了幾聲。我們去護城河下邊吃邊談。他說。

讓國人飛到國外,買國內的產品帶回去?我問。

我們的枕頭質量不差,價格便宜,但國人不買,非要跑到國外高價買。我們把國內生產的枕頭運到這里賣,貨真價實,不算欺詐,甚至還幫國人省了錢。

餐館雖小,但冬陰功湯很高級。

工廠的事我一概不管,阿福哥負責生產,把產品運送到T國口岸,過了海關,我借巖波販運白砂糖的船,低成本把枕頭運到T國旅游城市,和T國橡膠含量高的枕頭打價格戰。來T國旅游的國人,乳膠枕頭是最好的伴手禮,拿去送人,又沒人盯著橡膠含量看,面子上過得去就行。

橡膠含量低,成本拉低,價格也低,枕頭大賣。我辭掉華校的工作,整天出入僑社僑團,認識更多的僑領,請他們介紹僑團和旅游團買我的枕頭。

阿福哥說,這就是部分國人的心態,買東西喜歡聯絡熟人,認為熟人會以更低的價錢賣,可以占到便宜。

人海茫茫,為何我選擇了你?阿福哥問。

緣分。我說。

他齜牙咧嘴,一口黃牙。打開手機,搜到一個網頁。去年春節,我隨華校董事會去拜訪關心女士,圖片上,董事長給關心女士敬獻果籃,我恭敬地站在一旁。關心女士是T國德高望重的僑領,一生致力于華文教育。

要打開市場,必須搭上這條線。阿福哥眼里泛著幽光。

以私人名義去,她不會見我。我說。

我給你準備了一部書,《脂硯齋重評石頭記(己卯本)》。你帶上,再加上一面之緣,她肯定見你。

阿福哥,你是一個陰謀家。我蹺大拇指點他。人盡皆知,關心女士醉心紅樓,自詡紅樓夢中人,她對己卯本是沒有抵抗力的。

她的家隱于鬧市,湄南河像一把冰刀,冷不防將鬧市切開,切口上三五棵椰子樹,哨兵一樣守著,二層小樓隱于此,紅頂白墻。關心女士辦公、會客、起居都在這棟小樓。我把來意告訴秘書,秘書捧著書進去,空著手出來,說:女士俗務纏身,原諒不能見客。

既如此,不敢再叨擾。阿福哥起身告辭。

秘書點點頭,對我說,女士捎了一句話:阿弟白讀了紅樓,偏生忘了可卿托給鳳辣子的夢。

阿福哥再三謝了。出照壁,我不明所以,阿福哥卻興致極高,幾乎手舞足蹈。

成了。女士這樣講究的人,收下書,等于應了事。

可她什么都沒承諾。

看書,在書里。

阿福哥,收手吧!關女士的意思是:登高必跌重。我們現有的銷售網絡,在T國已經占據一定市場,再盲目擴張,大幅擠占本土市場,必受到回擊,當地枕頭橡膠含量高,我們無法比擬,再說,我們還未立穩腳跟,不具備抵御沖擊的能力。托夢這回,我記得清楚,秦可卿以月滿則虧、水滿則溢等俗語警示鳳辣子要居安思危。

阿福哥卻不以為然,異域的風把他的領帶吹起來,神采飛揚,橫穿馬路也不顧車,一串喇叭聲響在周遭。他拉著我跳上一輛黃色雙條車,直奔免稅店旁的華文書店,買了一套精裝版《紅樓夢》,在對面的咖啡館啃書。

阿弟,你膚淺了。阿福哥學著秘書的語氣調侃我。關女士的意思:秦可卿托夢王熙鳳,囑咐尋一個永保無虞的法子,你看:“莫若依我定見,趁今日富貴,將祖塋附近多置田莊、房舍、地畝,以備祭祀,供給之費皆出自此處,將家塾亦設于此。”家塾,就是學校,擴大銷售網絡,可以促進華校學生就業,提高中文含金量。你再瞧這行:眼見不日又有一件非常喜事,真是烈火烹油、鮮花著錦之盛。

烹油著錦之盛事很快就來,華文教育聯合會主動聯系我,在關心女士暗中指導下,簽訂戰略合作協議,我資助華文學生進行HSK考試,取得HSK三級及以上的學生免試到我的銷售網絡工作,保底工資加上可觀的提成,薪資甚至超過讓人羨慕的導游。學華文,賣枕頭,迅速在T國時髦起來,華校學生的華文優勢,成了向國內游客兜售枕頭的核武器。

雖然銷量好,始終平價,我想,如果價格和價值不匹配,便是欺詐行當。阿福哥取笑我,這就是你,又想走出大山,和山鄉訣別,骨子里卻都是山鄉,不敢丟山里人的品質。我不懂他是在夸我,還是損我。

關女士說得不錯,你真是白讀紅樓,你若讀懂幾分,趁現在掙了錢,應該回鄉多置田莊、房舍、地畝。阿福哥說。

置辦房舍地畝?阿福哥,你是想讓我的兒子回鄉種地,還是當地主。

老弟,掏心窩子,即使兒孫不回鄉,你應該到家鄉小城置辦房產,再在縣城附近購買一片山林,將來進退從容。

我一笑而過,并未預見話里的刀光劍影。幾年下來,我才算清賬,除去維持龐大的銷售網絡和四處維系,我空有面子,國內開工廠的阿福哥,才是真正賺錢的主。

中秋僑界聯誼會上,阿福哥來敬酒,我端著高腳杯,旁敲側擊,一面哭窮,一面念叨他賺得盆滿缽滿。阿福哥心知肚明,又十分仗義的模樣,說不介意分一杯羹與我,主動提出讓我入伙橡膠工廠。肥肉喂到嘴邊,我猶豫起來,他明白我在擔心什么,海關的風險尤甚,便神秘兮兮地說,運輸及海關的事,他自有門道,概由他負責,我不必摻攪其中。我和他碰了杯,怕他反悔,當即約了時間,洽談入伙細節。

這時,電話響了,金鎖哥的電話,我快步走出宴會廳。

二叔沒了。

可憐的二叔,把自己關屋里,封閉門窗,燒了一盆炭,倚靠在板壁上。有人說,二叔死于無知,煤氣中毒,也有人說,二叔想念二嬸,舒舒服服地去了。

死者已矣,可憐鐵樹姐。在苦蕎村,只有我和她到城里讀過書,所謂見識過外面的世界。對于從井底蹦跶出來的青蛙,身體離開井沿越遠,靈魂就會被井外大千映得越孤獨。往事歷歷在目。二嬸臨終那天,二叔囑咐我去尋她,我跑到石頭河邊,見她在河那畔。她穿著新衣新鞋,我著急忙慌沖她喊:二嬸不行了,不行了……喊聲卻被湍急的河水吞噬,她仍是磨磨蹭蹭,還在河那邊甜甜地沖我笑。轉眼,她又失去二叔。無論再忙,我該回去看看她。我在App上查機票,買最晚的航班,凌晨就能在昆明落地,但入伙細節不親自談我不放心,往后拖又怕夜長夢多。一直糾結到凌晨,還是改簽了飛工廠的機票。

改簽了機票,我刷到鐵樹姐的朋友圈。沒有文案,只有嶺崗上那棵麻栗樹,孤零零的在風口凌亂,背景是不知疲倦的石頭河。

站在航站樓,目光所及,燈火璀璨。巨大的落地窗,反襯出人的渺小無助,也把自欺欺人的愧疚映照得無處可藏。好冷呵!我想像荒野獵人那樣,剖開剛死去的大馬腹部,蜷縮在里面取暖。

入伙的事,阿福哥比我還上心,進展很順利,舍不得孩子套不著狼,我舉身家老本入伙工廠。阿福哥卻瞞著我,用我的錢替我在家鄉縣城買了一幢別墅。不動產權證寄到,我怒不可遏,為了一套閑置房產,耽擱一整船枕頭。

我準備回國與他理論,啟程之際,兩國貿易戰開打了。猝不及防,傷筋動骨,生意一落千丈,資產迅速蒸發,在這時間被無限拉長的日子里,我自責自己的后知后覺,貿易戰早見端倪,我卻像鐵樹姐一樣,在河對岸毫不察覺,才明白阿福哥之“仗義”,明白讓我入伙的真正原因,無休無止的利益之爭中,雙方撕破了臉,我心灰意冷,又覺得事情不可能更糟糕時,疫情在全球迅速蔓延。

白天空空蕩蕩,晚上暑氣退去,熙熙攘攘的人流,似乎從地下冒出來。這是T國旅游城市真實寫照。而疫情像一只巨手,翻手為云,覆手為雨,把那些藏在地下避暑的人踏實摁住。原本摩肩接踵的夜市,空蕩蕩無人煙,銷售網絡遇到前所未有的恐慌,每天負擔龐大的開支,卻一個枕頭也賣不出去,產品堆積,接下來面臨資金鏈斷裂,我匆忙逃回國,想抓住工廠這棵救命稻草,卻得到阿福哥倉皇出逃利堅國的消息。

這回,釜底抽薪了。

生意越萎靡,疫情越囂張,本奢望熬過寒冬,終究連四個月都沒扛過去,工廠倒閉,銷售網絡徹底癱瘓,員工討要拖欠工資,我打開倉庫,要錢沒有,要枕頭自己拿。

在苦蕎村,我只想進城一趟,進了城,還想進更大的城。兜兜轉轉,大夢一場,我回到小城。幸好陰差陽錯地置了房產,我調侃自己,誰說讀書無用,書中自有黃金屋,若不因紅樓結緣關心女士,我此時身無立錐之地,哪來黃金屋?

躲在小城,生物鐘徹底顛倒,白天哈欠連天,晚上徹夜無眠,連打盹,都會覺得被討債的人追。這種感覺,像被困在煤窯里,眼前似有千顆星,腳下似有萬條路,卻不知道要摘哪顆星,要走哪條路。

世間凡事,一分為二。才慶幸住了黃金屋,又惱于被戳脊梁骨。夾槍帶棒的言語,風一樣擠進破門。

瞧瞧!小銀鎖在城里住大別墅,蒼蠅飛進去都要開導航……癡心父母古來多,孝順兒孫誰見了……勒緊褲腰帶供他讀書,到頭是這下場。

白瞎了。

村人啐的口水,填滿我養魚的游泳池,又腥又臭,堪比瓦缸里腌的臭螃蟹,腳一打滑就要被熏死。我像一個賊,趁夜黑風高,潛回苦蕎村。在靜謐的夜里,和爹爭吵到雞鳴。

爹,你不進城,想讓人啐我口水,戳我脊梁骨。

老子沒你這號兔崽子。

自我辭掉公職,砸了鐵飯碗,爹就和我徹底決裂。東方魚肚白,爹捂著胸口騎在門檻上,臉色白一陣,紫一陣。還沒盡上孝心,總不能讓我活活氣死。牽驢駕鞍,爹被貨物一樣捆上,送去鄉衛生院。村里有面包車,爹不愿坐,在他的觀念里,車輛是用來拉貨的,我租一輛車來載他,那真是舊病未愈,又添心病,讓他心疼一路。騎驢倒不是頭一回,已然輕車熟路。

小皮實已經不是當年的驢駒了,和人的年齡相較,它已是暮年。好在爹瘦,馱只猴而已,我卻看出不對勁,它邁左腳前,總要把頭一點,落蹄拖沓,到了溝頭窄路,索性停下。我吆喝,拿鞭子抽,它夾起尾巴,顫巍巍小步走,路越窄,越往里埂貼著走,以致爹幾次與路埂巖壁摩擦,痛得直罵。原本溫順聽話的小皮實,突然變得不聽吆喝,我抽它一鞭,它靠緊上埂,再不往前半步。爹察覺出異常,忍痛下來,檢查兩個蹄子,沒毛病,卻見它的左眼眼角黏稠,汩汩流著眼淚。

驢哭,惹得人也哭。

爹抱頭痛哭的地方,有一堆巨石方陣,其中昂揚朝天的一塊,有一只深陷的腳印,入石三分,輪廓清晰可辨。這里是苦蕎村人徒步去鄉街必經之地,兒時和爹去趕鄉街,每到這里,必要歇腳。爹講,這是三女倒下的地方。

古時候,天上有七個太陽,樹木常青,鮮花不敗,莊稼一年收七次,牛羊一年懷七胎,日子比蜜汁還香甜。后來,一只生性喜歡黑暗的夜貓精,變成一個鷹嘴鐵人,投下罪惡的羽箭,射落六個太陽,嚇得第七個太陽不再出來,世間淪入黑暗。三個彝家姑娘帶領鄉親點燃火把,怕光怕火的夜貓精無處藏身,最終被消滅。后來,三個姑娘又克服了千難萬險,找回太陽。太陽重新升起,溫暖大地,勞累過度而死去的三個姑娘,化成三座高峰——三尖山。每逢立秋節,三尖山下,蘆笙嚶嚶,弦子錚錚,人們歡快地跳歌,紀念為人間找回太陽的三個姑娘。

人流淚是感情充沛之故,驢流淚十有八九是病得不輕。爹牽著驢去獸醫站,鐵樹姐說,流淚只是表象,問題在腦子里。

簡而言之,腦子長了蟲子。

聽說過腦子進水,裝豆腐渣,沒聽說過長蟲子。

有殺蟲藥嗎?爹問。

小五叔,這是驢腦,不是土地和莊稼。殺蟲藥不頂用。鐵樹姐說。

沒救了?

鐵樹姐點點頭,又搖搖頭。理論上是有機會的,做開顱手術。

那就做手術。

小五叔,沒那么簡單。這種手術城里才能做,成功率低,費用高,可以買幾頭驢。

爹牽著驢,踩著被落日拉長的影子,黯然離開獸醫站。凡事自有其運行規律,在苦蕎村,驢得了這種病,不論是年壯還是老邁,只有一個去處,歸宿是冰涼而殘酷的,卻是唯一的。我跟在小皮實后,默不作聲。

牛菜館門前掛著分割的肉,骨頭連著筋,殘陽打在肉上,美艷妖嬈,勾引走過鄉街的人,不時有人朝美艷的肉上瞟,肚里的饞蟲就齊刷刷探頭蠕動。店家是相熟的村人,給了一個極好的價錢,似乎這驢不是腦子長蟲的驢,而是健康的壯驢。爹用食指蘸口水,一板一拍地數錢,數了一遍,又數一遍,再數一遍……我已經感到他不對勁,熟識的店家由尷尬而慍怒。爹忽然失態,把那沓錢從窗口扔進去,飛腳踢驢,暴怒著,走回家的路。

一路漫長。任憑換著法子牽引和鞭打,它總不能走在路中央,或是闖撞路上埂,或是摔下路埂,最揪心的一次,從十多米高的坡上摔下,爹連滾帶爬下去,折騰到天擦黑,辟出一條小徑,把小皮實生拉硬拽上來。

再摔,就摔死了。爹想到一個法子——自己騎到小皮實身上。

小皮實馱著爹,緊貼著路上埂走,磕磕碰碰,好在沒摔下路埂。一路上,我心懸著,不舍鞭打它,明白來路上它為何總往上埂闖撞,實在是它清楚背子上的責任。往返相較,它摔了自己尚可,摔背上的人則不可。

夜里攏家,哀傷像夜色一樣濃稠,無窮無盡地灌進破院。心如夜色,一位家人即將離開。那些蟲子于無聲處吞噬著小皮實,它像一個垂暮老人,在廈下柱腳石旁垂淚。它的淚,是疼痛所致,抑或它也心知將不久世間,如果它也明白,是否也和我們不舍它一樣——不舍我們。

我想不通,小皮實的腦子里怎么會長蟲子?它只會在土地上出賣力氣,不興爾虞我詐,不追名逐利,不必殫精竭慮,那么純粹的腦子,怎么就長了蟲子?

莫非,小皮實真的是為小銀鎖抵受病痛折磨?

富貴在天,生死有命。縱有不舍和遺憾,我還是能接受小皮實的宿命。但爹難以接受,一人一驢,馱起一個家,小皮實的意義,遠不止一頭驢,爹把自己和小皮實合并同類項,歸為勞動力,都是臉朝黃土背朝天。那些該死的蟲子,不僅在啃噬小皮實的腦花,也在往爹心頭鉆。

夜里,窸窸窣窣,爹翻身起床,一夜去看小皮實幾次,他無可奈何,站在暗夜里,草煙鍋一明一滅,映著小皮實永遠止不住的淚。我猜,爹的臉上和心里,也滿是淚花。

爹答應進城,和我同住,條件是為小皮實做開顱手術。在悲傷的縫隙間,塞進我的竊喜,若非小皮實的病,爹永遠不會和我和解,永遠不會和我進城,這種竊喜讓我充滿負罪感。橫亙在父子之間的堅冰,被小皮實的老淚融化。

進城那天,大表叔來載我們。三五年來,他在城鄉之間倒賣果蔬,小賺一筆,推了老宅,建起一棟氣派的農村別墅,花光積蓄,還欠下一屁股兩肋巴的債。單靠小本生意,牛年馬月難償清,大表叔一咬牙,扔下一雙讀書兒女,兩口子到沿海城市打工,今天打算進城賣掉輕卡車,車廂正好載小皮實。

在鐵樹姐張羅下,小皮實的手術很順利。爹遵守承諾,帶著驢住進別墅。花園里有一個簡易的篷,改造成驢廄。小皮實很快適應了城市生活,爹卻管不住嘴和腿。他一閑下來,嘴里碎碎叨叨,在苦蕎村通過鋤頭鐮刀使在土地上的力氣,恨不得通過嘴巴使在我身上。我反駁一句,他就要牽著小皮實回鄉,好在每次他氣洶洶去牽驢,小皮實四腳叉地,死賴不走,爹撒了氣,罵罵咧咧作罷。

十一點鐘,我懶在床上,物業的電話震了兩遍,半小時后門鈴響了,又是物業來催物管費,我把被子捂在頭上,能躲一時算一時。捂了一會,我竟睡著了。

午間餓醒下樓,餐桌上放著物業開具的收費單,還有一疊皺巴巴的鈔票。電飯煲里悶著飯,小皮實也在,爹這回真的回鄉了。我住在這風光時得的大房子里,可憐沒有一分收入,在村人面前,我是接爹進城享福,事實上,我是接來啃老續命,連月的開銷用度,即便是買一把青菜,全賴爹在老家賣農產品的錢來維系,小皮實的手術費也是他掏腰包。

日子更加艱難,我和小皮實相依為命。再這樣下去,我只能同小皮實一廄吃草。百無聊賴,我戴著兩層口罩,穿著黑色風衣,裹在套子里,想去人少的空地散步,事實上,原來人滿為患的公共場所已人煙荒蕪了。

現在插播一條簡訊:全球疫情已經結束,即日起全球清零,所有小區解封,健康碼行程碼功能關閉,這三年辛苦啦!全球人類第一次共享同一個熱搜。

我拍拍小皮實的招風耳,把口罩全部扔進垃圾桶。門鈴響了。物業費已繳,是誰?

是阿福哥,千刀萬剮的阿福哥,在疫情結束的第一時間出現。

渡盡劫波兄弟在,相逢一笑泯恩仇。阿福哥說。疫情結束,旅游市場即將開啟報復性消費。重啟你在東南亞旅游城市的消費網絡,恨我,就去報復游客消費。這才香!

那些聒噪的風,把疫情結束的消息吹進小皮實耳里,抑或是它看見陌生人,像小孩一樣人來瘋,不住地在地上打滾、嘶鳴,掩飾不住地興奮。看它這樣,憋得久了,我也想活動活動筋骨,伸展伸展拳腳。

還有一樁,工廠復工,要大量的工人,我在家鄉已是過街老鼠,一個工人都招不到,你得幫我。阿福哥可憐兮兮地說。

厚顏無恥。懟完他,我觍個臉,回苦蕎村。父子相見,分外眼紅。又是不可開交的爭吵,他在地里忙活一天,大吵一架,氣呼呼,飯也不吃,倒頭睡覺。

晚上八點,村里活動室開會。金鎖哥徑直進院,拿個喇叭沖我喊話。他退伍后,安置在鄉政府。脫貧攻堅的號角吹響,他主動請纓回苦蕎村。

我爹睡了。

你去參加。

我去?村里的事,與我有甚相干?

有甚相干?你尿一泡,照照自己。金鎖哥嗆我一句,又扔下一句。土生土長的土疙瘩,油光滑面學人家金銀錠。

有一小股風,在廈下撒歡,迎面輕輕來,像在盛夏午間睡醒,嚼一顆清脆的橄欖,打個激靈,嘬嘬嘴。阿福哥嗆我,我不生氣,反而喜歡這種感覺,喜歡苦蕎村認我這個土疙瘩。只是這么多年,負笈擔簦求學,遠走他鄉入職,辭職又赴海外謀生,村里大事小情,我都不回來參加,自我上高中,就當苦蕎村把我嫁給城市,除那些年復一年臉朝黃土背朝天的農人,還有去得再遠村里有事都會趕回來的打工人,其他人都是村子里潑出去的水。

一碗潑出去的水,刻意和家鄉保持距離,孤獨,沒有歸屬感。

活動室在村頭凹子里,低矮的兩間平房,像一位腰佝背駝的老人,下巴都要貼到地上,杵在路邊,瞧著村人下地上街,瞧著孩童牽牛吆豬,瞧著我出城回鄉……不言不語,把苦蕎村的大事小情瞧在眼里,一股腦裝在肚里。

揣著鬼主意,我八點準時去,村人也陸續到了。金鎖哥忙出忙進,燒水沏茶,擺弄桌椅,瞧那樣式,倒不像個干部,也不像村人集中開會,像是金鎖哥自家辦客,主人家麻溜招呼客人。擠在屋里,有插科打諢的,有吞云吐霧的,有嗑瓜子嚼茶葉的,一分辨,盡是父輩祖輩老人,我擠在老輩子堆里。

青壯年呢?金鎖哥。

疫情結束,青壯年就進城務工了。疫情像一道閘門,才開閘,勞動力就泄洪了。

我心里咯噔一下。我揣著鬼主意來參會,盤算著借機招攬村里的青壯年進橡膠廠,機關算盡遲了一步。我給阿福哥發信息,走出鬧哄哄的活動室。

趕緊吧!再遲一步,年邁的村民也進城了。攬不到工,你我擼起袖子進廠干。阿福哥發來語音。

我又折回去。活動室里沒有方才的鬧哄哄,父老們都皺著眉頭,側臉沉默,像是在啃一塊難啃的硬骨頭。金鎖哥清清嗓子,啃了一嘴:核桃樹,是砍,還是留?

要想富,少生娃娃多栽樹!這話傳到苦蕎村時,白丫還未進城,我穿著開襠褲,給剛栽下的核桃苗澆水。前幾年,核桃在市場得價,眼巴巴盼著,巴不得核桃樹一天長一圈。眼下,核桃樹長成氣候,土頭厚一些、肥一些的田頭地邊,樹干粗過大碗口,樹上掛了果,核桃價格卻一跌千丈,勞動力薄的人家,雇工去收回來,收入還付不夠工錢。核桃樹成林,遮天蔽日,林下種莊稼,種一坡,收一土鍋。淡了盼頭,又影響耕種,鄰村已開始砍倒核桃樹。

樹,不能砍!我說。一刀下去簡單,十年樹木,不易。

我站在會議室門口,像米線攤前的二維碼,接受父老們齊刷刷地掃碼。沒有質問和苛責,這種眼神,散發著煙火氣,是平素飯局和會議桌上沒有的。平和中又有一些急切,他們信任我,想聽聽我的說法。

月光下的松樹坡,你伸一個懶腰,打一個哈欠,暖風吹過,松濤聲如潮汐般起落。那些眼神沒有讓我慌張,讓我惶恐的是心里的盤算。

呃……話是這樣,地遮了,莊稼不昌盛,人吃啥子?赤腳醫生嚼著茶葉問。

跟我進城。我在沿海有工廠,去多少人,要多少!

小銀鎖,你見過螞蟥嗎?金鎖哥識破了我的盤算,像一只護崽的公羊,前腿微曲,伸出犄角。螞蟥附著在人體時,會釋放麻醉,人很難感覺得到,它吸住皮膚,鉆進皮肉吸血,最可惡之處,在于吸血叮人后容易引起感染。我當你是對核桃林有感情,原來是給父老鄉親撒迷藥。

于我而言,苦蕎村是生我養我的地方。我爭辯。

于苦蕎村而言,你長成了吸血螞蟥。她生養你,小時吸她的奶水,長大了,不思反哺,想要吸她的血。勞動力是一個村莊的血液,青壯年已經進城,村子的造血功能很弱,連老邁者也離開村子,血就吸干了。血干了,村子就病倒了。

小銀鎖,你莫誆人,進廠工錢咋結?三大爹試探著問。

三大爹,您放心,當月結,分文不差。

差!差!差!你差村里很多。金鎖哥狠狠拍著桌子,像在驚天大案堂上的包公,連連敲著驚堂木。

差什么?你說,我還。

我和金鎖哥針尖對麥芒,二大媽冷不丁冒出一句:你差我六十雞蛋。

不識趣的二大媽,豎起六個指頭,頤指氣使。她說的六十,不是60個,是六個一十。數是一樣的,理卻不同。她對雞蛋的計數,絕對不以個為單位,而是以十個為單位。冷不丁一句,像搗蛋小孩往下水道扔炮仗,餿菜葉爛谷子都炸出來。

你差我一蒸鍋饅頭。赤腳醫生說。

物質匱乏的童年,除了泥巴就是空腹的心慌慌。土黃天,去赤腳醫生家房背后吆豬,他家蒸饅頭,麥香味飄到房后,不知是饞是餓,登時兩眼發黑,坐在路邊淌口水,抹眼淚。赤腳醫生出來,我佯裝肚子疼,他說能治,笑瞇瞇給我饅頭。吃下饅頭眼睛就亮了,肚子也不疼了。學了經驗,此后赤腳醫生家蒸饅頭,人小鬼大的我就弓著腰、捂著肚子去看病,赤腳醫生總是笑瞇瞇地遞饅頭給我,這個肚子疼的對癥,大約是持續到小學三年級,攏共幾蒸鍋饅頭。

欠你三公公一只兔子。小叔說。

小叔是六公公最小的仔,蓬一頭白發。約莫兩只水桶高,我晃晃蕩蕩去擔水,山上的小煤窯像貪吃蛇一樣往前拱,水沉落了,井里淌出的水只有納鞋底的線粗,等得人心酸。大龍樹后一陣響動,像梭下一把鐵火鉗,定睛看是一只碩大的野兔,腳上夾著鐵鉗。我扔下水桶不管,抱起兔子連同鐵鉗往家跑,在灰窩窩里跌倒幾次,打了滾,啃了泥,抱緊野兔不撒手。我認識這鐵鉗,方圓只有六公公有,我把兔子藏在房前木頭堆里,央求白丫宰殺燉了給奶奶吃。奶奶癱瘓在床,一把皮包骨。白丫罵我,小時偷針,大來偷牛。擔水回到房前,六公公追到家里,他對白丫說,難得小子有孝心,鐵鉗還我,兔子就照他說的燉了!我躲在門后又羞又愧,那一鍋兔肉,愣是一塊沒夾。孫兒孫女中,奶奶最疼我。總想著等長大賺了錢,每年她過生日,買肥碩的黑山羊來宰。然樹欲靜而風不止,我還沒有學會賺錢,奶奶就去了遠方,終究沒能宰上黑山羊。村人卻因那只兔子,常夸我有孝心。村人一說,我就賭咒發誓,將來一定還六公公一只兔子。前年冬天,六公公也去了遠方。欠下的兔子,永遠還不上了。

你差我一桌子腰花。劁豬匠說。

你差我一把青龍偃月刀。木匠咧開嘴,缺牙半齒。

……

一時間沒完沒了,村子里的會議,變成了“小銀鎖差村子什么”大討論,繼而擴大了范疇:進了城的青年,差欠家鄉什么?

會議無疾而終,攬工的盤算不了了之。回家躺平,腦子里被刻錄了一本電子相冊,收錄了村子里的人,有彩色的,也有黑白的,相片活靈活現,彌留之際依偎在二叔懷里的二嬸,大年夜漫山追驢的白丫,挑著銀色方盒子從城里回來的毛胡子,推著膠輪車出煤窯沖我笑的老駝背,穿著軍裝在灰窩窩里撕一字的金鎖哥,把鳳梨罐頭留過期也要等我放假的奶奶……

我差村子什么,差多少,誰算得清楚?

隔日,阿福哥匆匆趕來苦蕎村。他不放心招工的事,帶了一筆款子,在我家院里支一張桌子,凡是同意進廠的父老,統統拿到定金。見到真金白銀,又有我做擔保,陸續有人報名。院子里連個遮陽傘都沒有,阿福哥頂著烈日,耐心給來咨詢的鄉親講解,曬得臉紅脖子粗,讓我想起金鎖哥的比喻:攬走老邁的鄉親,像是抽干村子的血。阿福哥那紅臉粗脖子,真像吸滿血的螞蟥。

很快攬到19個工,滿一輛中巴車,阿福哥擔心夜長夢多,要先將這批人送進廠,留下我繼續攬工。天微亮,中巴車搖搖晃晃到村口接人,狗吠,雞鳴,小孩哭,不由心慌慌。

嶺崗上,六歲半的小寶地追爺爺的路,一腳踩空,灰窩窩里翻幾滾,爺爺一把拎起來,像提一只小雞。小寶地灰頭土臉,張著嘴哇哇哭,山風滿當當灌進去,把鼻涕眼淚擠攆出來。

我也要進城。小寶地哭鬧。

再哭鬧,打斷你狗腿子。爺爺揪他紅紅的小耳朵。

打斷腿也要進城。小寶地奶兇兇地懟爺爺。

我的心疼了一下,活靈活現當年的我——打斷腿也要進城的小銀鎖。小銀鎖又到小寶地,這是一個輪回,還是不可避免的宿命。城市像一塊巨大的磁鐵,讓一茬茬小銀鎖癡迷。這里生來是一個不對等的磁場嗎?

車子啟動,一個老人仰起頭,往車窗外偷瞟。爹竟然瞞著我報了名,好在小寶地忽然沖到路中間逼停車。

別人的爹能進廠,你的爹為什么不能?爹詰問我。

是啊!我心安理得地組織父老進廠,當見到自己年邁的父親也要背井離鄉時,情緒瞬間崩潰。

爹,有一句話,我記不清楚,大概意思是:父母尚在勞作,兒女就不算孝順。

核桃林把太陽遮了,土地上找不到吃食。孝順……當不了飯吃。爹的心也軟了。

遮蔽太陽的,不是核桃林。爹,你還記得“三女找太陽”嗎?你講給我聽的故事。

夜貓精嚇得太陽躲起來,只是哄小娃娃。爹說。

貧窮,才是這個時代的夜貓精。打贏脫貧攻堅,趕走夜貓精,鄉村振興,太陽就回來了。我說。

回來了,回來了——白丫回來了。

不可開交時,發生這件大新聞。當初不告而別,一晃十多年光景。白丫眼里呆巴巴,顴骨高聳,并無太大變化,連穿著打扮也不似城里人。在鄉街下車后,回家的路,她沒有乘車,順著公路徒步,背上背,肩頭挎,手里提個紅袋子——水井里灌一袋子水。

這水,真甜!我進城那會,坑坑洼洼爛泥路。我在新聞上看到村子的水泥路,我還不相信,這回信了。白丫自顧自說,沒人搭理她,她也沒事人一樣,似乎從未離開過村莊。

白丫進城,為的是那時苦蕎村太苦了,比農藥還苦。現在不同了,你們看,路好走了,水飽了,政策好了,白丫都回來了,你們老糊涂,土埋齊脖頸骨,還要往外跑。金鎖哥趁機喊話。

白丫的離開和回歸,讓人想起二嬸。這個村子以前太苦了,熬不住苦日子,起過喝農藥念頭的,不只是二嬸個例。農藥再苦,苦不過村莊的窮,一瓶農藥,交代了村莊的苦,地下的一了百了,活著的仍舊苦,除了窮苦,還背負親人離去的痛苦,裹腳布一樣的艱難。白丫沒有選擇農藥,尋了另一條道,但她在城市里沒有找到出路,終究回到苦蕎村。白丫還是原來的白丫,村子卻不是原來的村子。

叔一把年紀了,不想進廠給人使喚,但不進廠又能做啥?赤腳醫生詰問我。

叔,城市不是理想王國。把土丫杈嫁接到鋼筋水泥上,那些樁會發新芽嗎?我們的根,在土地里。

土地只長麥子,不長花票子。赤腳醫生說。

物質匱乏的童年,總聞著麥香味來蹭你家的饅頭。后來進了城,再沒有吃過那么香的饅頭。城市的饅頭白花花,松松軟軟,嚼在嘴里像含團棉絮。你蒸的饅頭,沒有添加劑,連蘇打也不放,簡單到只是一團熟了的麥香,麥香在舌尖,在喉管,在胃囊,自帶記號筆一樣,經過哪里都曉得。踏實!滿足!

叔有錢買蘇打粉,不蒸死面饅頭了。赤腳醫生喃喃。

爺爺扯了細棍子,小寶地吃了“跳腳米線”,索性抱著車轱轆,哭鬧聲中氣十足,路埂芭蕉葉瑟瑟抖起來,人也心慌慌,白丫又這當口回來,上了車的父老,屁股還沒坐熱,去留之意七上八下。這一鬧,暫時走不成了,下了車,啐一口老痰,吹一把鼻涕,該喂牛的上了自家草樓,該下地的擔起墻根鋤頭。

一切輕描淡寫,白丫似乎從未離開過村子。像十年前一樣,她拿起藏在瓜棚下的瓢,事實上,藏瓢的位置十年來從未變過,村子里所有人也都知道瓢藏在這,只是不知道為什么還要藏。她給菜苗潑了水,腋下摟一捆豬草,跨出菜園木柵欄,順手撒一把黃菜葉作雞菜,公雞母雞圓滾滾跑上去,和白丫親切又熟絡的樣子。

午間圍坐飯桌,我鼻腔一陣酸。小時候,也是這張小方桌,一家三口,圍著桌子吃飯,我坐靠墻一角,經常邊吃飯,邊用筷頭在墻上劃剛學會的新字,墻壁上的粉塵簌簌落下,爹故作嗔怪:吃飯就吃飯,凈搞鬼畫符。我很聽話,但上頓罵,下頓忘。直到有一天,我偷聽到爹和鄉鄰的對話。

我家小銀鎖,莫小瞧他,特別愛讀書,筷子一頭扒著飯,一頭還要在墻上練字。這小子,不像我,要成器。

鄉鄰七嘴八舌順桿爬。老五,你這輩子不昌盛,翻本就指望崽子了。咦,大兄弟,你家祖墳葬得好,怕是要出狀元郎。他大伯,我就知道,您認的字就多,寫出來的字我一個都不認得,小銀鎖是要后浪拍前浪……

我聽了夸,比偷吃蜜還甜!再后來,爹故作嗔怪,我心里不虛,也能理解爹一本正經嗔怪背后的用心良苦。大概,這是我和爹最早建立的默契。

話還在耳邊,人還是三口,甜蜜和默契被撤下,擺上一桌子尷尬和酸澀。

一雙筷子,七寸六分。我握筷子的指頭幾乎要觸及筷尖,米飯被粗魯地扒進嘴里,像爹用鐵鏟將石煤耖進瓦窯里。

筷子要捏遠一點,不然,只討得到家門口的媳婦。白丫故作玩笑,試探性地跟我說話。我只干扒飯,她小心翼翼地夾一塊肉給我,見我不慍不怒,又夾了一筷子菜。

在苦蕎村,長輩常以將來媳婦家的遠與近,來教育孩子握筷子的習慣。握得靠近筷尖,就會迎娶家門口的女子做媳婦,握得靠近筷頭則反之,握在正中最好,不遠不近。我四五歲,出落成大姑娘的表姐隨姑媽回來。我很少見到生人,她又拿帶香味的紙巾給我聞,我好奇地跟在她后面跑來跑去。飯桌子上,二嬸拿話逗我,說要把表姐許給我做媳婦。我不知道她家在哪,聽白丫講隔著四五個村子,那一定很遠吧?我想。我偷偷瞄一眼大姑娘表姐,嘴上說瞧不上不喜歡,肉乎乎的小手卻不自覺握到筷頭,被二嬸當眾揭穿我的小心思,引得一桌子親人笑噴了飯。年后正月間,表姐出嫁。我暗自傷心,可能表姐家太遠了,遠在筷頭之外。直到學會看地圖,我才恍然大悟,我們兩家在地圖上是一個重合的點,實在太近了,比筷尖還近。

夠了!飽了!我放下碗筷,沒吃白丫夾的菜,白丫的筷子尷尬在飯桌上空,進退不是。

為什么要捏遠一點,你們不是巴不得我窩在這山旮旯里嗎?最好握在筷尖,我兒,我孫,重孫兒,都握在筷尖,就遂您二老愿嘍。我起身說。

小銀鎖,你望望,這驢的背。爹愣一會,放下碗筷到廈下,取下小皮實的鞍子,扔在我面前,貼實皮肉的鞍心,幾攤污血印跡,一層累一層,腐肉的惡臭撲鼻,引來綠頭蒼蠅。這鞍心,讓我聯想到小皮實背上慘不忍睹的疤痕,嚴格來說,是疤痕上累疤痕。爹指著鞍心,小皮實是驢,我是驢,你媽也是驢,都在出賣勞動力,供養你讀書,讓你可以走得更遠,走出山旮旯。我的背,比小皮實還要弓,你媽也落下一身癆病,你成才了,出了遠門,見過大世面,眼里容不下驢,回來罵娘了。

我撲到一邊,吐得昏天暗地。爹難為情,多惡心的話,吐成這樣。并非如此,實在是我想起一件事,入伙橡膠工廠當天,阿福哥宰驢聚餐,為我慶祝。許是因心情暢快,覺得驢肉當真天上龍肉,下著酒,大快朵頤,總想著還要再吃一次驢肉火鍋。這時,我想到驢的背,疤痕累疤痕,惡心自己,怎么咽得下。

那天,在空曠的廠房里,借著酒勁,我和阿福哥一干人論起英雄。

時勢之英雄,只服拿破侖。他是造夢師、戰略家和立法者,歐洲的天秤之所以保持平衡,是因為有拿破侖,拿破侖就是神的存在。阿福哥臉紅脖子粗地說。

也有說曹操和項羽的。

那段時間,我沉迷《紅樓夢》考證,也搶著說,若論英雄,我只服當代“紅學泰斗”周汝昌,他把一生都貢獻給紅學……

英雄狗熊,我一個不懂,要講佩服,我就佩服你爹。他在地里找吃食不易,還供你上大學。倒茶水的大嫂橫插一閂。

這一閂,把話閘住。

差什么,怎么還?這個念頭,像一縷炊煙扶搖起來,似乎它一直搖曳在村子嶺崗,又似乎剛在心房點燃那把潮濕的櫟木;又像在風中的巷口,冷不防等來久違的戈多。

鐵樹姐,你我走出打磨山。上學時吃了比別人更多的苦頭,工作時比別人更賣力,但我始終覺得,從小推開門就是這座山,出門就只見得到大爹大媽,玩具除了泥巴就是灰窩窩……在這樣的自然環境里長大,封閉且狹隘,無論眼里有再多渴望,終是沒有其他人的眼界膽識,再是誠惶誠恐,待人處事還是沒有別人的胸懷格局。

哎!小皮實腦里長了蟲子,你腦袋里壓了一座山。相比起來,姐更喜歡小皮實的蟲腦。

蟲腦?

對!蟲腦,較原始的生物之腦,體現自然性,對環境變化做出本能反應,人的嬰兒態。

嬰兒態?好美!鐵樹姐,我是啥子腦?

或許是為了生存需要而弱肉強食、適者生存的溫腦,或許是奉不足而補有余,為了生存情感而認識環境、主導行為的智腦,也或許是體現人、社會、環境和諧認知與行為能力的慧腦。姐不知道,但姐清楚,你要感恩對門那座山,是它,給你堅韌不拔的意志,你踩著它走出去,一步一個腳印,而不應該讓它壓在你腦子里。

于苦蕎村而言,我長成了吸血螞蟥。金鎖哥,這是你說的,但你知道嗎?螞蟥也是一味中藥。

一味中藥?

是的,破血散結,跌打損傷。奶奶的過期罐頭吃不上了,赤腳醫生的死面饅頭吃不上了,六公公的野兔還不上了,再也趕不上在奶奶的生日殺黑山羊,小皮實打滾再不能像驢駒時一個響屁沖上天了……我差苦蕎村什么?

差的是鄉愁,是血濃于水。

金鎖哥,我不走了。我要和你一起搞林下種植。

林下種植是好路子,可以在核桃樹下種喜陰的中草藥,重樓,黃精,也可以發展果蔬,油椒下一季可以種植貢菜,還可以發展林下養殖,像山窩土雞……天地廣闊,前景美好。金鎖哥激動地說。

林菌、林藥、林菜、林畜共同發展,走林上林下共同發展之路,保住增收渠道,父老就不用背井離鄉,那些理想和現實不在一個頻道上的年輕人,逐漸也會回到家鄉。鐵樹姐搶著說,發展林畜經濟,她也要回來盡一份力。

我忽然想起那雙皮鞋。爹把我嫁給城市那天,他用泥土擦新皮鞋,我當時不能理解,心疼那雙亮錚錚的鞋,至今忽然明白,我們終究是屬于泥土的。

苦蕎村的土特產以電商為翅膀,順著銷售網絡,飛到海內外,產品供不應求,村里走出去的人陸續回來了。錢掙得不多,但我睡得踏實了。

阿嚏,阿嚏……一串結實的噴嚏,打噴嚏是遠方有人掛念,我知道,是小皮實在城里掛念我了。

住進城市的驢,學會人的世故。小皮實老了,學會不討人嫌。管住嘴,午休晚睡時,它不打鳴,不惹人厭煩;管住屁股,它拉屎,規規矩矩拉在一角,它不亂跑,即便有時忘記關門,也不會跑進屋里,或跑出花園;它打滾,也老氣橫秋地沾沾灰,不再是一個響屁要上天的架勢。

月兒彎彎,月兒圓圓。我又望見石頭河朝天上流。

爹的故鄉,也是我的故鄉。

責任編輯:李學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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