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緣何寫詩?
胡馬:迷醉于這種古老游戲帶來的愉悅,這個過程伴隨了我整個青春期。最終讓我堅持詩歌寫作的,則是進入青年后,因為現實的重壓而必然作出的從生理到心理以至精神上的條件反射,釋放痛苦,進而獲得前行動力。
張曉雪:這跟我從小富于幻想,對世界感知敏銳和主觀上熱愛表達有關系。現實生活總是充滿無限趣味和驚奇的故事,其中包括人對迥異生活的遐想,每天置身于恩怨與悲喜的場景和感受中,每個人都有表達的欲望。詩歌的即興性、抒情性、直接性和灼熱感能激發我釋放孩子般的純真,找到書寫的靈感,詩歌契合我的精神要求,仿佛就是我生命的原有狀態,而不是新的狀態。
2.你的詩觀是什么?
胡馬:有時候,你越想保持一份清醒,就會越痛苦,甚至瘋狂,我們只能用有限的語言來實現難以企及的美好愿景。詩歌寫作是唯一支持我保有這份清醒的勞作,我只能日復一日地在語言中錘煉自己,構建內心的秩序。所以,請珍惜你遇到的每一個詞,那是屬于你的,你將賦予它不同的意義,并借此得到拯救。
張曉雪:堅持人性立場,追求詩意美感,修煉超越時空的藝術。我信任我感覺到的東西、天性的東西和本能的光亮,確信對人性的贊美在一首詩中是最理想的場所。我持守的密集詩意,與動植物、一段旅途、春意和細碎的暖意有關。一首詩能夠“向外發現了自然,向內發現了自己的深情”(宗白華),我趨向這樣的審美精神,遠比媚俗、浮夸更有意義。
3.故鄉和童年對你來說意味著什么?
胡馬:前者意味著我再也回不去的空間,后者意味著再也回不去的時間。兩者都是我生命中不可再造的維度,漸行漸遠,無可挽回。當我作為一個游離在城市中的異鄉人,故鄉對我來說越來越陌生,我一直想為故鄉寫一首詩,但很遺憾,盡管嘗試過很多次,至今仍未成功。
張曉雪:我的故鄉南陽唐河縣位于豫西南一個古老的內陸盆地,一個多種文化(秦、楚、漢)交匯的地方。中國的第一首詩《關雎》來自南陽民歌,先秦詩詞的最高峰是以屈原、宋玉為代表的楚辭,宋玉是唐河人,屈原的祖籍是南陽,后來跟著楚國遷移到南方了。哲學家馮友蘭,文學家馮宗璞、田中禾,詩人馬新朝,持續地延續著家鄉的文脈。可以說,家鄉為我的基因和血脈注入了巨大的文化熱量,我作品中的散放、浪漫之氣,從一開始就雜糅著一代代士人文杰的多聲部詩性調式。
4.詩歌和時代有著什么樣的內在聯系與對應關系?
胡馬:很長的歷史時期,詩歌是人類通神的媒介,現如今,它是緩釋現代人類精神隱痛的工具。相對于這個波瀾壯闊的時代,我或者我們,內心敏感、脆弱、激烈,卻又微不足道。盡管在現實中我表現得非常遲鈍,生活給予我的得與失,挫折、不安、焦慮與絕望,只有通過詩歌寫作來緩釋、過濾與升華。除了詩歌寫作,我實在想不到還有別的什么途徑,能夠減輕這份精神上的負重。
張曉雪:詩歌難免要承擔時代責任,比如巴黎公社時期,詩歌就是號角和匕首,在一個時代可以鼓勵人心。但過于鮮明的時代性又會造成藝術的局限性,不能保證藝術的永恒性。因此,詩歌的最高境界應該是深刻地體現所處的時代,同時進行各種心靈的探索。
5.對于自己的詩歌創作,你的困惑是什么?
胡馬:我覺得自己還不夠決絕,不夠狠,還不能對自我和那種溫情脈脈的多余的東西進行刮骨療毒般地舍棄。詩和語言并行不悖的過程中,前者在不斷拒絕工具化,而后者不斷地在工具化。我的困惑在于,自己的詩歌寫作,大多數時候處于失焦狀態,要如何找到與這個時代、這個世界默然對視的最佳視角和距離?
張曉雪:語言是越翻越高的墻,在創作過程中,突破自己異常艱難,因此,作為寫作者很難一直維持積極和快樂的心態。尤其是當手中的寫作資源越來越多時,對世界的感悟反而一派空無,皮膚不再那么灼燙,思維也不那么泉涌了,稍一懶惰就有跟不上的惶恐。如何使自己的作品煥然一新,如何學會舍棄、耐得住寂寞、長久地保持閱讀和寫作的緊迫感,是我最近在思考的。
6.經驗和想象,哪一個更重要?
胡馬:年輕時,想象在寫作中顯得更重要,而步入中年以后,經驗顯得更重要。再往后,應該是經驗和想象都重要,互相統攝,彼此憑借,對這兩種乃至多種能力或者稟賦的綜合駕馭,才是最終成為詩人的密鑰。
張曉雪:經驗和想象力同等重要。同時,觀察力也是詩人不可或缺的素質。我青年時代的作品與現在的作品相比,在場感明顯較弱。好的作品一定有著深切的感受力,這在很大程度上是源自閱歷帶給我們的經驗。但經驗是有限的,總有用完的時候,我們必須借助想象力,插上隱秘的翅膀,才能飛得更高。而觀察力是冷靜的視角,涉及所有細節的發生。
7.詩歌不能承受之輕,還是詩歌不能承受之重?
胡馬:詩歌不能承受之重。生活的那份重量和質感,沒有一個詞語能夠減輕哪怕一分。而詩人要做的,恰恰是用詞語去完成這西西弗斯式的徒勞的苦役。
張曉雪:詩歌是用最簡單的語言表達最復雜的事情,既反對脆薄廉價的瞬間碎片,又反對大而無當的體系化寫作。往往舉重若輕更能體現出思想的犀利。
8.你心中好詩的標準是什么?
胡馬:一首好詩,能夠讓讀者透過詞語感受到詩人的呼吸、體溫和心跳。它像一幢建筑,無論復雜也好,簡單也罷,都有著相應的內在結構,結構就是作品的筋骨,松散有松散的節奏,緊湊有緊湊的張力。其次,它在語言上是經過挑選的,就像我們修房造屋,使用的材料必須是經過選擇的,是合適的。否則材料不相配,就算你有再好的設計圖,寫出來的東西也難說是一首合格的詩歌。
張曉雪:好的詩歌不盡相同,但有兩點是相同的,好詩一定是詩意的,美而高貴。另一點,好詩一定體現著自然和生命的原始意味。
9.從哪里可以找到嶄新的漢語?
胡馬:當我們的語言日益陷入工具化的窠臼,而失去鮮活的表現力時,不妨把視野拓寬,從而延伸我們的寫作半徑。在漢語與其他民族語言的碰撞和融合中,或許我們會發現那些不斷迸濺的意想不到的語言的火星。
張曉雪:現代語境下,對每個人來說,所有的中文閱讀,能夠觸動靈魂的文字都是嶄新的漢語。
10.詩歌的功效是什么?
胡馬:于我而言,詩歌的功效體現在,當我試圖用詞語來完成一首作品時,我打破了它們之間固有的壁壘,讓原本并不存在的奇妙聯系發生并呈現,這是超邏輯、超現實的。這一過程非常治愈,并讓我忘記生活中的種種不快。
張曉雪:詩歌的使命是為人類創造另一種生活。
11.你認為當下哪一類詩歌需要警惕或反對?
胡馬:那種純粹從概念到概念的寫作,懸空的寫作,甚至詞語無性繁殖的寫作。哦,把這種寫作留給AI去玩吧!我相信,未來它會在這方面表現得更好。
張曉雪:太抽象是詩歌的敵人,太具體也是詩歌的敵人,詩歌是中間地帶的存在。太理性是詩歌的敵人,太感性也是詩歌的敵人,詩歌存在于中間地帶。